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我是從十歲開始,開始怕起三哥李熾。
我怕他,倒不是因為他打過我或者罵過我,他是我們兄妹幾個當(dāng)中話最少,最沉默的一個。就是因為他太沉默了,所以他在我面前一坐,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最喜歡的人是二姐跟六哥,二姐對我最好了,母妃過世后,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都替我留著,她遠(yuǎn)嫁塞北的時候一直哭,我也哭,六哥也哭,我們?nèi)齻€哭成一團(tuán)。李熾沒有哭,他只是冷眼看著我們哭,仿佛這些眼淚是他見過的最滑稽的東西。從那天開始,這宮里只剩下我跟六哥兩個相依為命,他比我好一些,他還有母親,我孤苦伶仃。
我們都不是父皇鐘愛的孩子。
一
十歲之前,我跟六哥都是二姐的小尾巴,她去哪里我們就跟去哪里。比如,她念書的時候我們在臺階上游戲,她寫字的時候我們就繞著書桌追逐嬉戲,她彈琴的時候我們就會坐得稍微遠(yuǎn)一點。我們都怕沈琴師,她很兇,仗著跟皇后娘娘有點親戚關(guān)系,私下里總說我是土里生的野公主,罵我有娘生沒娘養(yǎng)。
她第一次這么說我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明白以后也只會笑嘻嘻地跑開,所以她罵我野公主,還罵我沒骨頭。她在別的宮里受了氣,只能借我撒撒火,有時候說慣了嘴巴,當(dāng)著六哥的面沒個提防。六哥豈是好相與的,當(dāng)即勃然色變,站起來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桌案,踩著桌案跨過去,揚(yáng)手給了她一個嘴巴,他說:“賤婢,你算什么東西,膽敢妄議主子!”
事情鬧到了皇后那兒,二姐想站出來給我們作證,被她娘一把拉住,硬生生拽到旁邊去。六哥不卑不亢地立在堂下,十幾歲的少年已有了松竹的風(fēng)骨,面對父皇跟皇后的雙堂會審,他將我一把拉到自己身后,下頜微揚(yáng),不卑不亢:“不關(guān)郁嵐的事,人是我打的,父皇要是不信,我再打一遍給父皇看看。”
“好端端的,她教你二姐彈琴,你打她干嗎?”
六哥笑了,睨了在旁瑟縮發(fā)抖的沈琴師一眼:“你說,我為什么打你?”
她瑟瑟地?fù)u頭,眼睛中分明閃爍著一層不敢聲張的恨意,訥訥道:“奴婢不知。”
他便接著她的話道:“你既然還不知悔悟,那我就告訴你,既是教我二姐彈琴,何以用如此刑罰對待她,使她一個好好的姑娘手上全是傷?你到底是存了何種卑鄙的心思?”
“妾沒有!”
“還敢頂嘴!”
二姐應(yīng)聲出列,向我們展示她剛剛才制造的所謂刑罰:手背上分布著形狀各異的烏青。滿堂之內(nèi)的貴人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真相頓時大白,沈琴師明知是筆冤案,雙膝還是發(fā)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二姐、六哥隨他們的生母回各自的寢宮,父皇將我獨自留下,皇后招手引我至近前,一拉我的手自上而下細(xì)細(xì)打量,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憐了這孩子,是個沒娘的,整日跟小六廝混,沒有一點女孩子氣?!备富噬钜詾槿唬屎蟊憬又?,“不如就讓郁嵐跟著熾兒一起念書。熾兒到底年長幾歲,穩(wěn)重一些?!?/p>
應(yīng)聲站起來的是李熾,他是我怕了十多年的三哥。他面容冷峻,不茍言笑,明明穿了一件碧色的長袍,周身仿佛含著一股冷凝之氣。
他掃了我一眼。我不喜歡他的眼神,那種豹類才有的陰郁,縈繞其中的是揮之不去的暗色調(diào)氣息,總讓人想起塞北的冷雪,或者連綿的雨季,那些濕答答的不清不楚的東西。
我乖乖地跟著他進(jìn)尚書房,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整天。他并不太愿意搭理我,我也不愿親近他,上課的時候我們分別坐在書房兩端,害得那太傅想授課都走不成直線,還得繞一大圈。
我的位置靠窗,下午最困的時候六哥總會偷偷溜過來看我,貓著腰伏在草叢里,學(xué)小貓咪咪地叫。我等太傅繞到李熾那邊,便悄悄探身出去。他擒著一個荷葉包的熱氣騰騰的糕點,高高舉起,滿額頭都是跑出來的汗,很著急地催我:“快快快,剛出爐的,咬一口?!?/p>
我張口咬下頂頭最嫩最甜的一個尖兒,啊,好燙好燙,呼呼的吸氣,以手作扇拼命地扇,不妨李熾就轉(zhuǎn)頭直接看過來,我迅速閉緊嘴巴,燙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臉頰滾燙,不敢聲張。他目光冷如箭,嘴角卻有一縷礙眼的譏笑。
二
我會記得那個下午。六哥騎射歸來,溜到書房看我,太傅不勝暑氣,籠著袖子低著頭打著盹。我趴在窗臺上跟六哥小聲聊天,他跟我說他在南苑獵到了一只小鹿,雙手一分,比了一個大概的長度,并且答應(yīng)我烤鹿肉的那一天一定會請我去。
我笑:“一言為定,鹿皮要給我留著?!?/p>
“那必須的?!彼b牙咧嘴,忽然色變,看向我背后。
一點冷汗沿著他臉頰滑下脖頸,他訥訥道:“太子?!?/p>
我回頭,李熾就立在我背后,頎長的身影灑落在我額頭,他的眼睛像兩潭深淵,閃爍著危險的氣息。他靠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忽然加促的呼吸吹起了他鬢發(fā)幾縷。他笑起來,俊美得動魄驚心,就見他無聲地吐出兩個字:“野種?!?/p>
心中茫然地一震,仿佛回到某個秋高氣爽的午后,沈琴師看見坐在檐下獨自玩耍的我,走過來,咬牙切齒道:“野種?!?/p>
六哥隔得遠(yuǎn),沒聽太清楚,問我:“太子跟你說什么?”
我笑:“太子說我念書三心二意,要加把勁。”
六哥說:“那你乖乖的,哥不打擾你了,我留著鹿肉等你?!?/p>
他彎著腰,鉆出了灌木林,一邊跑一邊撓,像個滑稽的猴子,蚊子太多,盯得他臉上脖子上都是包。我深吸一口氣,回過頭,正對上李熾的眼睛,他冷笑,我微笑。
我希望有人對我好。如果得不到,那也沒什么大不了。
他一點點沉下臉,我轉(zhuǎn)頭去望窗外水邊婆娑的樹影,水中藻荇橫行,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
炸鹿肉、干煸鹿肉、烤鹿肉、熘鹿肉……此頭小鹿不知遇何大劫,遭此毒手。我看了一眼滿嘴都是油的六哥,嚷嚷道:“皮給我留著?!?/p>
“那還用說,”他將高足銀杯里剩下兩塊鹿肉撥到我碗里,“都是鹿腿上最嫩的肉,多吃點,別盡跟吃貓食似的,回頭餓著自己?!彼跣踹哆?,像個操心的父親。
我希望有人對我好,雖然對我好的只有二姐跟六哥。只是想被愛,哪怕無人肯來。
他手足無措,看到我的吃相,漸漸安靜了下來。六哥虛虛地?fù)е?,拍著我的肩,像哄一個小孩子,笑了:“這么好吃???汗都出來了?!彼槌龈蓛舻闹袉涡渥?,抹掉我臉上來源不明的水珠。我說好吃,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的六哥。
鹿肉吃多了燒心,第二天我整張臉都燒得緋紅,莊重如太傅,也驚悚地看了我?guī)啄浚皇强蜌?,忍著沒問。
午間趴在書案上小憩,睡得昏昏沉沉滿頭大汗的時候,一只手貼上我額頭,像是久旱的土地引入清亮的水流,舒服地只想讓人嘆息,我喃喃道:“六哥……”一滴冰冷的水珠濺上額頭,心頭一凜,猛地睜開眼,是李熾。他屈一膝,席地坐在我身邊,見我醒來遂冷淡地抽回手,見我戒備地后退,只一哂:“很失望?”他嘴角微勾,是個不甚討人喜歡的笑容,俯身過來,每說一字就縮短我們之間一寸的距離,“不是你的六哥?!?/p>
我轉(zhuǎn)頭,避開與他四目相對的結(jié)局,笑道:“太子玩笑了?!彼p眼頓時一瞇。
三
料峭的寒冬來得出其不意,父皇偶感風(fēng)寒,頓時一病不起。我跟六哥一起過來請安,他見我進(jìn)來,招手將我喚到近前,凝視我的渾濁的雙眼蹦出一股莫名的光焰……皇后以絹拭淚,感慨道:“孩子們都長大了……”
那光焰漸次黯淡,終至湮滅。他側(cè)過臉,似不欲多說什么,朝外揮了揮手。等候的六哥自然而然上來牽我,我們手拉手一起出殿。背后被人注視的感覺異常強(qiáng)烈,我忍不住回頭,撞見李熾望來的冷淡眼神,皇后的聲音輕而飄悠:“不是同母所生,兄妹倆感情倒是好……”
六哥拉緊我的手,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個字:“跑!”
出了凝華殿,我們奪步狂奔,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我們只是需要,需要讓這清涼柔和的冷風(fēng),吹起宮闈過早降臨心頭的灰塵,那些鬼魅一樣的影子,那些不安而驚悚的懷疑。
“六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小時候我問過他,他微微笑道,理由很簡單:“我們是手足啊?!?/p>
這偌大的皇宮,這空曠的殿宇,我們已經(jīng)一無所有,我們分明應(yīng)有盡有。
父皇生病的這段時間,是自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對我最溫柔的一段時光。他像個真正的父親,他會對我笑,關(guān)心我的起居。清醒的時候,他要我念書給他聽,還會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我,然后伸出手來,點點我的額頭。他的眼中有一種事關(guān)過往的柔軟迷云,倒影下的波光粼粼,他喃喃道:“真像啊……”
一側(cè)桌上煮水點茶的皇后的手意外一頓。父皇再次喃喃道:“真是像……”
闔宮靜謐,煙氣裊娜地自獸嘴溢出……女官們低頭對視,無形的火光交錯于目光相接的剎那……不動聲色的唯有皇后一人,天衣無縫地繼續(xù)手上的事情。
我一無所知,但也能感受到那秘密涌動的氣息。父皇睡著以后我才走。
因父皇久病,忌燥,減少了服侍的宮人,因此凝華殿雖大卻意外地空曠,風(fēng)從樹梢滑過,驛動得枝葉經(jīng)久不息。我沿曲折的回廊獨自離開,走過花圃,聽見一射之隔的瀟湘館里發(fā)出異樣的動靜。像是一朵不合時宜的花,忽然急促地怦然綻放。
我走近,側(cè)過虛掩的房門,經(jīng)歷幾道遮掩的薄紗,悄無聲息地靠近,心以一種超乎尋常的節(jié)奏跳躍,竟成了花悄鳥靜的此間最為隆重的聲音……我終于看清,萬千疑惑隨之褪去,唯留空白在我腦海之間。出現(xiàn)在我視線盡頭的是李熾。
他在吻一名女子,那來自西域小國的美人,如今我父皇剛納的妃子。
這些年宮中罕有新進(jìn)的年輕美人,這一位因此備受隆寵,不離父皇左右。據(jù)說姿容傾城,皇后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愣了。有熟悉舊事的宮人無意間說起,她很像當(dāng)年宮中最美的鎮(zhèn)國公主。
細(xì)碎的呻吟即源于此,他感覺到光影的變化,徐徐抬起頭,仍保持著擁吻她的姿勢,然后眼神幽幽地看著我,嘴角銜著一個模糊殘忍的笑意。
我一步步往后退,仍跟來時一樣,近乎無聞,不曾驚動美人。
驚動的那人不曾為我驚動。他輾轉(zhuǎn)深吻,目光不離我半寸。
一副奇異的畫面逐漸衍生于我面前:春日枝頭婉轉(zhuǎn)鳥啼,柔和清風(fēng)中有植物芬芳的濕氣,萬物勃勃而充滿生機(jī),不遠(yuǎn)處的樹下,卻悠然生長著象征死亡的曼陀羅。
我往后退,退到無須再退,然后轉(zhuǎn)身奪步狂奔。
四
我病了幾天,病得不輕不重,燒得不高不低。病好之后我以為不必再去尚書房,豈料六哥剛走,李熾親自來我宮中。這一生我做過的最驚險刺激的夢,也不包括這一幕的發(fā)生。
黑暗中的感受空前強(qiáng)烈:他冰冷的手指拂過掉落在我面上的散發(fā),沿著我的耳垂一路往下,肆無忌憚地滑過我散開的衣領(lǐng)……我不得已佯裝驚醒,正對他的眼睛?!爸牢襾磉€裝睡,怎么,是在生三哥的氣嗎?”
“太子玩笑了。”我畢恭畢敬地糾正。
他毫無愧疚地收回手,托起案上一盞滾燙的苦藥,一勺勺調(diào)溫,我努力對他笑:“勞您動手,郁嵐不敢。”
他微微一笑,靠近我,隨之傾近的還有他兩袖間散發(fā)的龍涎香,他說話時噴出的暖氣有波浪的紋路,推波助瀾他和我之間曖昧的熱度:“嵐兒,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么嗎?”湊到我耳邊,唇間或觸及我耳垂,他喃喃低語,“我最喜歡……你恨我恨得要死,但又不得不沖我笑的樣子?!?/p>
我照舊微笑:“太子的話,郁嵐聽不明白。”
出乎意料的剎那,他引臂攬住我的肩膀,力氣極大,將我一把壓向他懷中,堅實的胸膛像鐵一樣不可撼動,仿佛要將我揉進(jìn)他軀殼,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向我壓來。
他閉上眼,痙攣似的落下第一個吻。
血色轟然涌上臉頰,熱切的靈魂飛升云霄中。他的手控制住我的下頜,抬起,逐漸升溫的吻終至灼熱,淪為一團(tuán)火。那碗碎裂于地的動靜打破了這一室的沉默。
他輕嘶一聲,放開我,引袖拭去嘴角幾點血漬,低頭看去,輕巧地笑:“屬狗的啊?”
我不露痕跡地滑出他的懷抱,他身后的宮人俯首深跪,彎曲的脊梁隱隱地顫抖。
李熾捉住我的手,拉我到眼前,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卻看不明白:“三哥的心,你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太子……”我沒有哭,卻一直在抖,迫得他不得不抓住我的胳膊,按住我的人,然后抬起我的下頜,眼中的熱度幾乎烙燙我的肌膚,他低低地,含著引誘的調(diào)子說:“叫三哥,嵐兒,喊我一聲三哥。”
他瘋了,他一定是瘋了。除此,我再也找不到令他心智全失的理由。
直至突然出現(xiàn)的皇后的婢女,將他從我宮中請走。
片刻后,從凝華殿傳來女子悲傷的哭音,高昂尖銳,如一只失怙的孤雁,從九天急速墜落:我的父皇薨逝在他四十六歲那一年。臨走前最后一句話是叮囑身邊的宮人:“她要是回宮,無論何時,告訴我一聲……”她是誰,他想別人告訴他什么,自他走后無人得知。
楊槐蓁蓁,春風(fēng)如故,凝華宮悄然換了主人,舊事皆付塵土中。
六哥憂心忡忡地過來看我,皺著眉頭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fā)坐了很久,才輕聲道:“郁嵐,愿不愿跟六哥出宮居???”
按照祖制,新帝登基,他的生母將晉為太妃,他理當(dāng)帶著母親出宮去住為他建牙的府邸。
太子登基為帝,有無數(shù)瑣事要他操心,有無數(shù)閑事羈絆他的眼睛,我出去,我想出去,即便不能,我也要出去。我無法忍受夜晚的來臨,他如此頑強(qiáng)激烈地進(jìn)入我的夢境。
當(dāng)我驚醒時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夢而已。
“嵐兒,抖什么,不認(rèn)識我了嗎?”他跪坐在我床頭,只著一件貼身的白色中單,伸出手,冷色月光映亮他淡色的面容,他微笑的樣子深深印進(jìn)我的噩夢當(dāng)中,他道,“三哥最近太忙,所以一直沒能來看你,別生三哥的氣?!?/p>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渾身氣血逆流不息,我?guī)缀醣罎ⅲ骸澳阍诎l(fā)什么瘋?”
他薄唇滑過我的耳垂,吐出的氣息若即若離:“我早瘋了……從我知道你不是我親妹妹開始?”
我一凜然,他一用力,我跌坐在他懷里。我無力掙扎,連動都動不了,于是輕聲道:“你胡說八道?!?/p>
“你早就知道,不是嗎?”他望著我惡意地冷笑。
謠言不是沒有形狀,凌辱通常都有它的理由,從幼年開始即存在的陰霾,甚至不需要我多么投入地觀察,感受足以說明一切問題……宮人的竊竊私語,后妃阻止他們的孩子跟我接近,這些年來,明明手足這么多,愿意親近我的只有二姐跟六哥。
五
二姐暴斃的消息傳來時,京都剛剛下完第一場雪,壓折了我宮前一株素馨。沒有人覺得震驚,噩耗只不過淺淺地吹過,帶來的唯一回響是李熾開始積極謀劃,遠(yuǎn)嫁我另外一位姐妹,來撫慰異族的心。
我悄悄哭了幾天。幾天后宮中流言四起,下一位遠(yuǎn)嫁的公主,將是最不被眷顧的我。
我很安靜,沒有大哭也沒有大鬧,安靜到太后都覺得有必要出面,來疏導(dǎo)下我的心情。她在福寧宮接見我,問我近日起居安排,身體狀況,哪里覺得缺失,是否覺得不足……我一一應(yīng)答,她忽然笑起來,注視我的目光恬淡安詳:“你很像你的母親,但是,她比你更加安靜……”
隱約的答案近在咫尺,草蛇灰線連成一氣,亟待我揭開:“太后娘娘認(rèn)識我的母親?”
“哦,沒有,”她用茶蓋撇去其上的茶沫,輕描淡寫道,“我入宮的時候,鎮(zhèn)國公主已經(jīng)從宮里嫁走?!?/p>
“太后!”
心失律的剎那,我回頭,依稀辨出立在門口的是大內(nèi)總管,李熾身邊的親信孫益。他彎腰行拱手禮,語氣恭謹(jǐn),卻無謙卑的意思:“陛下有事請公主過書房一聚?!?/p>
太后一怔,忽然笑了,看向我的目光恢復(fù)了她慣有的平淡無波:“去吧,皇上找你?!?/p>
等我覲見的書房靜無人聲,連侍奉的宮人都被屏退了,只有書房一隅垂下的鎏金香球無聲地逸出輕煙,香氣旖旎熟悉,不似他隨身所用的龍涎香,倒像是我宮前素馨的香氣。
有人從背后蒙住了我的眼,修長十指薄帶寒意,與之相異的溫?zé)釟庀娫谖也鳖i,輕巧的幾聲笑之后,灑下零碎的細(xì)吻。
沿耳垂,沿臉側(cè),沿額頭,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是我不可抑制地戰(zhàn)栗。
“真是奇怪的孩子,怕什么,三哥又不是要吃了你?!?/p>
你殺了我,你干脆就殺了我。
他扳過我的臉,面沖他,手指拂過我的嘴唇,溫柔地低語:“給三哥笑一笑,嵐兒,給三哥笑一笑?!?/p>
眼淚瘋狂地滑下兩腮,他將我擁入懷中,低聲輕嘆:“哭什么,三哥不會把你嫁到匈奴,三哥舍不得把你嫁得怎么遠(yuǎn)?留下來陪著三哥,好嗎?”
我且泣且問,幾乎歇斯底里:“陛下,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做錯了什么?”
他不語,只是握著我的肩漸漸用力,指尖略微發(fā)白:“你就這么討厭三哥?”
“我的母親,到底是誰?”
他恢復(fù)了平靜,反問我:“知道了又怎樣,這樣你就能跟你的六哥遠(yuǎn)走高飛嗎?”他忽地冷笑,“別癡心妄想,哪怕我哪天忽然死了,也是你陪著我下葬?!?/p>
“白日的時候六弟來找過我,他說,要帶你出宮,去他府上居住,我說于禮有悖,給駁了回……他似乎很失望……現(xiàn)在還跪在凝華殿外,你要去見見他嗎?哦,對了,見了他,跟他說什么,心里有數(shù)嗎?嵐兒?!?/p>
“好孩子,想一想,他是你的六哥,該怎么做,才不會害了他。”
六哥跪了很久,嘴唇因此干裂破皮,卻還是跪在那里。我走上前去,不必回頭,也知道李熾定在哪里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六哥臉上流露出愧對于我的神情,我努力對他微笑:“事情或許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容易?!?/p>
他嘆息:“我也猜到三哥不會這么答應(yīng)?!彼越兴纾焐某缇粗?,“但是我想,三哥登基,情勢不同往日,你在宮中多少自在一些,我很放心?!?/p>
他不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三哥罵你,你且忍一忍,自家哥哥,說幾句罵幾句也沒什么打緊。以后六哥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一驚:“你要去哪里?”
他似悲似喜,似歡似娛:“三哥任我為兵馬大元帥,不日將啟程前往西域。郁嵐,從此往后,我們不必再嫁出任何一位姊妹?!?/p>
我依偎著我的六哥,低聲仿若耳語:“帶我走,我不怕吃苦,我什么都不怕,我不要再待在這個冷冰冰的地方?!?/p>
他略吃驚,但多年的默契并沒有讓他詢問原因,只是摟摟我的肩,語氣中有鎮(zhèn)定人心的功效:“那好,等著哥?!?/p>
六
我等著他,戌時方過,正往亥時。按照他遣送入宮的奴婢的要求,我與她對調(diào)服飾,接應(yīng)我的人會等在側(cè)門。當(dāng)我走出宮殿,紛迭的步履在回廊間響起,李熾?yún)f(xié)同孫益從月亮門外匆匆進(jìn)來?;觑w魄散的一瞬間,我膝蓋一軟,低頭的同時跪了下來。
他目不斜視,似乎并未察覺,與我擦肩而過走了一段路,忽然止步回頭,叫我:“站住。”
耳畔嗡的一聲巨響,陡然加快的心跳幾乎蓋過了我刻意壓低的呼吸。
他問:“干什么去?”
凝重如永生的一刻,一片枯葉哭泣著從我面前旋落。身邊的宮人代為回稟,他輕描淡寫道:“那就早點回來,公主夜中多驚,省得她醒來身邊沒人伺候?!?/p>
萬鈞的恐懼從我心頭卸去,清冷的月光也仿佛蘊(yùn)有自由的氣息。
我匆匆出來,在側(cè)門對換了出宮的魚符,散發(fā)重綰,捧了一捧雪水抹去臉上的妝容,然后登上出宮的馬車,轆轆地向?qū)m外駛?cè)?。在與自由一線之隔的朱雀門外,守門的禁衛(wèi)將馬車攔下,我安然靜坐,并不十分驚慌,心想,夜間這樣的巡查并不例外。
而簾子微微一動,被一雙修長的手指撩起,清楚地露出一張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臉——李熾。他目光幽深,嘴角微抿,殊無笑意:“我還在想你會不會這么絕情,沒想到你比我想的還要絕情。”
他伸手過來,捏住我的一條胳膊,然后只是略微用力,我往前跌去,被他攔腰抱起。他的力氣大得駭人,連掙脫都不能,他的臉色被月光鍍上了一層森冷的銀。
他一言不發(fā),疾步向前,抱著我上了步輦,終點是他的凝華殿。
“你到底有什么毛??!從小到大,我見都沒見過你幾面,我跟你能有什么情?”
他跨入了寢殿,孫益躬身為他合攏身后正門,一并封鎖的,還有我自以為能逃脫升天的心。
他垂目掃我一眼,笑了一笑:“怎么沒有情?兄妹之情,或者……肌膚之親?!痹捯魟偮?,他雙手一松,我的背部觸到某種柔軟的面料,跌落在他的龍榻之上。支臂迅速撐起,我后退,逃離他身體灑落的陰影區(qū)域,冷斥:“你瘋了嗎?”
“我瘋了……看到你跟小六走的時候!”
他單手扯落盤扣,隨手一扔,大氅外衣像大鳥一樣飄落,落于床邊地上。我翻身將要下床,被他抓住了衣裙一角,駭然回頭,他眼神近乎狂熱,黝黑卻锃亮,像是被火點著,那只手順勢扭住了我的腰,溫度燙了我一下。
他的禁錮仿佛銅墻鐵壁,密不透風(fēng),箍得我動也無法動彈。他纏抱著我,滾落床上,溫?zé)岬臍庀佁焐w地,我驚駭?shù)靥謸踝⊙劬?,他旋即落下的吻清淺地觸及我的手心,和著粗重的鼻息,他邊吻邊問:“我瘋了,我早就瘋了,看誰都像是你,仔細(xì)一看又都不是你……嵐兒,三哥比小六差在哪里?你告訴三哥,三哥喜歡你的時候,比他不知道早了多久……”
又熱又燙,喘息艱難,他的困勢無法掙脫,越纏越緊,我蜷成小小一團(tuán),手背擋住眼睛,嗚咽一聲,才嗆哭了起來。
我病了,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發(fā)熱,身體仿佛被投入煉獄中,永世無法得到解脫,那是我生而為人的原罪。
眼前似有輕紗蔽面,影像模糊不清,唯有耳邊持續(xù)的呼喚叫我嵐兒,和著一聲嘆息:“當(dāng)年你要我向先帝討要這丫頭,我還不明白,沒料到你是存了這副心腸?!?/p>
“你父皇樣樣都好,偏有一樣不成器的,你卻學(xué)他。”說話的人是太后。
李熾輕描淡寫:“我何曾像他?父親嫁走自己的妹妹,幾年之后反悔又將她召回,從此闔宮上下都不談提及此事。我不像他,起碼,郁嵐不是我的親妹妹,我也不會給自己后悔的余地。”
太后嘆道:“能留住倒也罷了,留不住她呢,你該如此自處?太投入地愛一個人,我擔(dān)心有朝一日你會腹背受敵?!?/p>
他自負(fù)地一笑:“區(qū)區(qū)小事,母親不必多慮?!?/p>
我模糊地側(cè)身向內(nèi),像株枯敗的草木,垂下了頭顱。
高溫在三天后漸漸退去,只是渾身松軟無力。我見到入宮探望我的六哥,四下無人時,問及當(dāng)夜為何不隨馬車離宮,我扭開頭,輕聲解釋:“我改變主意了,我從小在宮里長大,怕是受不了外面的風(fēng)吹雨淋……我會在宮中日夜祈福,等待六哥凱旋……六哥……”
他安靜地聽著,目光在我臉上迂回,漸漸往下,沿著脖頸落到我手腕一圈礙眼的青痕,我立刻縮手用袖遮擋,忽覺忐忑不安,因此強(qiáng)笑道:“跟宮人玩耍游戲,不小心跌了一跤?!?/p>
“這樣啊?!绷鐩_我笑了笑。
七
六哥走后,我的宮室比從前更靜,我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里,無論去哪里都有人報給李熾聽,漸漸地,我也懶得出去了。他經(jīng)常過來,但也不久待,跟我說幾句話,略坐一坐便走,那日臨走之前他回頭問我:“留下來陪著三哥,不好嗎?”
我冷笑:“就算陛下瘋了,太后也不會跟著陛下發(fā)瘋。”
他不以為忤,一笑走之。當(dāng)日下午六哥的母親莊太妃到我宮中,甫見我,便跪下磕頭,灰白的發(fā)髻在行動中松散開來,她涕淚橫流,不住哀求:“公主娘娘,您大發(fā)慈悲勸勸我兒子,他才十九,一時糊涂,您勸勸他……”
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沉到谷底,喘息艱難:“六哥……舉兵謀反?他為什么……”
“這孩子一時糊涂……”太妃如泣如訴,“公主,你們感情一向和睦,也唯有你的話,他或許才能聽進(jìn)一二,你幫老奴勸勸他……”
我呆呆地坐著,莊太妃的哭泣若隱若現(xiàn),幽浮于四野。
我不知道她于何時離開,但我知道李熾何時進(jìn)來,從地上將我扶起,語氣尋常到仿佛談及天氣:“他勾結(jié)匈奴,在關(guān)外集結(jié)六萬精兵,城內(nèi)禁衛(wèi)雖只有三萬,但是全國勤王的兵力,遠(yuǎn)遠(yuǎn)高于他現(xiàn)在所擁有的人數(shù),他若是舉兵謀反,無異于以卵擊石。”
黯然驚悟,才真正意會李熾那一笑之間的深意。他不能名正言順地讓一名公主消失,去做他的女人,起碼,我的六哥不會輕易答應(yīng)。六哥啊六哥,你知我如我知你,卻也只能到這里。
我頹然:“你想怎樣?”
“唉,小六真是不自量力,他贏了,未必能奪走你;他輸了,還得賠上自己一條命?!?/p>
“你想我怎么做?”
“不,嵐兒你還是不懂,我可以和他打這一仗,國中將士養(yǎng)兵多日,都翹首等待著一場戰(zhàn)役。”
眼前的世界搖搖欲墜,幾乎崩塌,我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嵐兒,不要問我,是問你自己,你自己可以做什么?”
我可以做什么,才能改變六哥的心,讓他以為我是心甘情愿留在這里。我能做什么?
我的六哥,從來溫和如夜雨,向來無意的叮囑隱含了這些年他對我無微不至的照拂,我過早失去了母親,是六哥讓我知道還有兄弟跟手足。
“陛下……”他側(cè)目視我,聲色不動,只是靜靜地看我,等我回應(yīng)。
我沒有他們皇室該有的節(jié)氣,我想,曾為二姐授課的沈琴師說對了一件事,我欠缺一根傲骨,只要活下去,只要六哥也活下去。不管在哪里。
他的面色一點點緩和,聽到我說:“取紙和筆來?!?/p>
書寫那封長信的過程中李熾一直坐在我對面,面容如水平靜,不見一點波瀾。待我寫完,侍奉的宮人將其呈到他面前,他卻不接:“不用看了,嵐兒,我信你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他命人將此信用火漆封緘,快馬送往邊關(guān)。信中我“如實”向六哥坦誠自己為何留在宮中,我編造了一個謊言,一個肖似我們父輩的愛情故事。
我放低姿態(tài),向他呈出一點近乎討好的微笑:“放過我六哥吧,別讓我再怨恨你?!?/p>
“我曾經(jīng)比你還恨我自己,”他看著我,目光中暈有一道溫柔的波光,像是想起過去很久之前的事,“看到你跟小六走在一起,他牽著你的手,你轉(zhuǎn)過頭對他笑,我就站在距離你們一步之遙的地方,你的眼睛根本看不到我……那時候真是恨啊,恨自己竟然會對一個野種動心?!奔幢惚硨χ材芨惺艿侥堑廊缬半S形的目光:“……是真的啊,很恨自己?!?/p>
他聲音漸趨低微,仿佛說給自己聽。
八
李熾每次過來,必會帶來一些關(guān)于六哥的消息,比如他在大赦之下被貶為庶人,攜母出城而居,這對漩渦中的我們來講,已經(jīng)算是相當(dāng)平靜的結(jié)局。
有時候,他僅僅只是為了刺痛我而已。
六哥成親,娶一蕭姓女子,婚禮的盛況是我從李熾口中得知,敘述的過程中他一直觀察我的表情。我心中微微動容,誰都以為我跟六哥有超逾兄妹之情,可他們錯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在過去的歲月里,一株草也曾試圖庇護(hù)過一朵花,那些風(fēng)雨締造的親情,雖然身處風(fēng)雨中的我們都曾不堪一擊。我愛我的二姐跟六哥,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他們在愛我這件事情上,做出過最大的努力,試過最絕望的途徑。
李熾親吻我的額頭,聲音瑟瑟,仿佛雨聲穿廊而過:“嵐兒,你終于無處可去?!饼X頰間溢出喃喃輕語,“這一回,沒有人能從我手里搶走你?!?/p>
郁嵐公主在某次疾病中暴斃,一如當(dāng)年我的母親鎮(zhèn)國公主。我在她“死”后不久被迎入我已交付半生的皇宮。我活了下去,像沈琴師預(yù)測的那樣,沒有骨氣地、心甘情愿地繼續(xù),麻木地應(yīng)對面前流逝的時光。有那么一瞬間我會恨李熾,特別特別地恨,恨得心潮澎湃咬牙切齒,恨這個突然闖入的惡人,就會惡狠狠地在他肩頭手臂胸口狠狠咬上幾口。發(fā)泄之后,我又覺得害怕,不知所措怯生生地看著他,看得他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你倒是咬重一點,我還可以給你安個犯上的罪名,你光是咬不見血,我回頭怎么跟御醫(yī)解釋?”
有時候又覺得,他其實可憐。
他跟我說六哥的妻子懷孕了,替他生了個大胖小子,眼睛像六哥,嘴巴像他的妻子。說這話時他并不看我,只是望著某處出神。
我問:“六哥給孩子起了什么名字?”
他道:“李槐。”
“哪個槐?”
“槐樹的槐?!?/p>
“我六哥怎么給取了這么個名字?”
他白了我一眼,酸溜溜道:“你六哥你六哥,我怎么知道你六哥給他兒子取了這么個名字?”
九
那是個晴朗的夏日,陛下領(lǐng)著娘娘去北苑劃船,寬闊的庭院因此空無一人,陽光充滿,明快的線條賦予了院中花朵更豐滿的輪廓,侍花的奴婢在廊下偷懶打盹。
“陛下常跟娘娘提起的小六是誰?。俊?/p>
“這小六是當(dāng)今陛下的六弟?!?/p>
“他不是……”
“所以叫你不該聽的東西別長耳朵,不該說話的時候別長嘴巴。當(dāng)年六王爺密謀造反,被勤王的軍隊斬于都城之下……這事兒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偏偏就咱們宮誰都不知道……”
“為什么陛下要瞞著娘娘?”
“誰知道呢?宮里的事,邪門的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