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燭
一、茫茫海底
2006年太平洋北部,正值盛夏,陽光照得人眼前一陣陣發(fā)黑。一條搜救船意外發(fā)現(xiàn)一輛幾十年前沉沒的豪華輪船。機器轟鳴聲在海風中穿梭,搜救船潛入3765米深的海底深處。幾個小時后,一個美國人一把揭開氧氣面罩破水而出,大聲用英文喊道:“在輪船里發(fā)現(xiàn)一個鍍金匣子,我們說不定找到‘海洋之心二號了!”
美國人手中高舉著一個中式盒子——景泰藍色,金底描邊,上有緋紅的牡丹紋,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熠熠生輝。
同樣是沉沒的輪船,同樣是外觀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匣子,想到“泰坦尼克號”上的“海洋之心”,一時間,搜救船上的所有人都充滿了期待。
茫茫的海面夜幕降臨,如一張白紙浸于濃墨中,只剩一條縫隙,透出一絲神秘。
拂去匣子上的水漬,戴著白手套的美國人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扭開匣子的鎖扣,“咔”的一聲響,這只被埋藏在海底深處幾十年的孤物應(yīng)聲而開。
一張泛黃的樂譜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銅黃色的紙張透著異域風情,黑色的筆墨勾勒出一行行樂符。可以看出,幾十年來,海水并未浸透至匣子內(nèi)部,紙張保存完好,唯有邊角已經(jīng)卷起的黃頁透露著歲月的痕跡。
所有人面面相覷,沒有鉆石,也沒有珍寶,只有一張寫著密密麻麻樂符的破紙。眾人大失所望。
有人發(fā)出第一聲抱怨:“Shit!”
人群中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不尋常處:“這張紙的標題寫著兩個不認識的字,好像是中文?!?/p>
昏黃的燈光下,船上的亞洲人戴著眼鏡細細看了一分多鐘后才皺著眉開口道:“樂譜上寫的兩個字是,念瓷。”
念瓷?
眾人擺擺手,紛紛離開。匣子被人隨意丟在一個角落,輕如羽毛的樂譜緩緩飄落在地上,有人一腳踩上去,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記。
沒有人有興致了解這是怎樣的一首曲子,就如1953的安彼爾創(chuàng)作了一個世紀,也沒有人在意萊比錫圣多馬教堂外面管風琴的聲音;就如大洋彼岸的陳恩瓷幾十年的苦苦守望,也被掩埋在這3765米深的茫茫海底。
二、東方小女郎
1953年一月二十一,德國赫瑟爾河畔流淌著清冷的旋律。
穿著一件破棉衣的安彼爾低著頭,在萊比錫圣多馬教堂外的廣場上拿著一張紙殼寫寫畫畫,他手上握著撿來的鉛筆頭,手指被凍得發(fā)紅。廣場上有穿著嘻哈的年輕人路過,用眼睛瞥他一眼,扔下幾枚德幣,然后轉(zhuǎn)頭跟同伴打趣:“看,我們的小巴赫又在創(chuàng)作了呢!”
笑聲漸漸遠了,隱約傳來譏諷聲:“連琴都不敢彈,這個怪胎還天天坐在那里幻想著成為第二個巴赫!”
“聽說他是因為迷戀巴赫才來這里的。我看,寫再多也是一堆廢紙!”
如雕塑般在廣場上坐了一下午的安彼爾慢慢抬起頭來。他極瘦,亞麻色的頭發(fā)微微卷曲,高鼻深目下是一張因營養(yǎng)不良而憔悴的臉,薄唇緊緊抿著,藍色的眼眸顯得內(nèi)斂而沉默。他明明是西方面孔,卻獨有一種東方的矜持。
他拿起地上散落的紙殼裝進黑色的布包里,正欲站起身來時,從他頭上投下來一片陰影,一句流利的德語響起——
“先生,我能買你一首曲子嗎?”
安彼爾抬起頭,一張素凈的東方面孔映入眼簾。遠山眉,眼睛下方一顆隱約可見的淚痣,像揉進了一粒朱砂。她穿著修女服,手上拿著一本《舊約圣經(jīng)》。她伸出一只手,手心靜靜地躺著一枚德幣。
這是個中國女孩。
安彼爾沉默了一下,說:“我不賣。”
女孩像是預(yù)料到他的回答,神色平靜:“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聽一首曲子。在我們國家,人們不開心時總是以歌舞為樂。”
陳恩瓷那時是圣多馬教堂唱詩班的一員,拿著十字架,在大修女的指導(dǎo)下吟唱詩歌。唱詩班眾多女孩中,只有她一個是異國人,因此,她經(jīng)常無故受到排擠和孤立。這一天,她正因為被人栽贓摔壞燭臺而郁郁寡歡。
暮色里,女孩眉目低垂,安彼爾站起身,只輕輕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從來不彈曲子?!闭f完,便繞過她轉(zhuǎn)身離去。
德國小城萊比錫,少年孤僻的背影像海上的落日,孤獨卻散發(fā)著令人過目不忘的憂郁氣質(zhì)。
就在安彼爾快要忘記這個中國女孩時,她再次站在了他面前。
彼時,他正坐在廣場角落吃午飯——一塊干裂發(fā)硬的面包,他咬一口便就著一大口白開水咽下去。這一次,她眼睛微微發(fā)紅,像是剛剛哭過一場,突如其來問他:“巴赫的第幾平均律才能彈出心碎的感覺?”
她那時的心上人是帶她來德國的老師。他叫周山,穿著白襯衫,手指修長,溫文爾雅。幾分鐘前,他帶著一個身材姣好的德國女郎走到她面前,讓她喚師娘。她忍著淚,落荒而逃。
安彼爾不說話,沉默地看著她。
她自顧自說下去:“在我們國家,有一句詩是這樣說的:我本將心與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闭f完,她慘淡一笑,“你肯定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我猜,你除了寫曲什么也不知道吧?”
一個哭過一場的少女,問著他人什么叫心碎的感覺,任是再遲鈍的人也能猜到幾分。
安彼爾望了她一眼,開口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女孩頓時睜大了眼睛:“你竟知曉中國的詩?”
安彼爾神色依舊波瀾不驚:“小時候在翻譯書上讀過一些?!?/p>
女孩低頭沉吟了一會兒,然后在他身邊坐下,從他手中撕了一片面包,又學著他的樣子灌了一大口水,梗著細長的脖子艱難咽下后,才輕輕伸出手。
“我叫陳恩瓷,來自中國。東方還有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皎然素瓷傳靜夜,芳氣清閑軒。她的名字很有中國氣息。
安彼爾神色微動:“你好,東方小女郎。”
1953年,圣多馬教堂前的陽光似詠嘆的前奏曲,她手中的《舊約圣經(jīng)》被風吹開,現(xiàn)出里面的一句詞:“愛情如死之堅強……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
三、命運交叉點
第二天早上,陳恩瓷是有意路過安彼爾常坐的廣場的。她拿著燭臺跟在一眾修女后面,眼睛若有若無往角落一瞥,發(fā)現(xiàn)平常拿著紙殼埋頭坐在一處的憂郁少年不見了,角落里什么也沒有,她的心微微一沉。一連三天,安彼爾都不見蹤跡。
早上的吟詩,陳恩瓷頻頻出錯,本就受歧視的她更是被德國修女冷嘲熱諷。吟唱結(jié)束后,她悄然循著廣場每處的角落找去。就在她即將失望而歸時,她看見教堂后門的一塊草地上不知何時躺了一個人。她疑惑著走上前察看,發(fā)現(xiàn)倒地的男子滿面血污,閉著眼睛,緊皺眉頭。她把額前散亂的頭發(fā)撫開,待看清這人后驚呼一聲:“安彼爾?”
陳恩瓷叫了幾聲安彼爾的名字,他依舊昏迷不醒。她望了望周圍,咬咬牙背起他,一步三晃地偷偷進了教堂的倉房。
典雅肅穆的教堂,私藏男子是大罪,但她顧不了那么多,偷偷尋了東方的草藥給他熬藥。敷在額頭上的毛巾換了十幾遍,安彼爾才逐漸清醒過來。他在老舊的木床上一動,全身就猶如散架般疼痛。陳恩瓷見他醒了,慌忙轉(zhuǎn)身壓下他的肩膀:“你全身都受傷了,再亂動就麻煩了。”
燭光如豆,她的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因為熬藥而被煙熏得像只小花貓。安彼爾沒問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平日里一向沉冷的表情因為虛弱而緩和下來。
“謝謝你?!?/p>
陳恩瓷放下手中的藥,忍不住問:“你是怎么受傷的?”
他愣了一下,深藍色的眼眸暗淡下來。
陳恩瓷把臉轉(zhuǎn)過去,說:“沒關(guān)系,你要是不想說,我就不問了?!?/p>
“不?!彼鋈秽嵵仄涫碌負u了搖頭。
原來,那群平日以嘲笑安彼爾為樂的人今天又在他面前出言挑釁,但他們沒想到,一向沉默的他會忽然拿起石頭扔過去,一群人瞬間扭打成一團。雙拳難敵四手,最后他還是受了傷,強撐著走了幾步,便失去了知覺。
陳恩瓷聽得心驚肉跳,安彼爾說完便再也沒開口。教堂破舊的倉房中,他清瘦的側(cè)臉在燭光下模糊不清。
第二天一早,等陳恩瓷再去倉房時,安彼爾已經(jīng)走了,木床上只留一枝白色的梅花。她握著花,站在原地看了好久。
她救了他一次,但她沒想到,命運就如古往今來那些綺麗的小說般充滿了戲劇性。她晚上在萊比錫小巷中被幾個中年德國人堵住的時候,心里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不論在何地,異國人總是吸引人眼球,就算是最膽小的德國男人在看見中國小姑娘,邪念也會像發(fā)酵了一般漲大。何況,那年的陳恩瓷,白凈動人,就像一朵開在掌心的白花。
在幾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就要圍上來時,一道利器劃破血肉的聲音響起,前一刻還笑得一臉猥瑣的男人瞬間捂住臉叫道:“Oh my god!我的眼睛!”
一只手沉穩(wěn)迅疾地握住了她,下一刻,她就不由自主地轉(zhuǎn)身跟著那只手的主人飛奔起來。中年男人的同伙反應(yīng)過來,也飛快地追在他們身后。
陳恩瓷睜大眼睛盯著安彼爾,他嘴角上揚,白色襯衫被風吹起,似張開的船帆。
那是陳恩瓷第一次看見他笑。
身后叫囂的人緊跟過來,他拉著她跑進一座廢棄的工廠,藏進狹小的貨架之間。罵罵咧咧的德國男人轉(zhuǎn)了幾個來回都未見到人影,只能敗興而歸。
陳恩瓷緊緊靠在他懷里氣喘吁吁,聽見人群終于走了,正欲暗嘆一口氣,一抬頭卻直直撞上他的下巴。咫尺之間,他的唇和她近得幾乎沒有距離。她慌忙低下頭去,心跳快得幾乎令她窒息。
同樣回過神的安彼爾手如木頭般不知往何處安放,紅暈爬上了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外國人的臉。
“安彼爾……”她如囈語般叫著他的名字。
黑暗中,一對年輕人在命運給予他們的交叉點上劈面相逢,有什么東西,在他們心中,悄然改變。
四、赫瑟爾河畔的笑聲
深夜,在圣多馬教堂空無一人的大殿里,陳恩瓷看著安彼爾背包里一沓寫在紙殼上的譜子,終于問出了一直以來困惑她的問題:“你終日寫曲,可為什么從不把它彈出來?”
萊比錫圣多馬教堂高聳的穹頂五彩斑斕,圣潔的十字架如神祇般佇立于其中。十八世紀西方響徹中外的音樂家賽巴斯蒂安·巴赫的遺體,連同他生前彈奏過的管風琴都被收藏在這座著名的教堂中,受無數(shù)后人瞻仰。
這也是安彼爾常年坐在教堂外的原因。一生當中視為信仰的人物就沉睡在自己身旁,硬紙殼上密密麻麻的樂符便是他追逐的腳步。
安彼爾靜靜地看著陳恩瓷,她穿著寬松的白色睡袍,海藻般微卷的長發(fā)披散在肩,美得像一幅中世紀復(fù)古的油畫。
“如果你曾在彈琴的時候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你會怎么辦?”
那時,安彼爾第一次對人說這么多話,也是第一次說起這段往事。
安彼爾出生在一個并不和睦的家庭,母親早婚生下他,父親頹廢無能。在他的童年生涯里,他聽到最多的就是他們爭吵扭打的聲音,而每當這個時候,他的母親便把他反鎖進狹小的閣樓間,直到他們雙方偃旗息鼓,她才想起放他出來。
十一歲那年的某一天,他蜷在閣樓角落里,抱著管風琴彈了一遍又一遍,企圖掩蓋外面撕心裂肺的爭吵聲。突然,一道重物摔落的聲音狠狠貫穿了他的耳膜,他踢開門沖了出去,發(fā)現(xiàn)臉上滿是淚水的母親茫然地看著他。
因為爭吵而喪失理智的女人將他的父親推下了高樓。幾秒鐘之后,母親對他一笑,而后從窗口輕輕一躍。他面無表情,將手上的管風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從那一天開始,安彼爾便再也不彈琴。他只是沒日沒夜不停地寫曲,沒人知道那些樂符后面埋藏了他多少的心事。
“巴赫一生籍籍無名,人們是在他死后五十多年才發(fā)現(xiàn)他的天才造詣。他晚年因為常年對著樂譜而眼睛失明,也是這位天才所付出的代價?!?/p>
陳恩瓷指著被捆綁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背面,說:“現(xiàn)在,賽巴斯蒂安·巴赫就沉睡在你身后,如果你因為這件事而永遠不彈琴的話,換成是那個時候的巴赫,他也絕對會看不起你?!?
安彼爾臉色驟白,陳恩瓷熾熱的目光像一張網(wǎng)鋪天蓋地而來。
從那天起,陳恩瓷開始隔三岔五從教堂外面帶回東西:一盒盒的鉛筆、一本本燙著金字的知名作曲家樂譜。她為他點一盞燭燈,披著單薄的外衣陪他在燈下鉆研那些她看不懂的符號。
安彼爾一旦寫起東西來便什么也顧不上,數(shù)不清的夜晚,當他從紙間抬起頭來時,他發(fā)現(xiàn)陳恩瓷已經(jīng)靠在墻上睡著。她的手還緊緊揪著他的衣角,眼睛下的痣像搖搖欲墜的一顆淚。
五月之際,萬物回春,積雪開始融化。安彼爾騎坐在一輛自行車上,修長的腿撐地,陽光透過樹枝映在他亞麻色的頭發(fā)上,少年常年蒼白的臉漸漸有了神采。看見陳恩瓷從教堂走出來,他按響了自行車車鈴。
陳恩瓷腳步輕快地跑上前去:“你今日不寫曲兒了?”
“不寫了。走,帶你去個好地方?!?/p>
她跳上他的自行車,他清瘦的脊背透過襯衫凸現(xiàn)出來,陳恩瓷不動聲色地輕輕用手環(huán)著他的腰。
五月赫瑟爾河畔,有落拓的詩人,有吹著風笛的賣藝人。在柔柔的音樂聲中,他打開一封信,里面是一長串地址。
“恩瓷,我收到一封來信,里面的人說愿意將我的曲子刻成樂碟?!?/p>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這兩個字一個外國人說來,發(fā)音并不流利。
陳恩瓷瞪大眼睛拿過信,頓時喜上眉梢。安彼爾靠在石階上,她緊緊抱著信,溫潤的眉眼如山水畫般舒展開來。
亙古不變的河水靜靜流淌,一高一矮兩人互相望著。
有支著木架的年輕意大利畫家目光被吸引了,臨摹出這兩個年輕人相視而笑的畫面。印象派的畫筆間,赫瑟爾河畔銀鈴般的笑聲被風吹散。
五、你的心上人
信封上的地址在萊比錫小鎮(zhèn)的南方,他們坐了一晚的火車才到達信中陌生的地方。裝修豪華的公寓里,喝著咖啡的中年男人留著褐色的胡子,西裝革履。
他把留聲機中的唱片換掉,指了指新的那張,語氣輕佻:“這就是我們打造的另一位音樂家的曲子,在別的國家已經(jīng)斷銷。當然,我相信您的曲子一定會比他的紅上十倍?!?/p>
陳恩瓷打量著四周,心中生疑:“這里就只有你一個人?”
中年男人看著她一笑:“還是這位東方小姑娘聰明!這里還藏著一位小巴赫?!?/p>
說完,他拍拍掌,一個高鼻深目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
“只要安彼爾先生把曲子賣給我們,我們這位小巴赫就能讓它名揚中外。”
“什么叫賣給你們?不是說刻成自己的樂碟嗎?”
那男人像是聽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話般道:“現(xiàn)在誰會聽一個沒有名氣的作曲人的曲子?把曲子賣給我們,你們將得到一筆豐厚的酬金,這首曲子署名是誰,還重要嗎?”
安彼爾懂了,面前的人不是什么幫自己實現(xiàn)音樂夢的啟蒙人,他只是一個想把自己所寫的曲子當作物品賣出去的商人。
“小巴赫?”他目光冰冷。
陳恩瓷自然也明白了。她沉默了幾秒后,毫不猶豫把桌上的一杯水潑到男人嘲諷的臉上,然后拉著他扭頭就走,只留男人在他們身后大聲用德語罵道:“粗俗!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巴赫?”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巴赫?安彼爾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聽到別人對他說這句話,所以,在走出公寓后,他低聲地對陳恩瓷說:“或許,我把曲子賣給他們換一筆錢也沒有什么不好的?!?/p>
瓢潑大雨沒有任何預(yù)兆從天而降,路上行人四處躲散,只有他們兩個人像無知覺般緩緩走在大雨中。
陳恩瓷隔著雨幕看眉眼低垂的安彼爾,一言不發(fā)地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語言的力量在有的時候是薄弱的,她寧愿讓時間證明給他自己看,他的堅持沒有錯。
她避開了那個沉重的話題,朝他撇了撇嘴,可憐兮兮道:“好餓,一天都沒吃東西了?!?/p>
安彼爾看了看路邊的蛋糕店,摸了摸口袋,而后沉默著獨自跑進了蛋糕店。不一會兒,他拎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遞到她面前。
“給你?!?/p>
陳恩瓷在屋檐邊拆開包裝盒,一塊棕色的巧克力蛋糕映入眼簾。她驚呼一聲:“好棒!”
她把蛋糕切開一半,遞向安彼爾。他搖了搖頭,道:“我不餓。”接著又固執(zhí)地加了一句,“你吃?!?/p>
他們兩個靠在墻邊席地而坐,陳恩瓷狼吞虎咽地吃著。有路過的人停下好奇地看他們一眼,又滿臉笑意地搖頭而去。
陳恩瓷聽到他們說:“看這個小女孩的男朋友多好!年輕人就是甜蜜……”
她臉一紅,悄悄低下了頭。安彼爾看著她嘴角上的奶油,忽然道:
“你的那個心上人,是什么樣子的?”
六、你是神的一手安排
如果不是安彼爾忽然問的那一句,陳恩瓷幾乎快要忘了周山這個人的存在。
婚禮就在圣多馬教堂里舉行,新娘嬌媚動人,神父念著莊嚴的誓詞,一首《婚禮進行曲》后,陳恩瓷真心實意地朝周山敬了一杯酒。不知為何,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她想起自己曾在他們兩人面前落荒而逃,竟覺得不可思議
而她不知道,她在婚禮上真心實意祝福周山的笑容,卻被安彼爾當成了強顏歡笑。
在婚禮后臺,安彼爾叫住了這個他第一次見面的中國男人。他想了想,卻終究還是隱忍著痛意開了口。
“恩瓷心里一直喜歡著你。我覺得你應(yīng)該知道這個事實。”
他笨拙得像個孩童,自作主張,以為這樣能幫她,以為她依舊是那個哭著問巴赫第幾平均律能彈出心碎感覺的陳念瓷。
周山盯著這個衣著陳舊、卻站得筆直的少年,忽然一下子笑了。
“你從哪里看出恩瓷喜歡著我?再說我是她的老師,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p>
就在安彼爾正欲出口反駁時,陳恩瓷的聲音打斷了他。
“安彼爾,你在這里胡說八道什么?”
他轉(zhuǎn)過頭,第一次見她生氣,漲紅了臉,面上充滿了難堪。她冷著臉走到他面前拋下兩句話:“誰讓你來這里了?你覺得你對我了解到能自以為是替我說話嗎?”
說完,她朝周山抱歉一笑:“對不起,周老師,請原諒這個外國人的無理玩笑?!闭Z畢,她再也不看安彼爾一眼,扭頭離去。
安彼爾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最后只是苦澀一笑,轉(zhuǎn)身隱入人群中。
參加婚禮的人群徹底散盡后,陳恩瓷還坐在教堂的凳子上發(fā)愣,四周是一片熱鬧后的狼藉。忽然,她像觸電般跳了起來,像一陣風般朝門外跑了出去,好像再晚一秒就來不及了。
陳恩瓷找遍了萊比錫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沒有看到安彼爾的蹤跡。這個一向敏感安靜的少年,她不敢想象她生氣時說的那句連她都覺得是嘲諷的話會令他怎么想?;蛟S他永遠都不會再理她?或許他以為她只把他當累贅?陳恩瓷從未這樣害怕過。
就在她拖著沉重的腳步沮喪地回到教堂時,一個一直蹲在教堂邊的身影輕輕叫了她一句:
“恩瓷?!?/p>
她轉(zhuǎn)過頭,安彼爾朝她一笑。
“我在這里從天亮等到天黑,我在猜,一個東方小姑娘要多久才想到出來找我。小姐,你看到她了嗎?”
他蹲在角落,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獸,濕漉漉的眼睛飽含深情地望著她。
陳恩瓷終于忍不住笑了,眼淚卻淌了一臉:“這個東方小姑娘以為自己傷害到了一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她覺得那個人很笨,笨得到現(xiàn)在都以為她喜歡著別人。她想找到他,告訴他,她從未想過,明明他是那么清淡的一個人,目光卻那么鋒利,鋒利到深割進一個人的心,再不能忘卻?!?/p>
“你能找到他,幫我告訴他嗎?”她蹲在地上,深深將臉埋于掌心中。
有一雙手臂輕輕抱住了她,溫熱的手指撫去了淚水。
十二點鐘的鐘聲敲響,圣多馬教堂傳來管風琴的聲音,那是巴赫平均律的第三章。
他們站在圣多馬教堂穹頂之下,在管風琴悠揚的旋律中跳舞,空無一人的街道,她白色的裙裾翩飛。
在很多很多年后,陳恩瓷在地球的另一半的東方國度孤獨守望一生,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那日所有的畫面亦如電影般清晰。
那天,安彼爾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從小到大,我每日譜曲幾十遍,以巴赫為束縛。從今往后,我以你為約束。恩瓷,你就是神的一手安排?!?/p>
七、巴赫之琴
在遇見安彼爾之前,陳恩瓷每日對著十字架祈禱的是希望周山能注意她一眼,而現(xiàn)今,她閉著眼睛在胸前畫著十字,是希望自己能在安彼爾生日前送他一架屬于他自己的管風琴。
她偷偷去萊比錫的琴行,那些陳列在柜臺上泛著冷光的管風琴,最便宜的她都要在小餐館里刷半年的碗才能買到。她沒有時間,也等不及。就在她焦頭爛額之際,安彼爾卻告訴她,他要離開萊比錫幾個月。
安彼爾接到幼時導(dǎo)師的電話,一個機會擺在了他面前。他可以進入音樂學校參加幾個月全封閉式練習,結(jié)束后,會有德國著名的拜羅伊特歌劇院里的人員來挑選人才,獲選者能在上萬名觀眾前開個人獨奏會。這對于每一個懷有音樂夢想的年輕人來說,都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
安彼爾卻猶豫了,他想到了陳恩瓷??伤敛华q豫地回答說:“你還等什么?什么時候出發(fā)?”
他臉一紅,扭過頭去:“我可能幾個月都沒有機會回來?!?/p>
陳恩瓷一怔,隨即恢復(fù)了神采:“你放心,我會在這兒等你。你要去更好的地方,我怎么能成為你的阻礙呢?”
臨走前,陳恩瓷塞了一張字條到安彼爾手里。在火車上,他打開,上面寫著一串字跡娟秀的中文:陌上花開,君可緩緩歸矣。
可陳恩瓷終究還是沒有她說的那么硬氣,不過一個月她就抵擋不住內(nèi)心的思念,瞞著安彼爾買了車票,偷偷找到他所在的學院,希望能遠遠看他一眼。紅色磚墻外,她一個人轉(zhuǎn)了十幾圈都無法入內(nèi)。
她咬咬牙,索性脫了鞋子,趁著沒人偷偷爬上了后墻,一雙似鹿般的眼睛從墻頭探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安彼爾。幾十個穿著英倫校服的人在鋪著鵝卵石的廣場中站成一排,他穿著咖啡色的毛衣,系著領(lǐng)結(jié),坐在一架管風琴的后面,表情沉靜,深邃的目光低垂,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
陳恩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好像這寬闊的廣場中央只有他一人。少年好像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自己,抬起頭。陳恩瓷心一跳,腳一滑,還沒來得及尖叫就從墻上摔下,趁著安彼爾還沒發(fā)現(xiàn),一瘸一拐地逃走。
幾個月后,陳恩瓷才從醫(yī)院出來。
提著行李的安彼爾興致勃勃地下了火車,卻發(fā)現(xiàn)思念了幾個月的身影并未前來,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孩童牽著他衣角,脆生生地說:“恩瓷姐姐讓你晚上去赫瑟爾河畔等她,她有驚喜要給你。”
安彼爾眉毛一挑,他也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她。幾天前,歌劇院一眾神情嚴肅的考核人員在聽完一首他自創(chuàng)的管風琴曲后,有人激動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說:“安彼爾先生,拜羅伊特歌劇院歡迎你!”
他們看完他的樂譜后,稱他為天才少年,前途不可限量,而他只一心想回到那個小鎮(zhèn),告訴他的東方姑娘。
赫瑟爾河畔的月光如銀霜,陳恩瓷站在一地落花中笑吟吟地看著他。
“再過一個小時就是你的生日?!?/p>
安彼爾沒說話,中國人愛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安彼爾想,他們之間不知隔了多少個秋。
陳恩瓷一把將身后一塊紅色的布拉下,一架華美絕倫的管風琴赫然出現(xiàn)在面前,夜幕中,它幽紅色的外觀泛著奪目的光。
“這是被收藏在圣多馬教堂的巴赫生前所彈之琴?!?/p>
幾個小時前,她望著那臺戒備森嚴的管風琴在十字架下從未這么虔誠地許愿:“圣主,只要借給我一個晚上就好……神會寬恕我的?!?/p>
夜色深沉,躲過重重看護,她把它偷運了出來。
安彼爾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就在他正欲說什么時,十幾道手電筒的光刺透了他們眼睛。人群中響起一道盛怒的聲音:“小偷在這兒!快給我抓住他們!”
八、終其一生的等待
陳恩瓷是在1957年離開德國萊比錫的。
她的個人檔案被當時的德警記下狠狠的一筆:盜竊圣多馬教堂大音樂家賽巴斯蒂安·巴赫遺琴,即日驅(qū)逐出境,永不能入國。
沉重的印章烙在紙上,冷漠得如同陳恩瓷那天深夜被警察審問一晚上的臉。
“琴是我偷的,跟別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安彼爾被學府里的人保釋,沒有人愿意放棄這個如金子般的少年。所有人都跟他說,你只要說不認識這個亞洲小姑娘就好了,你前途才剛剛開始,不要因小失大,斷送唾手可及的機會。
連陳恩瓷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說:“我不認識這個人。他只是湊巧路過而已。”
德警沒見過這般冷漠倔強的人,只能憋著氣在她的檔案上打叉,然后扔給她一沓文件,說:“簽完字,收拾好你的東西,會有獄警將你遣送回國。我們不需要你這種貪欲熏心的人留在這里。”
只有安彼爾知道她是為誰而偷琴,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只能像瘋了一般拉著人一遍遍解釋,卻無人理會他。
臨行前,他抱著陳恩瓷,抵著她的額頭,喃喃不休:“不寫了,不彈了……只要你別走,我一輩子不碰音樂了?!?/p>
陳恩瓷擦著眼淚,拼命擠出一個笑容:“傻瓜,又不是一輩子不能相見。你好好在這兒彈琴,等出名了就來中國找我。我一輩子等你。”
1957年,陳恩瓷在離開德國前最后一分鐘說著一輩子等他,就真的等了她余下的整整一生。在五六十年后的現(xiàn)在,人們有網(wǎng)絡(luò),有手機,有無數(shù)的社交軟件可以聯(lián)系一個人,而在那個年代,身處在大洋彼岸兩端的兩個人說再見,卻是真正一生的告別。思念讓回到中國后的陳恩瓷熬得白發(fā)蒼蒼。
后來,垂暮之年的陳恩瓷總是愛拉著人問一個問題:“年輕人……你有沒有聽說過德國有一個音樂家名字叫安彼爾……”
留德歸來的人冥思苦想,終究搖頭道:“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更別說是音樂家了。”
而每當這個時候,老人便會固執(zhí)地搖搖頭。
“不會的……安彼爾后來不可能沒有成名!你沒聽過他寫的曲子,那是繼巴赫之后最偉大的音樂家!”
年輕人聽到這里,戲謔般地插話道:“您還認識巴赫?”
而老人卻再不肯說一句話。沒有人發(fā)覺這個總是愛在管風琴后面靜坐,臉上皺紋縱橫的人,年輕時有怎樣一張明媚的臉。
陳恩瓷沒有想到,年輕人說的話其實并沒有錯。德國從未出現(xiàn)一個叫安彼爾的音樂家,因為那個因為巴赫而來到萊比錫的少年死于1960年,陳恩瓷離開的第三年。
那是久到無人能想起的一段往事。
那年的安彼爾已經(jīng)小有名氣,在歌劇院演出結(jié)束后,掌聲經(jīng)久不息??梢恍哪钪鴸|方姑娘的少年不顧眾人阻攔,鐵了心要遠渡重洋。登上輪船時,他手里緊緊拿著一張曲譜,在上面一筆一畫、端端正正用中文寫著兩個字:念瓷。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他為愛而寫的曲子。
而就在輪船在太平洋行駛的第三天,海上卷起風暴,裹挾著輪船上的一切沉沒在太平洋深處。被海水覆蓋的生死一瞬間,沒人知道少年最后的心事。
幾十年后,陳恩瓷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閉上了眼睛。她終其一生都未等到安彼爾的歸來。
九、泛黃的樂譜
搜救船上人群躁動,休息了一夜的美國人從睡眠中醒來,有人拾起甲板上的樂譜,皺眉問身邊的人。
“這張舊紙還要嗎?”
“反正看不懂,扔了吧?!闭χ沾娜穗S口應(yīng)了一句。
于是那人手腕一揮,泛黃的樂譜便如落葉般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只一瞬便重新沉沒入無垠深海中。
海霧迷蒙,有一個異國少年憑欄遙望東方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微光浮動,海面霞光萬丈。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