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林鵬
略論中學西被
——《近代西方文明是中國古典文明的變異》序(上)
山西|林鵬
“中學”是一個中國文化的概念,表示中國的學術(shù)文化傳統(tǒng);而“西被”則說明中國文化西傳歐洲時,好像是鋪天蓋地而來,勢不可擋。歐洲在與東方世界的早期接觸中,受到亙久浩大的中國文明的震撼,以致連續(xù)兩個世紀,歐洲都把中國作為其“近代轉(zhuǎn)型”的文明樣板。
“中學西被” 中國文明 歐洲
伏爾泰說五百年前歐洲無人識字。他說:“我們可以回憶一下,五百年前,不管是在北歐,在德國,還是在俄羅斯,還幾乎沒有一個人會寫字。今天我們的面包商還使用著的刻記賒售面包的木籌,就是我們過去的象形文字和賬簿?!雹佟卜ā撤鼱柼骸讹L俗論》上冊,梁守鏘譯,商務(wù)印書館1994 年版,第87 頁。
伏爾泰是18世紀人,他說的五百年前大約為距今七百年前,即所謂的意大利“文藝復興”之前,當時的歐洲基本上是文化荒漠。
“意大利文藝復興”是19世紀的概念。而在14—16世紀的歐洲,并不存在一場所謂的“文藝復興運動”。換句話說,被稱為“文藝復興”的運動應該正名為“中學西被”運動,用英國學者孟席斯的話說,叫作“中國點燃意大利文藝復興之火”。美國歷史學家林恩·懷特也說:鑒于中國的科技發(fā)明把歐洲人從中世紀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北京啟迪意大利文藝復興可能不亞于歐洲本身。②Lynn T. White: Medieval Religion and Technolog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p.xiii.
明朝時,鄭和曾七次下西洋,到海外去傳播中國文化。據(jù)東西方學者最新研究成果,鄭和下西洋的船隊不僅到達了印度洋、阿拉伯半島、非洲東海岸,而且還曾造訪美洲與澳洲,同時還于1434年派遣分隊到達意大利佛羅倫薩。當時的佛羅倫薩是教皇的駐地,鄭和的副使在那里與教皇尤金四世進行了會面,并向歐洲傳播了大量的中國文化知識,包括明朝鄭和的《星歷表》、元朝的《授時歷》及科技專著《農(nóng)書》刻印本等大量信息。③參閱〔英〕孟席斯:《1421 中國發(fā)現(xiàn)世界》、〔英〕孟席斯:《誰發(fā)現(xiàn)了美洲?》等。中國到海外的活動,是一種文化傳播活動,與西方“發(fā)現(xiàn)”新大陸滅絕土著的殖民行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在鄭和下西洋傳播文化的半個多世紀之后,西方開始了所謂“發(fā)現(xiàn)”新大陸及開通東印度航道的“探險”之旅。這種從大西洋出發(fā)的探險之旅,無論向西還是向東,始終以尋找中國為目標。當時在歐洲人的地理知識中,將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大陸及群島稱為“印度”,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之旅所設(shè)定的向西航行目的地是“印度的泉州”“印度的杭州”“印度的廣州”及“印度的日本”;泉州、杭州、廣州不用說都是屬于中國的地理區(qū)域,而日本顯然也是屬于中國文化影響的區(qū)域。
哥倫布登上新大陸之后,以為自己到了接近“印度的日本”的地方,前方不遠就應該是“印度的杭州”(中國)了,因此將所到達的地方稱為印第安(印度)。后來人們才知道,哥倫布所到達的地方并非中國(印度),而是一塊新的陸地,因其航路方向由西取道大西洋,因而稱之為“西印度”。
葡萄牙人達·伽馬探尋“東印度”之旅的目的地也是中國。“東印度”是相對于西班牙之“西印度”(新大陸)而言的,達·伽馬在到達了今天的印度半島南端城市古里時,稱印度半島為“小阿拉伯半島”,并非“東印度”之旅的目的地。待其奪取馬六甲,蟄居澳門后,總算可以遠眺“東印度”之旅目的地——中國——的腹地了。
早期歐洲稱太平洋為“中國?!保ɑ蜃g秦海),稱東印度群島(包括印度尼西亞及菲律賓等)為“大中國海群島”。在當時歐洲人貧乏的地理概念中,無論“西印度”還是“東印度”,起初都是以對中國的想象為背景的。
歐洲在與東方世界的早期接觸中,受到亙久浩大的中國文明的震撼;以致連續(xù)兩個世紀,歐洲都把中國作為其“近代轉(zhuǎn)型”的文明樣板。有一種說法:法國人自詡為歐洲的“文明傳教士”,意思是說,與基督教的傳播形成對照,法國所傳的是“文明教”,而“文明教”的內(nèi)容則是中國文化。早在16世紀末的法國學者斯卡利杰說:“中國人在正義的制度下過著太平的生活……這讓基督教統(tǒng)治面對恥辱?!雹躆ingjun Lu: The Chinese Impact upon English Renaissance Literature, Ashgate Publishing Ltd., 2015,p.8.查爾斯·費希爾說:“在1785年之后,人們每每稱法國為‘歐洲的中國’。”⑤Charles A. Fisher: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 136, No. 4, Dec.,1970, p. 549.法國路易十四效法中國宮殿生活,建造凡爾賽宮,并開展了模仿華夏曲禮三千的“禮儀運動”;其后百余年間,歐洲各國紛紛跟風,形成了大規(guī)模競相營造宮殿的風潮。此前的歐洲,只有城堡,沒有宮殿。
在“東印度”航路開通后不久,西方傳教士即由澳門進入中國。這些傳教士以耶穌會士們最為著名,他們在致力于中華歸主(基督教征服中國)事業(yè)的同時,也將中國的宋明理學、中國儒學經(jīng)典等傳回歐洲,引起了基督教觀念支配下的歐洲社會的巨大反響,從而形成了“中學西被”的一個新階段。
“中學”是一個中國文化的概念,表示中國的學術(shù)文化傳統(tǒng);而“西被”則說明中國文化西傳歐洲時,好像是鋪天蓋地而來,勢不可擋。因此我們覺得使用“中學西被”這個概念比較貼切。
歷史學是中國文化的特色。在歷史長河中,唯有中國有著不間斷的紀年記錄。這一方面是因為中國有一個首先是文字和語言統(tǒng)一的大一統(tǒng)政治文化,頒行統(tǒng)一的歷法是天子的職責;只有通過統(tǒng)一的政令,才能頒行統(tǒng)一的歷法。另一方面,因為中國有“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重視歷史記載的文化傳統(tǒng),歷代的典籍文獻車載斗量,不可勝數(shù)。據(jù)記載,黃帝時“大橈作甲子”,創(chuàng)造了干支法,起初用于紀日;周朝的《四分歷》開始將其用于紀年,如戰(zhàn)國時魏國史書《竹書紀年》所采用的就是干支紀年法;東漢時復用《四分歷》,亦明確采用干支法紀年,黃巾起義“歲在甲子,天下大吉”是其用例。干支紀年法的特點是便于計算、記憶,掐指一算就有結(jié)果,不會產(chǎn)生年代錯亂。這種六十花甲干支紀年法方便、實用,幾千年一直沿用至今。中國歷史紀年的另一個特點是翔實可信,所記年代不僅為當時的記錄,而且?guī)浊赀B續(xù)不斷;更有進者,對中國古代的紀年的真實性還可以通過當今科技手段進行驗證,如通過古代天文學對天象變化的記載驗證其準確性等。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歷史上歐洲從來沒有過政治統(tǒng)一,也沒有統(tǒng)一的文字,因而不可能有統(tǒng)一的紀年法存在。歐洲開始有歷史紀年,出現(xiàn)在與中國文化接觸之后,即在17世紀,歐洲對中國的歷史紀年有了初步了解之后。我們今天常聽說西方古代有所謂“古希臘奧運紀年”“雅典執(zhí)政官紀年”“斯巴達監(jiān)察官紀年”“古羅馬建城紀年”等概念,其實這些說法都是出于后世的偽造。就中世紀以前的歐洲而言,只有神話傳說,沒有歷史記錄。
西方的“格列歷”來源于元代的《授時歷》。從歷法來說,中國上古文獻《尚書·堯典》就已經(jīng)明確提出一年為三百六十六天⑥《尚書·堯典》:“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將一年確定為三百六十六天的明確記載。,杜預《長歷》曰:“《書》稱期三百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睂⒁荒耆倭逵炙姆种惶煺f成三百六十六天,是因為“舉全數(shù)而言,故曰六日,其實五日四分之一”?!妒酚洝v書》記載了黃帝制訂歷法:“黃帝考定星歷”;三代的歷法:夏正、殷正、周正⑦《史記·歷書》:“蓋黃帝考定星歷,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閏余……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薄妒酚浰麟[》:“世本及律歷志黃帝使羲和占日,常儀占月,臾區(qū)占星氣,伶?zhèn)愒炻蓞?,大橈作甲子,隸首作算數(shù),容成綜此六術(shù)而著調(diào)歷也。”;漢代的太初歷等。“行夏之時”是也。其后經(jīng)過歷代不斷修訂,到元代郭守敬所測定、頒行的《授時歷》則進一步精確化,將一年確定為三百六十五點二四二五日,距近代觀測值三百六十五點二四二二日僅差二十五點九二秒,達到了在利用現(xiàn)代科學手段進行實際測量之前所能達到精準度的極限。
在《授時歷》頒行后三百多年,歐洲才有了“格列歷”(格里高利歷),現(xiàn)代世界通行的歷法就是以“格列歷”為基礎(chǔ)的。然而,這部“偉大”的“格列歷”是從哪里來的呢?據(jù)說是16世紀意大利醫(yī)生、天文學家、哲學家、年代學家阿洛伊修斯·里利烏斯(約1519—1576)與克拉烏等學者對古羅馬“儒略歷”加以改革制成的一種歷法,由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于1582年頒行。無巧不成書,剽竊中國紀年將其用于西方歷史的“歷史學之父”斯卡利杰,在第二年(1583)發(fā)表了這方面的專著《時間校正篇》;他沒有提到“格列歷”,卻“造”出一個“儒略歷”。
既然不存在所謂古羅馬的“儒略歷”,那么“格列歷”的來歷也就成了問題。事實上,“格列歷”與早于它三百余年的《授時歷》如出一轍。⑧1279年,郭守敬在全國各地設(shè)立二十七個測點,花了兩年時間編出了《授時歷》,它算出一年為三百六十五點二四二五天,同地球繞太陽一周的時間只相差不到二十六秒。這部《授時歷》同現(xiàn)代世界通行的格里歷(即公歷)一年的周期相同,時間上卻比格里歷早三百零二年。因此,與其說“格列歷”是教皇格里高利對“儒略歷”的改革,毋寧說“格列歷”就是《授時歷》的翻版。不僅“格列歷”襲用了《授時歷》,哥白尼的“日心說”理論也脫胎于《授時歷》。哥白尼“日心說”直接抄襲了雷喬蒙塔納斯,而雷喬蒙塔納斯的知識來源就是中國元朝的《授時歷》。從1504年起,哥白尼已在波隆那獲得雷喬蒙塔納斯的《星歷表》和《天文學概要》,雷喬蒙塔納斯的《星歷表》和《概要》抄襲了鄭和的《星歷表》,而鄭和的《星歷表》則以郭守敬的《授時歷》為基礎(chǔ)。⑨詳見董并生著《虛構(gòu)的古希臘文明——西方“古典歷史”辨?zhèn)巍罚轿魅嗣癯霭?015年版,第456—458頁。這就是“西歷”的來歷。
說了“西歷”,再說“西元”?!拔髟奔o年出現(xiàn)于耶誕17世紀。20世紀為西方霸權(quán)擴張的極盛期,整個世界都被迫采用了一種被稱為“公元紀年”的耶誕紀年法,以耶穌誕生為公元元年。1949年9 月27日,中國政協(xié)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決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紀年采用西元?!比欢@種耶誕紀年法實際上是歐洲人在了解到中國歷史上存在一套幾千年不間斷的歷史紀年后,才導入歐洲“歷史學”的?!坝靡d誕辰作為公元紀年基點的方法要晚得多。1627年,裴達提烏斯首次在歷史著作中使用了公元紀年,到18世紀被西方各國學者廣泛接受。這就是我們今天使用的公歷紀年?!雹侮探B祥:《執(zhí)政官年表與早期雅典歷史的年代學》,載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研究所編:《世界諸古代文明年代學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世界圖書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161頁。
關(guān)于耶誕紀年法的出現(xiàn)時間,有人以比德所著《英吉利教會史》為依據(jù),主張早在8世紀時英國的教士比德在基督教修道院中就采取了這種紀年法。實際上這種說法不可靠,因為《英吉利教會史》不僅是孤證,并且確實是一部偽書。⑾從羅馬占領(lǐng)到大憲章的英國歷史,基本上都是后世偽造的,詳見諸玄識新浪博客:http://blog. sina.com.cn/zhuxuanshi.而所謂的“公元紀年”為6世紀宗教法規(guī)學者小狄奧尼修斯所創(chuàng)立的說法,更是無根游談,不值一駁。
在“中學西被”的過程中,中國不僅在倫理和政治方面給歐洲帶來了廣泛的影響,而且1740年之前歐洲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紀年,所造成的影響尤令人震撼。
18世紀時,歐洲的世界歷史紀年依然處于一片蒙昧之中。當時,歐洲人在對照中國歷史紀年清理《圣經(jīng)》年代時,發(fā)現(xiàn)不同語言版本的《圣經(jīng)》之間,關(guān)于創(chuàng)世紀的時間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當佩迪庫羅索修士——人稱貧者——啟程去圣地時,拉古薩⑿拉古薩位于克羅地亞南端,現(xiàn)名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的嘉布遣修會會長要求他:“請給我?guī)Щ亍妒ソ?jīng)》希伯來語原文文本、撒瑪利亞原文文本和由七十子編篡的《圣經(jīng)·舊約》譯本,它們記載的洪水發(fā)生的年代分別為創(chuàng)世1656年、2309年和2062年;請將這三個文本統(tǒng)一起來,學習普呂施院長的做法,得出一個準確的年代來。”⒀〔法〕艾田蒲:《中國之歐洲》下卷,許鈞、錢林森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9頁。
嘉布遣修會是當時天主教主要修會之一的方濟各會的分會,其會長提出對于《圣經(jīng)》不同版本時間體系進行統(tǒng)一的要求,反映了歐洲天主教應對中國紀年挑戰(zhàn)的迫切性。
1769年首次在日內(nèi)瓦刊印的《阿瑪貝德書簡》中,作者說他剛剛讀過一本世界通史:“最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他們都從他們那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世開始計算時代。我的歐洲學者向我出示了他們的宗教歷書之一,大家由此可知其現(xiàn)在的同胞們生活于創(chuàng)世之后的5552年或6244年,也可能是6940年,根據(jù)大家所希望的情況而定。⒁這是在希伯來文本、撒馬利亞文本和七十子希臘文譯本《圣經(jīng)》之間的差異。這種奇怪的做法使我驚奇。我曾問他同一種事件為什么會有三個不同的時代。我對他說:‘你自己不可能同時三十歲、四十歲和五十歲,你們的宇宙怎可能會有三個互相形成鮮明對照的時間呢?’”
在此二十七年以前,伏爾泰于1741年介紹了一個傳奇性故事,借一位在荷蘭的中國商人之口講到東方的歷史,說中國與越南(交趾/東京)及日本之間的戰(zhàn)爭史長達兩萬兩千五百五十二年時間,說蒙古帝國向歐洲天主教會派出使團的時間為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之前的五萬萬億零七十九億一千二百三十四萬五千年。盡管伏爾泰也許是在講述一個戲弄天主教的笑話,然而這也反映出歐洲在受到中國歷史紀年影響后所產(chǎn)生的思想混亂。
孟德斯鳩的年代觀——從“創(chuàng)世紀”到“末世”計六千年。我們看一下他是怎樣解釋這種年代不一致的現(xiàn)象的:
當耶穌—基督降世時以及繼此之后很久,有一種傳說認為世界只能持續(xù)六千年。當耶穌—基督降世時,大家只會計算到世界已接近末日,也就是說從六千年又大大地向前移了。這就使圣保羅去講世界末日之事……
博緒埃(1627—1704)于1681年出版的《論世界史》為歐洲第一部“世界通史”。這部著作是法王路易十四做太子時的老師博緒埃為教育王儲而寫的教材,該著作采用“創(chuàng)世紀紀年法”,從伊甸園一直寫到查理曼大帝立國。
他把從創(chuàng)造世界直到查理大帝統(tǒng)治結(jié)束的時代稱作古代史,而把從查理大帝到路易十四世稱作現(xiàn)代史。⒂〔俄〕葉·阿·科斯敏斯基:《中世紀史學史》,郭守田等譯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178—179頁。
《大英百科全書》與《大美百科全書》對博緒埃都有高度評價,新近出現(xiàn)的一些西方思想史的研究著作中,博緒埃也被列入到中世紀思想大家的行列。
博緒埃的世界歷史年代是以《圣經(jīng)》觀念為背景的法國中心論的表現(xiàn),遺憾的是路易十四沒有成功,法國大革命之后,拿破侖也失敗了,因此,博緒埃的“世界歷史”也就成了笑話。
在中世紀后期,歐洲新教徒“發(fā)明”了以百年為單位,把神學及其事跡排成時間序列的紀年方法,這是歐洲人在中國歷史紀年的影響下,試圖創(chuàng)造自己歷史紀年的緣起。埃里克·庫珀說:皮斯卡托《城區(qū)教會記事》(1526年)分為連續(xù)的幾個百年,這是作者獲得了新的歷史方法……首次在歷史著述中分為百年,即是《城區(qū)教會記事》,但該書是在皮斯卡托死后三十年,被提及于新問世的《馬格德堡世紀史》(1559);這個歷史方法開始出名,以致英語中的“世紀”一詞的誕生,可能是直接受此影響……中世紀后期,存在著多種嘗試來實行百年的計算方法。
16世紀德國發(fā)明“世紀紀年法”——以每百年為一個世紀。佛拉西斯(1520—1575)著作《馬格德堡世紀史》(教會史)是一部原始社會水平的“歷史”。中國古人寫編年史都分年月日,敘述詳細,前后照應。而《馬格德堡世紀史》則分為十三個百年,每個百年中堆積素材,各個事件都是孤立的,全無聯(lián)系,也沒有具體時間……⒃Erik Kooper: The Medieval Chronicle, Rodopi,1999, p.137.
印刷術(shù)普及之前歐洲沒有歷史記錄,也沒有歷史觀念。亨利·珀金森教授說:(歐洲)中世紀的學者從來不用歷史方法。的確,歷史學家彼得·伯克甚至宣稱,在中世紀,人們沒有歷史感。他們?nèi)鄙龠^去和現(xiàn)代有什么不同的感覺,他們沒有歷史的透視和往昔的意義。當然,他們只知道過去已經(jīng)過去了,是混沌的,不去注意過去時代和文化有什么不一樣……印刷術(shù)帶來了歷史感,它出現(xiàn)在15世紀的后期。歷史感是基于被寫的歷史的可行性的。此前,基督教盡可能使書寫歷史毫無必要,它的教條被編成神秘文字……不僅描繪神變成人的整個故事,而且記錄“神的話”。如此,手稿所包含的信息不是歷史,而是無限;不是時間,而是神圣……印刷術(shù)改變了一切。帶著大量副本的手稿被制造出來,散布在各地。印刷術(shù)使基督教面對抨擊……歷史學破壞了經(jīng)院主義。⒄Henry J. Perkinson: How Things Got Better:Speech, Writing, Printing, and Cultural Change,Bergin & Garvey, 1995, p.92—93.休謨是歐洲啟蒙時代著名的思想家,著有多卷本的《英國史》,稱為歐洲史學名著。按照他的觀點,中世紀早期英國盎格魯—薩克遜時代不過是老鷹與烏鴉之戰(zhàn)的時代。而啟蒙時代最著名的思想家伏爾泰則認為研究早期中世紀的歷史,就像研究狼與熊的活動,是沒有價值的。⒅〔英〕喬治·皮博迪·古奇:《十九世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上冊,中譯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85頁。
在談到法國中世紀歷史時,伏爾泰說:“如果從法國的歷史著作,或者不如說,從有關(guān)法蘭克國王和他們的宮相的歷史著作中,要刪去的只是這樣一些故事,那我們還可以勉強一讀;但是這些歷史著作中赤裸裸的謊言比比皆是,我們怎能接受?這些歷史著作中不斷說到圍攻城市和堡壘,其實這些城市和堡壘并不存在。當時在萊茵河以東只有一些沒有城墻,靠木樁和塹壕來防衛(wèi)的小鎮(zhèn)。我們知道,只是在920年捕鳥者亨利時期,日耳曼才有筑有城墻和設(shè)防的城市??傊?,有關(guān)這些時期的細節(jié)都是一些無稽之談,而且都是令人厭惡的無稽之談。”⒆〔法〕伏爾泰:《風俗論》上冊,梁守鏘譯,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226頁,第220頁。
歐洲的這些故事沒有年代,好像我們兒時聽長輩們講故事時所說的:從前有個山,山里有個廟,廟里有個老道講故事,講的是什么呢?還是從前有個山,山里有個廟……如此反復不斷地吹下去,重重無盡。
伏爾泰在1765年出版的《歷史哲學》中專門談到編年史的歷史學方法時寫道:“無可否認,世界上最古老的編年史是中國的編年史。中國的這些編年史連續(xù)不斷,詳盡無遺,撰述嚴謹,沒有摻雜任何神奇的成分,而且全都以4152年的天文觀察為依據(jù)。”⒇〔法〕伏爾泰:《風俗論》上冊,梁守鏘譯,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226頁,第220頁。
伏爾泰是從世俗角度撰寫歐洲版“世界通史”的第一人,他撰寫的《風俗論》是歐洲第一部世界歷史,這部著作包括了《圣經(jīng)》以外東方各民族的歷史,因而伏爾泰對于編年史學最有發(fā)言權(quán)。
中國古籍中所記載的時間序列,在近代早期的歐洲掀起軒然大波。
“在1640和1770年間,大家曾大量地爭論了《書經(jīng)》中記載的一次天文觀察的具體時間,大家由此而得出結(jié)論認為——這次天文觀察只能是在公元前2200年左右從事的?!?安田樸:《中國文化西傳歐洲史》,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下冊,第730頁,第731—732頁。
“一旦當西方人了解到中國人的這種假定的古老歷史時,便一片轟動……1686年,柏應理神父發(fā)表了《自中國的第一位帝王黃帝以來統(tǒng)治中國的前三朝的紀年表》,他們共有過相繼執(zhí)政的86位君主,要上溯到公元前2457年。因此,1686—1743年間,也就是當尼古拉·弗雷烈在金石和美文科學院宣讀對于他1733年11月宣讀的有關(guān)中國紀年的古老性和可靠性的論文所作的澄清時,僅僅就此問題就相繼出現(xiàn)了10多部著作。畢諾引證了在1630—1700年間發(fā)表的40多部著作,其中有30部是17世紀下半葉的。這就說明了當時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安田樸:《中國文化西傳歐洲史》,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下冊,第730頁,第731—732頁。
作 者: 林鵬,生于1928年。學者,書法家,篆刻家。出版有隨筆集《蒙齋讀書記》《平旦札》《東園公記》,長篇歷史小說《咸陽宮》,書法、篆刻專著《丹崖書論》《林鵬書法》《蒙齋印話》《中國書法全集·傅山卷》等。
編輯:張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