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在美國

榮筱菁

在我看來中國人對美國的誤解有一大半得歸罪于好萊塢。大家都認為美國機會遍地、人人都能大展宏圖。

鳳姐最近接受美國之音采訪時一五一十地透露了自己來美國六年以后的狀態(tài)：沒有身份、不會英語、沒有男友、沒有固定工作。她說她來美國時曾經(jīng)雄心勃勃，認為自己可以當美國總統(tǒng)，但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將來可能就是普通人”。

不管你喜不喜歡鳳姐，這段話都值得你記點筆記，這樣的話不常出現(xiàn)在媒體上。差不多每個中國人來到美國時都是雄心勃勃，但只用了六年就明白自己將來或許不能成就偉業(yè)的人卻不多，而那些最終明白這一點的人大都選擇了沉默。

我們聽過了太多中國移民飄洋過海，艱苦奮斗、成就大業(yè)、衣錦還鄉(xiāng)的故事，卻不大聽到那些一事無成的人袒露心扉。這要說也不難理解，愿意站在鎂光燈前炫耀的大多是春風(fēng)得意的人，人們喜歡口耳相傳的也大都是這類的勵志故事。那些辛苦輾轉(zhuǎn)的、泯然眾人的、一蹶不振的、山窮水盡的，要么就在忙著收拾一地雞毛，要么就因為理想破滅心還疼著呢，要么就還想藉著大洋的距離在對岸的親友心里維持一個光鮮的幻影，誰有閑心跑到電視臺去跟公眾嘮嗑？

但我格外偏愛這類故事，那些功成名就的故事里大多都摻雜著夸張和修飾，那些壯志未酬的故事里有的只是最樸素的真實。

我曾經(jīng)在一次活動上認識一個中國來的文學(xué)教授，拿著訪問學(xué)者簽證來到美國，千辛萬苦轉(zhuǎn)換身份留了下來，想在這個遍地是機會的國家做一番大事。幾年后又在街頭偶遇，他說他進了一家電腦公司工作。以下是我跟他的對話實錄：

我：“電腦公司，那不錯??？”

他：“不好，就是幫忙搬電腦，跟專業(yè)沒關(guān)系。”

我：“這年頭有個工作就不錯了，先做著，以后再慢慢找好的。”

他：“找不到好的了，英語不行?！?/p>

我：“那就下功夫?qū)W英語吧?！?/p>

他：“年紀太大了，學(xué)不會呀?！?/p>

我：“別著急，以后慢慢會好的?！?/p>

他：“不會好了?！?/p>

我：“……”

引號代表什么呢？我居然在一次全中文對話中啞口無言了。

我還認識一個偷渡客，本來在福州市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90年代初福建偷渡潮中看到連鄉(xiāng)下人一個個都出國發(fā)財，想著像他這樣文化、技術(shù)都還不錯的怎么也不能落于人后，就找了個路子來了美國。沒想到轉(zhuǎn)身份不順，十幾年都沒拿到綠卡，感情倒還算有了著落，找了個有綠卡的中國女友。雖然兩人在中國都有家室，但長期分離感情早就淡了，兩人一塊兒在紐約過起了夫妻般的日子，一塊兒存錢、買房，但因為他的身份問題，存折和房子都記在她名下。幾年前，她的中國老公跑來跟她團聚，而他則在當天被他們踢出門。兜里沒有一分錢，他住進了紐約無家可歸庇護所。在庇護所里，他唯一的家當：幾身衣服、一雙鞋、幾張中文影碟、一瓶藥都被偷走了，他成了徹底的無產(chǎn)階級。他坐在庇護所對面的馬路牙子上一根接一根抽煙，然后抬起頭對我說：“要是當初沒來美國就好了。”

我還認識一個在美國拿到博士學(xué)位的留學(xué)生，畢業(yè)后進入華爾街大公司，想著憑努力工作進入公司高層，卻在升職時屢屢被落下，多年后徹底死了心，找了個小學(xué)校的教職，打算安安生生地做到退休了。她說：“我45歲了，已經(jīng)沒了拼搏的心?！?/p>

我在美國的14年記者生涯中，采訪過很多志得意滿、叱咤風(fēng)云的華人，但見到更多的卻是第一代移民美夢并未成真。很多人看到這兒一定會問，既然混得不好，他們?yōu)槭裁床换貒窟@個問題乍聽很有道理，但細想起來，其邏輯有點像當你說自己家區(qū)位不好時，有人問你為什么不換房子？當你抱怨工作無聊時，有人問你為什么不換工作？當你嫌老婆嘮叨時，有人問你為什么不換老婆？

正常的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但利與害是綜合評估，新鮮的空氣、放心的食品、孩子的教育、社會的秩序都有各自的分值。即使是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也都是在評估了各種因素以后做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因為對他們來說狼狽地逃回家去丟了面子，大概比死更難受。

或者還有一種可能，一種像敏姐那樣的可能。敏姐的前夫曾是中國部隊高官，家里有配車和警衛(wèi)員。她1990年來美國，本想辦好身份把家人接來團聚，但幾年拖下來，兒子來了，老公離了。敏姐一個人在紐約撐著個小攤子養(yǎng)家，起早貪黑，上高中的兒子沒人照料，變得抑郁暴躁，學(xué)校老師告到了移民局，孩子差點被政府收去寄養(yǎng)。她說那些年她找到一個沒人的公園就會去大哭一場，甚至有幾次想從樓上跳下來一了百了。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敏姐把小攤子做成了家庭公司，兒子高中畢業(yè)后不愿繼續(xù)讀書，就去開了個小酒吧，生意也還算不錯，敏姐就快抱孫子了。敏姐說她現(xiàn)在跟誰都不爭，不羨慕、不妒忌、不抱怨，她對現(xiàn)在的日子挺滿足，微信朋友圈里聊天，她覺得自己心態(tài)比在國內(nèi)的朋友們好得多。

成就感大概不止來自能實現(xiàn)當初的雄心壯志，還來自能接受生活給自己安排的位置。五湖四海折騰一大圈，最終自己能跟自己和解也算值了。

（李驥摘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