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睹為快

我對陳忠實說：“調(diào)理調(diào)理，會好一些?！标愔覍嵈罂诖罂谖鯕猓粗?，說著一些什么話，但我聽不明白。我問站在床邊的黎力，陳老師這兩天的休息情況如何，黎力說休息很不好。陳忠實還在向我說著什么，好像是說“你回吧”，我站起來囑他多保重，握了握手退出。在病房外，和黎力又說了一會兒話。聽到里邊有動靜，說是陳忠實要穿上襯衣，黎力趕緊進去了。估計省上領導很快就到，我對門外站著的海力安慰了幾句，就先告辭了。

4月29日早上七點多，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黃道峻給我打電話，說老陳情況不好，前天省委書記、省長去看，昨天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錢小芊去看，老陳昨天晚上被搶救一次，早上又在搶救，他要去看，要我趕緊寫一個老陳的生平簡介。放下電話，沒過幾分鐘，黃書記又打來電話，說楊毅哭著給他打來電話，老陳已經(jīng)不在了，沒有搶救過來。我驚呼了一聲……

看了一下表，此時是八點零二分。

陳忠實去世的時間，是七點四十五分。

1992年3月，我和高賢均去成都作家鄧賢處組稿。鄧賢那幾年在人文社和《當代》雜志連續(xù)出版發(fā)表了《大國之魂》《中國知青夢》，正紅遍全國。對他當時即將完成的新作，我們也充滿期待。臨行前，時任《當代》雜志的副主編何啟治告知我們，中途在西安停一下，取回陜西作家陳忠實剛剛殺青的長篇小說。

當時，關(guān)于陳忠實，我只有些耳聞。聽前輩說，80年代，他曾獲過《當代》主辦的全國中篇小說獎。那時獲獎沒什么獎金，但足以改變作家的命運。陳忠實從此就踏上專業(yè)作家和作協(xié)領導的坦途。對陳忠實剛剛完成的作品，我也是有期待的。首先這是他第一部長篇；其次，這部作品雖未面世，江湖上就有了相關(guān)的傳說。

記得1990年，我和同事周昌義去西安陜西作協(xié)組稿。當時周昌義連續(xù)發(fā)表陜西幾位青年作家的作品，反應很好。為了趁熱打鐵，進一步擴大他們在文壇的影響力，我們專程前往拜訪。結(jié)果令人失望，到了作協(xié)，竟然一個人都沒找到。記得作協(xié)領導尷尬地說，年輕人都到海南淘金去了。

當時的背景是，坊間傳聞海南繼深圳之后，要成立經(jīng)濟特區(qū)。消息傳出后，有幾十萬青年知識精英橫渡瓊州海峽。去海南成了年輕人的時尚，沒想到特立獨行的文學人也沒能幸免?，F(xiàn)在看來，那幾年就正是文學由盛到衰的歷史拐點。

其實，在我們一踏進位于西安建國路的陜西作協(xié)大院時就感受到了這種氣氛。作協(xié)大院豪華氣派，顯然是王府豪門的故居。而眼下，大院里所有房間的門窗緊閉，除了收發(fā)室的大爺，空無一人，只有一些紙片隨風飄蕩。當時的情景酷似主人全家逃難去了，留下老用人看守老宅。

作協(xié)領導看出我們的失望，安慰似的說，陳忠實正在家鄉(xiāng)灞橋?qū)懰拈L篇，已經(jīng)有兩年多了，應該是你們想要的?，F(xiàn)在想來，當時我們的感受一定如同聽了時下流行的話術(shù)套路，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至于二者能否對沖，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老陳的長篇工程，印象卻無比深刻。

所以，當何啟治讓我們?nèi)ノ靼踩±详惖臅鍟r，我多少有些懸念終于要揭曉了的興奮。記得火車到西安時，是上午八九點鐘。未曾謀面的陳忠實一下認出了我們，想必是我們特征突出。高賢均輕車熟路地與老陳寒暄著，我在一旁觀看著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他的面相，以城里人的標準，該有六七十了，臉上歲月的痕跡彰顯。但他的身手矯健，拎著我們的行李還能健步如飛談笑風生。當?shù)弥鋵嵟c我們差不多是同齡人時，我才真的震撼了。這也許就是寫《白鹿原》和看《白鹿原》的差距。

后來看了老陳關(guān)于這段回憶的文章得知，不單是我們在觀察他，他也在觀察我們，只是老陳的表達更給力，叫作，一個迷人，另一個更迷人。我理解老陳之所以用如此稍顯香艷的表述，是他對我們第一印象不錯，認為我們是值得信任的可托之人，可見他當時對自己那部嘔心瀝血的作品即將被裁決時的復雜情感。

老陳安排我們下榻作協(xié)招待所之后，先問了我們的行程安排，得知我們來去共三天時，好像松了口氣。他給了我們幾本他的舊作，說長篇還要修改和復印，走之前一定給我們。老陳照例問我們有什么要求，小高說就是想先睹為快。老陳抱歉地笑笑，說不急，這兩天讓作協(xié)同志陪你們轉(zhuǎn)轉(zhuǎn)。我去忙稿件的復印，就不陪你們了。

應該說，接下來的三天，是我們出差史上最無聊的三天。雖說有老陳安排的作協(xié)同志循例陪著吃飯逛景點，但失去了進一步了解老陳和他的作品的機會，一切就都味同嚼蠟。后來高賢均索性推辭了一切活動安排，說是要研讀老陳既往的作品。記得老陳的作品集真不少，現(xiàn)在還有印象的是《四妹子》和《藍袍先生》。讀了一天作品，我倆面面相覷，但都明白對方的意思了。當然，我們擔心的并不是這些作品，而是那篇至今神秘兮兮的長篇。接下來，等待就變得更漫長。

關(guān)于這幾天的等待，我和高賢均也分析過，為什么老陳通知我們來取稿，可又保密又要等三天。直到老陳的“枕頭工程”大獲全勝之后，我們還認為當初，他可能是不清楚自己的美丑，不好見公婆呢！后來，看了老陳親密文友的回憶文章，才知道，老陳寫《白鹿原》的五年多，關(guān)于書的一切對任何人都只字不提。書稿也不讓任何人碰。老陳自己的解釋就是，蒸饃不能透氣，透了氣就蒸不熟了。最近我又看到老陳關(guān)于那段往事的回憶，編輯來西安取稿，恰逢母親住院，分身乏術(shù)，未盡地主之誼，連何啟治曾經(jīng)盛贊過的葫蘆雞都沒請他們吃。原來如此，只可惜，得知這一切原委時，高賢均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了。好在他理解老陳，理解好事多磨。

終于到了要走的時候了，老陳風塵仆仆趕來，說去他家吃晚飯算是餞行。老陳家就在作協(xié)宿舍，離招待所很近。那天請我們吃了什么，一點印象都沒了。沒印象就說明老陳為接待我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為了寫《白鹿原》，老陳家的經(jīng)濟瀕臨破產(chǎn)。用老陳的話就是，那陣子他不怕請客，就怕客人吃不下家里的飯。

我對老陳家的宴請沒有印象，可是對他家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個副廳級的作協(xié)副主席，家里的狀況可以詮釋一句成語：家徒四壁。我吃飯時只記得房間墻角里散亂堆了些空啤酒瓶，這是我看到老陳家唯一能與現(xiàn)代社會接軌的標志物。當時全國人民都不富裕，但像老陳家這種情況的還是令人唏噓。

終于到了分手的時刻。在作協(xié)送站的車前，老陳將厚厚一摞稿件交給我，卻又不松手，表情看上去分明有些重要的交代，可到底沒說什么。后來，老陳在回憶文章中說，當時他想說我可是要把生命交給你們了?；蛟S是擔心交淺言深，怕嚇著我們；或許是看我一副去心似箭的樣子，不具備表達歷史囑托所需的氛圍?？傊?，后來老陳只是在稿件上拍了幾下，就完成了他醞釀良久的交接儀式?，F(xiàn)在想來那種情景太像是多情總被無情惱了，為此我至今對老陳心存歉意。

說老實話，登上開往成都的火車，我們無比輕松。三天的清修留在車窗的后面，想得到的繁華就在前方等著我們，但十幾個小時的車程還是讓人百無聊賴。我就是在這種心態(tài)下開始閱讀《白鹿原》的。結(jié)果，是地球人都可以預料得到的。后來，我拿了看過的稿子找到高賢均，頂著他疑惑的神情，向他保證這是貨真價實的先睹為快。

果然，到了下火車的時候，高賢均就變得不那么淡定了，只要有時間就跟我開聊讀后感。我都擔心這樣會讓不明就里的四川作家朋友感到我們的移情別戀了。確實，以往看鄧賢初稿的標配是，白天看稿談稿，晚上一票作家朋友，在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里聲色犬馬。而這次，白天看稿談稿依舊，晚上高賢均要求鄧賢不要有任何安排，說是回賓館看《白鹿原》。作家裘山山后來寫過這段反常，那是在《白鹿原》成功之后。我們的四川作家朋友們，一起經(jīng)歷了這一見證奇跡的歷史時刻。

回到北京，高賢均和我分別走出書和出刊的三審程序，依舊是一路盛贊。特別是我的復審，時任《當代》雜志副主任的常振家，閱稿后評價甚高，甚至有失于一貫的穩(wěn)重冷靜，要知道那可是《當代》老主編秦兆陽激賞他特有的工作氣質(zhì)。終審何啟治副主編的評價自不必說。據(jù)陳忠實回憶，他寫中短篇小說小有成就之后，就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瓶頸期，是老何建議他寫長篇實現(xiàn)突破，并順便約了稿。老陳為此請老何吃了葫蘆雞，以為君子協(xié)定。

高賢均那邊也一路順風，人文社決定出版《白鹿原》。后來聽高賢均說，老陳在接到用稿信之后，取消了一萬只雞苗的訂單。原來如此，當初老陳的諱莫如深是因為面臨著如此的生死抉擇。后來看老陳的回憶文章，不似高賢均版本那么八卦，而是更文學地表達，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大吼三聲。老陳是華陰老腔的票友，所以如此表達心情更可信。

《當代》于1992年底和1993年初，分兩期刊發(fā)了《白鹿原》，反響久違地熱烈。出書卻不那么順利。高賢均說新華書店首次征訂才九百多本，為此他詬病了傳統(tǒng)的發(fā)行體制。好在不久“陜軍東征”的旗號被文壇打出，憑著雙璧《廢都》和《白鹿原》的引領，陜西作家的五本小說創(chuàng)出了當時純文學的銷售高峰。我由衷替老陳高興，至少他的財政困難終于徹底解決了。

刊發(fā)《白鹿原》不久，老陳約我寫篇書評，說寫好他負責聯(lián)系發(fā)表。當時文評界對《白鹿原》盛贊有加，但權(quán)威人士也有不同意見。既然是權(quán)威，所以影響也蠻大的。老何甚至要我們所有審稿編輯做好最壞的準備。我想如果我簡單寫篇頌歌，人微言輕對老陳也無益。我考慮再三還是針對當時文論界二元對立的評判現(xiàn)象，找個新的視角評價《白鹿原》的價值。于是我寫了《第三種真實》，指出現(xiàn)實主義小說，在建國后17年間，表現(xiàn)出的是政黨的真實；新時期開始，表現(xiàn)出了人民的真實；而《白鹿原》表現(xiàn)的是人類的真實。三種真實是視角的關(guān)系，無關(guān)是非對錯。

我的目的是贊《白鹿原》又不否定其他層次真實的作品。其實現(xiàn)在想來，所謂的人類真實就是今天所說的普世的價值觀，只不過在20世紀90年代初還沒人提倡這種價值觀。這篇評論發(fā)表在《當代作家評論》上。關(guān)于我的觀點，我沒同老陳正面交流過。后來，常振家從西安《白鹿原》討論會上帶回老陳的反饋，他說“小洪那篇評論寫得有點意思”。我聽后當時沒太當回事，這點意思要當真不就沒意思了么。直到2001年的一天，我才感到老陳不是隨口應付。

記得那天下午，編輯部來了一個真稱得上是美女的韓國人。她找到我，說自己是研究《白鹿原》的留學生。她去西安見到陳忠實問詢《白鹿原》研究的問題。后來老陳告訴她可找《當代》洪清波。該女生之所以對《白鹿原》有興趣，是因為韓國當年有本寫民族歷史的小說，歷史觀與《白鹿原》相似。由于小說寫于軍人政府時期，所以成為禁書，最近才解禁。我與女生探討，在社會動蕩期，作家如有遠見，不受當時意識形態(tài)所囿，才能寫出具有生命力的文學。這件事不大，只是間接證明老陳認可了我對《白鹿原》的看法。

《白鹿原》問世后，我與老陳交往很少，只是不斷從各種渠道得到他的信息。2005年，我突然收到來自人藝的一封信。信封里有兩張票和一張便箋，說遵陳忠實老師所托，送上《白鹿原》話劇首演票兩張?？磻驎r我見到了被簇擁著的老陳，我們相互點頭致意。后來，《白鹿原》又被改成舞劇、電影，老陳一律支持鼓勵，哪怕改編遭到輿情非議。我知道，老陳超自信，有原著在長銷，還擔心什么呢！

與老陳打交道20年，我們幾乎沒有面對面地交談過，直到2013年的某天，突然接到出版社的通知，晚上參加宴請陳忠實的宴會。人文社剛剛與陳忠實簽了新的版權(quán)合同，要宴請他，老陳提出讓我也出席。餐桌上見了面，我們分別說對方?jīng)]什么變化。說實在的，我真沒恭維老陳，我一直認為他透支了蒼老，就沒見他年輕過。

不知為什么，一見老陳，有關(guān)《白鹿原》的腦細胞就被激活。我跟他聊了《白鹿原》的最新心得。老陳在作品題記上交代，小說是關(guān)于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大致不錯。但今天的社會背景下，我更覺得《白鹿原》生動地展示了，在中國實行了2000多年的封建宗法制度，是如何在最后的40年（1910—1949）里解體的。老陳同意我這樣的概括。我說其實中國南方明中期這種解體就開始了。陜西關(guān)中由于地理文化上的封閉性，成為最后解體的地區(qū)之一，就像大熊貓是古代動物的活化石一樣，關(guān)中便是舊制度的活化石。老陳看上去很開心。我明白，他開心不是認可我的言論，而是《白鹿原》成為我們談話永恒的主題，頗有些開談不說《白鹿原》，縱讀詩書也枉然的意思。

當時我并不清楚，這次就是我和老陳最后的晚餐了！2016年4月29日，陳忠實病逝了。接下來，史上最隆重的追思追悼活動就開始了。人文社派出了陣容龐大的吊唁團隊前往西安主會場。我沒能去現(xiàn)場送老陳最后一程。我知道，老陳與我從來都是神交的關(guān)系。好在，老陳是枕著第一版《白鹿原》走的，現(xiàn)場還有作家紅柯高舉著當年的那本《當代》雜志。

老陳將來再見時，我們還可以聊聊《白鹿原》。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