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邪
一
我九歲那年,我那花枝招展的母親突然提起編織袋,跳上進城的拖拉機,頭也不回地去了她夢想的大城市。
娘一走, “大窩囊”成了爹的新名字,我呢,受人欺辱成了家常便飯。
鄰村一個與娘年紀相仿的單身女人,常給我們送點吃的。這個女人,叫武霞。村里誰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愛找她,聽說她祖上是名醫(yī)。時間一長,村里有些風言風語,說她對爹有意思,而我那沉悶粗魯?shù)牡_實只在看到她后臉上才有溫和的笑容。
半年后,一個悶熱的黃昏,娘從大城市回來,爹娘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爭吵,他們的爭吵里夾雜著“武霞”。次日,淚眼婆娑的娘拋下我們父子,離開了一片狼藉的家。
“往后這日子就我們爺倆過。”爹只重重吐出這么一句話,又下地去了。
最后一次見娘時,她躺在大城市醫(yī)院的太平間,車禍,面目全非。
半年后,爹再娶。娶的不是別人,正是武霞。有人議論,爹是因她才與娘離婚;也有人講,她無法生育,被男人拋棄才嫁給我爹。無論如何,在她帶著那個被稱作“嫁妝”的藥箱子,嫁進我們家的那一刻,我對她僅存的一絲好感也已蕩然無存。
武霞和爹的新婚之夜,我往他們被窩撒了一把雞屎,遭到爹一頓暴打。以前,我爹固然蠻橫,但從不動手打我,我越想越惱。又過了幾日,我往她的藥箱子里放了一條死蛇,將她嚇得魂飛魄散,我又遭爹一頓暴打。
“我要整頓這個家!” 在這個女人撂下如此狠話的那一刻,我對她爆發(fā)了空前的仇恨與反抗。
二
她根本不像女人,下地、種田、挑水,樣樣都干。村里誰有病痛,她提著那個破藥箱就去,分文不收。為此我常譏諷她:“你干嘛叫武霞呀?叫扁鵲、華佗多好!”她不予理會。某次她出診帶回一些糕點零食,被我丟進豬圈,她得知后暴跳如雷?!白屇阍闾|西!” 她隨手撈起一把荊條追著我滿院子打。
那是她以“娘”的身份,第一次打我。
次數(shù)多了,我不與她正面交鋒,而是偷偷地將她晾曬的內(nèi)衣往甘蔗地里扔,偷她抽屜里的錢……她發(fā)現(xiàn)后,必是鞭子伺候。從此,我偷人西瓜要挨打,去水庫游泳要挨打,不做作業(yè)要挨打。
愈演愈烈的“戰(zhàn)爭”里,我那窩囊爹從來不幫我,總是任由她攆著我打。我常這樣頂撞她:“你那么愛打人,自己生個兒子出來打!”聽了這話,她打我打得更兇了。
我們家家徒四壁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七毛錢的辣椒要賒賬;衣服基本靠人救濟;除夕夜,巴巴指著她娘家送來幾斤腌肉……她卻樂觀得很,從不像我娘那樣喊爹“窩囊廢”,看爹的眼神也格外溫柔。漸漸地,我不再受人欺辱,不用經(jīng)常吃冷飯,她還時常給我添置新衣服。
兩年后,她懷孕了。她說,一個都培養(yǎng)不好,再生有啥用?她做了流產(chǎn)。我竊喜。但這并不代表我會繳械投降。
為了早日推翻她的“暴政”,中學時我結(jié)交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抽煙喝酒、打架斗毆,闖禍方法層出不窮。
那日,爹到鎮(zhèn)上去了,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上我家逼債。
債主揪住她的胳膊惡狠狠地要挾:“拿不出錢,我們只好將你帶走!”
我一聽,對那幾個債主說:“我家有很多錢,但是被這個女人藏著。”
她極力阻攔債主翻找,混亂中,一個男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她的頭撞在墻上,頓時鮮血直流,口吐白沫。幾個男人見狀嚇得倉皇而逃。我斜睨了她一眼,幸災樂禍地想:小示懲戒,等我羽翼豐滿,收拾你更不在話下!
幾天后,頭纏紗布的她威風不減,居然請人從鎮(zhèn)里開了一輛紅色大機器回村,這是她用醫(yī)療賠償費給家里添置的收割機。爹照她吩咐去鎮(zhèn)里學了駕駛技術(shù)。她則借了娘家十幾畝地,種起大棚蔬菜。
我家的日子奇跡般地紅火起來。
她的“暴政”也漸漸減弱,我上高中后,她不再經(jīng)常打我。而我,對她則由挑釁轉(zhuǎn)為漠視。
一天夜里,她走進我的房間,將一臺嶄新的英語復讀機擱在我的桌上。我說:“請拿走這個沒用的東西!”
哪知她云淡風輕地說:“小子,你想離開這個家,那就好好念書,考上外地大學。這樣你才算報復我?!?/p>
“考就考!誰考不上是孫子??忌狭宋矣肋h不回這個鬼地方!”我揚起臉沖她喊。
我金榜題名,她當著滿座賓朋喝得酩酊大醉,不停說我是她兒子,是她棍棒打出的大學生,自豪之情溢于言表。“鬼才是你兒子!”我鄙夷地說。
她突然閉嘴了,跌跌撞撞穿梭席間。
謝天謝地,我在19歲這年,如愿離家千里。
三
開學那天,她交給我一部新手機,還給家里裝上一臺新電話,但我從不撥家里的電話。
大一下學期,我突然接到爹的電話?!澳惆⒁趟?,可能時間不多了!”爹語不成聲,在電話那頭哭了。爹可從未哭過。
“你阿姨患了惡性腸道腫瘤,已是晚期?!?/p>
“你窩窩囊囊哭個啥?還能救嗎?”我承認,有一種莫名的難受掠過心尖。
“她不肯做手術(shù),說你讀書得花錢,我勸不動她,你回來說說,好歹她也養(yǎng)了你這些年不是……”爹央求。
她像一條海帶那樣掛在竹椅上,殘陽鋪在她蠟黃的臉上,藥水一滴一滴注入她干涸的身體,旁邊是她自己那個破藥箱。那個揮舞棍棒追著我打的人,此刻就像脫落的半截枯樹皮,凄涼無比。
見我杵在門口,她欲吃力地爬起給我做飯。爹讓她休息,她嗔怪地說:“兒子大老遠回家,吃不上一頓熱飯算怎么回事?!?/p>
“一輩子死要強,活該你受罪!” 看她拖著孱弱的身子在廚房忙碌,我對她依然沒有好聲氣,心里卻分明有一些酸疼,我是怎么了?
我強迫她去做了腫瘤切除手術(shù)。爹不識字,家屬簽字由我辦理,醫(yī)生問到我和她的關(guān)系?!澳缸?!”躲在墻角的她“噌”地直起身子。
醫(yī)生說,半年觀察期,只能將她直腸放在腰側(cè)切口部位排便,如果半年沒感染,運氣好興許能活個三五年,如果情況不樂觀,隨時準備后事。主治醫(yī)生曾好心勸我們放棄,因為誰都知道,不管是否感染,都將面臨一筆巨大的費用,而且反復治療病人遭罪。爹說什么也不肯放棄,幾個療程下來,我們家已山窮水盡。
她一倒,我的生活費成了問題。爹愁白了頭,央求我:“她這些年不容易,我們不能昧著良心不管她?!蔽尹c點頭,背著行李搭上去北京的火車。
她是怎么找到我打工的小工廠,我全然不知。只記得那個早上特別冷,我剛打完卡,有人沖我喊:“你媽來了!”我嚇了一大跳。呼嘯的北風里,瘦骨嶙峋的她裹著爹的棉大衣直哆嗦。
“半途而廢算什么男子漢?還瘦成這個鬼樣子?!彼摹俺靶Α绷钗倚睦镂逦峨s陳,千萬個疑問還沒來得及問,就被她“押”回了學校。
爹說,我休學后,她自作主張請醫(yī)生給她做了直腸縫合手術(shù),拗不過他,我們陪她聽天由命。
大概上蒼保佑,她的傷口未感染,癌細胞未擴散,她僥幸逃過這場劫難。
四
我畢業(yè)參加工作了,春節(jié)帶女友回老家。
雨天路滑,駕車到鎮(zhèn)上接我們的途中,爹連同他的三輪車一同翻入山谷,肇事司機逃逸。
重癥病房外,半個月的等待顯得昏暗漫長,醫(yī)生宣布爹蘇醒幾率只有百分之十。即便醒來,也極有可能生活無法自理。她趴在爹胸口大哭一場后,一把抹干淚,對我說:“日子照舊,你們回城里工作,該干嘛干嘛,你爹交給我,這不還有百分之十的希望嗎?”她的話,鏗鏘有力。
爹的治療費,成了頭號難題,親戚借了個遍。肇事司機逃逸,事故地點沒有監(jiān)控和目擊證人。雪上加霜的是,我丟了工作,女友棄我而去。
病體孱弱的繼母,人事不省的父親,巨額的醫(yī)藥費,我已心疲力竭。
幾次在病房外聽到她娘家人勸她放棄這個家,她從來都只是甩出一句:“絕不做負心人!”
為節(jié)省開支,她退掉護工,自己為爹更換尿布、床單;怕爹常年臥床神經(jīng)萎縮,她每天給爹做按摩;怕爹寂寞,她深夜和爹“交談”,還拿手機給爹聽歌。
終于,在爹昏迷臥床的第四年,她在電話里哽咽著說:“你爹醒了!”當我趕到醫(yī)院,她正緊握爹的手,貼在胸口,不斷重復:“我在,我在!”
“娘,謝謝您!”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喊出這聲娘的。她一聽,愣了許久,一把摟住我,喜極而泣。
上個月,爹娘進城看孫子。
爹氣喘吁吁將沉沉一筐土雞蛋放在我新家的桌上:“給我孫子攢點土雞蛋!你娘一個沒舍得吃。”娘拉了他的衣角笑呵呵地說:“孫子吃了我的土雞蛋,長命百歲哩!”
我對她說:“娘,這次您和爹就留在城里別走了。”我和妻子一直打算接爹娘在城里養(yǎng)老,可娘總以住不慣為由拒絕。其實我知道她是怕給我們添麻煩。
娘說:“明白你有這份心,可我還是習慣守著咱那個家。再說我和你爹身體好得很!現(xiàn)在不要你們養(yǎng)?!?/p>
爹說:“都聽你娘的。”
(摘自《博愛》2016年第4期 圖:項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