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石彥偉
馬凌云兄弟的北京時間
[回族]石彥偉
趕到傳媒大學地鐵站的時候,馬凌云兄弟正背著個帆布大書包,嫻靜自若地刷著手機。定福莊的晨曦滾動在他的一頭卷發(fā)上,胡楂爬滿了下頜與兩腮,黑黑的,密密的,像是一只消食的黑山羊,仿佛世間的一切紛擾都被他咀嚼掉了。
我是來接馬凌云回家的。
回我的家。
說是家,其實在北京這地方,只能說是一個落腳之地。從幾平方米的胡同平房,經(jīng)歷十次搬家,最終貸款買下定福莊這套三十七平方米的一居室,自個兒蝸居已有為難,偏偏接待過很多全國各地的回族作家:阿慧、阮殿文在家里吃過涮羊肉,蘇海龍、冶生福、敏洮舟、安然等兄弟更是出差時常來小住?,F(xiàn)在這處回族文學接待站的接待名單里,又要多一位老馬家兄弟。
都與回族文學有關(guān),可我們的馬凌云大概有些不同。
幾天前,我才接到他的電話。正納悶是哪里的怪方言,終于聽明白,原來是個意大利人!叫Mario De Grandis,中文名叫馬凌云,現(xiàn)在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讀博士,兼做助教,專門研究回族文學的。這次趁假期來到中國,用兩個多月的時間轉(zhuǎn)了西北、西南的好些地方,拜訪了不少作家,如楊峰、郎偉、鐘翔、李進祥、馬占祥、馬金蓮、孫文,也專門考察了寧夏大學的回族文學研究機構(gòu)和昌吉的回族文學雜志社。有朋友建議他最好也到北京找我聊一聊,他真就像個民工一樣扛著大包直接找上門來。
又是外賓又是博士的,我還真有點打怵,若是接待不好丟的可不是自己的人。猜想這哥們大老遠出國做課題,經(jīng)費一準多得是,來了肯定自個兒住高檔賓館,不必我操什么心吧。偏是慣性使然,又挺想請人家來我這里住住,說個話,找個資料啥的,都方便。便在微信里試探性地邀請了一下,客氣了幾番回合,他終于還是來了。
才知道,哪里有什么科研經(jīng)費?全是自掏腰包。是馬凌云自己想把回族文學做成畢業(yè)論文,而學校其實并不支持,覺得太過偏門,找不到工作。要答辯過關(guān),還必須得搞點中國主流文學,搞個什么比較研究。他的導師雖是研究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不過主攻的是彝族,對回族也不甚熟悉??墒邱R凌云好像認準了回族文學,非做下去不可了。
“為什么要選擇回族?”我在大街上便問起來。
“很簡單啊,”馬凌云說,“就是喜歡唄?!痹瓉恚谝獯罄x完本科后,因?qū)χ袊幕H感興趣,馬凌云就到南京大學中文系讀了四年碩士(含一年預科)。這期間,周圍接觸最多的少數(shù)民族就是回族。他們的友善、知義,品學兼優(yōu),讓彼此成了要好的朋友。此后,馬凌云又到美國念了第二個碩士,并簽到高薪工作,可他總覺得骨子里面沒有什么比在學校作研究更快樂,竟不顧家人反對,辭工讀博。這意味著,已經(jīng)二十九歲的馬凌云,還要五年才能博士畢業(yè)。不,豈止五年啊,馬凌云說了,要把回族研究好,一定要來中國西部找個高校交流上兩年,如此這個博士至少就要念上七年!
我聽得心頭一燙。對習慣了北京節(jié)奏的我來說,無法想象用七年做一件事意味著什么。然而馬凌云總是懊惱地搔著頭說,在這個領(lǐng)域他啥都不懂,七年能入個門就不錯了。
我把馬凌云的行李放在電動車上,朝定福莊西街小家慢慢推著。一進門,馬凌云就“嗷”地叫了一聲。原來是看到了我的窄小客廳里,排滿了兩面墻壁的書。其實我不好意思招認,那些書多是擺設(shè),并沒有完好地讀過幾本。不過在北墻這一面,五開門的一個大書柜里,的確藏著我萬金不換的至寶,這就是七八年來不斷收藏和豐富著的回族文學專柜。這里有一些回族老作家親手贈我的孤本,有馬宗融先生翻譯的民國老書,有刊載了《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北方的河》的原版刊物,有從《博格達》到《新疆回族文學》再到《回族文學》的多套合訂本,有業(yè)已停刊多年的《新月》雜志。為了收集這些書刊,不知跑了多少地方,訪了多少先生。我常想,若是家里招來小偷,全部家當隨便挑隨便選,可千萬別從這個書柜里抽走哪怕一本。每有訪客臨門,我也總是想讓他們多在這寶柜前流連一會兒,他的目光停在哪兒,我恨不得馬上配合地抽出來,叨咕叨咕背后的掌故——然而這愿望一直顯得好奢侈。
唯有馬凌云,唯有這個身材瘦小的意大利人,我在他瞠目結(jié)舌的表情和愛不釋手的動作里,找到了踏破鐵鞋吼破嗓子也不曾感到的那種慰安。
馬凌云說他不想走了。
早上的時間太緊張了,我必須得去上班了。
我很犯愁不能繼續(xù)陪著馬凌云轉(zhuǎn)轉(zhuǎn),就推薦了一些景點,給他講解如何乘坐蜘蛛網(wǎng)一樣的地鐵。萬里迢迢來了,功課是要做的,可是長城啊故宮啊老四合院啊總還值得抽空一去吧。沒想到,馬凌云的兩汪深目清澈如水,像個小貓一樣怯生生地問道:“能去你們《民族文學》看一看嗎?我在美國就知道這本刊物?!彼难劬σ徽2徽?,“它很重要?!?/p>
恍然之間,我好像明白了眼前這位客人哪里不太一樣。一陣羞赧過后,放松許多。于是,大大方方地再次推出我的小鳥電動車,馱著他突突突地駛向褡褳坡地鐵站。
途經(jīng)定福莊北街路口,我們停了下來。那里有一個露天鋪子,是附近唯一能買到清真早點的地方。平時我一般買四個牛肉包子,這次想買八個,可是馬凌云被這個數(shù)字嚇到了,連連擺手說這么大的包子他只能吃一個。我說那咋成呢,怎么也得吃兩個,于是總共買了六個,外加兩杯豆?jié){??粗駛€紳士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咬包子的樣子,我說:“不好意思啊馬兄弟,讓你坐這么low的車,吃這么low的東西。”他卻說:“這太棒了,我要了解的就是普通回族人的生活啊?!蔽艺f:“那你別急,一會兒上了地鐵,讓你好好了解了解?!?/p>
當兇悍的人潮把我們推搡到地鐵六號線里時,小小的馬凌云立時被兩旁夾了起來,雙腳懸空了。他顯然受了驚嚇,像一只被突然拋上岸的魚,瞪大著眼睛,張大著嘴,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一切。我安慰他說:“知足吧哥們兒,還沒有帶你去八通線呢。”
終于在團結(jié)湖站下了車,出站便是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的大樓?!睹褡逦膶W》就在這里辦公。我們到時,同事們正在勤勞地大掃除,原來今天魯院民族班的學員要來做客。我把馬凌云匆匆引薦給大家,安排他坐下看刊物,便投入到多年不遇的掃除之中了。馬凌云幾次站起來要幫忙拖地,被我制止了。地還沒擦完,客人就到了。這屆民族班,有客居香港的傣族女作家禾素、哈薩克族的阿依努爾、土家族的凌春杰,有80后的向迅、李達偉,當然還有李健彪等幾位回族作家,多是《民族文學》的老友。大家圍在狹小的辦公桌前談天說地,馬凌云瞅瞅這位,望望那位,小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晃著,聽到什么都新鮮。對他來說,如此這般和多民族作家對話的機會真是難得,我也建議他,若想研究好回族文學,一定要對兄弟民族都有所了解。
午間,編輯部讓“西部馬華”餐廳送來一些清真飯菜,報紙鋪上,一頓簡樸的聚餐就這樣開始了。大家從斯斯文文躡手躡腳,吃到汗流浹背風卷殘云,不一會兒餐盒便見了底。馬凌云也吃得十分開懷,說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吃法。
送走了客人,主編要開個評刊會。我便把馬凌云讓到另一間辦公室,抱出一厚摞子舊刊合訂本,請他隨便看。只見他最先把1981年的創(chuàng)刊號翻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在那泛黃的目錄上仔細比量著。他一定是想知道,在《民族文學》創(chuàng)刊之初,第一位發(fā)表作品的回族作家是哪位。我當然是熟悉情況的,正是新疆已故老作家白練先生發(fā)表的小說名篇《朋友》。馬凌云興奮地掏出相機就開始一頁頁地拍起來,像在博物館里發(fā)現(xiàn)了鎮(zhèn)館之寶,不住地沉吟著:“太珍貴了,太珍貴了!”三十多年的刊物,這么拍怎么拍得完呢?跨國作研究,難度太大了。國內(nèi)有這么便利的條件,卻沒人投身這樣的事業(yè)。我不禁暗自感喟。
散會時已近三點,我便去叫馬凌云一起走,卻見他趴在厚厚的刊物上,呼呼睡著了,手里還舉著那部相機。真是,兩個多月的馬不停蹄,就算是馬,也該歇歇盹兒了。
后來,馬凌云經(jīng)常跟我說起,能在編輯部工作真好,搞文學的人,臉上寫著快樂與滿足,和地鐵里那些愁眉苦臉的人不大一樣。然而文學是需要獻身的。他講到自己在意大利做文學翻譯的事兒,他們有一本大致可譯為《漢字》的年刊,專門譯介中國文學作品。然而在他們國家,愿意投身文學翻譯的年輕人鳳毛麟角,他是那個翻譯機構(gòu)里最年輕的一位。
“石老師,這次真的麻煩您了……”
我不知道這個歐洲人哪來的這么多禮數(shù),“咱能不能別老師老師的,”我說,“按照回族的習慣,就算是年輕人和老爺爺也能以兄弟相稱,何況咱們就差一歲啊?!?/p>
“那么,就叫你兄弟?”馬凌云小心翼翼。
“這就對了,兄弟!”我一記熊掌拍在他肩膀上,使他孱弱的小身板像彈簧一樣上下起伏。
開學在即,這次馬凌云只能在北京待上三四天。我決心放下永遠也還不完的稿債,好好陪陪遠道而來的兄弟,讓他想去哪里、想見什么人盡管提,都滿足??墒邱R凌云琢磨了半天,只說哪里有回族就去哪里。
北京城已經(jīng)進入了7月的溽暑。T恤后背被汗水浸出了白白的鹽漬,可我們的腳步歡快無比地行走在烈日下的牛街。午后的緣故,人跡罕至。教子胡同里已經(jīng)走了半天,他問牛街在哪兒,我說這就是啊,他說怎么感覺不到是回族社區(qū)呢?這和西北大不一樣啊。我使勁環(huán)顧四周,也的確無法在那些林立的高樓中找到些許民族特色,只好拉他進入一個清真菜市場,讓他聞聞牛羊肉的膻味。再然后,就是進禮拜寺去參觀了一圈。他是很喜歡這座古老寺院的。
遠觀了回民小學和中學,馬凌云的問題很多,比如這些學校里的學生都是回族嗎?課程里有回族特色嗎?烈日炎炎,我越發(fā)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忽然感到,帶馬凌云來牛街是一個失誤。應(yīng)該讓他保留更多美好的幻想。挽救的辦法只有一個:去拜訪一人,讓他看看什么是北京回族作家的風度。便去了魏公街一家會客廳,與八十一歲高齡的李佩倫先生見了面。
談話很投機。佩倫先生搖著一把布扇,汪洋恣肆地講著,馬凌云不時地作著筆記(他甚至在地鐵上也要想起什么就掏出小本子記起來),興起時一老一少深深擁抱。他提的問題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回族文學到底指的是回族人創(chuàng)作的文學還是反映回族生活的文學。這貌似是一個很古舊的問題,學界早有共識,可是馬凌云好像還有他的看法。
晚上,我請馬凌云在定福莊西街新開的西安小館吃東西。他提出也想見見回族的電影人。我不想真實地告訴他:在北京,影視人才很多,但若想找個拍回族題材電影的人卻很難。只好約來我的大學同窗王學博,他曾與我在2007年合作拍過《西海固三部曲》,如今馬上就要再去寧夏拍《清水里的刀子》了。馬凌云對這部小說很熟悉。
或許是這一天下來強度頗大,次日睡到了自然醒。馬凌云說:“兄弟,今天就不出門了,咱們好好聊聊吧?”
一聊起回族文學,話匣子可就合不上了。聊累了,我們又聊到馬可·波羅、AC米蘭、威尼斯電影節(jié)還有普契尼、帕瓦羅蒂。我忽然想起,以前唱意語版《我的太陽》總被學院派的哥們兒笑話,這回正好學學。馬老師說他不好意思唱,只能說,便一句一字地開始了示范。我學了幾句就頭大了,真跟以前的發(fā)音不一樣,還得發(fā)顫舌音,怎么發(fā)也發(fā)不出來??墒邱R老師固執(zhí)地教著,絕不允許我半路下車。
為了報復他,我也教了他幾句和回族人打交道必須學會的話。比如“賽倆目”。他學了幾遍,也是笨笨地說不好。算是扯了個平手。
晚餐時間,馬凌云累得不行,央求說能不能別出門了。我說不行,有個地方必須去,便連哄帶騙,相互鼓勵著再次騎上電動車,奔向又一個回族聚居區(qū)——常營。我的心里其實是想盡量地補償牛街的遺憾。果然,這里讓馬凌云興奮得多。那些密密挨挨的清真排檔,回民小區(qū)門口“禁止攜帶非清真食品入內(nèi)”的標牌,金色拱頂?shù)哪滤沽址?wù)中心,啟功題寫校名的民族學校,都讓他拍個不停。
我們找了一家露天排檔,吃了一大碗五花八門的麻辣燙,還烤了十個串。雖然沒有吃多少,但這一晚馬凌云開心得像個節(jié)日里的孩子。
回家的朝陽北路上空空蕩蕩的,我飆著電動車,忽然深吸一口霧霾,高唱起《我的太陽》:“ma n’atu solecchiù bello,oje ne’.”(啊,我的太陽,那就是你)馬凌云也跟著唱起來,還夸我語音大有進步,說語言就是這樣,越練越好。我也給他出了個“賽倆目”,讓他回。真不錯,竟也地道得多了。
說來慚愧,盡管我是那么想多陪馬凌云兄弟幾天,多帶他拜訪幾位作家,多轉(zhuǎn)幾個地方,可是就在第三天,上午要上班,下午則要飛到蘭州,轉(zhuǎn)道臨夏出差去了。馬凌云怎么辦呢?
正發(fā)著愁,李佩倫先生打來電話,說是次日主麻,他要去西貫市,有車送,問馬凌云是否愿意同行。西貫市位于昌平區(qū),是北京最北邊的一個回族村莊,也是佩倫先生的故鄉(xiāng)。慈禧北逃時曾在那里避過難,極有考察價值。只是遠得很。我縱有心送客人去一次,也是難上加難的。今有先生相助,實在完美。
如此一來,看過了牛街為代表的舊城回族,還有常營為代表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最后再到西貫市看看保留下來的回族村落——北京一行,也算無憾矣。
這天一早,馬凌云生怕赴約遲到,老早就起了床。我從懵懂中坐起,他已收拾妥當了。猛然意識到,別期即在眼前。沒等我想好說些什么,他已張開雙臂,來了一個意大利式的熊抱。我越發(fā)不知所措,忽見寫字臺上還有一張當晚音樂會的票,是“八只眼”男聲組合在國家圖書館的前蘇聯(lián)歌曲專場。去不成了,正好送給馬凌云。他連連道著謝,慌手慌腳去掏錢,我說:“不用不用,你能替我去,得感謝你才是?!笨墒俏夷菚r竟稀里糊涂地忘了,演出的主題是紀念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而馬凌云,一個意大利人……他的政治立場會是怎樣,他是否愿意去看這樣一場演出,或是為了我這中國朋友的面子而委曲求全?我在臨夏的夜晚糾結(jié)于此,突然微信里傳來了一張劇照:“演出很成功。唱得真棒,謝謝你兄弟!”
可以做證,三天以來,馬凌云沒有去過任何一個旅游景點,沒逛過一次街,甚至沒拍過一張風景照。這次演出,是他北京之行唯一與回族文學無關(guān)的內(nèi)容。而他在北京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買到的幾千元的回族文學圖書,托付給上海的友人通過海運高價運回到美國。
當我輾轉(zhuǎn)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凌亂的臥具已整潔一新。茶幾上放著一盆陌生的盆竹,在幽暗的屋子里泛著綠光。桌上還有一張窄小的字條。那一個個方塊字顯然書寫得很吃力,但沒有一個倒下,都筆挺挺地站住了:
終于到北京認識了你:回族文學大師與大方男人。不認識我也請我到家住。在這里我找到家的感覺。雖然我們是兩個民族的人,也成了好兄弟?,F(xiàn)在也有了共同目標:
推廣回族文學!
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回族的文學事業(yè)當作他自己的事業(yè),這是什么精神?長久的靜默中,那些密密的小字漸漸連成一條模糊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