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裕
天色朦朧,我在烘暖的被窩中撐開倦困的眼,渾渾噩噩的頭腦微微脹痛。
偏轉過頭,黛墨色的玻璃窗上浮著一層薄霧,使人想起剛卸下的紗帳。房檐飛檐下的蛛網(wǎng)漏著三兩點珠露,在晨風的輕語中輕輕地搖晃著。院外森森的黑影是一片樹林,落盡了葉后生生地從紅磚墻上伸出來,分割了此時還不尚分明的天與地。一陣窸窣聲輕輕傳來,不遠處低低的枝丫連帶著蛛網(wǎng)震晃了一會兒,從黑暗的一隅輕盈地跳出一團“小球”,在禿枝中顯得格外引入注目。那小東西踩著歡快的調兒,蹦上了離窗更近的一枝,輪廓也漸分明了一些。原來是一只松鼠。它擺弄著蓬松的大尾巴,像在跳一支曼舞,邀我同賞清晨寧靜的風景。忽而,它又舉起精小的爪子搔搔頭,向更遠處跳了過去。
是該出去走一走。
猛地開了門,冒失闖入的清冷晨風險些將我推倒。弓腰頂風,移到院角的井邊,提一桶水,舀起半碗,碗底的青花在波漣中洇散。抿上一口,那一點兒秋意便將所有的不適消散,只剩眉梢的血管突突地跳動。
腳下的土路曲折蜿蜒。它仿佛是秦嶺山陰里匍匐而生的藤蔓,我則是那不斷向前延伸的枝條;它仿佛是淮河水北的一路蘆葦,我則是那岸邊彌望飛絮的有心之人。在我曾經(jīng)飄浮,如今又沉落于這片土地后,我已全然知曉了它的期待——似乎往日那游子歸家的閑適以及孩童恣意奔跑的歡樂都還嵌在土壤中,依然溫熱。當我重新踏上這片土地時,空曠的村落仿佛突然間有了昔日那般游子歸家的鼎沸之聲,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亦在風中飄飄揚揚。歡樂擠滿了天地,身影往來穿梭不絕。
我回過神來,眼前的景色寂然孤獨。我獨自行在人煙稀少的土路上,前方一塊大石突兀地橫插在路邊,不由得人停下腳步。石后高高隆起的土丘尚可辨出是墳墓,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在逝去后居于如此寂寞之地?走近墓碑,揩去灰塵,黑色石面隱隱閃著微光,如碎星安睡在夜空里一般。碑文是白底的,但我并不能了解逝者更多前生之事,只希望墓穴下的魂魄能夠捧一盞烈酒,端一盤花生米,如生前一般盤腿揮著竹筷,與遲到的舊友推杯換盞,肆意豪飲。
愈往前走,樹林愈稀,只偶爾能看見潮潤的松果躺在編織好的松針被上,沃田為床,稀稀落落地四散滿地。行至低洼處,就是魚塘。水面上騰起氤氳一片,仿佛能看見魚兒的夢在霧中游著,飄渺而不真實??赡苣俏蔡鏊娴聂~是因這孤獨已久,無人問津的村落而整日夢魘吧!它僅在涼秋中留下一個驚恐的身影,又鉆回水底,繼續(xù)尋找往日處處可聞的歡聲笑語。稻田漸密,竟于最后在擁擠推搡間僅空出一掌寬的路。豐收后又是荒蕪,稻茬斷口依稀可見鐮刀的鋒利,一簇簇稻子漸顯枯色,緊縮著深扎在板結的土里。風悄然掠過這片田地,斷稈間的低聲喃語卻再也無法將往日悠揚的歌聲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知道走了多遠,土地不知不覺間一點點變成了沙礫攙雜的小道。我聽到了流水的聲音,便順著聲音來到水邊。我默默地站著,看著緩流綿柔地浸潤一粒卵石,一殼河蚌蠢蠢地往軟紗里縮了縮,一只水鳥逆著水流輕輕涉水。如果那鳥展開雙翅,只要一下,霧仿佛就能全部振開似的。黎明,只一刻,就出來了。
那陽光會升起在河里;那陽光會給稻茬豐收的顏容;那陽光會停留在墓碑上;那陽光會唱著讓日的歌;那陽光會舞動在松鼠蓬松的尾巴上。
那陽光,會讓這久久不聞歡聲與笑語的村子,重新?lián)碛形羧粘錆M人情的溫度和閑適安然生活。
是該回去了。我伸出雙臂,迎向冉冉升起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