王衛(wèi)祖
紅軍長征進入四川境內(nèi)時,十萬川北子弟加入隊伍,我的父親、開國將軍王良太就是其中之一。
1917年10月18日,我的父親出生在川北大巴山區(qū)巴中縣斯連埡鄉(xiāng)龍門溝村一個農(nóng)民家里。當時家里有幾畝場田,日子還過得去。6歲時,家里送他去斯連埡上了學。不久,家中因故借了十幾塊大洋的高利貸,沒想到4年時間滾成了150塊,只好把場田賣了還債,父親也因此輟學。10歲那年年關(guān),債主催債,揚言還不上就派鄉(xiāng)丁抓人,爺爺無奈逃往陜西,從此沒有了音信。13歲那年,奶奶病故,父親一下子成了孤兒,只能靠給人家放牛、打豬草、看苞谷地維持溫飽食。一年后,父親的姑姑看他可憐,把他介紹到離家70里的清江渡,在一家染坊當了小工,總算過上了半饑半飽的日子。
1932年底,紅軍第四方面軍打到清江渡??吹疥犖槔镉酗埑杂幸麓皇芷圬?,不滿16歲的父親毫不猶豫地參加了赤衛(wèi)隊少先連。
1933年初,四川軍閥田頌堯兵分三路圍攻紅軍。通江、南江、巴中各地赤衛(wèi)隊在清江渡集中,整編為川陜蘇維埃政府保衛(wèi)局保衛(wèi)營,參加武裝斗爭。臨離開斯連埡時,父親的姑姑舍不得,哭著拉自己的兒子和侄兒回家。綿綿細雨中,父親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淚水,硬是一個人跟上隊伍走了。
離開家鄉(xiāng),就是不斷地打仗,父親在戰(zhàn)斗里成長。1933年6月,紅軍取得了反劉湘、劉文輝六路圍攻的勝利,父親在戰(zhàn)斗中接替了犧牲的班長。8月到10月,紅軍連續(xù)發(fā)動三次戰(zhàn)役,收復了通、南、巴,鞏固了川陜蘇區(qū)。
1934年4月,川陜保衛(wèi)營編入川陜省獨立團,父親因作戰(zhàn)勇敢當了排長。8月,打下洪江洞后,獨立團又編入成立不久的紅三十三軍九十八師二九四團,父親在二營六連二排當排長。
由于敵我力量懸殊,一年多仗沒少打,但基本上是“且戰(zhàn)且退”。1935年3月開始,四方面軍主力陸續(xù)退到嘉陵江西岸。5月,二九四團在通江縣木門鎮(zhèn)掩護方面軍總衛(wèi)生部及醫(yī)院撤退。一天,父親所在排奉命在木門后山放哨,這時敵人包圍上來。見無路可走,父親大喊一聲:“死也不當俘虜!”全排30人沒有一個怕死的,縱身跳下深不見底的山崖。幸虧崖下繁茂的樹藤托擋,無人犧牲。等敵人沖到山頂,全排已經(jīng)追趕大部隊去了。
退出木門后一路走一路打,渡過嘉陵江,來到江油、中壩一帶。一邊等待,一邊為中央紅軍籌集糧草。6月14日,四方面軍在懋功與紅一方面軍會師。7月,根據(jù)中央兩河口會議“向北進攻”的決定,二九四團進攻松潘,三十軍二六八團打?qū)毸?。拿下松潘,寶塔山卻得而復失,其它部隊沒能占領(lǐng)江油等地,中央決定放棄“北出”計劃。
二九四團奉命在松潘掩護主力部隊“西進”。那十幾天,天天都在生死線上,仗打得非常殘酷,每仗都死很多人,父親也幾次遇險,并且首次負傷。一次撤退時,父親被敵人抓住槍背帶,幸虧排里一個戰(zhàn)士回手一槍打死了敵人。還有一次去伙房領(lǐng)野菜湯時,正遇上敵人飛機投彈,炊事班黃班長撲到父親身上,自己卻被炸死了。
由于敵人封鎖,戰(zhàn)士們連續(xù)幾天吃不上飯,餓得走路打晃,看見啥都想吃,別人糞便里的大麥粒、野草或大麻葉子都用來充饑。父親說,戰(zhàn)爭年代,我九死一生,都是革命隊伍和同志們救了我。
掩護任務完成后,部隊撤到毛爾蓋。8月中旬,部隊整編,二九四團編入右路軍紅一方面軍二師四團,父親為二營六連一排排長。
四團是右路軍先遣團,8月20號天沒亮就奉命向草地進發(fā)。走出不遠,就見紅三十軍的部隊向隊伍前方插,只聽有人喊:紅四方面軍的同志們,你們回來吧,不要跟著毛澤東逃跑!四團的戰(zhàn)士沒人回頭,隨著一方面軍跑步前進。
后來聽說,三十軍曾架起機槍堵住去路,并請示“打不打”,四方面軍總指揮徐向前說:哪有紅軍打紅軍的?!
出了毛爾蓋就是水草地,根本沒有路。連里要求“踩著前面腳步走,注意不要掉到水坑里,會沒頂”。
在水草地,父親他們遇見了朱德總司令。他扛著一把釣魚竿,看著他們說:同志們哪,你們先走吧!我們隨后也要趕上,總會會合的!
經(jīng)過6天風雨兼程的行軍,打散了3伙堵截的藏族騎兵,部隊到達班佑,晚飯一人分了一碗馬肉煮野菜“打牙祭”。父親說,一次戰(zhàn)后打掃戰(zhàn)場,他突然覺得后背一震,緊接著聽到一聲槍響。原來是一個受傷的藏兵打他黑槍。幸虧藏兵的槍太老,子彈沒勁,又正打在槍背帶和子彈帶的交叉點上,只打斷了槍背帶。
到班佑后,結(jié)束了“天當房,地當床”渾身泥水的露天生活,總算有牛屎棚子住,吃到牛羊肉了。29日,紅軍發(fā)起進攻,全殲胡宗南的四十九師,拿下上、下包座,之后繼續(xù)向川陜邊進軍。
9月12日,中央在鵝界開會,決定軍委縱隊和一方面軍合并,組建陜甘支隊,下轄3個縱隊,繼續(xù)北上。
出鵝界,爬上冰雪覆蓋的岷山。上山時渾身汗?jié)?,到了山頂又寒風刺骨。大家解開背包,裹住身體,連滑帶滾地下了山。又經(jīng)過200里的連續(xù)行軍,迎面發(fā)現(xiàn)軍閥魯大昌派來堵截的部隊。紅軍首先發(fā)起進攻,消滅了敵人一個營。沖在前面的父親繳獲了兩把駁克槍、一支步槍,“心里高興得不行”。
9月16日,先遣團來到川甘關(guān)隘——臘子口。
臘子口號稱“天險”,兩側(cè)壁立的山崖相互間隔30米,山溝里有條湍急的臘子河,河上有座木橋連接兩岸的棧道,是通向甘肅的必經(jīng)之路。魯大昌部隊在橋東山上修了多座碉堡,派兩個營的守軍卡住了通道。紅軍北上,必須盡快將其攻克,徹底擺脫敵人的圍追堵截。
團里把主攻任務交給了六連,楊成武團長作戰(zhàn)斗動員。因為地形不利,大部隊展不開,決定組織起30人的突擊隊,父親自告奮勇,擔任隊長。突擊隊每人一支短槍、一把大刀、10顆手榴彈,裝束整齊;晚飯加餐,每人還給了半碗酒。
當晚,趁著夜幕,突擊隊發(fā)起進攻。在擔任掩護的機槍步槍和手榴彈爆炸的震響和火光中,父親大喊一聲,帶領(lǐng)著突擊隊沖向橋面。這時,對岸敵人的槍聲也響起來。緊接著,成批的手榴彈把橋前的開闊地炸成一片火海。突擊隊剛剛沖出就有十幾個戰(zhàn)士中彈倒下,其他人匍匐在地,抬不起頭來。
見狀,后面命令撤回,重新部署進攻。
之后,又用橋下徒涉和橋面沖鋒結(jié)合的辦法沖了幾次。因為敵人碉堡和掩體堅固,火力很猛,我們的機關(guān)槍步槍手榴彈對敵人構(gòu)不成威脅,致使部隊傷亡很大,始終沖不過木橋。
半夜,團里根據(jù)軍團首長指示調(diào)整部署,確定正面輪番佯攻,消耗敵人。另派一營組織兵力,拽著馬尾巴,從河的下游徒涉,攀著峭壁,繞到敵人側(cè)后待命。
第二天凌晨,團長一聲令下,槍聲大作。一營從敵后的山上殺下來,手榴彈在敵人陣地里炸得火光沖天。掩體里的敵人頓時亂了陣腳,爭相逃竄,但碉堡里的敵人仍在頑抗。
父親見前面進攻不暢,忘記了傷痛,又帶著敢死隊剩下的15個人,踏著滿地的手榴彈彈片,沖過木橋,殺入敵陣,揮刀一陣猛砍。丟了魂的敵人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最終,“天險”臘子口被英勇的紅軍踏平了。
這次戰(zhàn)斗打下來,原本30人的突擊隊,連父親只活下兩個人。父親兩腿和雙腳被手榴彈炸傷9處,6塊彈片終生留在腿里。戰(zhàn)斗結(jié)束后,他兩腿腫得不行,被炸爛的雙腳根本不能碰地。后面的行軍,他是騎著收容隊的牦牛、毛驢走的。半個月過后,傷勢才逐漸好轉(zhuǎn)。
9月21日,在寧夏的哈達鋪,部隊進行了休整。紅一方面軍過雪山草地傷亡減員很多,一、三軍團總共剩下8000來人。
中央決定紅一方面軍改編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陜甘支隊,下轄18個大隊。王良太在一大隊,又當了班長,大隊長是李天佑,連長胡炳云,排長張萬春。
在哈達鋪休息3天,又向六盤山進軍。過了六盤山,又走了一個多禮拜,于10月19日到了陜北吳起鎮(zhèn)。
為了站住腳跟,在吳起鎮(zhèn)附近的二道川,毛澤東親自指揮紅軍伏擊了一直尾追的軍閥馬鴻賓的一個騎兵師。
此戰(zhàn)過后,11月初,徐海東率領(lǐng)紅十五軍團的二十五軍趕來會合。隨后,中央移駐瓦窯堡,又恢復了紅一方面軍番號,下轄紅一軍團(原紅一、紅三軍團合編)、紅十五軍團。
此時,根據(jù)中央指示,紅軍的主要任務是肅清延安周圍反動武裝,鞏固根據(jù)地。期間,父親隨所在部隊,在百靈廟、保安打了幾仗。
11月下旬,為了徹底粉碎敵人的圍攻,中央決定在直羅鎮(zhèn)打一個伏擊。當時,把紅一、十五軍團主力全用上了。
父親所在的二連為突擊連。從11月21日突擊連發(fā)起進攻,連續(xù)戰(zhàn)斗4天,終于消滅了敵一零九師又一個團,活捉敵師長牛元峰。這一仗后,敵人輕易不敢再進犯根據(jù)地了。所以毛澤東說,這一仗,是革命大本營設(shè)在陜北的奠基禮。
直羅鎮(zhèn)戰(zhàn)役后,部隊得到休息的機會,在一個叫套頭的村子過了年。年后,部隊又進行整編,恢復了師、團編制,但是沒有營。一軍團(軍團長林彪、政委聶榮臻)下設(shè)一、二、四師,父親在二師(師長劉亞樓、政委肖華、副師長李天佑、參謀長鐘學高、政治部主任鄧華)四團二連二排當排長。
1936年春,紅軍發(fā)起東征戰(zhàn)役。紅一軍團為左翼縱隊,紅二師五團打先鋒,王良太所在的四團為本隊,二團后衛(wèi)。
為了迷惑敵人,我軍先從米脂到勁節(jié)。2月20日夜,突然從柳林渡渡過黃河,攻占了石樓縣城。
又經(jīng)過一天行軍,紅軍占領(lǐng)關(guān)上,在這里遇到前來增援的閻錫山“滿天飛的第四團”。兩強相遇,分外眼紅,師里決定四團與二團集中兵力一起打。26日下午,我軍發(fā)起進攻,敵軍步步后退,但頑強抵抗。打到天黑,敵人被包圍在一個山頭上,二連幾次沖鋒都沒得手,傷亡很大。團里換四連再攻。拂曉,敵人企圖突圍,團里調(diào)整部署,終于把“滿天飛的第四團”徹底消滅,還俘虜了敵團長。打掃戰(zhàn)場時,繳獲了3門山炮。后來,把這幾門炮送到延安,成了紅軍炮校的寶貝。
這一次勝利,紅四團威震敵膽。
閻錫山怕紅軍在山西站住腳,不久又調(diào)集18個團圍堵紅軍。紅一軍團組織各部隊在郭家掌設(shè)伏,一舉擊潰閻軍。之后,東進紅軍在洪洞、霍縣、趙城、臨汾一帶打土豪、分田地,建立紅色政權(quán)。
在攻打襄陵城時,二連擔任主攻,打斷了3根梯子,終于登上城頭。進城后,打開糧店、當鋪,把錢糧分給窮人。老百姓非常擁護紅軍,紛紛要求參軍,團里一下擴大了一千多人。
4月,閻錫山會同蔣介石的中央軍,重兵圍攻紅軍。中央決定紅軍撤回黃河西岸。紅四團負責殿后,掩護軍團主力邊打邊撤。
5月初的一天,部隊在午城鎮(zhèn)被敵人包圍。突圍時,父親一把長槍一把短槍,打死的敵人數(shù)不過來,帶著全排殺出重圍。第二天,二排奉命守在河邊一個羊庫倫里迎接五團。不料,五團沒到敵人先到。遠遠看見敵人沖過來,師長劉亞樓大喊:“不是五團,是敵人??齑?!”于是,守在河邊的部隊一齊猛烈開火,敵人的尸體把羊庫倫周圍的溝都填滿了。
下午4點,戰(zhàn)斗結(jié)束,全連奉命開始渡河。這時,聽說劉志丹同志犧牲了,大家都很難過,因為劉志丹在建立陜北革命根據(jù)地上是立了大功的。
過河以后,部隊駐扎延川,父親奉調(diào)到四連當副連長。沒怎么休整,部隊又于5月中旬開始西征。
西征第一仗打的是甘肅曲子鎮(zhèn),消滅了馬鴻賓的一個騎兵師。接著打土城,捉了何柱國的一個騎兵師長。打土城時,一架敵機丟了顆炸彈落在父親腳下,幸好沒有爆炸。
之后部隊進駐固原。經(jīng)羅榮桓作工作,駐守固原的東北軍王以哲部同意只與紅軍相持,互不侵犯。王的部隊也吃不飽,紅軍常煮了面疙瘩湯送給他們。
8月31日,部隊奉命開赴會寧,接應二、四方面軍,并準備打靜(寧)會(寧)戰(zhàn)役。但是,敵人先跑了。
10月,紅二、四方面軍先后到達,實現(xiàn)了紅軍三大主力會師。
11月,胡宗南調(diào)集5個軍向根據(jù)地進攻。中央決定集中紅軍主力,在環(huán)縣附近的山城堡狠狠打他一下。
紅四團(團長羅華生)負責斷敵退路,團里給四連配備了3門迫擊炮和3挺重機槍。22日拂曉,大批敵人從前面潰退下來,被四團堵在山口前。急于逃命的敵人幾次突過山口,都在肉搏中被紅軍打了回去。一直到上午9點,終于徹底消滅了胡宗南的一軍一師一旅和七十八師,徹底粉碎了敵人的進攻。這是紅軍時期的最后一仗,戰(zhàn)斗最激烈時,四連跟敵人拼上了刺刀,刺刀拼斷了拼手榴彈。父親殺得正眼紅時,突然聽見身后青年干事兼掌旗手李興生大喊:連長!回頭一看,一個敵人正端著刺刀沖來。父親立即接過李興生遞過來的旗桿,順手向敵人刺去,正中心窩。可是,李興生卻被后面的敵人打死了。
戰(zhàn)爭年代,犧牲的戰(zhàn)友成千上萬,“李興生”們一直活在父親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