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劉宋的開國君主劉裕出身寒微,憑借軍功和特殊的時代機遇在東晉末年異軍突起,并最終迫使東晉皇帝“禪讓”帝位,建立了自己的王朝。或許一方面由于出身關系,對民間疾苦了解更多、更深入;另一方面冷眼旁觀,對東晉吏治之腐朽、貪腐之誤國,有較清醒的認識,即位后的劉裕不僅雷厲風行地推動廉政建設,更身體力行提倡儉樸風氣。
史書記載,劉裕對珠玉之類的珍寶棄若敝屣,他未即位前,喜歡穿普通的木屐和妻子親手縫制的布衣布襖,即位后則把這些舊鞋舊衣分贈給公主們,讓她們用這些東西告誡驕奢不節(jié)的后代。他的宮室十分簡陋,陳設、用具多為民間尋常之物。他唯一一次表現(xiàn)出對進貢珍寶的濃厚興趣,是收到寧州(今屬云南)送來的琥珀枕,原來有醫(yī)生說“琥珀有療傷奇效”,他收到后便下令將琥珀枕搗碎,給傷病者做藥材。
他的兒子宋文帝劉義隆同樣提倡節(jié)儉且以身作則。鑒于當時奢靡風氣業(yè)已抬頭,他刻意讓宮中養(yǎng)蠶并詔告天下,希望引領勤儉風氣。公元445年,他弟弟出任南兗州刺史,他設宴餞行,眾弟都來參加,他卻故意推遲上菜,讓這些宗室近親“識有疾苦,知以節(jié)儉御物”。
在整肅吏治方面,劉裕、劉義隆最重要的措施是強化監(jiān)察機制,重用寒門官員。在中央,他們任命出身貧寒的官員擔任中書監(jiān)、令等職務不高、權力重要的官職,以扭轉世家壟斷高級官職的積弊;在地方,“典簽”等富有監(jiān)察職責的官員,大多由寒門庶族子弟出任,朝廷賦予他們監(jiān)督皇親國戚、世家大族主官的職責。
然而這種被史家稱為“宋世之極盛”的清新氣象,僅維持了三十多年就戛然而止,劉宋王朝再度陷入驕奢淫逸、貪腐成風的頹勢,且較以往變本加厲。劉裕、劉義隆父子不僅以身作則且十分注重對子弟、官員進行“素質教育”,他們大張旗鼓掀起的“廉政風暴”究竟為何虎頭蛇尾,直至不了了之?
首先,劉裕也好,劉義隆也罷,最終仍脫不了任人唯親的窠臼。
劉裕很重視剔除親屬中不稱職、不清廉的成員,不讓他們承擔重任。如他生性“庸鄙貪縱”的親兄弟即便由母親說情,也得不到所覬覦的揚州刺史職位,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劉裕年僅十多歲的次子。由于是其次子尚未成年,所以揚州“事無大小”實際上都會由劉裕本人親自處理。很顯然,劉裕的用人標準仍然是出于自己統(tǒng)治的便利。其次子在擔任揚州“傀儡刺史”前,還曾被任命為留守關中的總負責,因為年幼、不懂得處理麾下將領間矛盾恩怨,最終導致諸將自相殘殺,強敵乘虛而入,好不容易收復的關中就此得而復失。
如果說劉裕終究還能對部分不稱職親屬痛下殺手,那么劉義隆就連這點也做不到。他雖諄諄囑咐弟弟要勤儉、清廉,但他弟弟在歷史上卻以奢侈、好享樂、縱情聲色著稱。而且盡管弟弟的所作所為和劉義隆所囑咐的背道而馳,卻絲毫不妨礙他此后步步高升,直至升到大將軍、太宰的高位。劉義隆的太子野心勃勃,擅政攬權;另一個兒子作奸犯科,且和太子沆瀣一氣,他早已察覺卻一味猶豫姑息,結果貽誤時機,反被兩個兒子發(fā)動政變殺害。
劉義隆對待貪腐官員的嚴懲,也往往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貪污245萬巨款的南蠻校尉張邵于公元431年事發(fā),本已被執(zhí)法機關廷尉判處死刑,但經(jīng)過世家子弟、先朝舊勛說情,居然僅僅被免官,后來更重新獲得重用,劉義隆甚至當著張邵的面講述從寬發(fā)落的緣由,要張邵領情。
由此可見,在劉義隆心目中,皇親國戚、世家大族、功臣勛舊享受特權是理所當然的,而節(jié)制、剝奪他們這些特權,反倒是出于各種現(xiàn)實需求的權宜之計。既然如此,一旦需求改變,一切自然就“恢復原狀”了。
其次,劉裕、劉義隆父子重用、提拔寒門,強化監(jiān)察機制的根本原因,是迫于東晉世家大族和方鎮(zhèn)諸侯權勢煊赫,尾大不掉,對皇權構成了威脅,因此才不得不通過此舉鉗制地方軍政首長,迂回實現(xiàn)軍政權力向皇室的集中。
為了減輕集權阻力,劉氏父子必須小心翼翼地保持皇族、士族的最根本利益——高官厚祿不變,甚至有時還要給予加強,只要這些人安于養(yǎng)尊處優(yōu),而不對君權有所覬覦,便可相安無事。如王、謝家族盡管厚自奉養(yǎng),侵漁剝削,但除了有政治野心的個別人,其余都安享富貴。最突出的例子是王鎮(zhèn)惡。王鎮(zhèn)惡并非東晉世家出身,而是前秦丞相王猛的孫子,屬于“高級政治難民”。他有出色的軍事才能,又深得關中人心,諳熟當?shù)剌浨?,因此被劉裕委以遠征后秦的重任,并最終大功告成。劉裕對這樣一個人坐鎮(zhèn)關中自然很不放心,就暗中派人伺察,結果派去的人報告說,王鎮(zhèn)惡貪腐成性,把繳獲的后秦皇帝用車上所鑲嵌的金銀珠寶統(tǒng)統(tǒng)剔出私吞,卻把車給扔了。劉裕聽后反倒如釋重負,因為在他看來,如此貪小便宜,反倒證明此人胸無大志。
既要保證世家大族的官位、物質利益,又要為“干實事”的官員安排新職位,所謂吏治整頓自然只能是越整越臃腫。而帶有私心的“懲貪”,難以形成有效的反腐機制,人亡政息,甚至人未亡政已息,也就毫不足奇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寒門未必意味著清廉。劉裕父子所提拔、重用的寒門子弟中,固有克己奉公、清廉自守的,但更多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如侍中劉湛,一方面他對沒有來頭的貪腐官員毫不留情,另一方面,卻刻意迎合當時權勢滔天、年少有貪念的劉義隆的弟弟,甚至為一己私利,企圖扶持劉義隆的弟弟發(fā)動政變,好讓劉義隆的弟弟登上帝位,自己也成為開國元勛。他的所謂“不貪”,其實不過是不想“因小失大”而已。劉義隆在位后期,任用寒門子弟巢尚之等三人為職位低下、權勢極大的中書通事合人,這三個“權重當時”的寒門人物,除巢尚之還較清廉外,另兩人掌握用人大權后“大納貨賄”“門外成市”,大搞權錢交易,牟取了許多不義之財。
道理是明擺著的,劉宋的反腐,更多的是出于政治斗爭和權謀的需要,而非立意從制度上整頓腐敗,雖然對世家用人制度的腐朽有較清醒認識,卻又不肯為消除這一政治隱患,付出必然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其結果,便是既有的貪腐不能根除,新提拔起的寒門官僚,卻又自然而然在權勢、財富上和世家攀比、看齊,最終成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急欲權錢兌現(xiàn)以趕超豪門的“餓蚊子”。
編輯/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