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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xiàn)眸

      2016-07-15 14:52舒安
      飛魔幻A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眼睛

      舒安

      我十六歲那年,家破人亡,容貌盡毀,西冷駐顏師林冷為我駐顏,并將我收入門下為唯一的入室弟子,我自此成為一名駐顏師。

      駐顏之術(shù),起于東方,以駐顏師心血為之,方可容顏艷麗,永葆青春。

      我雖然是一個駐顏師,卻從未為哪個人駐過顏,日后漫漫余生,也當(dāng)無人會找我駐顏,但幸好駐顏之術(shù)并非駐顏一條路可走,也幸好西冷這一輩里最好的駐顏師韓柏陪在我身邊,我可不必為了生計發(fā)愁。

      我和韓柏離開長安城的時候,我還未從柳安同我們講的故事中回過神來,只是握著冷英閣病中為宋鉛畫的小像出神。我曾去過宋家廢墟,依然對過往沒有任何印象。

      我到底是不是宋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和將來都只會是卓賽,駐顏師卓賽。

      韓柏坐在馬車上,瞟了一眼我手中握著的小像,問道:“你想做回宋鉛嗎?”

      我垂著頭看著畫上的姑娘,那樣精致又陌生的眉眼,許久搖頭道:“我不想做宋鉛了,我也做不回宋鉛了。”

      韓柏又問:“那阿賽你想報仇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想,或許只有哪一天我想起過往了,我才會知道我想不想報仇?而現(xiàn)在我沒有宋鉛一丁點的記憶,心里亦無半點仇恨。

      【一】

      我和韓柏離開長安城后,并不知曉要去哪里,只是駕著馬車一路西行。在宛城中逗留的時候,恰逢落雨,韓柏看城中小橋流水,景致不錯,遂又多逗留了一段時日。

      我們住在城中一間小客棧的二樓,窗外就有流水。那幾日落雨,我與韓柏就待在房間里看看書,下下棋,偶爾興致來了,還會一起喝喝小酒。

      小雨初歇的那天,韓柏帶我出去賞花,宛城好風(fēng)光,城中幾里海棠花連綿,雨后海棠花更加嬌艷。我與韓柏坐在宛城最高的春風(fēng)樓上,微微側(cè)頭就能看見樓下開的正好的海棠。韓柏扶著欄桿道:“西冷什么時候也能有這樣的好風(fēng)光?”

      我將從街邊小鋪上買的筆墨紙硯拿出來,鋪在桌上,聞言抬頭道:“聽柳安說,我從前算是個書香門第的小姐,那我猜想,我應(yīng)當(dāng)是能畫畫的?!蔽覍⑿淇谠饋?,道,“這樣好的風(fēng)景,既然西冷沒有,那我就畫下來作個紀(jì)念吧?!?/p>

      韓柏湊過來,看著我提筆的手,道:“我真想知道,這樣一雙手會畫出怎樣的風(fēng)光?”

      我沒有說話,看了看樓下的海棠,又看著我手中沾墨的筆,直到筆尖凝著的墨滴在紙上,我也未能下筆,許久終是搖頭:“我已不是宋鉛,今日也畫不出畫了。”

      韓柏眼角帶著笑意,將我手中的筆放回硯臺邊,道:“畫畫這門手藝于你于我其實也無多大用處,你若是想留下宛城海棠風(fēng)光,那就請個畫師來便是了。”說完,他喚來春風(fēng)樓里的丫頭,讓去請位畫師來畫幅畫。

      其實,我也并非就是想要幅畫,我只是好奇,從前的宋鉛是個怎樣的姑娘?

      請來的畫師是位年輕英俊的公子哥,穿一身墨綠色的長袍,身后背著畫畫的工具,他很好看,我卻只注意到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好像快要失去神采的感覺,長在這樣一張臉上,略顯突兀。他站在那里禮貌地詢問:“在下陳玉,兩位是想要一幅什么樣的畫?”

      韓柏道:“樓下海棠開得正好,就請陳公子為我們畫幅海棠吧?!?/p>

      陳玉點頭,走到桌邊,開始鋪他自己帶來的筆墨紙硯。許多畫師喜歡用自己的工具,這一點倒也沒什么奇怪。

      我見多了眉眼如畫的少年公子,但是春風(fēng)樓上迎著春風(fēng),望著海棠作畫的陳玉依然是一道不得不看的風(fēng)景,他坐在那里執(zhí)筆作畫,沉靜而內(nèi)斂。我想,這樣的年輕人該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許?陳玉讓我驚艷,他的畫卻更加令人驚艷,海棠栩栩如生,竟是難得一見的好畫,就連見過無數(shù)名人字畫的韓柏都感慨道:“公子的畫當(dāng)真是出神入化!”

      陳玉聞言低頭笑了笑,道:“公子謬贊。”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感覺陳玉那雙有些暗淡的眼里竟有些哀意。

      我們同陳玉一起離開春風(fēng)樓,在下樓的時候,陳玉不知是腳下一滑還是怎么的,竟險些跌倒,我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公子小心?!?/p>

      陳玉站在那里,許久才看向我,笑道:“多謝姑娘。”說完他扶著欄桿往樓下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出神,韓柏回頭看我:“阿賽,你怎么了?”

      我沉默不語,看著陳玉走出春風(fēng)樓的大門。門口不知何時站著的小姑娘見他出來,穿一身杏黃的衣裙,跟在他身后不知比畫了些什么,而陳玉卻好像對她有些不耐煩,快步離開。

      韓柏過來拉我的手,道:“你不會喜歡上陳玉了吧?”

      我看了他一眼,慢慢往下走,許久淡淡道:“韓柏,我覺得陳玉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p>

      【二】

      韓柏將那幅海棠掛在我的房內(nèi),小二打水進(jìn)來,瞧了一眼,詢問道:“卓姑娘,這幅畫可是出自陳玉的手筆?”

      我有些訝然:“你怎么會知道?”

      小二答道:“陳玉是宛城最好的畫師,他雖出身清貧,卻自幼天資聰穎,十歲那年所畫的畫已是上乘之作,所以大戶人家都愛找他作畫。”末了,卻嘆氣道,“只是……”

      “只是什么?”

      小二看著墻上的海棠道:“只是陳玉罹患眼疾,那雙眼睛怕是要壞了?!?/p>

      對于一個畫師來說,他的眼睛和手就是一切,如果失去了其中任何一個,那也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切。我覺得陳玉是個好人,能畫出那樣好的畫的人,不該失去畫師最重要的東西。

      那晚我敲開韓柏的房門,韓柏瞇著眼睛看我,許久摸了摸我的頭頂,道:“你若是想幫陳玉,明日我們就去陳家找他吧?!?/p>

      我低頭道:“可是要救陳玉的眼睛,就得犧牲另一個人的眼睛?!蔽铱粗n柏,“現(xiàn)在我們手上并無一雙眸子不是嗎?”

      駐顏師除卻駐顏耗自己心血,其他皆是要以物換物的,而那些要替旁人換上的東西就是駐顏師所收的報酬,而近幾年,卻無人為韓柏奉上一雙眼睛的精魄。

      陳玉家在一條偏僻的小巷子里,宅門口還有一棵大的桃花樹。陳玉見到我們的時候,他有些驚訝:“是二位?是需要陳玉再畫一幅畫嗎?”

      我開口想要說話,韓柏拉住我的手道:“公子畫技超群,家里應(yīng)當(dāng)有很多絕世佳作,不知可否能讓我們兩位欣賞一下?”

      陳玉笑了笑,側(cè)身讓我們進(jìn)去。陳家不大,穿過前院的長廊,我們來到陳玉的畫室,畫室里掛滿了畫,山水清秀,景致獨特,韓柏道:“陳公子不愧是宛城最好的畫師?!?/p>

      陳玉站在門口,背對著陽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聽他淡淡道:“陳玉一生無所求,只求妙手丹青?!?/p>

      他的手是一雙畫畫的好手,只是一雙再好的手,看不見世間萬物,看不見筆墨紙硯,也畫不出一幅好畫。

      我站在桌邊,看見挨著窗戶的位置有一幅未展開的畫軸,我問陳玉:“那幅畫是什么?”

      陳玉沉默了許久,方才答道:“一幅拙作,不上大雅之堂?!?/p>

      我點頭走到他身旁,看著陳玉的眼睛,道:“陳玉,聽說你患了眼疾?”

      陳玉微愣,笑了笑,道:“姑娘怎么會知道?”

      我看了一眼韓柏,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能否告訴我們,或許我們能幫你?!?/p>

      陳玉聞言笑了一聲,繞過我走到屋內(nèi)坐下,方才淡淡開口:“我從小眼睛就不大好使,請過大夫來看,說是從娘胎里帶的,藥石無醫(yī)。”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母親生前也是雙目失明,所以我自小就知道總有一天我的眼睛可能會什么都看不見,所以我才學(xué)畫畫,我想,這樣才能留住我眼睛里看到過的東西?!?/p>

      他說:“連大夫都醫(yī)治不好的一雙眼睛,兩位能有什么辦法呢?”他笑得疏離,“兩位的一番好意,陳玉恐怕是要辜負(fù)了?!?/p>

      韓柏道:“陳玉,我們是西冷來的駐顏師,我們可以救你的眼睛,只是這樣需得有人為你獻(xiàn)上一雙眸子?!?/p>

      陳玉皺眉:“什么意思?”

      韓柏道:“找個健康人,抽取他眸子的精魄,然后通過秘術(shù)注入你的眼里,你的眼疾就會好。”

      陳玉問:“那那個人會怎樣?”

      韓柏道:“他會失明。”

      陳玉霍然起身,冷言道:“世間萬物平等,若是要犧牲旁人的眼睛,那陳玉寧肯失明一輩子!”頓了頓,又道,“兩位請回吧,陳玉斷不會如此做!”

      我和韓柏對視了一眼,許久道:“陳玉,你若是失明還怎樣做一個好畫師?”

      陳玉抬頭看著那幅卷起的畫軸,靜靜道:“陳玉不愿將自己的歡愉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上,兩位好意我心領(lǐng)了。”

      我看出他的堅決,只好跟著韓柏離開,走出陳家宅門的時候,陽光正好。

      【三】

      蘇鳶就是在我們離開陳家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

      我們路過那棵桃花樹旁,有人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過頭去,就看見穿著杏黃長裙的姑娘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我被看的有些發(fā)愣,想起那日春風(fēng)樓外,跟在陳玉身后的姑娘,也是這樣一身杏黃長裙。

      她伸手沖我比畫著什么,我問:“姑娘不會說話嗎?”

      她點頭,只是指著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指著陳府的大門。我皺眉問道:“姑娘想表達(dá)些什么?我不是很懂?!?/p>

      她有些著急,手勢打得越發(fā)快,我依然不懂。身后的韓柏卻開了口:“你是想說,你愿意將你的眼睛給陳玉,是不是?”

      我聞言愣了愣,那姑娘卻笑起來,點頭沖韓柏豎起大拇指。

      我們把她帶回客棧,我詢問她會不會寫字,她點頭,我便拿了紙筆給她。她寫得一手好字,同我們寫的第一句話是她的名字——蘇鳶。

      我看著她寫的“蘇鳶”兩個字,就問:“你同陳玉是什么關(guān)系?”

      蘇鳶提筆寫道:“我乃陳玉的未婚妻?!?/p>

      我愣了愣,她又道:“我剛剛在房門外聽見你們說的話,若我愿意獻(xiàn)上我的一雙眼睛,陳玉是不是就不會失明?”

      我看著她寫的一連串話,道:“可是陳玉已經(jīng)明確拒絕不需要任何人為他做出犧牲,你是他的未婚妻,他絕不會要你的眼睛?!?/p>

      她道:“我不告訴他,你們不告訴他,他就不會知道?!?/p>

      蘇鳶眼巴巴地看著我,我卻突然說不出話來。韓柏見我這樣,伸手替她倒了杯茶,詢問:“你這樣做,是因為什么?”

      蘇鳶道:“我喜歡他,我想給他世上最好的東西?!?/p>

      “世上最好的東西并不是你的眼睛?!?/p>

      蘇鳶抿抿唇,寫道:“我知道,可是這雙眼睛是我身上最好的東西。從小到大,他們都說我的這雙眼睛最靈透。而且,陳玉現(xiàn)在很需要這雙眼睛?!?/p>

      韓柏看著她,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會失明?這樣你也不在乎嗎?”

      蘇鳶搖頭,道:“我不在乎,妙手丹青是陳玉畢生所求,我不愿他失去自己的追求,我不愿他不開心?!?/p>

      我看著那幅陳玉畫的海棠,忽然想起陳玉那日眼里的哀戚,我說:“蘇鳶,即便我們幫了你,你是陳玉的未婚妻,他終有一天會知道,那時候,你要陳玉如何自處?”

      蘇鳶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沒有想那樣多,我只是想治陳玉的眼睛?!彼鋈还蛳聛?,眼神哀哀地看著我和韓柏。這樣的眼神讓我想起當(dāng)日同我講起那段故事的柳安。

      韓柏道:“你又何必這樣?即便我們攝取你眸子里的精魄,可若是陳玉不接受,你我又有什么辦法?”他站到門口,背對著蘇鳶道,“蘇鳶,你已失去聲音,又何苦要舍棄自己的眼睛?你還是回去吧?!?/p>

      蘇鳶急得直掉眼淚,她膝行過去,拉住韓柏的衣擺,流著淚,手語打得飛快,我雖然看不懂,但也明白她的決心。

      韓柏垂著頭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啞女,門外的陽光照進(jìn)來,將他的面容照得模模糊糊,許久我才聽見他道:“好,蘇鳶,我答應(yīng)你?!?/p>

      【四】

      我們并沒有即刻行事,蘇鳶同我們講,她要回陳家再看看陳玉的樣子,她想為陳玉再做幾次飯,再磨幾次墨。

      因為蘇鳶,我們在宛城又待了一段時日。半月后的夜晚,蘇鳶依舊穿著那身杏黃長裙來到我和韓柏的住處,她站在門口,眉眼彎彎,沖我們比畫道:“你們可以取走我的眼睛了?!?

      我有些不忍,問:“蘇鳶,你可想好了?”

      蘇鳶點頭,沒有半分猶豫。韓柏取走蘇鳶眼里的精魄,放入駐顏師專用的永生瓶里。他借著月光細(xì)細(xì)看著手中的永生瓶,嘆道:“這的確是舉世無雙的一雙好眼睛。”

      我沒有說話,蘇鳶坐在床頭,聞言打著手語道:“這雙眼睛若是能換在陳玉的身上,那方才是一雙真正的好眼?!彼F(xiàn)在已什么都看不見,只是望著虛空,那雙眼空洞得厲害。

      房間里靜默了許久,蘇鳶突然抬手,催促我們出去,我猜想她大概是著急著要我們?nèi)殛愑駬Q眼睛。

      那晚夜色很好,我同韓柏一路無言。在陳玉府門外的那棵桃花樹下,我卻忽然不想進(jìn)去了。韓柏看了看我,許久道:“阿賽,不若我們借著蘇鳶的眼睛來看看她同陳玉的故事吧。”

      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韓柏拉著坐到了陳府的房檐上。韓柏使用術(shù)法催動永生瓶里蘇鳶的眼睛,于是永生瓶里我看見一個小男孩,不過七八歲的樣子,我猜想那該是陳玉小時候的模樣。

      陳玉同蘇鳶相遇與幼時,亦是微時。

      八歲的陳玉,六歲的蘇鳶。蘇鳶出生于市井,母親早亡,父親嗜酒,又因她是個啞女,醉酒之時總是對蘇鳶拳打腳踢,那并不是值得回憶的一段時光。或許唯一值得蘇鳶回憶的,唯有那條長巷子里,每次在她哭泣的時候,都會跑來安慰她的陳玉。

      陳玉自小學(xué)畫,十歲成名,一幅畫已是價值不菲,他有了足夠的錢,可以換一個大點的宅子,亦可以支付蘇鳶父親的酒錢。蘇鳶十二歲那年,父親因為醉酒不慎跌入河中溺亡。蘇鳶不會說話,只能看著父親的遺體淚如滂沱。

      陳玉用衣袖去擦她的眼淚,他說:“阿鳶,你不要怕,還有我,你還有我。”

      蘇鳶摟著他的脖子,那個時候,她很想說話,可是,天生啞女,她什么都說不出來。

      陳玉出錢讓人安葬了蘇鳶父親的尸骨,又將蘇鳶接到自己家中,蘇鳶的字也是在那個時候?qū)W會的,陳玉道:“阿鳶,你雖不會說話,但你只要學(xué)會了寫字,你想要表達(dá)的東西就都可以寫出來?!?/p>

      蘇鳶偏頭想了想,歡喜地直點頭。她學(xué)東西很認(rèn)真,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她寫給陳玉的第一句話就是:“陳玉,阿鳶喜歡你?!?/p>

      陳玉站在房內(nèi)看著蘇鳶寫的話,許久笑了一聲:“阿鳶,你懂什么叫喜歡?”

      蘇鳶笑著搖頭,但是她比畫道:“陳玉,以后我想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蹦悄晁鍤q,喜穿一身杏黃的長裙子,明艷動人。陳玉看著她,許久才笑了笑,沒有說話。

      【五】

      陳玉閑時總是喜歡為蘇鳶畫像,后來他替很多大戶人家的小姐畫過像,可是他常常覺得,他畫女子畫像,卻只有蘇鳶一人得心應(yīng)手。后來,他就不在畫人像,只畫山水景物,飛禽走獸。

      有一日他朋友王家公子王岑來家中做客,對蘇鳶一見鐘情,像陳玉討要蘇鳶,陳玉沒說給,也沒說不給,只是看著院子里給花澆水的蘇鳶出神。

      王岑開始常常往陳家跑,總是跟在蘇鳶身后,說一些他在外頭遇見的事情,說一些坊間的傳說,蘇鳶聽了,沖他打著手語,讓他不要再跟著她,可是王岑只是沖著她笑。

      陳玉遠(yuǎn)遠(yuǎn)看著,心里覺著難受,但從來都不說些什么。

      王岑約蘇鳶游湖,蘇鳶不愿,站在陳玉身邊,比畫道:“我想去賞花,你帶我去吧。”

      陳玉看著她,許久才笑道:“湖光山色好風(fēng)光,阿鳶,我也想去游湖,不若我們和王公子去游湖吧?!闭f完,他也不等蘇鳶回答,兀自走了出去。蘇鳶有些疑惑,最后還是隨著他去了。

      那段時日正是游湖賞荷的好日子,湖面上船只很多,許多人看見陳玉,都想要求陳玉一幅畫,陳玉本已不再畫人像,那日破天荒地竟應(yīng)承了下來。一時之間,王家船上竟擠滿了人,蘇鳶想要擠進(jìn)去到陳玉身旁,不知是誰不小心推了她一把。蘇鳶失足掉下水,她張著口想要叫陳玉的名字,卻只能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陳玉發(fā)現(xiàn)不對勁,回身想要跳水去救的時候,卻有人先他一步入水,那個人就是王岑。

      年輕的畫師忽然就停在了那里,靜靜地看著在湖水中撲騰的姑娘。蘇鳶看見他沒有動,手腳竟也停止了撲打,直到整個人都要沒進(jìn)水里。最后王岑救出她的時候,她的眼里不知是湖水還是什么,竟是一片水光,靜靜地看著站在那里沒有任何動作的陳玉。

      蘇鳶因此大病了一場,王岑時不時會來看她。有一日,王岑來的時候,陳玉將他攔在前院,他站在院子里,負(fù)手道:“王岑,你是真的,真的喜歡阿鳶?”

      王岑點頭:“阿鳶她是個好姑娘。”

      陳玉道:“你王府乃大家,他們會同意你娶一個啞女為妻嗎?”他皺著眉頭,“她嫁給你,會不會受委屈?”

      王岑道:“王家家風(fēng)開明,我是真心喜歡阿鳶,不管她是不是一個啞女,我若是能娶她,那我一定會待她好,王家也一定會待她好?!?/p>

      陳玉眼神有些恍惚,他說:“那很好。”說完,他慢慢往內(nèi)廳走,走了沒幾步,上臺階的時候,竟然摔倒在地,他趴在那里,許久沒有什么動作。

      王岑上前道:“陳兄,你……”說著就要伸手去扶他,陳玉卻伸手阻止了他。陳玉慢慢起身,坐在臺階上,道:“你去看阿鳶吧,我想一個人靜靜?!?/p>

      可想而知,很久之前,陳玉的眼睛就已經(jīng)時好時壞。

      蘇鳶病好之后,變得異常沉默起來,常常坐在院子里發(fā)呆。那時候她總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在她落水的時候,陳玉為什么不救她?

      后來她終于忍不住,跑去問陳玉,她異常激動,用手語比畫了一連串。陳玉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她被看得渾身發(fā)冷,手勢漸漸停下來。陳玉道:“阿鳶,王岑不顧生死救你,你就嫁給他當(dāng)報恩吧?!?/p>

      蘇鳶聞言,眼圈一紅,拼命搖頭,拉著陳玉的袖口不肯放開。陳玉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道:“阿鳶,我不要你了,你去找王岑吧?!?/p>

      然后他慢慢走開,一步一步離開蘇鳶的視線,只是他背著她緩緩掉下淚來,那大抵是,十歲成名之后,這個名動宛城的年輕畫家第一次落淚。

      【六】

      蘇鳶并沒有離開陳府,依舊每天跟在陳玉身后,可是不管她比畫什么,陳玉只會輕輕看她一眼,什么都不說,什么也不做。

      陳玉的父親發(fā)現(xiàn)兩個人不對勁,就找陳玉聊天,他問陳玉:“這些年來,你對阿鳶怎樣,為父都看在眼里,可是阿鳶說,你要將她嫁給旁人,陳玉,為什么?”

      陳玉當(dāng)時坐在書房里整理畫冊,聞言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回頭看著自己的父親,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沙啞著嗓子開口:“父親,我的眼睛快要完全看不見了。”

      父親聞言一愣,嘆道:“你有眼疾之事,阿鳶也是知道的,你這樣做又是何必?”

      “她只知我有眼疾,卻從未有人告訴她,我的眼疾是永遠(yuǎn)也治不好的,我如果將她留在身邊,”他緩緩放下自己的手,笑得很澀然,突然問,“那么父親,一個啞女,一個瞎子,要怎樣才能生活在一起?”

      他若真的成為一個瞎子,就看不見蘇鳶的手語,看不見她寫的字,開始時,也許一切都會如常,但是日子久了,誰都會厭倦,會出現(xiàn)爭吵,發(fā)生紛爭,他不愿同蘇鳶變成這樣。

      如果阿鳶能夠得到更好的歸宿,那么為什么非要兩個殘破不堪的人在一起呢?這或許就是陳玉愛蘇鳶的方式。

      那晚,陳玉借著燈光看了許久蘇鳶的畫像,一身杏黃長裙,雙眸盈盈如水,而后將它卷起,掛在靠著窗戶的墻壁上,再也沒有打開過。兩個月后,王岑來陳家提親,蘇鳶閉門不見,誰都沒有辦法,就連陳玉也沒法子,只得讓王岑先回家。

      夜里,蘇鳶端著糕點來到陳玉的房間,陳玉不讓她進(jìn)門,冷言道:“我說過我不要你了,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王岑上門提親,你不出門又能如何?這件事我同父親就能替你做主?!?/p>

      蘇鳶將手中的糕點放在地上,打著手語道:“陳玉,我知道你是因為眼疾才要將我嫁給別人,你不要趕我走,我想留下來照顧你?!?/p>

      陳玉眼里帶著哀意,冷笑道:“你怎么照顧我?日后,你說什么我都不知道,你照顧得了我一時,能照顧我一輩子嗎?”

      蘇鳶點頭:“只要你留下我,我就能照顧你一輩子?!?/p>

      陳玉笑得越發(fā)歡快,只是眼角眼淚都要落下來,他拂袖道:“蘇鳶,我不信你!”說完,砰的一聲將門關(guān)上,任憑門外的女子怎樣拍打都沒有開門。

      那之后,陳玉對蘇鳶越發(fā)冷淡,一天說的話屈指可數(shù)。蘇鳶請了很多大夫來看陳玉的眼睛,個個都說藥石無醫(yī)。而且她比的手語大夫也看不懂,只是揮袖離開。

      陳玉道:“你看,你還是很怕我真的瞎了吧?那樣,你留在我身邊,也是有負(fù)擔(dān)的是不是?”蘇鳶看著他搖頭,她比畫道:“我怕你不能再畫畫,你不畫畫了,一定會不開心?!?/p>

      陳玉皺眉,許久一字一頓道:“蘇鳶你別傻了,我從小時候就知道,我的這雙眼睛永遠(yuǎn)治不好!否則,你以為這么多年,我為什么沒有看大夫?”

      蘇鳶一愣,哭著比畫道:“陳玉,治不好也沒關(guān)系,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p>

      陳玉聞言,咬牙離開。那是兩個太固執(zhí)的人,一個固執(zhí)地要趕自己喜歡的姑娘離開,另一個又固執(zhí)地想要留在愛的人身邊。

      王岑后來帶著上好的聘禮又來陳府提過親,這次蘇鳶并沒有閉門不見,她穿一身杏黃色的衣裙端端正正地站在大廳里。陳玉聞訊而來,他看著站在那里的姑娘,想,這傻姑娘總算想通了嗎?王岑拉著蘇鳶的手,歡喜道:“阿鳶,你終于愿意見我了?!?/p>

      蘇鳶推開他的手,打著手語道:“你以后不用來了,我喜歡的人是陳玉,我一生只能是他的未婚妻,只想嫁給他一個人?!?/p>

      王岑雖未全部都看明白,但也大致能夠知道,這個故事里,陳玉分明是很重要的角色,他想,他早該知道,蘇鳶那樣拒絕他,心里應(yīng)當(dāng)是有一個怎樣也放不下的人。

      年輕的畫師慢慢走到大廳里,淡淡道:“王岑,蘇鳶如今還未想明白,你再等她一段時間吧?!?/p>

      蘇鳶著急,拼命打著手語,王岑看不懂,陳玉也并沒有打算要翻譯的意思,最后無奈,蘇鳶只好拿出紙筆出來,寫道:“感君千金意,愧無傾城色?!?/p>

      她拿給王岑看,王岑愣了愣,許久道:“我懂了?!彼崧暤?,“阿鳶,你并非無傾城色,而是有一顆無人能撼動的真心罷了?!?/p>

      末了,他對陳玉道:“陳玉,在我看來,你也是喜歡阿鳶的吧。”

      怎么會不喜歡呢?這十幾年來,他們一步一步從市井小民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可是他要瞎了,畫不得畫,看不見蘇鳶的樣子,日后漫漫余生,他們要怎樣度過?

      【七】

      再之后,就是我同韓柏的到來。我坐在房檐上,覺得有些冷得慌,我緊緊靠著韓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韓柏問我:“我們還要替陳玉換上這雙眼睛嗎?”

      我看著那棵桃花樹,想起蘇鳶最后的眼神,許久點頭:“我們已然答應(yīng)蘇鳶,算起來,蘇鳶應(yīng)當(dāng)是我們的客人,客人想要的,駐顏師理應(yīng)讓她如愿?!?/p>

      韓柏眼神有些奇怪:“阿賽,我覺得你好像變了。”

      其實,我不是變了,只是我與蘇鳶同為女人,我知曉蘇鳶心中所想,亦知曉她心中的執(zhí)念,一個女人若是要為一個愛的人做些什么,那她就一定會做的。

      我們潛入陳玉房間的時候,陳玉還未睡,坐在案前盯著燈火出神。

      見到我們進(jìn)來,卻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有些奇怪,走近了方才知曉,陳玉的那雙眼睛已是徹底壞了,難怪蘇鳶急著找我們來。

      大抵是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問道:“阿鳶?是阿鳶嗎?”

      我有些難過:“不,我們不是蘇鳶?!?/p>

      他凝眉想了想,道:“是卓姑娘?我已說過,我請不起你們駐顏師,亦要不起你們駐顏師的幫助,兩位深夜前來,究竟意欲何為?”

      我上前一步道:“今日我們前來,是受人所托,為你換上一雙好眼。”

      “受人所托?”陳玉冷聲道,“姑娘請回,在下不需要?!?/p>

      我還想再開口,韓柏已經(jīng)上前封了陳玉的穴道,回頭對我道:“阿賽,你與他再說多少也無用,我們還是盡快為他將蘇鳶眼里抽出的精魄注入他的眼里吧?!?

      韓柏花了一炷香的時間方才為陳玉弄好眼睛。這雖是以物換物,但也極費駐顏師的內(nèi)力修為,我扶他在屋內(nèi)休息。

      按時辰算來,陳玉那雙眼睛能夠看見的時候,應(yīng)正是天明破曉時分。

      韓柏休息了會,我扶著他道:“我們先回客棧,告訴蘇鳶,好讓她安心?!?/p>

      在出門時,韓柏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陳玉,緩緩道:“等他醒來的時候,就會知道,這是蘇鳶眼睛的精魄?!?/p>

      我默然不語,蘇鳶不讓我們告訴陳玉事情的真相,可是她不知道,在將她眼睛的精魄注入陳玉眼睛里,等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蘇鳶過往眼里留下的記憶皆會重在陳玉眼前浮現(xiàn)一遍。如此一來,陳玉怎么會不知道,是蘇鳶犧牲了自己的眼睛呢?

      那個時候,其實我還在想,即便蘇鳶失去了自己的眼睛,陳玉日后也會將她娶回家,盡心盡力照顧她,恩愛白頭,那也何嘗不是一個好的結(jié)局?

      可是后來的許多年,蘇鳶成為我的噩夢,成為我和韓柏心里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疤。

      因為在我和韓柏離開陳府的時候,在回去客棧的路上,在月色照耀下的宛城街道上,我們看見了奄奄一息的蘇鳶。她一路爬行而來,杏黃長裙皆被染成緋色,在她身后是一路蜿蜒血跡。

      我嚇得說不出來話,帶著哭腔道:“蘇鳶,蘇鳶,你怎么了?怎么會這樣?”

      韓柏臉色慘白,抱著蘇鳶道:“蘇鳶,你……”

      蘇鳶抬著手指著陳府的方向,我知她是想問陳玉,于是哽著嗓子道:“我們已將你眼睛的精魄注入陳玉眼里,天一亮,他的眼睛就會恢復(fù),會比從前更加明亮?!?/p>

      她聞言扯著嘴角笑了笑,抬起帶血的手在宛城的青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因她看不見,有些字都重疊在一起,我努力去辨識,許久方才辨識出來,她寫的是:“我死后,不要將此事告知陳玉?!?/p>

      我終于哭出聲來:“蘇鳶,怎么會變成這樣?”

      可是對于一個啞女來說,她卻再也無法告訴我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后來我們將她帶回客棧,方才知道,在我們離開客棧之后不久,蘇鳶大概是擔(dān)心陳玉,亦摸索著出了客棧。

      夜黑風(fēng)高,巷子里的乞丐道,街上的流氓見一個女瞎子一個人在夜里走著,就拉著她到巷子里欲行不軌,小姑娘性烈,抵死不從,那些流氓就用匕首刺傷了她。

      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憑著記憶想要來到陳家,只可惜,她只走了那樣一小段路程,就耗光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尾聲】

      我常常想,大抵是我和韓柏害死了蘇鳶。

      陳玉一大早就來到客棧,我坐在客棧大堂,靜靜地看著他:“你的眼睛用得可好?”

      陳玉拍桌道:“你們拿走了阿鳶的眼睛?卓姑娘,你們駐顏師的心血是不是冷的?”他帶著恨意道,“阿鳶已經(jīng)失去了聲音,為什么還要拿走她的眼睛?”

      我垂著頭,道:“阿鳶所求,我們只是依言行事。”

      陳玉問:“阿鳶呢?”

      “她走了?!蔽移鹕淼?,“她走了,你不是不要她嗎?她嫁人去了?!?/p>

      陳玉愣?。骸霸趺磿??阿鳶怎么會突然嫁人?”

      我閉了閉眼,強笑道:“你果然還是了解阿鳶的,那我與你明說了吧,蘇鳶她拜了位師父,跟著師父出去游蕩去了。”我默了默,繼續(xù)道,“她說等你不再趕她走了,她就回來。”

      陳玉站在那里沒有說話,我無言,準(zhǔn)備上樓回房,就在這時,陳玉開口:“她去了哪里?”

      我在樓梯口回頭,許久終是道:“你若要找她,就一直往北走,哪一天你許就能追上她了?!?/p>

      陳玉拱手離開,我看著他的背影,就如同初見春風(fēng)樓那日他離去的背影一樣,只可惜他身后卻再也沒有那個喜歡穿杏黃長裙的姑娘了。

      我與韓柏將蘇鳶的尸骨安葬在宛城外的竹林里,那之后,我再也未曾忘記過蘇鳶。我們離開宛城的時候,曾去過陳家,陳玉已經(jīng)不在,聽他父親說是,他帶著蘇鳶的畫像出城,一路向北去了。

      蘇鳶已死,我想,他一路向北,心里有個念想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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