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林

這是發(fā)生在自然突害時期我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

剛?cè)攵?，我家就掲不開鍋了。好不容易盼來救濟(jì)糧，卻是些小土豆和凍蘿卜。那時我剛滿9歲，可能是常吃烀土豆的緣故，胃里總往外反酸水，最后連吃進(jìn)的烀土豆都反出來了。最嚴(yán)重時，連水都喝不進(jìn)，吃啥吐啥。三番五次的折騰，我的胃病就更厲害了，每天肚子餓得難受，可就是咽不下一點(diǎn)兒東西。我瘦的皮包骨，眼看著趴炕起不來了。父親背我去公社衛(wèi)生院瞧醫(yī)生，看能不能有救。醫(yī)生拿起聽診器，在我的肚皮上這敲敲，那聽聽。然后摘下聽診器說：“這孩子營養(yǎng)嚴(yán)重不良，又患上了厭食癥，得趕緊吃有油水的東西調(diào)養(yǎng)，最好是多吃肉，否則他的小命就難保了?！甭犃诉@話，父親搖搖頭，嘆口氣說：“家里養(yǎng)的雞鴨都餓死了，上哪里找有油水的東西呀？”無奈，父親又把我背了回來。

那天夜里，我夢見我家殺了頭豬，頓了一鍋豬肉和血腸兒。母親握著勺子不停地攪動邊攪動邊說：“這回我孩兒有救了，多吃五花肉，你的胃病就好了！”我聽母親這樣說便咽著口水說：“娘，我不吃五花肉，我要吃裁骨肉和血腸兒。大夫說吃啥補(bǔ)啥，吃裁骨肉好長個兒?！蹦赣H笑瞇瞇地說：“行，行！吃啥都行，你長個兒就好！”說著，就撈出一大塊裁骨肉，往我碗里盛。我高興得用手去接，忙不迭地往嘴里填?！鞍ミ?！咋這么疼？”我一激靈醒了，是自己咬手指頭疼醒的。我邊哭邊推醒身邊的母親：“娘，我要吃肉，哪怕是吃一口我就是死了也不冤枉！”我的話讓母親一愣：“我的孩子，你這么小怎么就想到死?。俊闭f著，豆大的淚珠從母親眼里掉下來，落到我的臉上，濕濕的，熱熱的。母親撩起被角不停地抹淚，父親則穿上衣服，坐在炕沿上叭嗒叭嗒地不停地抽煙，邊抽煙邊嘆氣。突然，父親磕了磕煙袋，眼里放著光說：“兒子，你還記得咱家自留地對面老樺樹下那個兔洞嗎？明早上我?guī)惆涯侵煌米友鰜?，逮住了給你吃好不好？”聽了這話，我頓時來了精神，咬破的手指也不疼了，破涕為笑地說：“行，行！”

兩年前我就見過那只山兔。那時秋天的一個傍晚，父親帶我一起去地里摘豆角，剛到自留地邊，就見一個動物往對面的小山包上逃，那模樣有點(diǎn)像家兔，大大的耳朵，三瓣嘴兒，尾巴短的。但比家兔機(jī)靈多了，顏色也不同：家兔是一抹白色，山兔卻是黃乎乎的，脊背上還帶有一條黑杠兒，和秋天的枯草一個顏色。父親對我說：“看見了吧，那就是山兔，在咱家地頭住了好幾年了。”說著，父親操起鐮刀就要往山兔身上拋。我說：“它可是咱家的老鄰居了，你就放過它吧。反正咱家也不它吃那點(diǎn)兒糧。”父親聽我這樣說，收起了手中的鐮刀說：“可也是，啥物來世上一回也不易，也是條命啊！”以后，我和父親收豆子時，又見過兩次那只山兔?；蛟S是看到我和父親沒有傷害它的意思，竟旁若無人地用嘴啄豆稞上的角夾，把兩腮塞得滿滿的，才大模大樣地離開。父親笑著對我說：“它也在搶收呢，三春不如一秋忙，連兔子都懂得藏糧食呢，它也準(zhǔn)備過冬了！”父親心地特別善良，一輩子連只雞都不敢殺?？裳巯?，為了兒子能活下來，竟然要捉那相鄰多年的山兔，讓我吃它的肉。

第二天，父親用麻袋裝了一袋子干辣椒秧，領(lǐng)我來到自留地邊的老樺樹下，那是山兔的洞口，干辣椒秧是熏山兔的最好材料，它冒出的煙又辣又嗆，別說是山兔，就是人嗅著都咳嗽不止，家鄉(xiāng)人常用它熏獾子、黃鼠狼和山兔，在青黃不接的日子里，幫助家鄉(xiāng)人渡過了荒年。可眼下正是家家吃了上頓愁下頓的時候，沒準(zhǔn)兒這山兔早就讓人給捉走了，還能等到這時？我不抱希望地對父親說：“現(xiàn)在連山里的狍子都被人逮光了，那山兔是不是早就被人捉走了？”父親搖搖頭說：“不能，這些年我誰也沒告訴，村里人都不知道。”“現(xiàn)在人都沒吃的了，它能不能餓死呢？”“這有可能，但還是要試試呀，只是，捉不到山兔你可別哭，就算爸爸帶你出來玩了！”聽父親這樣說，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是一個勁兒地點(diǎn)頭。

山兔是有冬眠習(xí)性的動物，秋季儲藏大量的食物，每年11月就入洞穴閉門不出了。家鄉(xiāng)人常常用煙熏的辦法逼它出來，將其捕獲。父親在山兔洞口鋪好辣椒秧，點(diǎn)燃后立即濃煙滾滾，洞口立刻彌漫著刺鼻的辣味，嗆得我不停地咳嗽，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父親卻顧不了這些，忙脫去外衣對著洞口搧起來，滾滾的濃煙頓時呼呼地往洞里灌。父親身邊放著一個空麻袋，父親回身時瞧見麻袋猛然想起：“快，去東邊的洞口把麻袋罩在洞口上，待山兔一鉆進(jìn)麻袋就趕緊封號麻袋口，別讓它跑掉了！”真是狡兔三窟，山兔除了老樺樹下的洞口外，分別在山坡上的棒子叢中還另有兩個洞口。我慌忙用棒子叢把其中一個洞口堵嚴(yán)，便提著麻袋向另一個洞口跑去。

剛跑到洞口，便聽到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洞里傳出來。我高興極了，自言自語地說：“今天真走運(yùn)，這兔子還活著，這回算有肉吃了，我的小命也保住了……”我正在得意地盤算著呢，只聽唿地一聲，那只山兔便嗖地從洞口躥出，我手中的麻袋竟沒來得及將它罩住。想不到的是，這時山兔并沒有立即逃躥，而是齜著牙，圍著我一邊轉(zhuǎn)一邊怒吼。

這樣折騰了一會兒，見我用麻袋罩它，它非但不怕，反而猛地向我撲來，緊緊咬住我的褲腳不放，我竟被它拖得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我見它又向我的臉撲來，趕緊扔掉麻袋，用雙手捂著臉嚇得哇哇大哭。父親聽到我的哭聲趕忙往我這邊跑，邊跑邊喊：“兒子別怕，兔子不咬人，我這就來收拾它！”讓父親沒想到的是，這山兔竟然連他也沒放在眼里，前后左右地跟他兜圈子，捉迷藏，氣得父親索性扔掉麻袋，張開雙臂往它的身上撲，卻怎么也撲不到它，累得氣喘吁吁，也舍不得放棄。父親就這樣被它一步步地引到離洞口二、三十步遠(yuǎn)的地方。這時，我見洞口里依次探頭探腦地跑出五只小山兔。只聽那只母山兔對著它的崽子吱地尖叫了一聲，那五只小山兔立即狂奔著向母山兔奔去。母山兔見它的崽子安然無恙，好像才放下心來，用前爪抓抓這個耳朵，又撓撓那個的背，依次親了個遍，才用前爪抱著頭，像皮球似地滾下坡去。它的崽子見了也如法炮制，一個個抱緊腦袋也滾了下去。我和父親大眼瞪小眼地瞧著它們逃之夭夭，卻奈何不得。

“天哪，它什么時候又生出一窩崽子呀？”我大驚失色地感嘆著。父親也被母山兔的驚人舉止折服了：“都是兔子逼急了也咬人，我活了大半輩子還真頭一回遇見。它是為了自己的崽子才這樣做啊，也是逼出來的呀，這不和人一樣嗎？……”說到這里，父親若有所思，他不忍心再去捉母山兔了。再看那母山兔，像完成了此生一大夙愿似的，其神態(tài)也從容鎮(zhèn)靜多了，它不緊不慢地領(lǐng)著崽子鉆進(jìn)棒子叢，大耳朵還交錯地擺動著，似乎有幾分得意。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父親透過窗戶，隱隱約約看到一只活物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打開房門一看，竟是從自己手下逃脫的那只母山兔。當(dāng)時父親沒有理睬它，又回屋去挑來年春耕用的豆種。奇怪的是，第二天、第三天，那只母山兔還是在這個時間，照常來到院子里，像在乞求什么。父親猛地意識到母山兔是餓得走投無路了，才冒死來求他幫忙的。“這年月，人都有被餓死的危險了，一只母山兔帶著五個崽子生活也夠難了！”父親自言自語地說著。我放下手中的連環(huán)畫冊，湊到父親的耳邊悄聲說：“是不是約上鄰居，把它堵在院子里活捉它？”父親想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逮住它不成問題，可它的五個孩子若沒了娘，不得活活餓死呀？”

父親再次對母山兔動了惻隱之心，連忙抓些豆種，推開房門，一揚(yáng)手，全撒給了母山兔。那母山兔抬頭望望父親猶豫著往豆種處挪了幾步，又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確信沒有危險后，才一粒粒地拾起豆種，含在嘴里，把它的嘴巴都塞得鼓鼓的，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之后，這只母山兔便隔三差五地來我家里求食，父親則毫不憐惜地一把又一把地把豆種揚(yáng)給它。我見了有些疼惜地說說：“唉，青黃不接的春頭子，你連自己都顧不了，干嘛還要生那么多孩子?。俊蹦干酵盟坪趼牰宋业脑?，擺動著長耳朵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陣子，還是銜著豆種滿載而歸了。

又過了一個月，家中依然糧食短缺，我依然在死亡線上掙扎。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突然房門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父親聽見聲響，忙出去查看。剛出門，他險些被腳下一個軟乎乎的東西絆倒。低頭一看，竟是那只母山兔。父親連忙退后一步，見母山兔沒反應(yīng)，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地推了它一下，母山兔還是一動不動。再細(xì)瞧，才發(fā)現(xiàn)母山兔已經(jīng)死了。它的頭部和門底下有大片血跡，還沒完全凝固。“這是怎么回事呀？”父親百思不得其解。正好我再翻《一萬個為什么》的書，書中說：“山兔覺得自己快要死的時候，總會選擇一個隱蔽的洞穴作為長眠之地，而后悄悄離開它的子孫，默默死去……”我把書中的那一頁念給父親聽，父親似信非信地說：“我活了半輩子，還沒見到過老死在外面的山兔，更是死得蹊蹺……”說著，他抬起死去的母山兔問：“難道你是故意撞死在我家門前的？你是把你的身子當(dāng)做禮物來報恩的嗎？”我哭了，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把它吃掉。那天，父親悄悄地把母山兔剝了皮，放在鍋里燉了，要給我補(bǔ)補(bǔ)身子。我卻始終撒謊說胃痛，連一口湯都沒喝。

那年秋天，我家獲得了大豐收，我家自留地的豆子打的比哪年都多。我精心選了一盆籽粒飽滿的豆種，一把一把地裝進(jìn)母山兔的皮里……因?yàn)檠b的太滿，看上去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就像一只待產(chǎn)的兔媽媽。我輕聲對母山兔說：“就讓我用做好的豆種來安慰你那饑餓而善良的靈魂吧！”可惜說什么也都晚了，母山兔再也聽不到我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