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爬山或上樓梯時,會有好心的年輕朋友攙扶我的胳膊,那手上的溫暖和力量同時傳導過來一種意思——你老了。我一般不太樂意接受這種好心的扶助,便婉言謝辭。盡管我知道自己已跨入老年界,心理上卻在拒絕。
老朋友或新結識的年輕朋友與我見面時偶爾會冒出一句“陳老”的稱呼,口吻和態(tài)度更見真誠。然而,這美好的稱謂傳導給我的意蘊卻也是我老了。
我習慣于被稱作“老陳”。我從二十幾歲起就被人稱呼為“老陳”,其實我根本談不上老,還是小伙子。我那時候被調到公社(鄉(xiāng)政府)工作,鄉(xiāng)村民間對政府機關的男女干部不管年長年輕通稱為“老某”。機關內(nèi)也有以官銜作為稱呼的,卻不普遍,多數(shù)人多數(shù)時候互相稱“老某”。不經(jīng)意間,“老陳”變成“陳老”,兩個完全相同的漢字調換了位置,后者一旦被誰叫出聲來,我心里竟有惶惶然的驚悚,甚至內(nèi)心如同發(fā)生了一次小震。
其實,我又何至于固執(zhí)、愚蠢到不承認衰老呢?我在某一年看過黑澤明的一個短片,對于我以坦然的心態(tài)進入60歲后這個老年界來說是一個理性的鋪墊,而且讓我有了頗為自然的接受心理。然而遇到好心的攙扶之手和美意的“陳老”的稱呼,心理上又在拒絕,看來我也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間不斷發(fā)生混淆的昏俗之人。四年前的60歲生日感言里,我唯一的心愿是,希望上帝能給老年的我一個思維清晰的大腦。
其實上帝就是自己。要保持一顆清醒的大腦,就需接觸新的知識和新的理念。我清楚地知道,老年人的固執(zhí)除了與生理因素有關,多是在于對一生經(jīng)驗的依賴和對新觀念的排斥,容易形成心理和精神上的死水,或曰贅肉。我是在看到羅納爾多被一身贅肉累得施展不開素有的超凡球技時聯(lián)想到人的心理贅肉的。人們以空前的熱情關注著如何削減身體增肥后的贅肉,也應該以同樣的意識重視心理贅肉的形成和消解,尤其是如我一樣跨入老年之境的人。
心理無贅肉,思維當會活躍,心里也會清爽,中國古人推崇的“淡泊”“明朗”等境界,不僅會抵達,而且會超越。我不太把自己囚禁在老年圈內(nèi),爭取多參加青年人的集會,想接受一種新思維的活力、一種新鮮的氣象和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造欲望,借以沖刷和滌蕩自己心理上可能形成的死水或贅肉。
(夕夢若林 摘自《吟誦關中》重慶出版社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