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國
一
我哥哥是做水果生意的,我們一家人也都成了做水果生意的了。我說的“一家人”主要是指我嫂子、我、我媳婦。我哥哥做水果那真是天賜的聰明和財運,生意越做越大,在廣州建有他的批發(fā)站。
我哥哥起初不過是個小販,把各色水果南來北往地倒販倒販,把家鄉(xiāng)的紅富士蘋果、水蜜桃販到南邊去,再把南邊的香蕉、菠蘿、荔枝之類倒騰到蘭州來。這原本算不得什么能事,是個販子就能干的事??呻y得的是他后來能在廣州站住腳,掌控了不小的貨源和銷路地盤,專做批發(fā),鐵路空運地干起來?,F(xiàn)下蘭州市面上見到的臺灣水果、進口舶來的美國鮮貨,幾乎都經(jīng)過了我哥的手。
我哥哥路凱,那名聲在家鄉(xiāng)遠近好是了得!各鄉(xiāng)各村的農(nóng)戶小販都靠他打開銷路,上趕巴結(jié)他哩。在家鄉(xiāng)秦安、天水,乃至蘭州,人們叫他阿凱,那是襲著廣州人的叫法而來的,而廣州人則叫他阿K,是說撲克牌中的老大,頂尖人物。阿凱人長得也帥氣,個高而挺板,臉盤子清秀。家鄉(xiāng)有一種新嫁接的富士蘋果,很像他,個頭肥碩,黃嫩而發(fā)白,名字就叫“大地灣黃元帥”!
毬,說來日怪,都是爹媽親生,我和我哥的身材長相卻不怎么像。他高大,我卻矮小些;他臉盤帥氣,我卻不怎么展瓜。他娶的女人是縣城中學一位教數(shù)學的老師,天水師專畢業(yè)沒兩年就嫁給他了,人長得個高又苗條,一副文縐縐的讀書人樣。他倆既不是同鄉(xiāng)也不是同學,路凱連初中都沒讀完!是哩,現(xiàn)下年輕輕的大學生女娃兒專挑揀有錢的人跟,不管年歲老嫩、面貌美丑,何況我哥哥阿凱是那么個帥氣又能干的小伙子呢!這位數(shù)學老師的芳名叫田曉靜,她就做了我嫂子,成了我們路家的內(nèi)掌柜。她給我分配活兒干叫我平娃,平娃,叫得很隨意順嘴,就像我爹媽叫我一樣。我的名字本就是那個平平常常的平字嘛!人們說如今的女人厲害,尤其是歲數(shù)越小的越厲害,好端端的工作說不要就不要了!就是我的這位田曉靜嫂子,她辭掉了公職也去販水果啦!
我娶的媳婦是我們本村一戶李家的丫頭,跟我一樣沒怎么讀過書,人長得也不像我嫂那么洋氣,但我瞅著我媳婦李珍珍就很美麗了!中等身材溜溜的肩膀,卻擔著路家水果生意的一大半體力活,很勤苦。我媳婦李珍珍在蘭州經(jīng)管推銷,還照看著水果店。我倆結(jié)婚時間不長,還沒個娃兒,就像分居了似的。我開著一輛四輪拖車突突突響著冒著柴油煙跑蘭州,給我媳婦供貨。那種柴油拖車白天不允許進城,只有候到夜晚十一點過后才能放行。從秦安縣到蘭州一百八十多公里,有時我趕到蘭州天還大亮,我只能在下了立交橋的收費站口候著,有時在加油站候著,干等著天黑。候得我那個心里挖抓,心急火燎,因為我念想我媳婦,候不住呢!時間這個驢日下的東西真正是個毬可憎的東西,分分秒秒像我家果園桃樹上的蟊蟲爬著,肉眼瞅不出它挪動,我腦子里卻鉆滿我媳婦的秀臉龐和嫩肉身子。
我是說我媳婦李珍珍雖然不很漂亮但卻是個很迷人的女人,她的水果店的固定客戶和散客總是比別的店鋪的人多,貨走得緊俏。我是說我的珍珍雖然是個農(nóng)家丫頭沒多少文化,卻的確很能干,用不了幾年我倆在蘭州也能置起一套洋房或是一座別墅!我在我哥面前、在我那位戴著一副眼鏡的阿嫂面前,絲毫沒啥自卑的!我哥我嫂常駐廣州,在廣州有房還有私家車,我嫂戴著副眼鏡開著車,握著方向盤的纖纖細指上閃著一枚锃亮的鉆戒。
我哥看上去像個大撒手,卻又是滿天飛,從廣州往返蘭州、新疆總乘坐飛機。多時像旅游樣地耍達著,并不是為了新疆的哈密瓜和葡萄。有時在蘭州也住一段日子,照看這邊的批發(fā),可是這邊有我嘛,還有手機可以遙控我們嘛,他好像也不光是為照看批發(fā)。
他滿天飛,說不定哪陣就飛到蘭州啦。我在立交橋下候天黑的時候,不知怎么我的腦子里就瞅見我媳婦珍珍去機場接他,就像一條蟊蟲從那水蜜桃內(nèi)爬出來似的。我腦瓜印象中阿凱總是西裝革履地飛蘭州,每次都是珍珍去接他,打一輛高檔的的士,最差也是奧迪,把他從中川機場接到市區(qū)來。接就接一接,讓弟妹子接站也沒啥,可是我不喜歡珍珍那一副笑瞇瞇逢迎他的樣子,眼睛仰瞅著,目光柔軟地抹在阿凱的臉上。把他接到下榻的賓館,那家賓館的標間很豪華,廊燈壁燈放出柔和的奶黃色的光亮……
我印象中我哥哥路凱只乘飛機從不坐火車,更別說搭我那輛四輪拖車了!他在蘭州時也?;厍匕部赐鶍專膬蓚€碎娃兒都放在老家由爹媽照看著。我碰上他要回家便說:哥,搭我的四輪車咱一搭兒走!他卻只是咧嘴笑,不吭聲。笑得我自己覺出,自己還是個土鄉(xiāng)棒,人家已經(jīng)是位大老板了!人家咋能搭乘你的“三馬子”呢!這號拖車有的只有三個輪子,跟摩托車帶拖斗差不多,所以叫它“三馬子”。這個稱呼還帶有貶意,不僅說它突突突地響跑得慢,還說它指不定哪會子跑著跑著就翻車啦。就連駕駛“三馬子”的人也是入不了司機行道的“愣貨”。
每年過年我哥我嫂就都回村了,我是個看家的“留守戶”,我媳婦也從蘭州趕回家來。這個村子很著名,它就是大地灣文化遺址所在地,距今有七八千年的歷史,聽說早在西周時就有這個村,那時它名叫“成紀”。這里也是鄉(xiāng)所在地,建有規(guī)模不小的博物館和遺址保護地,年年來參觀的專家學者和一般觀光客真是不少,小臥車大轎車接連不斷。我哥我嫂回村的時候,人們還以為又是哪位專家來了,下車一看,哦,才知是路家的那位水果販子嘛!還說,早先他路家的宅院和一二畝園子就占在那遺址上,他家搬遷國家給了一大筆錢,要不他有啥本錢做水果生意,而且做得那么大發(fā)哩!
這里地處秦嶺山脈末端,風水好極了,風景也秀麗之極,環(huán)山碧綠,長滿青樹、紅楓樹和各種野生果樹,毛桃、李子、核桃樹漫山遍野。它離秦安縣城三十里路,秦安縣城建有更上規(guī)模的縣博物館,還有仿古一條街。我哥哥路凱就是秦安縣一中的初中學生,爹媽送他去那所“高等學府”寄宿讀書,在那種窮困年月,那真是爹媽的一番苦心!可是阿凱初中沒讀完就去做買賣了。后來阿凱跟村里人傲慢地說:那時我要是一直傻讀書,那我才真的是娶不上讀過大學的老婆嘍!
村里人想想這話說得也算是對,而且翻來覆去地含著股有學問的味。于是懵懵懂懂地說:嗯,阿凱這狗日的腦瓜夠使喚,夠使喚!
我哥我嫂一回到家,我就忙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啦。爹媽喊叫我干這干那沒個完,比磨盤旁趕驢轉(zhuǎn)圈圈還趕得緊。也是,過大年里里外外那么多活,不喊我干也就再沒個人干。灶房里我媳婦珍珍一個人本就夠她忙,我嫂子還要照看她的兩個碎娃兒,雖然如今已經(jīng)不算碎小了,大的已經(jīng)在村小學念書是個兒子,小的也會爺爺奶奶地喊叫,炕上地下地爬滾還是個兒子。我老爹笑咧著嘴,這就是我嫂給路家做的最大貢獻了,還要她做啥哩!我嫂一拿起掃把掃掃院,或是拾起背簍盛些麥衣子去填炕,我老媽一準奔上去搶奪她手里的活,不讓她干,喊叫著靜靜,你丟手吧,這不是你干的!
大凡外面要購買些啥貨,給誰誰家要備好年禮,屋里哪天要殺雞宰羊,還有園子里去看看冬水澆灌了沒有,果樹的暖衣子全都裹上了沒有,這些活都是我來操持。至于我哥嘛,也難怪他屋里的活顧不住搭手,他比我們都忙,由不得他,他的手機天天響時時響,他只有一個事干,就是去會朋友。從初一到初八全都排滿了!有時他叫我嫂子同去,有時他獨來獨往,鄉(xiāng)鎮(zhèn)書記和鎮(zhèn)長請他,秦安或是天水的啥人約他,有時小車就停在我家院門外,他難得有半天清閑。
這天后晌我扛了把锨去園子,我頭晌掘開的渠口該堵上它了,讓水去灌另一片地。
我家偌大的一片果園四周全有圍墻,園子柴門掛鎖。我走到那兒門卻開著,我知道是我媳婦珍珍在里面了。
我走進園子便先看見,改水的活我媳婦已經(jīng)干完了,渠埂上撇著一把鐵锨,渠水汩汩有聲向下方流去。這灌水盯不住時辰不行,浪費水還浪費電。山區(qū)嘛,園子多半在山坡上,用些水全靠電力提灌。川里有條河,就叫成紀河,川地灌水也得靠電泵子。川里也有我家的地。好在這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悄悄地暖了,河解凍了。這渠埂邊的草都未見枯黃,新草芽似又冒出來,這就是秦嶺的氣候。
這塊園子滿大,好半天沒看見珍珍的身影,再一扭臉她在那邊一棵樹下立著,背朝我。她迎面還立著一個人,我眨巴了一下眼皮才看清那是我哥哥阿凱。雖說渠邊的草未枯黃,可畢竟是干樹枯枝沒一片兒綠葉子,倆人立在那達做啥嘛!而且離得那么近,我這兒瞅上去珍珍就像貼在他懷里。我哥先瞅見我,珍珍才回了一下頭,回了一下又扭回去,身子沒動地方還那么立著。倆人說啥嘛,不就是那么點子生意上的事情!屋里不能說?我往他們跟前走,他倆還是沒挪地方,
身子還是像貼著樣。
我知道那沒啥,可我心里還是怦怦地亂跳。我抑制不住心想,他倆在那賓館的標間里,奶黃色的燈下面,是不是也這樣立著呢?我禁不住眼睛就睜大了些,而且感覺眼眶子火辣辣的,我瞅見阿凱的幾綹頭發(fā)散垂在額前頭,往日它總是整齊地背向腦后。阿凱的頭發(fā)很柔軟,很容易垂下來,那幾綹垂著的頭發(fā)很像他剛才埋頭跟她親嘴!
哦,這園子夠大,我這才走到他倆跟前。我走到跟前才聽見我哥說:好,就這么干,你干得不錯,珍珍!我哥說著還伸手拍在我媳婦溜溜的肩膀上。哦!農(nóng)村里哪見過這種動作,大伯子拍打弟媳婦,阿凱真成了廣州人了哩!
我瞪了瞪眼睛說:哥,你不是說今天晌后去秦安嘛!
阿凱說:是啊,可是他們沒來車接我咋去!電話說明天,改在明天我去縣上。
我眼睛又瞥瞥我媳婦,她真是過年哩,穿得那么單薄也不怕凍壞!那種中式立領(lǐng)小襖很合身,束胸裹腰的,倒是很性感。我說:跟咱的“大老板”匯報完啦?
她彎著嘴角直笑,笑夠了才說:咋的,看我跟咱哥說話你嫌棄?
毬,我媳婦這么說反倒讓我漲紅了臉。到底是女人厲害,而且年歲越小越厲害!
幸虧我哥轉(zhuǎn)了話題,眼皮子指了指那果樹干至它的根部,說:那白石灰都是你刷的?草衣子也是你綁上去的?
我忙點著頭,還答應(yīng)了一聲是。我對我哥從來很順從聽話,習慣了樣??苫卮鸷笪也沤烂麆偛艈栐挼恼Z調(diào)不對,阿凱還真把自己當成大老板啦,好像是跟他的雇員說話哩!
二
第二天我哥要去秦安,車也來了,可來的是一輛摩托車。
我當即就笑了,他肯定又去不成了。阿凱咋能坐摩托車呢,摩托車還不如我的“三馬子”呢!我說過我哥哥路凱只乘坐飛機從來不搭火車,他連“磁懸浮”、“高鐵”都不稀罕坐哩,他咋會坐毬你那個爛摩托!
我哥是個講友情的人,再說會朋友也為了拓展他的生意,朋友既然來了,三十里路突突突地奔來了,咋能不去呢。朋友笑臉尷尬地說,原本誰誰誰要開小車來接呢,可他昨晚喝酒喝高啦。我嫂子不答應(yīng)我哥跟摩托走,說村上不是有班車還有出租車嘛,打一輛就是了!那位愣頭小伙子就又說:噢,嫂子就這么看不上兄弟的摩托,你放心,坐我這匹“立馬”比那破爛出租舒坦,還安全!過年哩,開車的多半都帶酒駕車,嫂子就不怕啦?
阿凱就笑嘻嘻一屁股跨坐在那摩托后座上去了,嘟——嘟——地響著屁股后面還噴著藍色的煙。
唉,人啊,人的一輩子的命??!我哥哥一輩子就坐過這么一次摩托,可就這么一次它讓路凱變成另一個人啦!我千恨萬悔自己為啥沒阻止他坐摩托,為啥沒開上我的“三馬子”親自送他去??!當時我還看著他的背影好好的,遠去了,穿著那件淺色羽絨服被風吹得圓鼓鼓的,還望見摩托后面那股藍煙,像一道美麗吉祥的晚霧飄繞在山道上,直到它消失。我卻不知道那就是我最后一次望見原先的阿凱了!
接下來該怎么說呢,我沒親眼看見,是后來,那位騎摩托的朋友告知我的。他的摩托是快,三十里山路二十分鐘他就到了秦安川道。盡管那山道崎嶇多彎,可他的駕駛技術(shù)相當好沒出半點差錯。請相信我說的!他說。也是那條新修的縣級公路跑起來舒服順暢,雖是盤山繞梁,阿凱卻很高興能這樣兜兜風,瞅瞅青山綠野,那一路風景十分美。我讓他把我的腰摟緊,他也抓得很牢實,坐得很穩(wěn)當。都下山啦,到了平坦坦的國道上啦!唉,唉……
他說著就流下眼淚,流在他臉頰兩腮纏裹的繃帶紗布上。
這位朋友姓宋,我看他也是個誠實穩(wěn)重的人,他不會胡說,有交警記錄。他說在國道上跑我也沒越過中線,如果是前面來個駕車的醉鬼我也能看見他,躲閃他,可他偏偏是從我后身“追尾”來了,那么寬、那么平的路,他“追”了我??!他根本不像是超車,他干脆就像來暗殺呀!他一聲鳴笛也沒有,就擦掛著我呼嘯而過啦!把我的摩托撞出去好幾丈遠,我和你哥當下就不省人事了,不知道各自在哪達了。我昏迷中尚記得我摩托的反觀鏡中有他的模樣,那是輛紫紅色的的士,掛著天水運達出租公司牌號,好在他還有些良心,他雖醉酒駕車但他沒跑,留在現(xiàn)場了……
那晚我一家人等到晚飯后八九點鐘沒見我哥回家,我嫂撥了兩次電話也沒人接,直到夜深我嫂子的手機才響起來了,我嫂當下就痛哭失聲,瘋了樣叫我趕快開上我的“三馬子”上路,因為夜間雇不到任何車。當我們趕到秦安縣醫(yī)院,我哥已經(jīng)失了模樣,不像我哥啦!
他不會說話了,眼睛直了沒有目光了。我嫂撲伏在病床上摟抱著我哥纏滿雪白的繃帶的頭和脖頸哭泣。我哥已經(jīng)腦出血,正輸液輸氧。珍珍把我嫂子扶起來,嫂子摘下眼鏡擦拭著眼淚不多會兒就鎮(zhèn)定了,難得她鎮(zhèn)定下來,嫂子當即說:還在這兒做啥,趕快轉(zhuǎn)院!
這時天已蒙蒙發(fā)亮,幾位穿著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也立在病房內(nèi),他們不愿意讓病人轉(zhuǎn)院,轉(zhuǎn)院對秦安縣醫(yī)院是個經(jīng)濟損失。那位醫(yī)生說:請相信我們,須要轉(zhuǎn)院時我們會做出安排,這個時候轉(zhuǎn)院不行,會加劇腦出血,患者不能長途顛簸。
我嫂幾乎是哀求說:醫(yī)生,您給我們辦理轉(zhuǎn)院吧!派救護車護送!我必須抓住最有效的搶救時間,請您理解我……我嫂說著就又哭了。
醫(yī)生又說:那我不能保證他的生命安全,須家屬簽字。
我嫂說好,我簽字。珍珍,你快去辦出院手續(xù),繳納護送的費用。
醫(yī)生又說:轉(zhuǎn)天水市醫(yī)院,路途近。
我嫂說:不,去蘭州——,立即去蘭州!
我立在旁邊兩眼悄悄默默地流下淚水,覺著一個女人能這樣遇事果敢有主意,真不容易!覺著我坍塌的精神也有了支撐。她動作很快地給我哥穿衣裳穿褲子,因為病房外面還是很冷的,我給她搭手。嫂子這時說:路平,快去把你的拖車就近處找個停車場停放好,我等你。
不是她關(guān)照我早就忘了那“三馬子”了,它還撇在醫(yī)院門外的街上。我說撇著它去,我顧不上它了!
我嫂說不行,咱家今后還要用它呢!
這時我心口不覺滾過一道說不出的暖流,難怪我哥能在廣州發(fā)跡,因為他有一個這樣辦事細心的助手。
當我很快停放好拖車返回來的時候,太陽初升已抹紅染亮那輛簇新白色的救護車,停在住院部樓口。我哥已被抬上車,車上設(shè)施齊全,可在途中輸氧輸液,有一位護士護送。我和珍珍都在車上,我嫂坐在駕駛艙司機旁。那一路路況極好,是新落成不兩年的“天蘭高速”直達蘭州。我不記得車跑了幾個小時,只知很快就馳過了天水市,我嫂一路都在打電話,在聯(lián)系醫(yī)院和床位。她在蘭州有些同學和朋友,左托右托的。我聽出她聯(lián)系的是省人民醫(yī)院,也就是蘭州首家大醫(yī)院,但對方說腦系科沒有床位,讓暫且住樓道。我嫂說不行,再聯(lián)系別處吧。末了聯(lián)系到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那也是國家甲級醫(yī)院。在后來,我和珍珍長時間看護我哥在那家醫(yī)療水平和設(shè)施條件都很不錯的醫(yī)院里,我的心一次次感念我這位嫂子田曉靜,我哥哥康復(fù)有希望了!
而此時,我哥順利地安置在神經(jīng)外科第35床,它在住院部第15層樓上,那位接收我哥的主治醫(yī)生也在病房內(nèi),我嫂悄聲跟我說,他是哈醫(yī)大畢業(yè)的博士生。我嫂跟那位醫(yī)生握著手,她眼鏡片后面閃爍著淚花。
當醫(yī)生離開后,護士往來穿梭,掛起幾種輸液吊瓶,給我哥戴上了監(jiān)護器,紅燈綠燈地顯示出我哥的心率、呼吸、血壓等等的數(shù)據(jù)和波線圖示。那氣氛即刻讓我心懸起來,但剛才那位醫(yī)生說:路凱沒有生命危險,
他看著CT片子,只說溢血面積不是太大。
我嫂俯身在路凱的床邊,他的臉前面,小聲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路凱還是眼睛直直的,他看不見他老婆!嫂子抬起身轉(zhuǎn)向我說:路平,恐怕你要一直守在這兒啦!
我說:我知道,沒事,你放心吧。
她從手包內(nèi)取出一張磁卡,遞給珍珍說:妹子,這里面有五十萬元,你敞開花,不夠還有。說完她又轉(zhuǎn)向我看著,說:我不能在這兒久待,咱還有別的事。
我說:知道,嫂子你忙吧,廣州那一大攤子不能沒人照管。
她卻搖了搖頭,說不是,眼前我還顧不住那些,咱要跟天水出租公司打官司……
田曉靜說著,淚水又從她的鏡片后面流下來。
三
十余天后阿凱已恢復(fù)了一些眼神目光,口里也能吐出幾句簡單的話了,像個憨傻的大娃兒。
其間他做了一次腦穿刺引流手術(shù),在重癥監(jiān)護室呆了五天,這才轉(zhuǎn)回到普通病房。重癥室不讓家屬陪員進入,我日夜守在監(jiān)護室外的樓道里。重癥室一天就是四五千元的費用,光手術(shù)費一項就花了五六萬,阿凱如果不是水果商,恐怕就沒救啦!
在重癥室那幾天我沒讓我媳婦珍珍守在跟前,反正不讓家屬進去,見不到咱的人,守在這兒夜里非常受罪非常受罪,你去歇息吧,趁便也把店里的水果處理一下。
直到阿凱又轉(zhuǎn)回到神經(jīng)外科的病房來,我和珍珍就再也沒離開他。每日漱洗、坐臥、吃喝拉撒,都得我和我媳婦服侍他,還有喂藥,哄著他說話、看看電視。那是一臺筆記本電腦,視屏不算小,是我嫂二次來帶來的。除此還帶來一輛輪椅推車,因為阿凱已經(jīng)半身不遂了,不知今后能不能恢復(fù)!
阿凱倚坐在靠背搖起些的床上,身邊還墊著枕頭怕他倒。阿凱已經(jīng)沒頭發(fā)了,手術(shù)時剃光了,臉龐也小了一圈,成了一副溜尖尖的瓜子臉,少了血色,早已不是原先的“黃元帥”樣了。而且臉上眼內(nèi)帶著點癡相,眼睛對著電腦屏,并不一定是看電視,他也許沒看見啥。珍珍便指指屏上的人影說:快看,他們倆做啥著呢?阿凱多時不回答,珍珍便從床邊的凳子上站起身攬住他的肩膀貼近他的臉,再次指給他看,講給他聽。再問,他就哼哈兩聲,他的嗓音也變聲變調(diào)的,變得窄細了。他不愿意做啥,會發(fā)出反抗的喊叫,那聲音像個女人的聲音,不大好聽。
珍珍看護他非常耐心,說:咱坐那個車車好吧?他點頭,我便上來摟住他的脖頸后背攬住他的兩腿,把他挪到輪椅上。珍珍還得捧住他的頭一起挪動??磥硭窍氲酵饷嫒ィ胱约赫酒饋碜叱鲠t(yī)院!他穿著一身睡衣式的醫(yī)院里的衣裳,還得加點衣裳、蓋上毛毯。每次坐輪椅看得出他很高興,眼睛直往門窗外面瞅。珍珍推著他在樓道轉(zhuǎn)轉(zhuǎn),那邊有一塊寬敞的廳子,兩邊是電梯,我們只在廳內(nèi)推他轉(zhuǎn)轉(zhuǎn),廳正面好長的落地窗,鋼管護欄,很敞亮開闊,這在十五層樓上,能望出很遠,很遠的一片市景,還能望見黃河從市中流過。每到這會我就偷偷地在窗角那邊抽一根煙,解解我的勞累,我已經(jīng)勞累不堪啦!
珍珍側(cè)俯在輪椅旁指著落地窗外,那是啥地方?阿凱神色凝滯地望了一陣,他要真瞅什么就會側(cè)側(cè)臉斜著看,眼角聚攏目光斜著望去。他的眼睛也變小了似的,說:是廣州。我們就非常高興,他能夠吐話了!哦,是廣州?。磕阏J得不錯。珍珍說著,你沒瞅見那達有條河嘛,那條河叫啥名字?沉了會他就又吐出:珠江,坐飛機……
阿凱的大腦恢復(fù)得不錯,很快,他起碼意識到這十五層樓上的俯瞰跟坐飛機一樣!
珍珍又說:哦,那你滿天飛,丟掉廣州的家,不想嗎,不想田曉靜嘛?
他又斜起眼睛凝視,很像在飛機上瞅他廣州的家。他搖了搖頭。
不想?珍珍扳住他兩肩輕輕一晃,讓他清醒,說:田曉靜是誰?他不回答,又問:靜靜是你老婆不?
阿凱半晌還是沒吐出話來,他卻握住了珍珍的手,兩個手團握住她那只手好一會沒松開。
珍珍的臉蛋微微泛起紅暈,側(cè)蹲在輪椅旁他蓋著毛毯的腿邊。我知道我媳婦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許阿凱大腦健全的時候他確實喜歡過珍珍!
我在落地窗那旁對我哥說:走,現(xiàn)世報,咱回病房去!
我推著輪椅坦緩地走著,珍珍倚在我肩膀旁。我小聲地說,田曉靜真能干啊,短短的十來天,官司已經(jīng)有眉目啦!秦城區(qū)法院判嫂子勝訴,判天水運達出租公司賠償咱一百四十萬,還不包括他們應(yīng)承擔的全部醫(yī)療費。
唉……我媳婦嘆說,錢再多有啥用,咱的人完啦!
這病房很寬敞,并排三張床,我們在中間。每個患者都有兩三個陪護的,或是更多人來來去去地替換。只有我們這個床陪員少,固定不變。前幾天我爹媽也大老遠地奔來了,探視他們的老大兒子,我嫂勸不住他們就雇了輛車送上來。我老媽一看就哭了,就嗚嗚嗚地哭了,抽泣得身板顫抖著,樣子很可憐。我哥也難得張口叫著大大、媽媽!那是秦安的土話,把爹叫“大大”。我老媽哭著叫了聲阿K——呀……那口音倒是有點像廣州話了。
我爹媽在這病房只呆了半天,我嫂第二天就把他們送回村了,打來電話讓我倆放心。說那邊的官司還沒完,運達公司不服判訟,又上訴到天水中院了。她須在那邊等候中院的判決。
病房到晚上略顯得擁擠,因為陪員們白天是立著的走動的,而晚上卻都是躺倒臥著的。醫(yī)院租有折疊床,靠墻一溜兒擺著兩只折疊矮床睡著人或男或女的。我們沒租床,因為租了也沒地方再擺放它。到晚上珍珍就臥在那只輪椅上,輪椅前面放兩個木凳搭搭腿。我就瞎轉(zhuǎn)悠,主要得盯著我哥的吊瓶,那是腦蛋白,七百多元一瓶子,輸完了按鈴叫護士,再續(xù)一瓶。有時我困得實在熬不住就轉(zhuǎn)到陽臺上,如果陽臺沒人占領(lǐng)的話我就在這兒睡一陣,地上鋪有爛報紙,是人躺臥過的。可多時陽臺那兒有人睡著。
這天剛吃過晚飯,珍珍還正在給我哥喂飯,喂的是稠稠的小米稀飯,一勺勺地遞進我哥的嘴。還有些炒菜,也一筷筷地搛給他吃。她喂著飯對我說:平娃,今晚你睡輪椅,我給咱值班。也許她看我太勞累了,我說好吧!等我哥吃完飯,我打來一盆熱水擺在地上,把毛巾泡在里面,這時珍珍就過來撈起毛巾擰擰水,給我哥洗臉,這已成為一套熟練的程序。阿凱肯定覺得洗臉最舒服,他不喊不叫地把頭臉支在那兒任她擺弄,洗凈擦干,再給他臉上涂一層大寶,珍珍就捧著他的瓜子臉柔軟軟地涂抹著,還問一聲舒服吧?
之后我就把那盆水倒在另一只盆內(nèi)再兌些熱水,那就是我的事啦,給他洗腳。先要把他移到床邊兩腿垂下來,珍珍攬抱著他的上身不讓他歪倒,我就蹲在地上給他洗腳。那兩只腳丫也像是失血樣白喳喳的干瘦了一圈下去,我兩手很用力用心地搓巴著它們。就這時珍珍的手機響了,珍珍接聽嗯啊了兩聲,說:好多啦!現(xiàn)在嘛,你猜,猜呀!接著她就咯咯咯地笑出聲。我知道是田曉靜來電話了。珍珍說:這會兒沒拉沒尿,床上干干凈凈的,看把你嚇得!現(xiàn)在正洗腳呢!平娃嘛,還有誰去洗他的臭腳,咯咯咯。這時我已給我哥洗完腳,把他抱到床里邊,珍珍還在通話:你想跟他說幾句吧,他能聽懂!說著就把手機對著阿凱的耳朵,來,聽聽這是誰的聲音???
阿凱臉上木愣愣的,也許他根本不想聽哪個的電話,時而發(fā)出嗯、啊—女人樣的尖聲。珍珍就伏在他這邊的耳旁教給他說:你在哪達?我想你,你快來!珍珍說一句,他就嗚嗚嚕嚕地學一句,珍珍在他的臉側(cè)哧、哧—地笑著。
這晚我早早地就睡在輪椅上了,我準備最多睡三個小時就起來替換我的珍珍。
可是我好半天沒睡得很實沉,我腦子里好像老是縈繞著我媳婦那咯咯咯的笑聲,那聲音漂浮在阿凱的臉側(cè)耳邊,還飄在整個房間里,還附著在我裹衣而臥的肉身子內(nèi),和我的襠下。我眼皮子內(nèi)視覺暗暗的,卻不停地瞅見她那笑彎彎的嘴唇,她的嘴唇很飽滿紅潤,我好久好久沒有親吻吮吸過那兒啦!還有她那對奶子,病房里暖氣很熱,她只穿著件襯衣,裹束得那對奶格外圓鼓凸顯,她立在病床邊那兩團乳房恰擦蹭在阿凱臉側(cè),搖來晃去,哦,我的珍珍!
四
除了周末每天上午醫(yī)生都要查房,那位哈醫(yī)大的姓王的博士都要察看我哥。他很年輕精干,又聰慧、實在,他幾乎把所有最新最高端的技術(shù)和進口藥都使給了路凱,我對他的醫(yī)術(shù)和盡心盡責是很滿意的!
王博士拉起我哥左邊也就是癱瘓了的那邊的手和胳膊,拉起來放下、拉起來放下,又用一把金屬的玩意去刺激我哥的腿腳,使它痙攣抽動。之后他兩臂交叉沉吟了一會,說嗯,恢復(fù)得還行,還算快。以后主要靠自己鍛煉,站起來行走是沒問題的。
王醫(yī)生剛要離開又被我媳婦喚?。和踽t(yī)生,我想問問,日后他腦子是個啥情況?
王醫(yī)生笑了一下,說:當然大腦智力也會有一定恢復(fù),我們不能期望過高,肯定地說他不能像從前那樣精明地談生意啦,聽你嫂子說,他是個很棒的水果商?
珍珍面帶失落的表情默默回頭瞅向病床,那位王博士也望向路凱。路凱那張瓜子臉正呆滯在那兒,目光斜視著不知什么地方。背倚著床靠背,下頷抬起來又耷拉在胸前。我發(fā)現(xiàn)珍珍的眼圈兒不覺泛紅潮濕了。
醫(yī)生離去不多時護士們就又穿梭起來,給我哥掛了三種吊瓶,我想那都是保養(yǎng)我哥腦子的藥吧!給我哥手腕和腳踝的血管扎針頭的時候,珍珍握緊他的胳膊讓護士操作,我哥發(fā)出嗯啊—的怪叫。護士還抄錄每天他的大小便記錄,給他量血壓和體溫,因為王醫(yī)生讓把監(jiān)護器摘掉了,為了給我們節(jié)約一些花費。
一上午就是輸液,我和珍珍在這之前就已服侍他漱洗、接便、吃早飯都完畢了。這會兒珍珍才顧上自己去衛(wèi)生間洗洗漱漱。飯是我去樓下,去另一座餐廳樓買來端來,電梯很擁擠,很不好搭乘。有時我想我來服侍阿凱吃飯,讓珍珍自己坐到那餐廳里安安閑閑地吃上一頓安穩(wěn)飯,可是她沒答應(yīng)過,一次也沒去過。只是我次次自己在那兒吃喝,有時還要一瓶啤酒炒兩個菜。沒辦法,看護病人這個活太累人了!
珍珍洗凈了臉龐梳了頭,坐在床邊的凳上。她剛坐下阿凱便嗯—地一聲,用那只好手指一指輪椅,珍珍站起來湊近他說:哦,想坐車車去兜風,是吧?阿凱便娃兒樣地點點下巴頦兒。珍珍說好,等咱吊完瓶子就去!珍珍的語調(diào)完全像哄一個憨頭娃子。
她立在床邊,接下來她卻沒想到這個憨頭娃子吐出了一句讓她很意外的話!他眼睛斜瞅著她,嗚嗚嚕嚕說:你的店……
盡管那話不清晰,可珍珍一下就聽清楚了。她愣了一小會,抑了抑嗓音說:哦,你還知道惦記我的店??!珍珍的眼圈就又紅了,眨巴眨巴眼皮,笑著說:咱不要它了,撇掉它去!
這時他就又發(fā)出那嗯—啊—的怪聲。珍珍連忙雙手捧住他的瓜子臉,使他鎮(zhèn)靜,說好好—,咱不撇,不撇它!說著她的那只手兒那樣綿軟軟地撫摸著阿凱的臉頰。
我走出病房,去電梯廳那兒吸一根煙。我望著窗外陽光和城市樓群,狠狠地吸進一口煙,又緩緩地抒出去。我想也對,我媳婦一定能讓我哥的大腦恢復(fù)!只是這中間,我得做出些犧牲和貢獻!日他媽,值啦—!這會子該吃午飯了,我得去拿飯鍋打飯。
吃完午飯,阿凱睡著了,我把床背悄悄地搖平,給他蓋好被子。他睡得很香,很恬靜,模樣也比醒著好看多了。他睡著的時候我和珍珍才能休息片刻。休息也沒個地方躺躺,陪員的床白天就都折疊起來收回去了,到晚上才發(fā)放。我這幾天不知道咋了,一到晚上身子內(nèi)就有一股不安分的沖動,就有一股晚上的溫馨味,好像我特別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瞅一眼我媳婦那股味道就充滿我的鼻孔和襠下面。不管她正臥在輪椅上,還是坐在凳上歪靠在床邊,我都感覺到那股夜的氣味無比濃郁地浮在珍珍的臉蛋上和身子上。橫躺斜臥的陪員們發(fā)出幾縷輕微的鼾聲,吊瓶滴液滴答、滴答地滴落……
而此時珍珍坐在床邊,眼睛不時瞥瞥安睡的阿凱,我好像糊涂了此時是白天還是夜晚,因為太多的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啦!
她瞥著阿凱熟睡的臉龐,眼神有些凝滯,她肯定想起啥事啦!想起她去機場接阿凱,那時他是多么風度翩翩,西裝外面套了件敞懷的風衣飄動著,屁股后面拖著個拉桿兒皮箱。她忙上前接過皮箱,塞進她雇來的黑亮的小車后艙內(nèi)……
她還會想到啥,哦對了,珍珍那次去廣州,是我嫂子邀請她去耍兩天,店不能撇下沒人照看,是我替她照看著蘭州的水果店。珍珍后來跟我學說,她就住在哥嫂家里,哥嫂家多么多么漂亮洋氣,嫂子開小車還帶她去海邊。說等下次跟平娃一起來,陪你倆乘海輪去海南島耍耍。珍珍還學說,那晚我哥在中國大酒店舉辦了一個雞尾酒會,請的都是廣州商界的頭面人物,說為了推銷蘭州的白蘭瓜和黃河蜜。那晚我哥特別瀟灑,西裝一脫,白襯衣被彩燈照成藍色的,頭發(fā)柔軟地垂下來又甩上去。他一只手捏著只高腳酒杯穿梭在三五一伙的人群里,跟客人們碰杯交談著,他還會跳舞,跟許多珠光寶氣的女人跳舞。那晚嫂子也特別洋氣,穿著袒胸露背的緞裙,跟旁人跳舞。珍珍說她只是坐在彩燈閃爍的座位上瞅望著,哥來拉她的手,讓她去跳,她硬是推辭沒去,她掙得臉立時紅了……
我不知這會子是啥時候,好像一晃也到了晚上。哦,的確是晚上啦,因為病房里的燈亮著,陪員們的折疊床已經(jīng)發(fā)放了支上了。我這才記起剛才是我給我哥喂了晚飯,阿凱不好好地吃,我硬是由我來填喂他,珍珍就在一旁捂著鼻子笑。之后我又給他洗臉、洗腳,把他安頓在床上??砂P好一陣沒睡著,睜著眼睛,或許他覺著我服侍他不舒服,不如珍珍!
這晚稍晚,還不算太晚的時候,我望著珍珍就粗氣喘喘的了。陪員們剛歪倒在折疊床上,還有護士來往換吊瓶,珍珍也還沒去睡臥那只輪椅,而立在床頭柜邊收拾東西,我就瞅著她的背身喘不上來氣了。因為剛才什么時候我瞅了瞅陽臺,今晚沒被人占領(lǐng),當她轉(zhuǎn)過臉來,我的兩眼那樣看著我媳婦,說,說你過來一下,她就跟著我走到陽臺那兒了。陽臺門始終是敞著的,窗是封閉的有拉扇的,地上只鋪著幾頁爛報紙,我媳婦還以為我跟她有啥話說,我呼啦一膀就把她抱緊了嘴狠狠壓在她的唇上。她掙身扭頭地去看室內(nèi)門窗,喘氣說不行,這達不行!可我顧不住那些啦,我一擁就和她倒落在那爛報紙上,捧住她的兩鬢頭臉吻吮她的嘴唇、眼睛,麻木的手又去脫她的褲,她低聲叫著平娃,不行,不行!可我已經(jīng)吸嗅到我的珍珍那股氣味,珍珍好久不方便換洗,但那股馨腥腥的氣味香極了甜蜜極了!我不管有人瞅也罷看也罷,我就這樣要了她脹滿了她下面。她嗯嗯地發(fā)出低吟,我不住地呼叫著我的珍珍,我的珍珍!
五
這是又一天的后晌,還是珍珍推著輪椅,把我哥推到電梯廳落地窗那兒兜風,我哥只喜歡珍珍推他。我跟在輪椅旁邊走。這天陽光特別好,大玻璃窗上閃著一塊塊光斑,十分燦爛。
珍珍還是那樣蹲在我哥的腿邊逗他說話,想站起來嗎? 我哥便點頭,而且吐出:想。
她又問:想回廣州去嗎?他就又吐出一聲:想—,并且拉長了音調(diào)。
這時我就看見那陽光燦爛處,阿凱真的站立起來了,他還像原先一樣風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