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一 西蔣村,出生地與家世
1942年8月3日,陳忠實出生于灞河南岸、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蔣村。這一天是農(nóng)歷的6月22日,在五行中屬火。陳忠實后來說,他的生命中缺水,不知與這個火命有無關(guān)系。他母親說,陳忠實落地的時辰是三伏天的午時。落地后不過半個時辰全身就起了痱子,從頭頂?shù)矫恳桓_趾頭,都覆蓋著一層密密麻麻的熱痱子。只有兩片嘴唇例外,但卻爆起苞谷粒大的燎泡。整整一個夏天里,他身上的熱痱子一茬兒尚未完全干殼,新的一茬兒又迫不及待地冒了出來,褪掉了的干皮每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陳忠實2006年9月23日在其寫就的散文《回家折棗》中說,曾有一個鄉(xiāng)村“半迷兒”的卦人給他算過命,說他是“木”命,而他自小受喜歡栽樹的父親的影響,也喜歡栽樹,也許就是應了“木”命之說。這一年的屬相是馬。
西蔣村如今隸屬陜西省西安市灞橋區(qū)席王街道辦(原屬毛西公社、毛西鄉(xiāng)、霸陵鄉(xiāng)),是一個很小的村子。村以蔣名,卻沒有一個蔣姓。除了幾戶鄭姓的村民,西蔣村村民大都姓陳。西蔣村、東蔣村和位于白鹿原半坡上的史家坡這三個自然村,相距很近,同辦一所初級小學。據(jù)1989年版作為內(nèi)部資料印行的《陜西省西安市灞橋區(qū)地名志》介紹,咸寧、長安兩縣續(xù)志載,東西蔣村原來是一個村,1936年,蔣村分為東西二村。居東者名東蔣村,居西者名西蔣村。西蔣村,位于灞河南岸,白鹿原北坡下,58戶,263人,耕地403畝。
據(jù)陳忠實的哥哥陳忠德介紹,陳姓祖先應該是在清朝嘉慶年間或嘉慶前從別處遷移而來。何處遷來,難以查考。陳忠德回憶說,當年西蔣村的東邊和西邊各有兩個小廟,“文革”中“破四舊”時被拆毀,廟里供奉的佛像也未能幸免。拆廟毀佛時他當時在現(xiàn)場看熱鬧,看到一尊泥胎佛像身子中間是一根木棍,木棍外邊綁著稻草,稻草上面再糊泥,這樣泥塑的佛像結(jié)實。他說他記得很清楚,棍子上還綁著一本老皇歷,他當時把那本老皇歷還拿回家了,翻看時記得其中有一頁上畫有紅色標記,他認為那個紅色標記應該就是建廟的吉日??上н@本皇歷后來不知去向。他還記得,佛像胸前有護心鏡,護心鏡是一個嘉慶元寶。由此判斷,村中建廟之年當為嘉慶年間。村子建廟,應該是村子初成規(guī)模之時。據(jù)祖?zhèn)鞯恼f法,西蔣村陳氏家族的祖先遷移到這個村子后,曾給后代起名字排輩分,一共起了十個字,現(xiàn)在這十個字已經(jīng)用完。陳忠德說他們現(xiàn)在只能記得后六個字的輩分,依次是國、嘉、步、廣、忠、永?!坝馈弊州叺亩际切轮袊闪⒑蟪錾摹J畟€名字就是十輩,一輩的歲數(shù)差距大致按二十年算,十輩人也就是二百年的樣子。算起來,從清朝嘉慶年間至今,也就是二百年多一點,時間大致能對上。因此推斷,陳氏家族居于此地或者說西蔣村的歷史大致也就是二百多年。
關(guān)于蔣村村名的來歷,我曾請教陳忠實和蔣村的一些老人,他們都說,這個村子目前還沒有見到有關(guān)文字記載的歷史,可能村子里曾經(jīng)住過蔣姓人家,后來舉族遷走了,村名卻留了下來。我曾和陳忠德探討過這個問題。我說,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又一次大分裂時期。這一時期,北方以匈奴、羯、鮮卑、氐、羌為主的少數(shù)民族與當時內(nèi)地漢族雜居、融合,關(guān)中被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輪番占領(lǐng)。后秦,是羌族政權(quán),以漢長安城為都城,國號大秦。羌族是個古老民族,地處陜西西部及以西地區(qū),到西晉時,經(jīng)過二三百年的生息繁衍,羌民族人口劇增,與關(guān)中西部的氐人連成一片,布滿長安周圍。當時人言,“關(guān)中之民,半為氐羌”。進入十六國時期,關(guān)中羌人數(shù)量持續(xù)增加。后秦建立后,羌人顯官豪族集中長安,關(guān)中羌人數(shù)量達到數(shù)十萬。在匈奴、羯、鮮卑、氐、羌等“五胡”大舉入占中原包括關(guān)中的時候,中原包括關(guān)中的漢人則大舉南遷,很多人逃往江東即今江南一帶。那時遷入關(guān)中的匈奴、鮮卑、羌、氐、羯等少數(shù)民族居于漢人逃離者的村子,被稱為“戎村”或“羌村”。入居關(guān)中人口最多的一族是羌族,占當時關(guān)中總?cè)丝诘娜种?,羌村?shù)目最多,成了各少數(shù)民族村莊名稱的代稱。而當時沒有南遷的漢族人仍居于原地,則被稱為“留村”或“留堡”。由于歷史的演化,比如漢族人政權(quán)的建立和漢族人勢力的強大,歷史上的“羌村”地名也發(fā)生了演變,總體表現(xiàn)為去少數(shù)民族化傾向,“羌”字這個具有鮮明少數(shù)民族特征的字被另外一些同音字取代。就像陜南的“寧羌”縣后來改為“寧強”縣一樣,關(guān)中地區(qū)許多古羌族或氐族曾聚居過的村莊,地名也發(fā)生了演化,由“羌”字變而為“強”“姜”“江”等諧音字。比如我老家所在的村子,今名東江坡,現(xiàn)屬長安區(qū)杜曲街道辦,這是一個古老村莊,大約形成于東晉時期,原名“羌堡”,后來演變?yōu)椤敖ぁ?,馬長壽先生在《碑銘所見前秦至隋關(guān)中部族》中說,西晉十六國時期關(guān)中羌堡后來多寫為姜堡。宋人張禮在《游城南記》中記有“越姜堡過興教寺”。由“姜堡”再諧音演變?yōu)椤敖隆?,與古名已經(jīng)相差萬里。清嘉慶《咸寧縣志》中已把江坡分記為東江坡和西江坡二村,沿用至今。這樣的村名演變例子很多。再如長安區(qū)王莽街道辦的“江村”的“江”即“羌”。如此看來,蔣村的“蔣”,也有可能是“羌”音演變而來。如果是“羌”音演變而來,蔣村的歷史就長了。當然,這里只是聊備一說。
據(jù)現(xiàn)在可考的歷史看,蔣村的陳家是一個世代農(nóng)耕之家。除了“耕”之外,陳家還重視另外一個“家之脈”,這就是“讀”,“耕讀傳家”,這是中國人也是鄉(xiāng)村文化最基本的價值信念。
陳忠實的曾祖父陳嘉謨,曾是私塾先生。其人個子很高,腰桿兒總是挺得又端又直。他從村子里走過去,那些在街巷里在門樓下袒胸露懷給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嚇得跑回自家,或就近躲進村人的院門里頭去了。
陳忠實的祖父陳步盈,也做過私塾先生。陳步盈這一輩有兄弟三人,分屬兩支,是堂兄弟。陳步盈為一支,單傳;到陳忠實的父親陳廣祿,仍是一個,單傳。另一支兩個“步”字輩的是親兄弟,他們是陳忠實的祖父輩。其中老大去世早,陳忠實沒有見過面,老大有兩個兒子,“廣”字輩,是陳忠實的叔父。老二在分家時住于陳家祖屋的上房和門房之間的西邊的廈屋,陳忠實這一茬孫子稱其為廈屋爺。廈屋爺有兩個兒子,據(jù)說都屬于不安分守己種莊稼過日子的人,跟著一個外來人走了,后來一前一后各回來過一次又走了,此后再無消息,于是就把老大的小兒子過繼給了廈屋爺。這個小兒子是個孝子,他把廈屋爺從廈屋搬到了上房的西屋。陳忠實稍長,有了一些辨識能力的時候,他看到的廈屋爺已經(jīng)出進于上房的西屋了。陳忠實對爺爺輩的人唯一見過面還有印象的,就是這個廈屋爺。但是這個廈屋爺也在陳忠實八九歲時就去世了。這個廈屋爺與孫子輩關(guān)系不太親密,陳忠實對他的印象模糊而陌生,后來留下來的唯一的印象,是他手里總捏著一根超長的旱煙桿兒,抽煙時需要伸直一只胳膊,才能把燃燒的火紙夠到裝滿煙末子的旱煙鍋上。直到快四十年后,陳忠實在創(chuàng)作《白鹿原》的時候,他要寫差不多就是祖父那一輩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的時候,鬼使神差似的,他恍惚中忽然聽到了廈屋爺在夜深時的呻吟聲,那一聲重一聲輕的沉沉的呻吟聲,在剎那間忽然喚醒了他沉眠已久的某些記憶。這當然是后話。
陳忠實祖居的老屋坐落在白鹿原北麓,坐南朝北,面向灞河和驪山南麓。據(jù)陳忠實回憶,本門族的一位爺爺給他說,他們這個門族的最早一位祖先,是一個很能干的人。這位祖先在村子里先蓋起了陳姓聚居的第一個四合院,爾后積累了數(shù)年,又緊貼著這個四合院在西邊建起了第二個四合院。他的兩個兒子各據(jù)一個,后來就成為東門和西門。陳忠實是東門的子孫。陳忠實懂事起,就記得東門里居住著他的父親和兩位叔父。西門人丁更為興旺,那個四合院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八家院。東門和西門后來再未出現(xiàn)過太會經(jīng)營治家的人,后人都聚居在這兩個四合院里,沒有再添一間新房,也就無人遷出老宅,直到 1949 年解放。
陳氏家族應該在陳忠實曾祖父陳嘉謨那一代就確定了分家的格局,陳忠實的祖父陳步盈和父親陳廣祿在同輩兄弟中居長,東為上,陳廣祿便繼承著上房東屋和中院東邊的廈屋。在上房的東屋和西屋之間是一間明室,作為兩家共有的通道,而東屋和西屋是窗戶對著窗戶門對著門,其間的距離不過三大步四小步。陳忠實家的兩間廈屋用土坯隔開,南邊的做廚房,北邊的養(yǎng)牛做牛圈。陳忠實一家人住在上房東屋。這是陳忠實出生后至成年相當長一段時期內(nèi)的家庭院落格局。
陳忠實出生的時候,他的祖父陳步盈已經(jīng)過世。在《家之脈》中,陳忠實回憶過他祖父留下的遺物,那是一堆當過先生的爺爺用毛筆抄寫的書,行話叫“抄本”。祖父的遺物實際上也是一份遺產(chǎn),遺產(chǎn)中最為珍貴的,應該是它包含著一些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文化信念,這也就是他父親所說的,“當先生先得寫好字,字是人的門臉”;也包含了一些源遠流長的文化信息,這需要陳忠實在后來的日子里長久地去體悟。
陳忠實的父親陳廣祿生于1906年,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但他會打算盤,也能提起毛筆寫字,還能讀小說、劇本乃至《明史》這樣的書,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算是有些文化的人。陳忠實記述說:“父親是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比村子里的農(nóng)民多了會寫字會打算盤的本事,在下雨天不能下地勞作的空閑里,躺在祖屋的炕上讀古典小說和秦腔戲本。他注重孩子念書學文化,他賣糧賣樹賣柴,供給我和哥哥讀中學,至今依然在家鄉(xiāng)傳為佳話?!保愔覍崳骸都抑}(代序)》,《家之脈》,廣州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陳忠實從對父親的評價說到了家族之脈。他說,從做私塾先生的祖父到他的孫兒這五代人中,他的父親是最艱難的。他父親既沒有了祖父那樣的做私塾先生的地位和經(jīng)濟,作為一個新中國的農(nóng)民,土地和牲畜交公,也無法從中獲取可能有的勞動創(chuàng)造,可以說一無所有,但還是心強氣盛,拼死也要供著兩個兒子讀書。父親陳廣祿的耐勞、勤儉以及性格的耿直,這些同左鄰右舍的村人并無多大差別,但是父親堅信不疑地文化意識卻是陳家最可稱道的東西。陳家雖然說不上是書香門第,但對文化的敬重,對子女教育的重視,耕而且讀,這才是陳家?guī)状藗鞒胁粩嗟拿}。
陳忠實的母親賀小霞,生于1915年8月20日,是白鹿原上的狄寨鎮(zhèn)伍坊村人。
陳忠實上有一姐陳希文,一哥陳忠德,下有一妹陳新芳,他排行為三。陳忠德高中只上了一年,就在“大躍進”的第一年即1958年被招工到青海參加工作,“大躍進”失敗后,青海興建的廠礦和學校紛紛下馬關(guān)門,陳忠德別無選擇,只好和當時的許多陜西青年一樣,回到老家,當了人民公社的社員。陳忠實對我講過他家里的一些情況,他說,在他之后,他的母親還生了六七個弟妹,但都夭亡了。其中多亡于當?shù)剜l(xiāng)村所言的“四六風”,即出生后第四天生病抽風,第六天夭亡。今天看這個病,其實就是破傷風,因為那時農(nóng)村接生,是用沒有消過毒的剪刀剪斷臍帶,如果剪刀上帶有破傷風菌,就會感染破傷風,第四天發(fā)病,第六天死亡。有一弟是五六歲時夭亡的,應該是亡于肝炎,他說他記得很清楚,弟弟那時渾身發(fā)黃,甚至黃到透明的程度。還有一個妹妹也是五六歲時因病死的。陳忠實說他母親說他“克性”大,一連“克”死了五六個弟妹。
陳忠實后來在他的散文中幾次提到神漢給他們家看風水禳災的事,可以看出陳家當年的一些家庭境況。《火晶柿子》中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讀小學時,由于家里幾年來災禍連連,一個小妹夭折,一個小弟長到四五歲也夭折,又死了一頭牛,父親陳廣祿就請了一位神漢到家里檢查風水,神漢從前院審視到后院,讓把后屋和廈房過道間的一棵火晶柿子樹砍掉。他父親讀過古代演義類小說,不用神漢解釋,便悟出其中玄機,“柿”諧音“事”,就去砍掉了柿樹。在散文《父親的樹》中,陳忠實講述了同前述內(nèi)容基本一樣的“我們家諸事不順”之后,說父親惶恐中請來了一位陰陽先生,陰陽先生說他家祖墳所在的那塊地西北角太空了,空了聚不住“氣”,邪氣就乘虛而入,父親聽了陰陽先生的禳解之法,在那里栽種了一棵皂莢樹。
父親陳廣祿是地道的農(nóng)民,他當年對陳忠實的要求很實際。“要我念點書,識得字兒,算得數(shù)兒,不叫人哄了就行了,他勸我做個農(nóng)民,回鄉(xiāng)務(wù)莊稼,他覺得由我來繼續(xù)以農(nóng)為本的家業(yè)是最合適的。開始我聽信父親的話,后來就覺得可笑了,讓我挖一輩子土糞而只求一碗飽飯,我的一生的年華就算虛度了?!保愔覍崳骸吨艺\的朋友》,《生命之雨》,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10頁)
陳忠實不愿意過那種“只求溫飽而無理想追求的豬一樣的生活”,不愿意虛度年華做一個碌碌無為的人,但他的一生應該如何度過,西蔣村還不能告訴他。他不愿意按照父親的意愿和規(guī)劃來安排自己的人生。這個木命而缺水的孩子,有著自己朦朧的人生理想。站在白鹿原頂,可以南望秦嶺,北眺驪山,向西看,是繁華的都市——西安,向東,則可以走出潼關(guān),走向山南海北。但是,人生之路應該怎么走,到底能走多遠,年少的陳忠實顯然還不知曉。
二 不要耽擱了自己的行程
1949年5月20日,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了西安。
1950年春天,陳忠實八歲,開始在本村即西蔣村上小學。西蔣村小學當時是一個四年制的初級小學,春季入學。
許多年后,陳忠實還清楚地記得,1950年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晚上,在他家那盞祖?zhèn)鞯那逵蜔粝?,他父親把一支毛筆和一沓黃色仿紙交到他的手里,說:“你明日早起去上學?!彼蔚糁裢补P帽兒,里邊是一撮黑里透黃的動物毛做成的筆頭。父親又說:“你跟你哥伙用一只硯臺。”
毛筆,仿紙,硯臺,這是傳統(tǒng)的書寫用具。應該還有一個墨錠的。今人已經(jīng)很少有人用墨錠了,都是買瓶裝的墨來用,所以也不一定用硯臺。陳忠實當年上學,所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筆、墨、紙、硯。當然,家里境況貧寒,紙不是正經(jīng)的宣紙,只能是仿紙。所謂仿紙,就是兒童練習寫毛筆字用的紙,有的上面印有格子,也叫仿格或仿格紙。硯也只能與兄長合伙著用一個。一個讀書人一定要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是毛筆字。陳忠實后來回憶說,他記得他們家木樓上有一只破舊的大木箱,里面亂扔著一堆書。他看著那些發(fā)黃的紙和一行行栗子大的字問父親:“是你讀過的書嗎?”父親說是他讀過的。隨后又加重語氣解釋說:“那是你爺爺用毛筆抄寫的?!边@使幼小的陳忠實大為驚訝,他原以為這些書和字是石印的,想不到竟是爺爺用毛筆親手寫的,而且,這個毛筆字居然會寫得和他課本上的字一樣規(guī)矩??粗荒樀捏@異,父親教導他說:“你爺爺是先生,當先生先得寫好字,字是人的門臉?!标愔覍嵆錾?,他爺爺已經(jīng)謝世,但會寫一手好字的爺爺和爺爺寫得一手好字,卻讓他由心底產(chǎn)生了崇拜。他父親的毛筆字寫得雖然比不上爺爺,但他父親會寫字。每到大年三十的后晌,村人三三兩兩夾著一卷紅紙走進院來,求父親給他們寫春聯(lián)。父親磨墨、裁紙,為鄉(xiāng)親寫好一幅一幅新春對聯(lián),然后攤在明廳里的地上晾干。在一旁瞅著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村人興致勃勃地圍觀父親在那里揮舞筆墨,陳忠實隱隱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自豪。
人生憂患識字始。人生起步寫字始。陳忠實后來的一生,都與寫字分不開,他和寫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1952年,陳忠實10歲。春季和夏季,他在改遷到東蔣村的初級小學讀三年級。這一年,學校由春季入學改為秋季入學,學校規(guī)定,學習好的學生進入下一年級,差的留一級。陳忠實在班上是學習好的學生,到了秋季,就直接進了四年級。
1953年夏季,他在東蔣村的四年制初級小學畢業(yè)。本來應該到離自己村子最近的東李村上五至六年制的高級小學,但那一年東李村小學不招高年級考生,他只好與三個同學一起到灞河對岸的藍田縣華胥鎮(zhèn)油坊街報考那里的高級小學。結(jié)果,他們?nèi)齻€人中連他在內(nèi)考上了兩人。
從灞河南岸的家里走到北岸的油坊街小學,大約有二三里路。路不算遠,但要過一條灞河。由于灞河一年三季經(jīng)常漲水,往來不便,他在學校搭灶住宿,晚上睡在木樓的教室里。夜里尿憋,要下了木樓梯,到流經(jīng)教室房檐下的小水渠撒尿,早上又到這個小水渠里洗臉。大伙兒在這個小水渠又是撒尿又是撩水洗臉,不以為怪,只顧嘻嘻哈哈著。這條水渠是從學校的后圍墻下引進來的,曲折流過半邊校園,然后從學校大門底下石砌的暗道流到街道里去了。小學所在的這條街叫油坊街,也叫油坊鎮(zhèn),后來稱作華胥鎮(zhèn)。這是一條繁華的街道,時常有集市。陳忠實上學以前,曾隨父親來這里逛集。名為油坊街,想是曾經(jīng)有過榨油作坊,如今已經(jīng)看不見榨油作坊的遺跡了。短短一條街道,有雜貨鋪、文具店、鐵匠鋪、理發(fā)店等,多是兩三個人的規(guī)模。逢到集日,川原嶺坡的鄉(xiāng)民挑著或推著糧食、木柴和時令水果,牽著或趕著牛羊豬雞來交易,市聲嗡響,生動而熱鬧。他父親陳廣祿經(jīng)常來趕集。陳廣祿在河川的幾塊水地渠沿上種植楊樹,靠賣樹供養(yǎng)兩個兒子上學。陳廣祿賣樹,先把楊樹齊根斫下來,當椽子賣。一根大約能賣七八毛錢,再把樹根刨出來,剁成小塊,曬干,用兩只大老籠裝了,挑過灞河,到油坊鎮(zhèn)來賣,一百斤可賣一塊到一塊二毛錢。
考上這所高級小學,陳忠實除了認真刻苦學習功課,也好奇愛玩。他第一次摸了籃球,打了籃球。油坊街距華胥塚遺址所在地孟家崖村不過一華里,班上有孟家崖村的同學,但那個時候,陳忠實沒有聽人說過華胥氏的傳說,而聽過不遠處的小小的媧氏莊,就是女媧“摶土造人”的地方?!皳煌猎烊恕钡纳裨捔铌愔覍嵑闷?。有一天,他和同學就在晚飯后跑到媧氏莊,尋找女媧摶泥和煉石的遺痕,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陳忠實有時也耍小性子,有位算術(shù)老師平時非常喜歡他,可他卻因耍小性子傷了這位老師的心,令他非常懊悔。
1955年,陳忠實13歲,他在油坊街的高級小學畢業(yè)了。6月份,他到灞橋的西安市第14初中(今西安市第34中學)考區(qū)參加升初中的考試。到了1993年,也是在6月,距這次考試時隔38年之后,陳忠實51歲,他回想起了這一次考試路上的情景,顯然是感慨萬端,寫了一篇相當精彩也相當動人的散文《汽笛·布鞋·紅腰帶》(關(guān)于《汽笛·布鞋·紅腰帶》中系紅腰帶的時間:原文寫的是“系上紅腰帶之后半年”。系紅腰帶應該是他整12歲時,這次考試時他已經(jīng)13歲了。應該是,在他系上頭一條紅腰帶過后半年。經(jīng)求證陳忠實,陳認為自己記憶有誤),回顧并且反思了這一次可以稱得上是刻骨銘心的生命歷程。
陳忠實在系上頭一條紅腰帶過后半年,他在高級小學畢業(yè)了。40多歲的班主任杜老師帶領(lǐng)著他和20多個同學,徒步到距家三十余里的歷史名鎮(zhèn)灞橋投考中學。他是這批同學中年齡最小、個頭最矮的一個。這是他第一次出門遠行。他穿的是平常穿的舊布鞋,三十里的砂石路把鞋底磨爛磨透了,腳后跟磨出紅色的肉絲,淌著血,血漿滲濕了鞋底和鞋幫。他漸漸地落在了隊伍的后面。大家倒退回來,鼓勵他跟上隊伍,然而他們的關(guān)愛和激勵并不能減輕他腳底的痛楚,他不愿講明鞋底磨爛的事,怕穿膠鞋的同學嘲笑自己的窮酸。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哭窮。他又落在了隊伍的后面。光腳磨在砂石路上,疼痛難忍,他先后用樹葉、布巾和課本來塞鞋底,都無濟于事。他幾乎完全絕望了,腳跟的疼痛逐漸加劇,以至每一抬足都會心驚肉跳,走進考場的最后一絲勇氣終于斷滅了。就在他灰心轉(zhuǎn)念的時候,他聽到了一聲火車汽笛的嘶鳴,接著看到了一列呼嘯奔馳過來的火車。打算停下來的腳步與飛馳的火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天哪!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著火車跑哩,而根本不用雙腿走路!一時間,一股神力突然而起,他憤怒了,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人不能永遠穿著沒后底的破布鞋走路!于是,他拔腿而起,在離學校還有一二里的地方,終于追趕上了老師和同學。
汽笛、布鞋、紅腰帶在這里都有極強的文化象征和生命內(nèi)涵。汽笛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聽到的聲音,在這里代表的是遠方的召喚。汽笛、火車都是他前所未聞、前所未見的生活經(jīng)驗之外的東西,是文明,是新世界。汽笛的鳴叫似乎也在啟迪著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文明和新世界就在前方,召喚他勇敢地前行。布鞋代表的是他當時的身份與境遇。紅腰帶顯示的是生命的年輪,代表來自母親給他的生命祈福和傳統(tǒng)社會給人的精神啟示。
這次趕考的經(jīng)歷,給了他深刻的生命啟示。此后,每當他遇到人生重大挫折時候,在他意念惶惑的時候,甚至在他企圖放棄生命的時候,那一聲汽笛的鳴叫就會從他生命深處響起,他知道,那是遠方的召喚。于是就咬著牙挺了過去。他明白并堅信一個道理,這就是:無論“生命歷程中遇到怎樣的挫折怎樣的委屈怎樣的齷齪,不要動搖也不必辯解,走你認定了的路吧!”“任何動搖包括辯解,都會耗費心力耗費時間耗費生命,不要耽擱了自己的行程”。(陳忠實:《汽笛·布鞋·紅腰帶》,《告別白鴿》,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8頁)
當年上油坊街高級小學,他和同村的同學是三個考上兩個;這一次升初中,兩人中只有他一人考上。學校是西安市第36中,位于韓森寨。由于36中的初中當時還在修建之中,他初一第一學期是在大東門外雞市拐索羅巷的一個教堂上的課。這里距家路途遙遠,約五十多華里,他只好在學校寄宿。每到星期天的下午,他背上母親給他準備的一個星期的干饃,多是粗糧饃,從蔣村走到雞市拐索羅巷。上一個星期的課,到了星期六的下午,他又走回家去。他在學校每天的伙食,基本上是開水泡干饃。家中境況好的時候,父親會一個禮拜給他兩毛錢,讓他買點咸菜或者辣子醬。星期天回家,吃上母親搟的面,就是最好的伙食了。
1955年的西安大東門外,特別是雞市拐索羅巷一帶,還是一片荒涼,晚上經(jīng)常有狼出沒。到了冬天,天寒地凍,他仍然要在家與學校之間徒步往返。一個禮拜五的晚上,一場大雪驟然而至,足足下了一尺多厚。第二天上課,他心里一直發(fā)慌,這樣的天氣,怎么回家去背饃呢?熬煎到最后一節(jié)課上完,他走出教室,猛然看見父親披一頭一身的雪,迎著他走了過來,肩頭扛著一口袋饃饃,笑吟吟地對他說:“我給你把干糧送來了,這個星期你不要回家了,你走不動,雪太厚了……”
蔣村地處灞河南岸,土地豐饒,但那個時候,陳忠實的家境卻是異常的貧寒。父親陳廣祿是個地地道道農(nóng)民,種莊稼是一把好手,吃苦耐勞,但是日子過得還是異常緊迫。雖是農(nóng)民,他的眼光卻看得長遠,陳忠德和陳忠實兩個兒子,他一個不落地供著他們上學。沒有別的門路,只有勒緊褲腰帶,拼命向土地索取。同時供著兩個中學生,辦法是兩個,一個是賣糧,一個是賣樹,那年頭糧食太少,因此主要還是賣樹。賣糧是盡量讓自家少吃,賣樹是拼著命向外開掘。陳廣祿從青年時代起,就喜歡栽樹。他在自家那四五塊河灘地頭的灌渠沿上,栽著純一色的小葉楊樹。這種樹生長快,變錢也就快。陳廣祿把有限的土地充分利用,樹種得很稠密,不足一步就是一棵。兩個兒子上學的費用一分錢也少不得,所以,他賣樹,不能等到哪棵樹成材了才賣,一切依買家的需要而定,粗樹當檁賣,細樹做椽賣。當時一根一丈五尺長的椽子能賣一元五角,一丈長的椽子價位在八毛到一塊之間。樹賣了,陳廣祿緊接著還要把樹根刨挖出來,指頭粗細的毛根也不舍棄,樹根劈成小塊曬干,然后挑到集上去賣,一百斤劈柴最高能賣一塊五毛錢。陳忠實和哥哥陳忠德的課本、作業(yè)本、班費、班上大家合購的理發(fā)工具費,以及陳忠德的菜票、陳忠實的開水費等等,都得指靠這個賣樹的錢。由于沒有其他錢的來項,短短三四年時間,灘地上的小葉楊樹就被全部砍伐一空,地下的樹根也被掏挖干凈。
1955年底,農(nóng)村實行合作化,土地歸集體。父親無地可種樹,當然也無樹根可刨了。
“錢的來路斷咧!樹賣完了——”初中一年級只上了一個學期,寒假,大年初一晚上,父親無奈地對陳忠實這樣說,他期望兒子能夠理解?!澳愕眯菀荒陮W?!备赣H對他說這個話,顯然思謀已久?!耙荒??!备赣H再次強調(diào),顯然說這個話還是感到很艱難。父親的謀劃是,讓陳忠德先上完初中,如果能考上個師范學?;蚣夹#瑢W費就會由國家出,壓力緩解之后再供陳忠實上學。陳忠實雖然也有委屈,但他理解父親的難處,便答應了。
春季開學后,陳忠實到學校申請休學一年。班主任在他的休學申請上寫了“同意休學一年”的意見,校長寫了“同意”二字。他到教務(wù)處開休學證書時,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對這個好學生因貧窮休學充滿了同情,但又很無奈,送他走出校門,眼含熱淚囑他明年一定記著來復學。
休學后,陳忠實在家里看妹妹,經(jīng)常背著妹妹在村子里閑轉(zhuǎn)。有一天,鄉(xiāng)政府的書記在村子興辦農(nóng)業(yè)合作社,他跟著看熱鬧。書記看到這個抱著孩子的孩子,很以為怪,就問他為什么不上學。他說休學了。問他為什么休學,他不說。書記就問村上的人,村上人說,這娃學得好,但是家里窮,他父親供不起學,休學了。書記立即發(fā)了火:新社會怎能讓貧農(nóng)的孩子失學?書記說,一定得上學。書記后來跟學校聯(lián)系,要讓這個少年復學。學校通知他復學,每個月給他六元錢的助學金。那時對貧苦家庭孩子上學有助學規(guī)定,后來陳忠實換了幾個學校,到第十八中學和第三十四中學讀書,這些學校給他不僅依然有助學金,而且每月還升為八元錢(關(guān)于初中助學金數(shù)額,陳自己有些文章寫為每月八元。2012年5月5日下午,陳忠實就這個問題說,在第36中上初一和初二時是六元,轉(zhuǎn)學到第18中學后,變?yōu)槊吭掳嗽?。后來到?4中讀高中,每月也有八元助學金。另外,有些文章寫,陳忠實當時在第36中復學后,學校還給他免除了一切學雜費,陳忠實說這個沒有免除)。陳忠實后來說,“我是依靠著每月八元的助學金在讀書,成為我一生銘記國家恩情的事”。(陳忠實:《父親的樹》,《吟誦關(guān)中》,重慶出版社,2008年版,第154頁)這是后話。
這樣,陳忠實實際上只休學了半年,也就是一個學期。到了秋天,他就又到學校上課了。但是因為他初中一年級第二學期的課程沒有學,就只能從初中一年級的第一學期從頭學起。這樣,他雖然耽誤了一個學期,實際上還是耽誤了整整一年。因了這一年的耽誤,他后來的命運也因此而改變了。
三 趙樹理:第一個文學引路人
人是具有精神的動物。古今中外,都有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這就是,生活中有一些人,愈是貧窮,愈是追求精神生活。極度的物質(zhì)貧困與極度的精神豐富,形成鮮明的反差。
陳忠實復學是從秋天開始的。這個時候,第36中的初中已經(jīng)建好,他就回到韓森寨讀書。依然是背饃上學,但從西蔣村到韓森寨比到索羅巷要近一些。一日三餐,還是開水泡饃,不見油腥兒,最奢侈的是買一點雜拌咸菜。穿衣更是無法講究,從夏天到冬天,穿的單棉衣褲和鞋襪,都是母親手工做的;只有冬來防寒的一頂棉布單帽,是現(xiàn)代化紡織機械制品。他在鄉(xiāng)村讀小學的時候,一來年紀小,二來大家都是鄉(xiāng)村學生,對于穿戴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如今到城里讀書,整天面對那些穿著艷麗而別致的城市學生,反差太大,他不能視而不見,也無法不自卑。這種由心理自卑引起的心理壓抑,比難以下咽的粗糧和薄不御寒的補丁衣服更讓敏感的少年陳忠實難以忍受。
痛苦了一陣子,陳忠實終于明白,自己抵御貧寒和自卑的唯一手段,只能是學習。物質(zhì)上不能與人比,但學習可以走在前頭。學習再沉重他不怕,最怕學校組織的集體活動,因為這些活動有不少是需要花錢的,如看電影、看話劇等。他沒有錢,衣衫襤褸,特別不愿在公眾場合亮相。因此,每當集體活動,特別是要花錢的集體活動,他往往喜歡一個人留在宿舍,留在教室,自己讀自己的書,或者到大操場上熬過那些讓人心酸的時光。
陳忠實學習刻苦,課外很少有娛樂活動。有一回看了一場不要票的半截戲,結(jié)果還受了批評。這是他后來轉(zhuǎn)學到第十八中學的事。第十八中學在紡織城邊上,學生宿舍在工人住宅區(qū)內(nèi)。陳忠實自小受父親影響,喜歡看秦腔。有一天,上完晚自習,他和同學在回宿舍的路上,聽到鑼鼓梆子響,隱隱還傳來男女的對唱,禁不住好奇和誘惑,他們循聲找到一個露天劇場。這是西安一家專業(yè)劇團在為工人演出,演員中有一位須生名角,名聲響亮,在關(guān)中地區(qū)幾乎家喻戶曉。這時戲已經(jīng)演過大半,門衛(wèi)已經(jīng)不查票了,陳忠實就和三四個同學走了進去。雖然是半截戲,看得還是很有興味,直到曲終人散。陳忠實以前看的都是鄉(xiāng)村那些農(nóng)民的草臺演出,此晚所看乃專業(yè)演出,水平自非業(yè)余所可比擬,看后回到宿舍,回味不盡,興奮不已,好久睡不著覺。第二天早上走進學校大門,教導主任和值勤教師站在當面,把他叫住,指令站在旁邊。旁邊已經(jīng)站著兩個人,都是昨晚看戲的同伴,陳忠實一看就明白了,有人給學校打小報告了。教導主任以嚴厲著稱,黑煞著臉,聲狠氣冷地訓斥了幾個看戲的學生。這是陳忠實學生生活中唯一的一次處罰。
生活艱窘,但少年人的精神是飽滿的。在這種處處使人感到困窘的生活里,陳忠實喜歡上了文學。現(xiàn)實是灰色的,有時是令人痛苦的,文學是現(xiàn)實生活的升華,往往是美好的。沉浸于文學的審美之中,有時可以淡化或忘記痛苦。文學作品是基于現(xiàn)實世界但卻在現(xiàn)實世界之上建構(gòu)的一個藝術(shù)世界,是一個精神的世界。因此,人生痛苦的生存體驗在審美過程中有時也會升華,升華為豐盈的精神財富,從而使人在精神上能夠超越無奈的現(xiàn)實。
1957年,陳忠實十五歲。這一年的秋天,他開始讀初中二年級第一學期。這一學期開始,中學語文課進行改革,分為文學和漢語兩種課程。漢語講一些干巴巴的語法之類,他很厭煩,文學課本收錄了古今中外一些詩、詞、散文和小說的名篇,富于形象、情感和美,他最為喜歡,也最喜歡學。陳忠實說,“在文學課本里,那些反映當代農(nóng)村生活的作品,喚醒了我心中有限的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使我的淺薄的生活經(jīng)驗第一次在鉛印的文字里得到驗證,使我欣喜,使我驚詫,使我激動不已。是的,第一次在文學作品中驗證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在我無疑具有石破天開豁然開朗的震動和發(fā)現(xiàn)?!保愔覍崳骸妒斋@與耕耘》,《生命之雨》,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13、414頁)
于是,他開始喜歡文學了。
文學課本中有一篇趙樹理的短篇小說《田寡婦看瓜》,陳忠實學習之后,先是驚訝:這些農(nóng)村里日常見慣的人和事,尤其是鄉(xiāng)村人的語言,居然還能寫進文章,還能進入中學課本?繼而想到:這些人和事,這些人說的這些話,我知道的也不少,那么,我也能編這樣的故事,能寫這種小說。
“我也能寫小說”的念頭在心里悄悄萌生,卻不敢說出口。那時候他很自卑,穿著一身由母親紡線織布再縫制的對門襟衣衫和大襠褲,處身于城市學生中間,平時就覺得矮人一頭。而喜歡文學,在一般同學的眼里,往往被看作是極浪漫之人的極富浪漫色彩之事,怎么可能發(fā)生在像他這樣的人身上呢?說出去豈不被人笑掉大牙。但是有了目標,心里也就有了主意。他第一次踏進學校圖書館的門,去找那個令他著迷的趙樹理。
他借了趙樹理的中篇小說單行本《李有才板話》和中篇小說《小二黑結(jié)婚》,回來閱讀,感覺津津有味,興趣十足。讀到動人之處,他一邊會心地笑著,一邊把書拿到亮光下邊,試圖尋找那動人之處究竟是些什么。這是陳忠實有生以來讀的第一本和第二本小說。趙樹理這個人對陳忠實來說是陌生的,但小說中描寫的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生活對他來說卻是非常熟悉的。趙樹理筆下那些有趣的鄉(xiāng)村人和鄉(xiāng)村事,他幾乎都能在自己的村子找到對應的人和事。這樣,陳忠實在崇拜趙樹理的同時,也開始學習或者準確地說開始模仿趙樹理。
從這個意義上說,趙樹理是陳忠實的第一個文學老師,也是引路人。
這一學期,語文教師也換了,是一位剛從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叫車占鰲,熱情高,教學方法新,作文課不是命題作文,而是由學生自己擬題,想寫什么就寫什么。這樣一來,正合了陳忠實的心意。他激情高漲,揮筆在作文本上寫了一個短篇小說《桃園風波》,兩千多字。這篇小說是依著村里一個老太太的故事衍化而寫,他還學趙樹理,給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都起了綽號,所有的人和事全是蔣村發(fā)生的真人真事,講的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由初級轉(zhuǎn)入高級,把留給農(nóng)民的最后一塊私有田產(chǎn)——果園也歸于集體,在歸公的過程中,發(fā)生的幾個沖突事件。陳忠實認為,這是他寫作的第一篇小說,已非以往所寫的一般作文。順便說一下,2002年7月31日,西安一批文學友人在給陳忠實舉行六十華誕和文學生涯四十五周年慶賀筆會時,推算其文學生涯為四十五周年,依據(jù)就是這個寫作短篇小說《桃園風波》的時間。這是他邁上文學之路的第一步。
作文本發(fā)下來以后,他看到車老師給這篇小說寫了近兩頁的評語,全是好評贊語。這個時候?qū)W的是蘇聯(lián)的教育體制,計分為五分制,三分及格,五分滿分,車老師不僅給他打了五分,還在“五”字的右上角添了一個加號,表示比滿分還多。陳忠實一看喜出望外,歡欣鼓舞,他的同桌則把他的作文本搶過去,看了老師用紅筆寫的耀眼的評語,然后在同學中一個一個傳著看。同學們都對他刮目相看。那一刻,陳忠實在這些城市同學中,忽然間漲起了一種自信,平時的自卑和畏怯也像冰雪見了陽光一樣融而解之。
緊接著,陳忠實在作文本上又寫下第二篇小說《堤》,寫村子剛成立農(nóng)業(yè)社時封溝修水庫的事。
一個大雪初霽的早晨,陳忠實和同學正在操場上掃雪,車占鰲老師來到操場,拍著陳忠實的肩膀,叫他到語文教研室去一下。陳忠實有點忐忑不安。此前,還在他寫《桃園風波》之先,他的作文寫了兩首詩,車老師寫的評語對他有些誤會,他不服,曾和車老師在辦公室鬧過別扭,現(xiàn)在車老師忽然叫他,他不知底細,心里有些戒備。沒有想到,陳忠實剛走出掃雪的人群,車老師就把一只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這個超常的親昵動作,一下子化釋了他心中的芥蒂,同時他也有些受寵若驚,不知所措。一進教研室的門,車老師說:“二兩壺、錢串子來了?!崩锩孀荒幸慌畠晌焕蠋?,他們看著陳忠實,哈哈笑了。陳忠實不知所以,臉上發(fā)燒?!岸蓧亍焙汀板X串子”是《堤》中兩個人物的綽號。車老師把他領(lǐng)到辦公桌前,頗為動情地說,西安市教育系統(tǒng)搞中學生作文比賽,要求每個學校推薦兩篇作文,他的《堤》被選中了。車老師很誠懇地說,除了參評,他還要把這篇小說投給《延河》。他告訴陳忠實,如果發(fā)表了,還有稿費,他顯然知道陳忠實曾因家庭經(jīng)濟困難而休學的事。車老師最后說:“你的字兒不太硬氣,學習也忙,稿子就由我來抄寫投寄?!?/p>
1958年9月,陳忠實轉(zhuǎn)學到第十八中學讀初三。這里離家更近了一些,位于西安東郊剛剛興起的紡織工業(yè)基地,通稱紡織城。這一年是大躍進之年,學校處于停課或半停課狀態(tài),學生被組織起來,一陣兒到東郊原坡上打麻雀,一陣兒端著洗臉盆到灞河的沙子中去淘鐵沙,一陣兒又到紡織廠周圍小巷子里的馬路上和垃圾堆中去撿拾廢鐵。學校還建有小高爐煉鐵,又從生產(chǎn)隊借了一塊試驗田準備放“衛(wèi)星”。上課時斷時續(xù),老師布置學生自己命題寫作文。陳忠實偏愛文學,在這種松散的學習狀態(tài)下,正好可以騰出時間閱讀文學作品。大躍進狂熱中,也興起了全民詩歌運動?!霸姼鑴?chuàng)作形式名目繁多,詩窗、詩棚、詩府、詩亭、詩歌堂、詩碑等等遍地開花,田間路畔、工廠車間、部隊崗哨到處布有詩壇。為了調(diào)動群眾創(chuàng)作熱情, 各種各樣的賽詩活動在全國各地廣泛開展起來。1958 年3月,陜西省西安市灞橋區(qū)白廟村首創(chuàng)賽詩會,其經(jīng)驗在其他地區(qū)迅速推廣后,即成為群眾性最廣泛和最普遍的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方式。與賽詩會相似的詩街會、戰(zhàn)擂臺、聯(lián)唱會等也應運而生,蜂涌而起,廣泛開展活動?!保ㄔ榔M:《大躍進詩歌概述》,《唐都學刊》1997年第3期)看著鄉(xiāng)村驟然間魔術(shù)般變出的滿墻氣吞山河的詩與畫,少年陳忠實的心中也不免漲出亢奮和歡樂的情緒。一次作文課上,老師讓大家寫詩歌頌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這三面紅旗,他一氣寫下了五首,每首四句。作文本發(fā)回來時,老師給他寫了整整一頁的評語,全是褒獎。他把這五首詩寄到《西安日報》。
幾天后,有同學在閱報欄上發(fā)現(xiàn)了陳忠實的名字,問他,他很激動,激動到不好意思到閱報欄前去看。后來被兩個同學拽著,硬拉到了學校前院的閱報欄。這是1958年11月4日的《西安日報》,上面發(fā)表了署名陳忠實的一首詩,題目是《鋼·糧頌》:
糧食堆如山,鋼鐵入云端。
兵強馬又壯,收復我臺灣。
這是陳忠實見諸鉛字的第一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