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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甲

      2016-07-07 08:57孔鳴
      椰城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挑水小妹西瓜

      孔鳴

      文甲,顧名思義:文章第一。其實(shí)文甲是個(gè)人名。他姓趙,名文甲,是我們學(xué)校的校工。他斗大的字只識(shí)三個(gè):趙文甲。他起名文甲,似乎與他的文化程度很不相宜,但這并不影響他叫文甲。

      文甲專門伺候鍋爐,整天除了挑水就是燒水。他一天要挑十二次水。他挑水要到很遠(yuǎn)的西嶺溝。這樣,他每天要走十二個(gè)來回,二十四趟路。

      “我一天跑的路,能到新泰城哩!”他總對我們說。

      我們都不理他。我們知道,他從未進(jìn)過縣城。

      文甲燒開水,我們課余時(shí)間去喝。他不讓我們先舀點(diǎn)兒水涮一涮缸子。他說:“干凈啥?不盛屎不盛尿的,還臟么?”

      文甲有一漂亮小妹,約有十八歲,經(jīng)常來學(xué)校給他送飯。她身穿很破舊的衣衫,但洗得干干凈凈,給人一種素雅的感覺。特別是她上衣左臂上那塊淡黃色的補(bǔ)丁,更給她增添了一種內(nèi)在的無法訴說的美。就憑她,我們對文甲有點(diǎn)刮目相看。文甲長得尖嘴寬腮,一副猴相,我們暗地里都喊他猴子,但他竟然有一漂亮小妹,真是不可思議。

      更令我們刮目相看的是文甲常幫老師印試題。老師刻好板,為他裝置好,他就一聲不吭地推油印機(jī)滾子。不一會(huì)兒,便印一大摞,還是印。單等老師忽然發(fā)現(xiàn),說:“夠了,夠了,已經(jīng)夠了!”他才漫不經(jīng)心地站起身,擦擦手上的印油,去挑水。

      等文甲挑水回來,我們就去找他探聽有關(guān)試題的信息。我們都陪著笑臉,盡量說好話,求他給我們說一說。

      文甲聽了,雙手抱在胸前,朝天翻著怪眼,半天才說:“那么多題,我記住三還是四?白搭!”

      我們失望,悻悻而去。

      可是過不多久,有人告訴我,文甲在賣試卷。他已把各科的試卷全買到了。說完,還沖我神秘地眨眨眼。我忙跑了去,果然,文甲正在鍋爐后面做賊似地對一學(xué)生說:“先交錢!先交錢!”

      我猛然跑過去,大聲說:“好啊趙文甲,你偷試卷賣,看我不告訴老師!”

      文甲登時(shí)煞白了臉。

      “除非你給我試卷!”我要挾他說。

      他一愣神,馬上連連答應(yīng):“好好,都給你!都給你!”他把手上所有的試卷都塞給我,并哀求說,“你可別告訴老師!”

      我說:“行!”把試卷一團(tuán),揣進(jìn)褲兜,跑回教室。

      上課時(shí),班主任老師說,考試將在下午舉行,要我們好好復(fù)習(xí),并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我心里話:“不磨也光!”

      結(jié)果不言而喻。那次考試,我們都考了好成績,不過在一次個(gè)別班委會(huì)上,班主任說:“這次考試不真實(shí)!”

      我佯裝不知:“怎么?”

      “我找文甲印的試卷剩下三十多份,考試那天全不見了?!崩蠋煱櫭妓妓?。

      “會(huì)不會(huì)是文甲拿去生爐子了?”我這么提醒老師。老師聽了,望著窗外出神。

      我也幫著向窗外出神。

      后來,老師不用文甲印試卷了。我想,老師大概已知道文甲賣試卷的事了。文甲呢,如從前一樣,依舊打水,燒鍋爐,像從未發(fā)生那回事一樣,與我們也沒有絲毫的隔閡。

      文甲一年只穿三件上衣。春秋穿一件藍(lán)的確良褂子;夏天則穿一件最合身最舒適的紅銅似的肉褂子(赤身)。對于這件褂子,我們都對他說:這是皇帝的上(新)衣。文甲聽了,只是干干地笑。他整個(gè)冬天只穿一件灰色短大衣,油膩麻花,鐵打的一樣,分明穿多年了。

      三件上衣各有特色。藍(lán)的確良褂子兩肩各有一塊補(bǔ)?。阂粔K白,一塊黃。看上去非?;?。每當(dāng)他穿上這件褂子的時(shí)候,我們都喊他日本鬼子;他那件皇帝的上(新)衣是最妙不可言的??梢哉f,是其它兩件上衣所不能媲美的。每當(dāng)他在烈日下挑水,汗流浹背的時(shí)候,上衣便會(huì)出現(xiàn)美麗的水花,待水花干去,便又現(xiàn)出漂亮圖案,猶如世界地圖;冬天的那件灰色大衣右肩上有個(gè)大窟窿永遠(yuǎn)不補(bǔ)??吡?nèi)的棉花被扁擔(dān)磨了去,形成一個(gè)圓坑,坑周圍由黃白的棉花圍成一圈,像花圈,很惹人眼。凡新來的學(xué)生見了他,都會(huì)看上他半天。

      “你不會(huì)補(bǔ)么?”我們問他。

      “補(bǔ)了也白搭,瞎了那棉花!”文甲大大咧咧地說。

      “怕是你家沒人了吧?”我們故意這么說。

      “啥”?他登時(shí)急了,“我有老娘,有小妹,怎說沒人?”他氣得臉色煞白。

      我們說他家沒人,是想引出他的漂亮小妹,成為一種話題,好進(jìn)一步了解她,但見他這樣,只好正經(jīng)起來:“那你不冷么?”

      “我還沒你們這些嫩娃子嫩!”他看我們一眼,不屑一顧的神色,轉(zhuǎn)身走了。他這時(shí),不是蹲在火爐旁拾掇爐火,就是挑水,直到身上出汗,才肯閑一閑。

      文甲每星期掏次廁所。冬天,文甲找我們幫他曬糞,說開春種西瓜,管我們西瓜吃。于是我們就去幫他。他把糞從廁所里掏出來,我們幫他用黃土拌好,然后攤開讓太陽曬,曬干后堆起來,外面再用厚厚的一層稀泥封嚴(yán)實(shí),像墳包一樣,排在學(xué)校操場旁邊。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西瓜上市了,我們就跟文甲要西瓜。

      “還沒熟哩!”文甲說。

      “集上都有賣的了,你那還沒熟,騙誰呢?”

      “真的沒熟,我種的是晚秧子瓜,等一天吧!”他神色誠懇地說。

      我們聽了,就不再要。

      可是第二天,我見到文甲的漂亮小妹了。她正在村口賣西瓜!那西瓜長得可真大呢!我氣憤極了,跑回學(xué)校告訴同學(xué)們,一起去找文甲。

      “明……明天吧!”文甲吞吞吐吐地說。

      “明天明天,啥時(shí)明天完?”我們火了。

      “明天……真的……要不誰是大王八!”他在臉前用手劃—王八樣。

      “好,明天就明天!”我們走了。

      第二天,他還是沒拿。我們跟他吵,有的還小聲罵,他聽了也不發(fā)火,只是一股勁朝爐灶里上炭。后來,我們一起罵,罵急了,他霍地站起身,我們以為他要打人,嚇得忙閉了嘴,他卻挑起水桶走了。在炎炎的烈日下,他赤著上身,等挑水回來,已熱得渾身是水花。我們幸災(zāi)樂禍地看他受罪,把他挑來的水,狠狠地舀滿茶缸,假裝涮一涮,恨恨地潑到他腳前。他一聲不吭,擔(dān)起水桶又走。沒轍,我們只好回教室。

      等到立秋,文甲拿西瓜來了。滿滿一破糞簍。文甲真損,等到拔瓜秧了,才弄這些死秧瓜來??蓺獾氖牵@些瓜最大的只有拳頭般大。我們都在心里罵他。但是,面對眼前這些盼望已久的西瓜,也就不再計(jì)較什么,一時(shí)蜂擁而上,你爭我奪,一人撈下三四個(gè)最大的——拳頭般大!然后像少林寺的和尚一樣,嗨嗨地嚎叫著,用掌把瓜劈開,管他熟不熟,餓狼一樣,大口吞起來,直吃得肚皮漲得像油鼓。

      雖然我們肚子飽了,但眼里還沒飽,望著糞簍里剩下的大多半西瓜,我們對文甲說:“留起來留起來,明天再吃!”

      文甲就笑嘻嘻地把剩下的西瓜抱進(jìn)鍋爐房。

      第二天,了不得,正上著課,我第一個(gè)向老師請假上廁所。我剛跑進(jìn)廁所,就聽后面咕咚咕咚跑來許多同學(xué)。人還沒進(jìn)廁所,先忙著解褲帶。一時(shí)間,廁所里像電影里的日本鬼子中了埋伏,槍炮聲四起。

      我們只罵文甲損,拿死秧瓜來給我們吃,害我們個(gè)個(gè)拉肚子。

      “走,把剩下的西瓜給他砸了!”有人提議,

      “文甲,剩下的西瓜呢?”我們氣勢洶洶地找到鍋爐房,問文甲。

      “賣了!”文甲說。

      “賣了?”我們不信。

      “五分錢一個(gè),在集上賣的!”文甲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干脆地說。這個(gè)家伙,竟然是這樣一個(gè)貨色!

      到了冬天,文甲還要做這么一件事,那就是買一袋葵花牌雪花膏,放在鍋爐房的窗口上。我們男生從來不擦雪花膏。每天早晨,到鍋爐房倒盆冷水,與熱水兌了,洗把臉,擦干便走。女生則不同,洗完臉,還要擦上一點(diǎn)雪花膏。那些沒有雪花膏的,見窗口上有,就偷偷地拿去,擠一點(diǎn),躲到有雪花膏的女生前面,一起擦。文甲呢,這時(shí)是最留意他的雪花膏的。他看見有女生擦他的雪花膏了,嘴角便露出微笑,佯裝沒看到,干咳兩聲,彎腰向火爐里下炭。時(shí)間長了,那些女生就不怕他了,那些帶雪花膏的,以后也不帶了,一起正大光明地擦他放在窗口上的雪花膏。這樣,文甲每月要買兩袋雪花膏,才能夠她們擦的。有時(shí),女生們讓文甲買袋高級的雪花膏,說葵花牌的過時(shí)了,不如美加凈牌。于是,文甲就去買美加凈牌的。文甲很聽女生們的話。

      文甲是條光棍,對女生有所偏愛,這是可以諒解的。在這方面,你跟他開玩笑,他也不惱。連他自己都說:“我光棍一條,這輩子就這樣了!”可是,誰要當(dāng)面說他是文盲,他就對你變臉了。

      “文甲,你這名誰給你起的?好極了!”我們問他。

      “俺老師。“他得意地回答。

      “你上過學(xué)?”我們不信。

      “可是上過。我學(xué)習(xí)可好了。老師最看得起我!”他有些忘形。

      “那你念過什么書呢?”

      “我念的書比你們念的深多了?!彼钟霉盅劭次覀兞?。

      “那是什么書呢?”

      “你管啥書干啥?反正比你們念的深!”他的怪眼這時(shí)噴射輕蔑了。

      “你怕是連書都沒摸過吧?”我們笑他。

      他立馬急了,爭辯說:“我念的是……孔……孔圣人!”半天,他才憋出這話。

      “孔老二?”我立刻問他?!笆遣皇侵跽咭玻俊?/p>

      “有乎有乎!”他忙點(diǎn)頭。我們大笑。

      這時(shí),有人搖頭晃腦吟誦:“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文甲也隨著搖頭晃腦,陶醉其中,他滿臉驚訝的神色,上下不住地打量我們。

      半晌,他才說:“俺老師就是這么教俺的?!?/p>

      “那你怎不考秀才呢?”我問他。

      “我只上了幾天,家里老人死了,窮,就不上了?!彼麌@惜說,“我不上了,俺老師還上門叫了我三趟哩!”他又得意地強(qiáng)調(diào)說。

      “那你識(shí)字么?”

      “識(shí)字?我怎么不識(shí)字!”他對我的詢問有些憤憤不平。

      “那你識(shí)多少字?”

      “識(shí)好多!”

      “多少?”

      “好多!”

      “你根本不識(shí)字!”我說,并且露出輕蔑的神色。

      他聽了,臉色通紅,立刻說:“不信我寫!”

      于是,我們都圍上前去,讓他寫。

      他用手在地上摸了摸,平起一些土,伸出食指,哆哆嗦嗦地寫出:趙、文、甲。字寫得很大,一筆一畫,歪歪扭扭的,把土劃得很深。

      “行!不錯(cuò)!”我們夸他。

      他擦一把額頭上的汗,仰起得意的笑臉。

      “再寫!”我們對他說。

      “不寫了!”他起身,拍打著手上的土說。

      “再寫!再寫!”我們?nèi)隆?/p>

      “不寫了,不寫了,寫了叫你們看進(jìn)眼里扒不出來了咋辦?”他把頭搖得跟撥郎鼓似的。

      “怕是不會(huì)寫了吧?”我說。

      “啥?不會(huì)寫?”他兩眼瞪大了。

      “你就是不會(huì)寫了!”我們都說。

      “哼!”他忽然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有力地亂劃,劃完了,我們爬上去看,看了半天,才認(rèn)出來:趙文甲。

      “你就會(huì)寫自己的名字!”我笑他,“你別叫文甲,叫文盲吧!”

      他狠狠瞪我一眼,面紅耳赤地走了。一連幾天,他都不理我。有時(shí)我去喝水,他也態(tài)度冷漠,不大情愿的樣子。我心里感到很是好笑。

      最后一學(xué)年的夏天,是個(gè)下午,我去喝水,文甲老遠(yuǎn)笑著跟我打招呼:“鄭煒,喝水哪!”

      “??!”我答應(yīng)著,對他的友好感到十分詫異。他喜眉笑臉地走進(jìn)火爐房,捧出一捧花糖。我已舀滿一茶缸水,轉(zhuǎn)身要去。

      “哎鄭煒,別走,給你糖吃!”文甲喊住我。

      我忙惶恐推辭:“不吃不吃!”

      “別不吃,這是喜糖,你有嫂子了?!?/p>

      “嫂子?哪家嫂子?”我納悶。

      “我……我有你嫂子了!”他笑瞇著眼,用捧糖的手直捅我。噢,怪不得這小氣鬼今天這么高興,這么大方,原來他有老婆了。我忙潑掉水,用茶缸盛過糖,連問:“真的?這是真的……”

      “真的!”他把笑藏進(jìn)皺紋里,兩眼笑得瞇成一條縫。

      文甲有老婆了,我心里真替他高興。

      “俺倆停個(gè)數(shù)月就成親!”他又笑著對我說。

      “真的?”

      “嗯?!?/p>

      “這么快?”

      “嗯。”

      “那我給你買點(diǎn)啥?”我笑著問他。

      “嗯。買些臉盆、照鏡、暖壺什么的都行!”他說得挺認(rèn)真。這家伙,可真夠?qū)嵲诘模?/p>

      一個(gè)月后,文甲成親了。成親這天,我們學(xué)生都湊錢給他買了禮物。按他的要求,我們給他買了臉盆、照鏡、暖壺之類。學(xué)校的老師們也送了禮。文甲把送禮的師生叫到他家,擺了兩桌酒席。

      我的座位靠近新娘的床鋪。大熱天,新娘穿著大紅襖,端坐在床上,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就像文甲的漂亮小妹。

      我們不喝酒,文甲就一個(gè)勁抓糖給我們吃。我們都已知道,文甲的媳婦是用他的小妹換來的。在我們這里,這種婚事叫換親,本沒有什么非議,可我的心里卻悲涼得很。我的腦海里,一直想著文甲的漂亮小妹。她長得真美,永遠(yuǎn)十八歲。這樣想著,連糖也不想吃了。文甲認(rèn)為這是客氣,就把糖紙剝開,小孩子一樣嬉笑著,把糖塊一一送到我們嘴里。他的剛剛刮去胡子的臉上泛著青白的亮光,這使他顯得格外年輕。見他這樣高興,我們也不得不做出一臉笑意。

      從此后,文甲對我們格外客氣。特別是對我,好像是知心人,見面要拉我坐上一回,直到上課鈴響,才放我回教室。

      不久,我們畢業(yè)了。臨走時(shí),文甲送我一本日記本。贈(zèng)言上只有三個(gè)字:趙文甲。這回寫得相當(dāng)正規(guī)。這本日記,我一直保存著,每當(dāng)看見它,在心里總是說:“文甲,他真是占瞎了這個(gè)名字?!?/p>

      我時(shí)常想: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三年后,我?guī)煂.厴I(yè)回母校任教。文甲還在學(xué)校燒水。我見到他時(shí),他已變得與三年前判若兩人了。他瘦去了幾圈,顴骨老高,眼窩深陷,滿腮的胡子老長,亂草一般,外加亂雞毛的長發(fā),使他徹底成了一個(gè)老頭了。

      他穿一件半新的灰的確良褂子,左臂上帶著被水洗得有些泛白的黑紗,黑紗上有一個(gè)用白線縫寫依稀能辨的“孝”字。

      他看到我,只是瞟我一眼,擔(dān)起水桶走了。

      我從老師那知道,文甲結(jié)婚不久,他的小妹就跑了,跟她從前的相好偷偷跑的,在一個(gè)黑夜。小妹有相好,這事誰也不知道。單等聽到她跟人跑了時(shí),人們才有了議論的話題。小妹跑了,她的婆家當(dāng)然不依,全家老小一起找文甲要人。文甲交不出,人家就把他老婆領(lǐng)走了,從此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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