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烏力吉圖
1
彎彎曲曲的初吐哈浪河,在靜謐的早晨平靜地繞過塔爾巴干——烏珠爾,像一條銀色的哈達飄向遠方。
一個騎著摩托的人經(jīng)過塔爾巴干——烏珠爾橋,一溜煙兒地直奔寶力格村疾馳而來。
這個人是寶力格嘎查的嘎查達(村長)巴達爾胡。他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在初吐哈浪河上修了橋;給嘎查拉了電;嘎查牧民搬進了新居點。為慶祝典禮做準備,他要去蘇木辦事兒正好路過這里。
擠奶場的姑娘們剛到收奶站交完了牛奶,回來的路上在河水里洗涮擠奶桶,歡聲笑語伴隨著“嘩嘩”的流水聲飄蕩在原野上空。這時候,巴達爾胡騎著摩托來到這里下車熄火,等待從那邊款款走來的格根圖亞和哈斯圖雅。
巴嘎查達這是去哪兒風(fēng)光呀?哈斯圖雅問。
明天不是要剪彩嘛,我去蘇木上準備點東西回來。巴達爾胡笑著答道。
那不把格根圖亞也帶上呀?哈斯圖雅開玩笑道。格根圖亞臉上飛起紅暈,莞爾一笑,掃了巴達爾胡臉一眼后,便在哈斯圖雅身上使勁兒擂了一拳。
巴達爾胡滿不在乎地笑一笑:到時候當然可以呀。
他跨上摩托車,問了一句:“你們沒別的事吧?”邊發(fā)動車,邊囑咐道:“明天的會議可別遲到?。 闭f完便躥了出去。摩托車在平坦的路上奔馳著,在均勻的馬達轟鳴聲中,他回想著這些年來的奔波、努力和經(jīng)歷,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2
在搖搖欲墜的嘎查破舊辦公室院子外邊拴著不少馬匹。辦公室里人們進進出出,有的三五成群,悄悄談?wù)撝@次選舉的事。
會議室里坐滿了人,嗆人的旱煙煙霧彌漫在屋里,人們交頭接耳談?wù)撝髯缘脑掝}。主席臺中間座位上就座的是蘇木(鄉(xiāng))黨委書記那順,兩旁坐著嘎查黨支部書記伊拉嘎、嘎查達孟和巴特爾。那順書記用手擺弄著中間夾著一支鋼筆的筆記簿,掃視了一下會場,然后側(cè)過臉對孟和巴特爾說:怎么樣?可以開始了吧?
嘎查達孟和巴特爾謙卑地點了點頭:差不多了,可以開始了。說完喊了一聲:外邊兒的人都進來吧!開會啦!
他清了清嗓子,面對大家說:會議開始之前,我向大家介紹一個人。在主席臺上就座的這位是新被任命的蘇木黨委書記那順同志。大家歡迎!
那順書記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大家鞠躬致意。
這時候,哈達突然從人群中站起來,說:感謝黨委書記那順同志光臨我們嘎查!說完自己使勁鼓起掌來,可是,沒有人響應(yīng)他,他倒覺得不好意思,臉也紅了,掃了一眼孟和巴特爾,自討沒趣地坐下了。
大家注意啦,下面由黨支部書記伊拉嘎同志向大家宣布今天的會議議程。
伊拉嘎書記站起身,面向大家:今天的會議,是我們嘎查領(lǐng)導(dǎo)班子換屆選舉會議。我們通過今天的選舉,要產(chǎn)生新的嘎查達。今天的會議很重要,直接關(guān)系到我們嘎查今后的發(fā)展和牧民群眾的生活。所以,大家要認真負責(zé),一定要選出德才兼?zhèn)?,能夠團結(jié)帶領(lǐng)大家改變面貌的嘎查達來。接著他詳細講解了選舉中應(yīng)該注意的事項。然后,他側(cè)向那順書記,問:看那書記還有什么指示?
接著進行吧!那順書記回答簡潔。他正了正坐姿,在筆記簿上寫起字來。
孟和巴特爾嘎查達接過話頭,說:鄉(xiāng)親們,我們要選嘎查達,是不是哦(這是他的口頭語),一定要選出能給大家辦事的,經(jīng)驗豐富的人為好,是不是哦。然后朝靠東墻根兒坐著的部分年長者看了一眼,接著說:我當嘎查達多年,為大家辦了不少好事,是不是哦,苦差事啊,不好干啊,是不是哦!吃水不能忘了掘井人啊,是不是哦。
說到這里,摸了摸光腦袋哈哈大笑,掃了一眼才剛站起來說話的哈達:現(xiàn)在,選舉正式開始。大家還是要選舉你們所信任的人!是不是哦。孟和巴特爾這才結(jié)束了他長篇大論。
會場鴉雀無聲,不少人叼著大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著老旱煙,滿屋煙霧繚繞,大家伸著脖子望著主席臺。
我要選舉一個人!一個嘶啞的女人聲音打破了會場的寂靜。
又是這個瘋婆子杜爾貴瑪!有人竊竊私語。
萬事不落的,每次會議少不了她瞎嚷嚷!有人表示不滿。
杜爾貴瑪說道:我可是個年過半百,抻了抻不長,種了也不長的老太婆!
一句話引得全場哄堂大笑,鬧得杜爾貴瑪也哭笑不得,皺紋縱橫的臉上露出難堪的神色,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停頓許久后,說:
我看還是選孟和巴特爾。他是當了幾年嘎查達的老手。他做的工作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他還是在鄉(xiāng)親中有威望,為群眾所愛戴的人。她說完這么幾句不倫不類,貶褒不清的話,又左顧右盼掃視大家后便坐下。
杜爾貴瑪老人說得對,年長者就是見識廣啊。我也選孟和巴特爾!哈達扯開大嗓門喊了一句。
會場重歸寂靜,很長時間沒有人再說話。
那順書記和伊拉嘎書記交頭接耳說了些什么,那順書記從包里拿出挺厚的一沓子材料,放在桌上翻了翻,抬頭面向大家:團支部書記巴達爾胡同志來了沒有?
到!靠會場西側(cè)的一幫年輕人中一個年輕人站起來回答道。
年輕人,有三十沒?念過幾年書?
我今年二十五歲,初中畢業(yè)。
那順書記向伊拉嘎書記使了一下眼色,伊拉嘎書記點頭會意。
關(guān)于寶力格嘎查改革方案,是你寫的嗎?那順書記問。
是我寫的。巴達爾胡猶豫了一下,答完臉都紅了。
那么,請你把改革的方案講給大家聽一聽,好不好?
行是行,不過,我并不是為了當選嘎查達而寫的。巴達爾胡一緊張,額頭上沁出了熱汗。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過來,坐這兒講。
巴達爾胡猶豫片刻,走到主席臺上面朝大家坐了下來。這時候,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咚咚”地跳,感覺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想說話說不出來,情急之下,看了大家一眼,他看見一雙雙充滿期待和信任的目光,這才鼓足了勇氣,清了清嗓子,又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伊拉嘎書記后,開了腔:
那我就簡要說說自己的想法吧。我們嘎查是個幾面環(huán)山,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的純牧業(yè)嘎查。五十多戶人家,二百多口人,大小畜有兩千多頭(只),人均年收入還不到400元的貧困嘎查。我們嘎查之所以貧困,其主要原因就是文化落后、交通閉塞,對外經(jīng)濟交往少。我們?nèi)匀粵]有擺脫單一依靠畜牧業(yè)的模式,沒有脫離舊的生活和生產(chǎn)方式,思想還沒有解放。我們嘎查地域廣闊,水草豐美,可利用草場面積達30多萬畝。我認為,我們應(yīng)該充分利用和發(fā)揮我們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擺脫單一的畜牧業(yè)經(jīng)濟模式,走一條多種經(jīng)營,全面發(fā)展的路子。從眼前看,“要想富,先修路”。我們首先要修一條路,打通同外界的聯(lián)系,也便于把畜產(chǎn)品變成商品賣出去,增加牧民收入。從長遠看,“百年大計,教育第一”,要把學(xué)校的危房舊房改造好,恢復(fù)嘎查小學(xué),讓學(xué)齡兒童全部能夠就近上學(xué)……
巴達爾胡講得有根有據(jù),頭頭是道,他的演講數(shù)次被群眾的熱烈掌聲所打斷,深受大家的歡迎。而在旁的孟和巴特爾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如坐針氈,坐立不安。
經(jīng)過大家選舉,最終巴達爾胡得票最多,被選為嘎查達。那順書記握住他的手,表示祝賀,說:年輕人,這回你被選為嘎查達了,這是牧民群眾對你的信任和期望。怎么樣?有信心沒有?
如果您不支持我,我這個嘎查達肯定當不好。
嗨,真看不出這個小伙子還狡猾狡猾地哦。
那順書記說著,握住巴達爾胡的手,說:你把你的改革方案再好好斟酌斟酌,寫好以后,報到蘇木和旗政府。
3
五月的草原草長鶯飛,風(fēng)光無限。初吐哈浪河岸綠草如茵,百花盛開,微風(fēng)吹來,草香撲鼻,花香陣陣,令人心曠神怡。
擠奶姑娘們從收奶站回來在河邊洗涮擠奶桶,嘻嘻哈哈,歡聲笑語在草原上空回蕩。
這回咱可有了年輕的嘎查達了!
聽說孟和巴特爾昨晚在家喝醉了酒,耍酒瘋,罵大街呢!
杜爾貴瑪老婆子還說:巴達爾胡一個乳臭未干,嘴上沒毛的毛孩子會干啥呀?
聽說沒?昨天的會上,杜爾貴瑪說自己是年過半百,抻了抻不長,種了也不長的老太婆,差點兒沒把大家給笑死!
格根圖亞、哈斯圖雅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巴達爾胡不知道娶哪一個當嘎查達夫人???
又是一陣姑娘們的嬉笑打鬧……
寶力格嘎查打草場劃分到戶的工作接近尾聲,把富西石山山麓的兩萬畝打草場和哈日根圖山南三萬畝打草場作為嘎查的機動打草場。經(jīng)過嘎查黨支部和嘎查管委會研究決定,把這五萬畝機動打草場出租。嘎查達巴達爾胡騎著自行車奔波了幾天,與蘇木機關(guān)簽訂了兩萬畝打草場的出租合同,連租金也拿到手了。
巴達爾胡點了根蠟燭,趴在桌子上,一會兒看看鋪在前面的嘎查地圖,一會兒翻翻筆記本,正在思考著一件事情:
全嘎查25戶貧困戶,有的連套車的犍牛都沒有;有的連擠奶喝奶茶的奶牛都沒有。這些“塌底戶”到底是怎么個扶持法?正當他陷入深思的時候,門被推開,擠進了幾個年輕人。
哎喲,嘎查達大人正在伏案辦公吶!哈斯圖雅快人快語,搶先說了一句。
大家快進來,快進來坐。
巴達爾胡邊說著,邊指著凳子,請他們?nèi)胱?。達布希拉圖、格根圖亞、哈斯圖
雅……七八個年輕人圍著巴達爾胡坐了下來。
你們這是從哪兒來呀?巴達爾胡問。
我們剛開了個團支部會議。看見你這兒有燈光,我們就過來了。團支部書記達布希拉圖回答。
有啥新聞?
新聞倒沒啥。我們開了團支部生活會。
學(xué)校的情況怎么樣?巴達爾胡拿過暖壺,一邊給大伙兒倒茶,一邊詢問情況。
學(xué)校的房子整修完了,過兩天就可以上課了。格根圖亞接過巴達爾胡遞過來的茶,回答著。
一共有多少學(xué)生?
學(xué)齡兒童才七名。貧困戶輟學(xué)的孩子,都十幾歲了,有十名。共有十七名學(xué)生。
好啊好啊,杜爾貴瑪老人的倆孫子要來嗎?
來呀來呀。她倆孫子都十幾歲了。嘎查有了學(xué)校,就能減輕牧民的負擔(dān)。
可不是嗎。杜爾貴瑪老人說了,孩子在嘎查學(xué)校上學(xué),比在蘇木學(xué)校上學(xué),每個學(xué)生每月起碼節(jié)省一百多元呢。
年輕人有的吸著煙,有的喝著茶,七嘴八舌地說著話。
巴達爾胡邊給大伙兒續(xù)茶,邊說:
我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
啥事啊,說唄。
我們嘎查交通不方便,出門必須得蹚河,去供銷社買點啥也忒不便利。修座橋吧,咱目前沒這個經(jīng)濟實力。我看咱先可不可以這樣,嘎查這里開個小賣店,經(jīng)營油鹽醬醋茶日用品。明年開塊兒地,種點兒蔬菜,解決牧民吃菜問題。還有,號召大家養(yǎng)豬養(yǎng)雞,增加收入。這樣,我們可以把扔在路上的錢兒節(jié)省下來,為老百姓謀點福利。
這幾個年輕人聽了,情緒更加高漲,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情況。
這可是個好主意!
好是好啊,可我們手里沒有錢。
我從機動打草場租金里給你們解決點。巴達爾胡胸有成竹地說。
那我們召開動員大會!
主要扶持貧困戶。
那當然。大家齊聲回答。
我想開個小賣店,行不行?哈斯圖雅說完低下頭,等待巴達爾胡的回答。
巴達爾胡看了看后說:咋不行呢。我先借給你兩千元錢做啟動資金,一年還清。其他幾件事,你們做動員看。
學(xué)校開學(xué)典禮,你得出席吧?團支部宣傳委員格根圖亞說。
哎呀,我明天必須去旗里一趟。旗里給我們七萬元扶貧貸款呢。還沒等巴達爾胡說完,有一個人接過話茬,問道:
是不是要買牲畜???
是啊,給貧困戶買些奶牛。巴達爾胡忽然想起一件事,對格根圖亞說:
格根圖亞,開學(xué)典禮你們請伊拉嘎書記出席吧,我也和他說說。他就全權(quán)代表了。
巴達爾胡說完,看了看手表,說:
時間不早了,都十二點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你才當了幾個月的嘎查達,看看你胡子拉碴的,額頭上爬上了幾道皺紋。這樣再過兩三年,你就要變成六十多歲老頭的樣子啦。
有一個人開玩笑說,大伙兒說笑著走了。
4
金色的秋天來到了草原,草尖兒微微發(fā)黃,廣袤的原野上泛起金色的波浪,山上野果成熟,稠李子樹,山丁子樹上結(jié)的一嘟嚕一嘟嚕野果叫人垂涎欲滴。
哈日根圖山下天然大草場各種牧草長勢喜人,打草場上人歡馬叫,馬達轟鳴,一派繁忙景象。
巴達爾胡今天起了個大早,騎上自行車到各個點上檢查、了解生產(chǎn)進度和遇到的情況。快到晌午的時候,他到了幾個貧困戶聯(lián)合的打草場上,一看他們打草機牽引拖拉機出了毛病,沒有錢修理,已經(jīng)誤工兩天了。巴達爾胡當即掏出身上帶的錢來,叫他們趕緊找人修理。
從那兒走出不遠,自行車后轱轆扎胎沒氣兒了。他只好推著自行車往前趕路。草原的秋天別看早晚很涼爽,中午還挺熱,所謂“秋老虎”天氣吧,曬得他全身出汗,嗓子冒煙。他正推著自行車往前走的時候,聽見后邊汽車喇叭響了幾下,他正想讓開路,往后一看,小汽車停在他旁邊,車上下來一個人。原來是蘇木黨委書記那順正笑盈盈地朝他走了過來。
倆人互相問候,握了握手。巴達爾胡看自己這狼狽相,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咋不騎推著走呢?
嗨,扎胎了,騎不成了。
去看打草去了?
是。
你們今年飼草怎么樣?
今年應(yīng)該沒問題。
奶牛承包戶的飼草準備足了嗎?
差不多了。再說時間還來得及。
好了。你把自行車放到汽車后備廂里。咱們一塊兒走。說著,那順書記幫著他把自行車抬到后備廂里,然后上了車。
擦擦汗吧!那順書記遞給他手巾。巴達爾胡擦了擦汗,這才開口問那書記:
您這是從哪兒來呀?
我也是到各個嘎查轉(zhuǎn)一轉(zhuǎn),了解一下打草情況。去了你們那里,說你剛走,這不,追著你來了不是。你們嘎查應(yīng)該買輛摩托車吧?
我們哪兒有錢啊。用打草場租金那點錢買了些豬和雞,打草開始買了些柴油、汽油、機器零部件,還有糧食什么的。剛才去貧困戶聯(lián)合的打草場上,見他們拖拉機壞了,就把身上的一千元一分不剩地都給他們了。
這還不是挺有錢嗎?那順書記開了一句玩笑后,正色道:我給你買輛摩托車騎吧。
巴達爾胡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木出錢。
真的嗎?那敢情好??!巴達爾胡激動不已。
還有一件事通知你,明天蘇木召開各嘎查嘎查達會議。你別遲到。
汽車很快到了寶力格嘎查。巴達爾胡下了車,推上自行車,腳不沾地地跑回了家。
蘇木舉行的嘎查達會議準時開始。會議間隙,那順書記把巴達爾胡叫到辦公室,沏了兩杯茶,一杯遞給巴達爾胡,說:
巴達爾胡呀,你提出的方案,我們討論過了。方案中提出的富西石山下那兩萬畝地,你們的意見是開墾人工種草。我們的想法,先種小麥,后種草,并且把它作為扶貧田。你看怎么樣?
咋不行呢。反正那塊兒地,承包沒人承包,牲畜一般也不去那里。長的都是粗草,菜梗兒都手指頭那么粗,牲畜不愛吃。
那塊兒地,我們想讓旗農(nóng)業(yè)銀行來種。你得先到旗土地管理局辦一下有關(guān)手續(xù)。旗農(nóng)行呢,今年給不了你們現(xiàn)錢,他們想給你們蓋一棟磚瓦房,你們可以做嘎查管委會辦公室和青年活動中心。
那書記,我看啊,與其建什么辦公室,還不如給幾個貧困戶蓋幾間房子呢。
巴達爾胡,事情得一步一步來。如果明年莊稼收成好了,還想給你們拉常電呀。好不好?
那好那好。我明天就到旗里。
那順書記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巴達爾胡:
噢,你想不想騎摩托???
這叫什么話呢?有摩托車誰還騎那個除了鈴鐺不響什么都響的破自行車呀?你說呢,那書記。
那書記聽了哈哈大笑,隨手寫了個批條,說:
從蘇木支上這筆錢,摩托車就到旗里去買吧。
5
秋風(fēng)瑟瑟,草木枯黃。
鏈軌拖拉機日夜轟鳴,打破了富西石山山麓的一片蕭瑟,山下這塊兒處女地被鐵犁的利刃開膛破肚,所有植物被連根拔起,枯枝敗葉被深翻出來的黑土壓在下面,遠遠望去,往日秋草枯黃的富西石山下變成了一片黑土地。
富西石山下被開墾,引起了一些牧民的不滿,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人們?yōu)榇碎L吁短嘆。
哈達今天從孟和巴特爾家出來,騎上他那匹棗紅馬,連走帶顛地來到了杜爾貴瑪老太婆家。
哎喲,稀客稀客,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吧,哪股風(fēng)把你給吹到這里來了?快上屋,快上屋!杜爾貴瑪迎了出來,夸張地寒暄著,把哈達請進屋去。
什么太陽啊,風(fēng)啊的。坐在家里憋屈得不行。你沒看這個巴達爾胡賣掉了土地,換回摩托車騎上了不是?難道你沒看見?哈達很生氣的樣子。
杜爾貴瑪是見風(fēng)就是雨的人,一邊擦著桌子,一邊接過話茬:是吧?怪不得他這幾天騎個新摩托車到處兜風(fēng)呢嘛!杜爾貴瑪擺上炕桌,給客人倒了碗茶,自己也隔著炕桌坐在哈達的對面,問哈達:巴達爾胡真的是為了買摩托車把那塊兒草場給賣掉了?
可不是咋的。不但買了摩托車,自己還準備蓋120平方米的大磚瓦房呢。
你咋知道的?
嗨,孟和巴特爾那天到蘇木,旗里聽來的。
孟和巴特爾倒是當過嘎查達,交際廣,熟人多。這個話不會是空穴來風(fēng)吧?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膽大,什么都干得出來。你知道嗎?一輛摩托車可是值五六頭奶牛的錢啊!
哎喲,媽喲,那東西那么貴呀?哼!如果是替老百姓著想的官兒,給咱貧困戶買五六頭奶牛不就發(fā)了嗎?他還要蓋磚瓦房,那得花多少錢?。?
蓋這么大的房子,少說也得值一百頭牛的錢吧。
我的老天爺喲!杜爾貴瑪聽了驚呼一聲,完了完了!這小崽子可是太出格了,我早就說要選孟和巴特爾嘛!
出賣祖上的土地,損公肥私,早晚要出大事。哈達把一壺茶喝得底兒朝天走了。
杜爾貴瑪聽到這件事后,根本就坐不住了,走東家竄西戶,添油加醋地嚷嚷開了:聽說巴達爾胡要蓋磚瓦房,要和格根圖亞成親;他把嘎查機動草場賣掉了,把富西石山下的那片地也賣給人開荒了;他用賣土地弄來的錢要大辦婚宴等等。這些話很快一傳十,十傳百,長了腿兒似的傳遍了整個寶力格嘎查。
巴達爾胡這些日子為開荒、蓋房、打秋草的事兒騎著摩托東奔西跑,日夜忙碌著。
這天晚上,孟和巴特爾家燈火通明,十幾個人圍著桌子喝著酒。孟和巴特爾坐在中間,搖晃著禿腦袋,醉眼蒙眬。他突然“啪”一聲拍桌子嚷道:我們要告發(fā)!是不是哦?他為什么出賣我們的土地?這是我們的祖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他可以賣掉他爹的遺骸,也不能出賣了我們的土地。是不是哦?
對。他不是把打草場租金也獨吞了嗎?我們應(yīng)該告他!杜爾貴瑪老婆子也不甘落后地附和著。
他想把我們的祖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土地賣掉了獨吞。這不是活生生的達爾罕王爺嗎?是不是哦。孟和巴特爾說完,對哈達說:
哈達,你馬上要寫告狀信!寫完讓他們簽字畫押!到各家各戶讓他們簽字畫押!我們要告到蘇木、旗、盟,還不行就告到黨中央!是不是哦。
哈達當即拿出紙筆,開始寫告狀信,其他人站在他身后,準備簽字畫押。
6
巴達爾胡去旗里幾天。今天,辦完事后騎著摩托車挺晚才回到家。吃完晚飯,照鏡子看了看??吹界R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的模樣,不由得樂了。這幾天可累夠嗆,得好好補補覺,休息休息。他拿出剪子、刮胡刀修飾了一番,剛上床躺下,聽見有人在敲門。巴達爾胡起來開門,一看是格根圖亞,他很高興。
原來是你呀,親愛的。你好嗎?
格根圖亞一言不發(fā),陰沉著臉站在那里。巴達爾胡感到很奇怪,仔細一看,格根圖亞白嫩的臉蛋似乎消瘦了一些,一雙美麗的眼睛陰霧彌漫,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這是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巴達爾胡關(guān)切地詢問。格根圖亞仍然不搭話,低著頭走到桌子旁坐在椅子上。巴達爾胡一臉茫然,趕緊跑到廚房,拿過來一暖壺茶,倒了碗茶遞給她。她接過茶放到桌上,仍然低著頭不言語。
巴達爾胡一看這個情況更著急,便無話找話地說:
看這幾天把我忙得,到旗里張羅蓋房子的建筑材料,剛回來。
是那個十萬元的房子嗎?格根圖亞終于開了口,語氣里充滿著諷刺意味。
什么十萬???七萬多就夠了。巴達爾胡解釋說。
不是說要蓋十萬元的磚瓦房,娶回新娘子嗎?格根圖亞直視著巴達爾胡說。
什么亂七八糟的,誰娶新娘子呀?是嘎查的新房。一半是嘎查管委會辦公室,另一半是青年活動室嘛!巴達爾胡一著急,臉憋得通紅,瞪大眼睛瞅著格根圖亞。
格根圖亞這才憋不住樂了。
你沒聽人們傳得沸沸揚揚嗎?
語氣顯然溫和了許多。
都傳說些啥呢?
說巴達爾胡把祖先的土地賣掉了,拿這個錢買摩托車騎上了,還要蓋磚瓦房。
凈胡說八道。這是蘇木的決定。先把富西石那塊兒兩萬畝閑置的地開發(fā)了,先做扶貧耕地,以后要人工種草,變成打草場。來年,還要在初吐哈浪河上修橋,解決交通困難。這都是好事嘛!那塊兒地閑置不用,現(xiàn)在開發(fā)利用起來,有啥不好呢?
格根圖亞靜靜地聽著。巴達爾胡看了一眼格根圖亞,接著說:
蘇木還決定,給寶力格嘎查拉常電,還要分期分批地給貧困戶蓋磚瓦房。
現(xiàn)在,我們嘎查的人們都嚷嚷說你是出賣土地的貪污分子。孟和巴特爾、杜爾貴瑪、哈達他們聯(lián)名寫了告狀書,挨家挨戶動員人們簽字畫押呢。
那么,大家都簽字畫押了?
有的人是人云亦云,跟著瞎起哄。有的說,我們不了解情況,沒有簽字畫押。
沒關(guān)系,愛咋地咋地去吧!“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初吐哈浪河上修了橋,那該多好??!交通方便了,不但是出行便捷,更主要的是促進商品交易,發(fā)展生產(chǎn),改善牧民生活。
那當然。還有通了電,就能看上電視了。我們這個偏遠地區(qū)文化生活活躍了,人們眼界也開闊了。
兩個年輕人熱烈地談?wù)撝?,憧憬著家鄉(xiāng)美好的未來。
巴達爾胡突然改變話題,直視著格根圖亞:
那我們倆什么時候結(jié)婚呀?
誰說要和你結(jié)婚了?格根圖亞臉色緋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忘了?三年前是你說過的呀。
啥呀?如果在三年前說過的,那不早就結(jié)了嗎?
你不是說過,巴達爾胡,我愛你,我想你。
我們倆是兄妹關(guān)系,并不是戀人關(guān)系。懂不懂啊,傻瓜?格根圖亞故意氣他。
行了行了,格根圖亞,我很愛你,咱倆早點兒結(jié)婚吧!
你要想和我結(jié)婚,除非你從初吐哈浪河上用兩條腿走過來。
巴達爾胡一聽,非常高興,說:
老天爺讓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為期不遠了!
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格根圖亞說。
我騎摩托車送你吧。
快拉倒吧,深更半夜坐在你摩托車后邊讓你送,不知道人們還會編排出什么故事呢,算了。格根圖亞說著離開那里回家去了。
巴達爾胡送走了格根圖亞,躺在床上想起剛才聽到的傳聞,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睡?!安还茉趺礃?,只要做對人民群眾有利的事情,管它人們怎么說呢?!边@么一想,心里平靜了許多,不知什么時候,進入了夢鄉(xiāng)。
7
孟和巴特爾、杜爾貴瑪、哈達攜二十多個人到了蘇木政府辦公室。孟和巴特爾和蘇木政府辦公室主任吉日嘎拉相互問候。吉日嘎拉說:
現(xiàn)在是秋季生產(chǎn)大忙季節(jié),你領(lǐng)著這么一大幫人在這兒干啥呢?語氣中明顯不滿。
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見見蘇木黨委書記、蘇木達反映反映情況。
他們都不在,去旗里開會去了。
孟和巴特爾從懷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沓告狀信,遞到吉日嘎拉手里。
你看看,這樣大的事兒你們到底解決不解決?
吉日嘎拉再掃了一眼材料,問:
原來你們這是要告巴達爾胡的狀呀?
是啊!他把我們土地賣掉,損公肥私,成了“王爺”了,是不是哦。孟和巴特爾說得滔滔不絕,吐沫四濺。
這個事情,是蘇木黨委、政府經(jīng)過研究,同意你們嘎查管委會的方案,又經(jīng)過旗委和旗政府批準的扶貧項目。把閑置的土地開發(fā)利用,有啥不行的?
我們不出賣祖先留下來的土地!有人插了一嘴。
巴達爾胡是貪污分子,把打草場的租金他都獨吞了。哈達又加了一句。
我不是給你們作解釋了嗎?這是個扶貧的好措施。吉日嘎拉說道。
哼!扶貧扶貧,扶誰了?他要蓋紅磚瓦房娶媳婦呢。杜爾貴瑪喊了一句。
什么紅磚瓦房?吉日嘎拉很奇怪。
現(xiàn)在不是正蓋著120平方米的磚瓦房嗎?
噢,現(xiàn)在蓋的那棟房子是嘎查管委會辦公室和青年活動室嘛。吉日嘎拉解釋說。
不是,那是巴達爾胡自己蓋的房子。又有人喊。
吉日嘎拉一看怎么解釋也解釋不通,非常不滿:
行了行了,你們都回去吧?,F(xiàn)在大家都很忙。我沒時間跟你們磨時間。你們慢慢會知道的。
噢,原來你是和巴達爾胡一個鼻孔出氣的呀。這個事兒你管不管?孟和巴特爾“啪”一下拍桌子撒野。
吉日嘎拉也來氣了,語氣很橫:
我還有事呢,沒功夫跟你們磨時間。你們走吧!
你管不管這事?幾個人繼續(xù)糾纏不休。
吉日嘎拉也提高了嗓門:
你們這樣無理取鬧,我管不了。你們愛去哪兒告就告去吧!
你不給解決,我們就不走!
你們再這樣擾亂,我就叫警察了。看吉日嘎拉真的拿起了電話話筒,他們才罵罵咧咧地出去。孟和巴特爾邊走邊說:
他們上下勾結(jié),串通一氣。走!咱去旗里。領(lǐng)上一幫子人氣呼呼地走了。
8
在一排排拔地而起的紅磚瓦房當中,嘎查辦公室格外醒目,嘎查辦公室前面的小廣場上人頭攢動,廣場周圍彩旗獵獵,喇叭里播放的悠揚的歌曲飄蕩在草原的上空。辦公室后面新搭起來的帳篷里人們進進出出,忙乎著殺牛宰羊,整個嘎查沉浸在一派節(jié)日的氣氛之中。
今天,寶力格嘎查新的居民點落成、通電、新橋修通的慶典要在這里舉行。
達布希拉圖、格根圖亞、哈斯圖雅等一幫年輕人正在忙乎著布置會場。
巴達爾胡騎著摩托車飛馳而到:達布希拉圖,準備咋樣了?
差不多了。慶典幾點開始?
十點整。旗和蘇木領(lǐng)導(dǎo)馬上就要到了。
哈斯圖雅看見巴達爾胡來,就對格根圖亞喊:喂!織女,你的牛郎來了。
格根圖亞一聽,回敬道:你也別著急,很快給你找婆家把你嫁出去!
小伙子、姑娘們哄堂大笑。
達布希拉圖,你看咱嘎查牧民們都到了吧?巴達爾胡問。
差不多都來了,就是不見孟和巴特爾來。
那你騎上我的摩托車跑一趟,就說我請他來參加慶典。
管他呢,愛來不來。
那叫啥話呢。不管怎么樣,他是我們老嘎查達呀。哪怕來喝幾杯喜慶酒也好啊。
達布希拉圖很不情愿地從巴達爾胡手里接過摩托車鑰匙。
他呀,連門兒都不串了,成了泄了氣兒的皮球。
咋的了?
上次他挨了一頓旗長的剋。
為啥?
他不是帶一幫人去旗里告你的狀了嗎?旗長批評他說,年輕人要改革,你不要當絆腳石,要解放思想!
不管它了。只要為老百姓辦了有利的事情,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巴達爾胡說完,看達布希拉圖還沒挪地方,就催促他:你倒快去呀!
十點整,慶典在新落成的橋頭拉開了帷幕。頓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歡呼聲此起彼落。
馬隊從遠處款款而來。身穿藍緞子蒙古袍,腰扎黃色腰帶,臉色如紅銅的小伙子騎著紅騮大馬,手擎紅旗,精神抖擻地走在隊伍的前邊。當馬隊從橋上走過時,人群中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巴達爾胡陪同著旗、蘇木的領(lǐng)導(dǎo),也從橋上走了過來,邊走邊向路兩旁的群眾招手致意。
擠在人群中的哈斯圖雅捅了捅旁邊的格根圖亞,說:你看你看,巴達爾胡從橋上走過來。
格根圖亞莞爾一笑,向哈斯圖雅點了點頭,并向巴達爾胡揮舞著頭巾,巴達爾胡也向她點頭微笑。
看到大橋修通,老人們樂得合不攏嘴,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大發(fā)感慨,不吝贊美:還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多有能耐?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到他們這一代才有了橋啊。
可不是咋的?過去要過這條初吐哈浪河,我們受過多少罪呀?
受罪算啥,有人還丟了性命呢。
現(xiàn)如今,橋修通了,全托黨和政府的福,靠年輕人的努力??!
馬隊之后是車隊,汽車、拖拉機,馬達轟鳴,車輪滾滾,從橋上魚貫而過,連同人們的歡呼聲編織成一曲交響曲,響徹在遼闊的原野上空,傳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