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巨龍
“又要跑騷!”年輕的時候,我常用一種揶揄和呵斥來教訓(xùn)一頭同樣年輕的驢子。那時候,我是一個下地干活的人,有許多的農(nóng)事需要借助驢子和驢車來完成,所以我養(yǎng)了一頭驢,這是一頭精力旺盛、不服管教的公驢。它很能干,但也有很多毛病,常常見了母驢就走不動路。每次我生氣的時候就罵它,有時候它好像聽出了這話是要收拾它的前奏,就變得乖巧;有時候又根本不在乎我的威脅。七八年了,我們就這樣較著勁,最終我決定賣掉它算了。
那天,我牽著它到牲畜市場時,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散發(fā)著牲畜糞便氣味的市場里,也有幾頭準備交易的驢子。可能是見到同伙很開心,我的驢就張開大嘴叫起來,它這一叫,那幾頭無精打采的驢也來了精神,平靜的市場變得鬧哄哄的。我們養(yǎng)驢的人早就習慣了驢子亂叫,倒是市場上牛呀羊呀有些不滿,它們有的開始扇動耳朵,有的甩起了尾巴,有的用蹄子扒拉著地面,做出討厭而又無奈的舉動,我的這頭驢一進市場就做了一件不受歡迎的事情。
不中意了就會被處理掉,這是所有驢的結(jié)局,也是驢子們說不出的一種痛。不過,賣掉這頭驢我也不會多高興。畢竟它跟了我七八年,幫我干了很多重體力活。不干活的時候還要拉著驢車載我到責任地里看莊稼,或是趕集市買賣點東西什么的,反正是沒有閑著的時候。它就是我家一個不會說話的勞動力,干了很多活,出了很多力,怎么說也是勞苦功高的。我家的那只懶洋洋的黑狗,就是看看院子,來了生人汪汪幾聲給我報個信,再有就是鄰居家的雞鴨、貓狗跑進了院子,它裝腔作勢地干吼幾聲把它們嚇走,其它還能干什么呢?而我家的貓就更清閑了,已經(jīng)看不到它專注地在老鼠洞前守上一兩個小時的模樣了,只是想換換口味的時候,它才會跑到庫房里捉幾只老鼠,算是舒展筋骨,更多的時候,它是在我家的沙發(fā)或是床鋪上扯著均勻的呼嚕甜美地酣睡,而到了春天發(fā)情的時候,這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肥貓基本就不沾家了。一年到頭,狗和貓就干這么點事情,卻享受著喝油湯、啃骨頭的優(yōu)待,而勤勤懇懇干活出力的驢,卻從來沒有享受過什么,在最下力的五六月份,它天天拉著小犁在地里幫我除草,對它的犒勞,也不過就是將那些鋤掉的田間雜草扒拉扒拉,弄上一捆帶回去給它做晚餐,連一顆包谷粒子,一捧麥麩子都不添加,面對這樣的伙食它從不鬧情緒,更不會撂攤子,照樣兢兢業(yè)業(yè),賣力干活。我使慣了它,知道它有什么愛好和毛病,知道怎樣收拾它,制服它——現(xiàn)在,要賣掉它,心里確實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這樣的時候,我最希望有人能看上它,把它買回去當種驢,這對我的驢來說應(yīng)該是最好的結(jié)果。其實,這么多年,我的這頭雄性十足、老是想著和那頭母驢交歡的驢,從來沒有開開心心地和一頭母驢在一起散步、吃草和親熱。雖然它不會說話,但是我知道它的內(nèi)心里天天燃燒著激情和欲火,時刻都想迸發(fā)出來,它是一頭健壯的、有旺盛生理需求的公驢。但是,自從歸了我,這種本能的欲望便從來沒有得到滿足,時間長了就可能扭曲為一種不健康的心理——它已經(jīng)開始嫉妒和仇視那些擁有享受不盡交配權(quán)的雄性種畜的生活。去年春天,有一次我牽著它出去牧草,經(jīng)過巷子的時候,正巧遇到村子里給人提供配種服務(wù)的張麻子正吆喝著他的“多浪白”種豬在給柯柯家的母豬服務(wù)。我牽著公驢經(jīng)過的時候,那頭種豬已經(jīng)爬到了母豬的背上,正快樂地干著活兒,母豬也很享受地哼哼著,我就和張麻子說笑。我還沒有說完,身后的公驢突然張開大嘴叫了起來,然后仇恨地沖向那頭正在快樂的種豬,撅起屁股就是一蹄子,正在交歡的兩頭豬,被叫驢莫名其妙的憤怒嚇得落荒而逃,配種的事就這樣被它攪黃了。
誰也不知道那一刻驢是不是嫉妒種豬的艷福而產(chǎn)生了憤恨。但是,也從另一個方面印證了它活得憋屈。其實,它也有和一頭母驢白頭到老的心思,也希望有頭小驢兒在身邊蹦跶,但這只能是一個夢想,一種奢望。為了這個愿望,它發(fā)過狂,撒過野,磨斷了好幾根禁錮自己的繩索,執(zhí)著地朝著母驢靠近,好幾次就要達到目的的時候,卻被我或者母驢的主人用棍棒和鋤頭殘酷地阻止了。三四年前,莊子上的盲兒哥,因為眼力不好,架不住烈性牲畜,就買回了一頭很溫順的母毛驢拉車干活。這可好,我的公驢見到那頭母驢,就像見到了夢中的情人,天天糾纏不休。在上地的路上,只要看到盲兒哥家的母驢走在前面,不管多遠,它都會張開大嘴發(fā)出“昂嗯昂嗯”的大叫,然后就飛速地追趕,等靠近的時候,便不顧一切,連車帶人要往盲兒哥家的母驢身上爬,那是一種排山倒海的威猛,嚇得我魂飛魄散,趕緊跳下車拼命地拽住韁繩阻止它。驚慌失措的盲兒哥則舉起鋤子就打,慌亂中他的眼鏡掉在地上都顧不上撿,結(jié)果給壓碎了。我和盲兒哥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它從母驢的身邊驅(qū)開,但叫驢的嘴唇已經(jīng)觸到了母驢的私處,卻沒有干成事,當然不愿意,就賭氣般拉起驢車飛奔,好在我腿腳靈活,才沒有被它扔在路上。從那之后,盲兒哥家的母驢就走進了我家公驢的心田,時時想著通過什么方式品嘗到這頭母驢的滋味。不過,公驢不知道,我和盲兒哥早就看透了它的鬼心思,我們時刻提防著,是不會給它實現(xiàn)的機會的。當然,我們不讓它交配也是各有原因的,對我而言,叫驢是干活出力的工具,我得讓它時刻憋著那股子騷勁,它干起活來才有使不完的氣力。對盲兒哥而言,他根本就沒看上我家這頭公驢的品相,就是想要頭小駒子,他也會去找賽買提家的公驢配種,因為賽買提家的公驢個頭大,耐力好,至少產(chǎn)下的小驢身板要高大些,將來出售時價錢也會開得高。我家的公驢相貌平平,要想贏得盲兒哥的認可獲得機會,看來很渺茫。但是我家的公驢不管這些,沒有希望又要得到,唯一的途徑就是無恥,我家的公驢就采用了這樣的思維和方法,結(jié)果實現(xiàn)了。
那天,下了一夜大雨,莊稼地變得濕漉漉的干不成活,我沒啥事,就牽著驢到地里看看雨后的莊稼,順便讓它吃草休息,我選了一片草勢旺盛的地方,把驢繩拴在一株馬蓮草上,遠處盲兒哥家的母驢也在吃草,我很謹慎,特意把那個馬蓮草和繩索混合的結(jié)又用勁地緊了緊,確認沒問題才離開。
真是一場好雨,干旱的玉米苗一夜就竄高了一節(jié),鮮綠的葉子上還存留著水珠,輕風一吹一晃一晃的,像是要滾落下來的珍珠。莊稼長得好,我就看得很專心,眼睛一直盯著田里,快到地頭的時候,我聽見了盲兒哥哭喪般的聲音:“哎呦,任老三,你家的驢子上去啦!”我回頭一看,我家的驢正趴在盲兒哥家的母驢背上行樂,盲兒哥像家里人被奸污了一樣,憤怒地提著鋤頭跌跌撞撞地正往那趕。叫驢不懂人心,造了孽,我總要過去把它收拾一頓,做給盲兒哥看,好讓他消消氣,心里舒服點,于是也趕了過去??吹轿覀冏呓?,叫驢像實現(xiàn)了一個長久的心愿,不等我們發(fā)怒,就主動地從母驢的背上下來了,大概是事情辦完了,它耷拉著腦袋等待著我們的處罰,這么多年我們堅定地阻止它交配的行為,讓它很清楚干了這事之后等待它的是什么?,F(xiàn)在生米做成了熟飯,我和盲兒哥誰也沒有什么辦法,罵它聽不懂,打它也改變不了結(jié)局,我們第一次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但是,我想不通它是怎么跑脫的,就去看那根拴驢的繩索,上面的結(jié)還是死死地和馬蓮草捆在一起的,我突然明白,這家伙是用牙齒咬斷了馬蓮草后跑去偷歡的,一頭驢為了這事已經(jīng)聰明到這地步,它實現(xiàn)愿望也就是遲早的事了。一年以后,盲兒哥家的母驢果真產(chǎn)下了一頭小公驢,我和他都知道,這頭小驢是我家驢的種。
如果不能做種驢,被人買回去繼續(xù)拉車干活我也是能接受的。干活受累是驢子活著的方式,它改變不了,人類也不會讓它改變,既然這是它生存的常態(tài),它就繼續(xù)按照這樣的方式生存好了。當然,不排除像“黔驢”那樣遇到好事者,把它當做玩物買回去養(yǎng)起來,但那畢竟是稀有的事情,更多的驢子還得靠干活出力生存下去。
但它到底不是年青力壯的時候了,如果新主人把它買回去干活,氣力肯定不像我使喚的時候那樣強盛,效率自然要低,少不了要挨些條子鞭子抽打。過去給我拉車,只要我一聲吆喝或是一舉拳頭,它就跟溝門子上插了根火棍似地飛跑。但現(xiàn)在,我就是喊破嗓子,它也愛理不理,除非氣得我下車尋一根條子拿在手上,它才極不情愿地奔跑一會。在路上見到母驢,它也不像前些年那樣張狂,至多是干吼兩聲,更像是友善的問候或是打聲招呼,然后從容地從母驢面前走過,下面的那根黑家伙,甚至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一頭年青時桀驁不馴的叫驢,就這樣在時光里,在一次一次強力阻止和打壓下,漸漸失去了本性、失去了自我,再也沒有年青時難以調(diào)教的渾勁和騷氣十足的雄性,再也不需要使用暴力就會低下頭,順從地按照我的意愿行事,這是我的勝利,卻是叫驢的悲哀?,F(xiàn)在,它除了外表還是驢,性情和本質(zhì)更像一匹老實的馬或一頭聽話的牛,事情到這份上其實真的沒啥意思了。
結(jié)束這種扭曲的生活,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換個主人,換個環(huán)境。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興許離開我,它會遇到像盲兒哥一樣喜歡溫順驢子的新主人,新東家也許經(jīng)常會給它吃包谷面、麥麩子或營養(yǎng)豐富的混合飼料,在我這沒有享受到的,在新東家那里可能都會得到彌補和滿足。甚至到了最后,這頭驢老掉了牙,走不動路的時候,新主人還會把它養(yǎng)起來,直到有一天死去,也不會把它的尸體撂在荒野,讓野狗烏鴉啄食,而是找塊寂靜的荒野,挖個坑,很嚴肅地把它的遺體安葬了,如果一頭驢最后的結(jié)果是這樣,應(yīng)該說它的一生是體面而有尊嚴的一生。
最殘酷的結(jié)局是把它交給驢販子,驢販子從不管買來的驢子是一頭暴躁的公驢,還是一頭溫順的母驢;是一頭強壯的驢子,還是一頭就要完蛋的病驢,只要能賺錢,他們統(tǒng)統(tǒng)拿下,有的把它們長途販運到山東去做阿膠,有的則把它們牽到屠宰場,讓它們變成驢肉店的佳肴。但是我不希望我的這頭叫驢最后的結(jié)局是變成阿膠或涼拌驢肉。
“嗨,老鄉(xiāng),驢子咋賣的?”市場里走進來一個穿著講究、胳肢窩里夾著個公文包說著家鄉(xiāng)話的外地人。他是職業(yè)的驢販子,對驢子的需求量很大,價錢出的比市場上的要高,那幾個賣驢的就讓他看自己的驢,然后開始講價錢。很快買賣就談成了,付完錢,驢販子叫來兩個幫手,很利索地將那幾頭驢趕到一輛車上準備起運。見我沒有賣的意思,就對我說:“老鄉(xiāng),我的價格給的不賴,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
我突然有一種恐懼,忙說:“這驢盲兒哥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