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傘
1
睡眠的跑道不能偏離。
起程。藏好地圖。抵抗夢魘。泥石流的高音部分比傍晚的南京東路還喧嘩。人潮涌動,如巖層粘連,矗立,高高的,與外灘漸漸合攏。
朝九晚五的航跡無法概括這個城市的生存模式,它必須烙上霓虹燈的美學(xué)內(nèi)涵。
我踮起腳尖,假裝望月。
我把目光伸到天際,從云朵中取出食指的力量,打開智能手機和筆記本電腦。外灘在云端化為神像。我能向它獻出些什么呢?
汽車擠瘦的街道?
灌滿方言的紗窗和門?
與世界對話的最佳角度?
岸和高樓的處世哲學(xué)?
或者,懸崖峭壁上一朵紫花地丁的幽香,以便消除空氣中浮躁的熱毒?
信號太弱了,我無法連接網(wǎng)絡(luò),去百度答案。
通曉卦象的人在不同時間從不同方向復(fù)制了同樣的語氣和言辭,砸向我。
2
我站在數(shù)字上,把親人,年齡,放在一起。
疾病和愁容在一本書里,被陳芝麻爛谷子劃出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波浪線,成為左上角和右上角折痕最深的那幾頁。
我摸到痛。我聽見咳嗽聲在房間的另一個身體里,或急促,或緩慢地,走動。
怎能驚動那些不安想法?向下看,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向上看,巖石上的千年靈芝閃著靈光,與雙手的距離,那么遠。
旋轉(zhuǎn)樓梯和直升電梯在這個城市的內(nèi)臟里逶迤,我在臨睡前曾經(jīng)糾結(jié)過兩條路,不是旅途,唯有方向,然后,一陣風(fēng)吹過,像卷畫軸一樣把路線卷了起來。
在數(shù)字面前,最后一步,我迫不得已,只能做減法。
3
清醒的人抱著聰明的腦袋哭泣,糊涂的人在夜晚練習(xí)死亡的時候得到了滿足和笑。
我退回圖書館。
我虧欠了陌生漢字太多的友誼。
撲滿灰塵的舊書字跡已經(jīng)模糊,我在最緊要的一句話后面補上標點符號時,內(nèi)心的迷茫,就散去了。
明天早晨,雷擊般的響聲還會從高處滾落。
我,才是我的危險。
因為只有我,在逼向我的未來。
錯 覺
玻璃瓶中的綠草又多出了一枚心臟。
長勢像昨天的一句話,瞬間穿越數(shù)年光陰,被未來的某一本書所迎接。
她坐在窗前,天上的云朵與身旁的綠草是并排著走路的,其實并不是它們在走路,而是她的眼睛在移動?;蛟S,第一個用目光在草葉上分解葉綠素的人就要誕生?笑,在她的睫毛間嬉戲起來。
瓶中的水擁有靜靜的睡眠。靜得如此干凈,沒有一絲舊夢的碎表情。寧靜的暗道里突然涌出一個身影——那位在記憶中敲煙斗的化學(xué)老師,正在描述二氧化碳如何轉(zhuǎn)變?yōu)樘妓衔?。但是,太陽已西沉,暮色與光合作用的距離,越來越遠。
她說,借來眼睛。
她聚攏的視線無意中撞上了的一片枯黃的葉子,葉綠素不翼而飛,死去的心臟被迅速拔走。
所謂綠草的心臟的多與少,僅僅是一場錯覺。
影 子
我端詳我的影子——
我的孿生姐妹——
在莊子的沉默中虛構(gòu)過危險的蝴蝶,又伸手抹去凌亂的夢事。然后,真正醒過來。將生活的蕪雜置于一個周末。翻箱。倒柜。平息左手與右手的爭執(zhí),建議兩個季節(jié)的衣服換位思考,扼住空間的要害,命令它們在狹路相縫時彼此謙讓。
影子跟著我迅捷地晃動,偶爾也停駐一段目光,坐在陳年的溪水里垂釣青澀的魚群。
冬天就快到了,櫥柜里某些衣服代表著老死的年輕,它們已不適合在我身上談情說愛,紐扣面帶落寞的哀傷,替我說,再見。
我靈魂深處的野性,透過昔日幾朵紫碗碗花上的芳香,在眼框的潮濕處游蕩。
那個生下我和我影子的人,每日像復(fù)制唱片一樣復(fù)制泡沫式的話語。她手臂上的老年斑,總是帶著翅膀的形態(tài)從我面前飛過,或許,它們就是她命中走失了大半生的蝴蝶?
一個蘋果的下午
外出散步的想法被鎖住了,這是窗外雨聲的意愿。
不開燈的客廳,孕育一個下午的暗,產(chǎn)出宋朝的婉約。
還好,我的眼睛沒有上鎖,果盤里的蘋果沒有上鎖,旁邊的刀子沒有上鎖,我的雙手,又足夠自由……
接下來,省略號擺出的方程式是對的——
垃圾桶收留果皮,蘋果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碎片,碎片在胃里表現(xiàn)才能,我重組了它們的營養(yǎng),或者,我已成為一個蘋果的總和?
“我們隱身在對方的軀體……”
布羅茨基分析的圖案,淹沒了一個蘋果的命運。
蘋果隱身在我的軀體。
我隱身在一個下午。
一個蘋果的下午與人的一生,何其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