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謝甫琴科生長在農奴家庭,從小失去雙親,孤苦伶仃,身份似乎比農奴高一等,叫“使喚人”。
后來,他成為烏克蘭民族的畫家和詩人,聲名遠播,于是受到沙皇的召見。
其刻,宮殿上文武百官都向沙皇三躬其腰,口出頌詞,唯謝甫琴科一人挺身于旁,神情漠然。
沙皇慍怒,問:“你是什么人?”
詩人平靜地回答:“我是塔拉斯·格里戈里耶維奇·謝甫琴科。”
沙皇又問:“你不向我彎腰致敬,想證明什么?”
詩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陛下,不是我要見您,是您要見我。如果我也像您面前這些人一樣深深地彎下腰,您又怎么能看得清我呢?”
這一次召見,決定了詩人一生的命運。
如果,他和沙皇面前的那些人一樣;如果,他哪怕稍微裝出一點兒卑躬屈膝——這在當時實在算不上什么恥辱,許多比他聲名顯赫的人物都以被沙皇召見過為莫大榮幸——那么他也許將從此成為沙皇的寵兒。
但是由于他的桀驁不馴(這乃是由于他的出身和經歷,從一開始就在他內心里種下了輕蔑王權的種子),使他幾乎一生都成為讓沙皇耿耿于懷的人。在王權的巨大投影之下,無論什么人,若想站直了,就必付出代價。
謝氏為此付出過代價,法國的雨果也為此付出過代價,還有俄國的普希金,還有許許多多在王權的巨大投影之下企圖站直了的人……
民主之所以對于人民是好事,就在于它徹底驅散了王權的巨大投影之后,使人人都有可能從心理上獲得解放,彎腰與不彎腰,完全出于自愿,出于敬意的有無,而根本不必假裝作戲。有權之人,每每在人民面前作秀,以獲得人民的好感。因為人民幾乎無時無刻都有資格以民主的名義理直氣壯地說:“你的權力是我們給的,我們想收回給予別人,便可以那樣做!”
但我們國人畢竟在王權的巨大投影之下彎腰彎得太久了,似乎成了一種遺傳病,鼓勵站直了,反而許多人可能一時不習慣,感覺不自然。
掃描社會,觀察這一種現(xiàn)象,所見是非常有趣的。
“我認識××廠長!”
“我認識××處長!”
“我認識××局長!”
“我認識××部長!”
在社會的各個階層中,都時常會聽到這樣一種炫耀;而其炫耀,效果往往又立竿見影。仿佛炫耀者本身,頓時腦后呈現(xiàn)七彩光環(huán)似的。倘不直接認識官員們,那么認識他們的秘書、兒女、三親六戚,也似乎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尤以認識官員們的夫人,最是資本。國人公開宣布自己擁有這些特殊關系時,其實是想證明——我是一個有條件站直了的人!但所認識的官員一旦“趴下”了,或從官體制中隱退了,一度站直了的某些中國人,又必然會一如既往地彎下腰。于是他趕緊彎下腰去認識另外的官。因為他畢竟曾靠認識官而站直過,體驗了站直的感覺之良好……
如今,一個國人站直了,已不需付出以往時代那種代價。那種代價太沉重,有時甚至很慘重。在中國以往的時代,只有幾千萬分之一的人嘗試過。
但如今,一個隨時準備彎下腰的國人,依然肯定地比一個隨時準備“站直”了的國人獲益多多。
某一天這種情況反過來,中國就將成為一個前途更光明的國家了。
【原載2016年第6期《領導文萃》】
插圖 / 塔拉斯·格里戈里耶維奇·謝甫琴科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