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融入藏戲
南木林縣是我們此行的最后一站。
我們進(jìn)入賓館院內(nèi),剛剛下車,等候已久的藏戲班揭開了歡迎我們的序幕。
從這個院子出去,門前是一條寬寬的馬路,馬路對面是湘河,河上縱貫著一座鐵索橋,更遠(yuǎn)處矗立著露出純潔臉龐的雪山,也許還鋪展著平整如畫的草原。
在我們面前,一支由十余位演員、兩頭黑牦牛組成的隊伍開始登場表演了。
屋檐下,有兩位老者在伴奏,一位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架子間立著一面鼓,他雙手各持一柄鼓槌,甩開胳膊擂著鼓,咚咚鼓點緊湊雄壯;另一位筆直地站著,雙手攥一副鈸,不時地相互碰撞出自己的聲音。
此刻,我們就在藏戲中間,或者說,藏戲就在我們中間。它與我們平起平坐,離我們近在咫尺,只要我們愿意,無需誰邀請,隨時都可以抬腿加入其中。這就是藏戲從創(chuàng)立至今一脈傳承的平民色彩。它從不需要搭建高高在上的舞臺,而是立足于堅實大地,表演到哪兒哪兒就是舞臺。皚皚雪山,咆哮江河,青青草原,一切大自然懷中誕生的孩子,都是它永遠(yuǎn)的背景。
眼前表演的藏戲是一出傳統(tǒng)藏戲的片段,講述的是唐東杰布?xì)v盡磨難建橋的故事。
演員們中有一位老者扮演唐東杰布,他赭黃色闊邊荷葉形帽子下,白發(fā)披拂,白須垂掛,穿著戲服,手持一條一端尖尖的“達(dá)達(dá)”,神情沉穩(wěn)凝重,類似京劇中的老生;兩位十一二歲的孩子,都穿著戲服,戴著戲帽,表情興奮,舉止踴躍;兩位裝扮整齊的年輕人,戲服上有長長的袖子,表演起來一抖一收,類似我們熟悉的水袖。
那兩頭負(fù)重的黑牦牛有一人多高,又胖又壯,眼珠子紅如寶石,兩條彎曲的犄角上掛著潔白的哈達(dá)。
頭戴藍(lán)面具的那八人扮演的是建橋的工匠。他們都身穿同一式樣、鮮艷繽紛的戲服,腳蹬彩色戲靴,手中攥著一條纏滿五色綢緞的“達(dá)達(dá)”。由于戴著寬大的面具,面朝著我們,我們一時辨不出他們的性別、年齡和長相等,但他們卻可以透過面具上的小孔將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他們,以一副平靜溫順的面具展示給我們,卻在面具下演繹著豐富多彩的故事,好像一條靜靜向東流淌的河水下,正翻卷激蕩著驚心動魄的波瀾壯闊。
在藏戲中,藍(lán)色面具表示正義與勇敢,屬于勇士所戴。這點與京劇有些類似,在京劇中藍(lán)色臉譜屬于以竇爾敦為代表的性格剛烈、勇猛暴躁的勇者。
這樣一支隊伍更像一個至少三世同堂的大家庭,顯然夠不上一個藏戲團(tuán),僅能稱得上藏戲班。它平時散落于多角鄉(xiāng)、艾瑪鄉(xiāng)等鄉(xiāng)村,來自于土生土長青稞和土豆的大地,根據(jù)需要,或興之所至,隨時召集演員,隨處盡興表演,自娛自樂也娛樂他人。
伴隨著鼓鈸聲,演員們專注地跳著,閃轉(zhuǎn)騰挪,身形變化,動作一致。所有身上穿的、頭頂戴的、手中攥的,都派上了用場,渾然一體地融合在一出戲中,構(gòu)成了大千世界的一個場景。牦牛們相互戲耍著,穩(wěn)健地穿插在中間,展現(xiàn)著一副人畜和諧同處的愿景,就像我們一路所看到的。
不知是誰唱了起來,聲調(diào)高亢嘹亮,圓潤渾厚,猶如出林山雀,第一聲鳴叫刺破了夜的沉寂,喚醒解凍了江河;又似裂帛之聲,第一道陽光率先迸射出天幕,照亮激活了雪山。有人開始說唱,語調(diào)快速流暢,如水銀瀉地,錚然有聲。說唱的都是藏語,我絲毫聽不懂,但能感受得到那種屬于藏民族的粗獷豪放、樂觀向上。
藏戲起源于公元14世紀(jì),傳為高僧唐東杰布所創(chuàng)。我在大昭寺見過唐東杰布的畫像,這位白須白眉、神態(tài)安詳、慈善可親、腰系白氆氌僧裙、身披牦牛毛藏毯、手持八千萬節(jié)鐵索的高僧,就像我們身邊最老的爺爺,但他卻是當(dāng)時西藏最著名的建筑師,藏戲的開山鼻祖。藏族人民一直視他為創(chuàng)造藏戲的戲神和修建橋梁的鐵木工匠的“祖師”,是創(chuàng)造、智慧和力量的化身。
幼時的唐東杰布家境貧窮,以牧羊為生。成人后當(dāng)過兵,做過生意,后削發(fā)為僧。他勤奮好學(xué),博學(xué)善思,成為一名有造詣的學(xué)者和得道高僧,被眾人尊為唐東杰布(意為“千里平原上的國王”)。那時雅魯藏布江上沒有一座橋梁,湍急兇險的江水隨時吞噬著試圖過江的百姓。唐東杰布立下宏愿,發(fā)誓要在西藏的江河上架設(shè)一座座鐵索橋,造福于民。有人嘲笑一無所有的他是彩云里跑馬,石板上耕田,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尊珠寧巴”(意為“瘋喇嘛”)。但他毫不氣餒,也不知難退縮,更不畏辛苦,跋山涉水,到處向百姓解釋建橋的意義,贏得了許多人的信賴和支持,終于在1430年建成了雅江上的第一座鐵索橋——曲水鐵索橋。
在不斷地建橋中,唐東杰布為了募集到更多的錢,邀請了山南瓊結(jié)縣白納家的七位美麗善良、能歌善舞的姐妹,組成了西藏第一個藏戲班子,采取歌舞說唱的形式表演宗教故事和歷史傳說,勸諭人們積德行善,出錢出力,共同建橋。在演出中他逐步完成了藏戲由佛教跳神舞蹈向戲劇的過渡,將佛教經(jīng)典中的傳記和民間傳說、神話故事等內(nèi)容糅合到一起,創(chuàng)作出一種舞蹈、唱腔和人物性格渾然結(jié)合的表演藝術(shù),形成了藏劇藝術(shù)的雛形。
他帶著兩支隊伍,一支專司建橋,另一支表演藏戲。他在將善的種子撒遍西藏大地的同時,也播種下了藏戲的種子。在他的一生中,他用不停地奔波演戲化緣募集到的錢,集中大批冶煉工匠和民工,共修建了58座鐵索橋,被人們親切地贊譽為“鐵橋活佛”。
而藏戲也發(fā)展衍生出了白面具派和藍(lán)面具派兩大流派。眼前的湘巴藏戲正是藍(lán)面具派的四大流派之一,作為藏族文化的“活化石”,它被列入了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它融匯了眾家聲腔特長,吸收了湘河兩岸民間歌舞藝術(shù)和湘巴噶舉派祭祀儀式的部分風(fēng)格,形成了濃郁的地方特色和獨特的演唱風(fēng)格。
鼓聲止了,鈸聲停了,藏戲戛然結(jié)束了,留下了雄渾高亢的說唱縈繞在藍(lán)天白云間。它和所有扎根高原的藝術(shù)一樣,都深深烙上了高原的印記,一抬足、一張口,那種大江大河的氣勢便滾滾涌出,那種離太陽最近的驕傲便如熱浪灼人。
戴藍(lán)面具的演員們一起揭下了面具,高舉著手中的“達(dá)達(dá)”,整齊地站在我們面前,他們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高矮胖瘦不一,卻個個朝氣蓬勃,一張張又黑又紅的臉膛上,浮現(xiàn)著隨和輕松的笑容。
他們戴上各自的面具也不是“神”,是另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與遙遠(yuǎn)和時光有關(guān);取下面具還是人,是自己,活生生的自己。
那兩頭黑牦牛也露出了“廬山真面目”,竟分別是由兩個成人披上道具扮演的,其中竟有一位垂垂老者,白發(fā)間盤著一條紅布。
這一出短短的藏戲,我至今也不知它叫啥名字,但其中老人、年輕人和孩子的共同參與,營造了一種在艱苦勞作中歡欣鼓舞的氛圍,讓我親眼見證了藏戲像源遠(yuǎn)流長的雅魯藏布江,從唐東杰布時代一路流來,流到了今天,又像扎什倫布寺綿延不絕的香火一樣,傳到了孩子身上,使他們每天生活在藏戲中間,自然而然地口耳流傳著藏戲。
藏戲班在收拾著道具、服裝,一旁并排停著他們的摩托車,像來時一樣,他們將騎著摩托車帶著藏戲回到他們的家園。這就是藏戲,摩托車們能夠載著到處奔跑的藏戲,正是它活躍的流動性和強大的平民性,它才一直保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悄悄地向院外走去,穿過馬路,來到了湘河邊,眼前這座鐵索橋相傳正是唐東杰布率領(lǐng)七姐妹表演藏戲募捐所建。它有南北兩座橋頭堡,均用青石砌筑,石塊間墊以規(guī)整的小石片。它們外形各有不同,連接起鐵索縱跨河面,設(shè)計修造精巧合理,迄今已600余載仍可使用。
南木林距唐東杰布禮佛學(xué)法的向工多吉丹不遠(yuǎn)。因此,我相信面對曾經(jīng)肆虐狂暴的湘河水,和百姓們渴望一橋飛架南北的眼神,雙眼溢滿慈悲的唐東杰布完全有可能修建過該橋。
站在湘河鐵索橋旁,撫摸滄桑累累的橋頭,湘河水激流翻滾,講述著一條河流的前世與今生,河面上拉扯的五色經(jīng)幡縱橫交錯,迎著向晚濕潤的河風(fēng)呼呼作響。
我耳邊仿佛響起了七姐妹優(yōu)美清麗的歌聲,像炊煙一樣裊裊升起,唐東杰布乘著歌聲的祥云走遍了他的58座鐵索橋……
諸神的冬宮
我去年秋天的影子還留在納木錯上,今年冬天我又來了。
四季輪回中的納木錯永遠(yuǎn)是一個少女,八月是她最美的十六歲花季,屬于燦然怒放的格桑花。
站在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轉(zhuǎn)身向南眺望有一痕碧藍(lán)的飄帶,便是納木錯。我腳下站的這片地方,足足比納木錯高了400多米,我卻不敢造次,更不敢以居高臨下自詡。在西藏,每一座山,每一個湖,都曾歷經(jīng)遠(yuǎn)古的滄桑,被賦予了神的諭旨,召喚我們心懷虔誠地頂禮膜拜。即使是我們腳下一尊小得不能再小的瑪尼堆,但由于它是在西藏的土地上,站得高自然也就比我們高,同樣被灌注了信仰的意義,也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活得結(jié)實和有定力得多。
踩著碎石子走近湖岸,這些被沖擊和砥礪出的石子仿佛有靈魂,從岸邊一直蔓延向湖心深處。像西藏所有的湖一樣,納木錯也是湖與山相依相偎,須臾不忍割舍,仿佛一對水乳交融的生死戀人。佇足此岸,凝視對岸,正前方純藍(lán)的天上云卷云舒,輕盈如芭蕾足尖上的夢幻,雪山綿亙似一排望不到盡頭的齒刃,胸前和肩頭不時騰起一朵朵潔白的云。微風(fēng)拂過湖面,水波蕩漾,仿佛梳下萬千細(xì)密的發(fā)絲。湖水清澈如童話,一眼望得見沉在水底的石子和浮游石上的魚群,也照得出我們的容顏和靈魂。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水鳥悠閑地鳧水向前,身后一只又一只劃著它的波紋成一條直線,筆直地射向前方。被湖水環(huán)繞的巖石露出了頭和臉,一個藏族阿媽轉(zhuǎn)湖累了,坐在上面歇腳,筒裙款式的藏裝下擺被水濺濕了,身邊斜靠著一只精致的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右手攥著一個銅制的器具,不停地探入水中舀水,拿起又放下,水嘩嘩地被舀起又淌下,當(dāng)然與信仰有關(guān)。
臨水孑然獨立的山上,裱滿了潔白的哈達(dá),遠(yuǎn)望像一片一片的冰雪。信眾們努力將這些盛開自心靈的雪蓮花敬獻(xiàn)得更高,接近天空也接近白云,這是肉體能夠攀上的高度,就在無數(shù)心靈的膜拜下,湖中涌流著更多浪花似的吉祥如意。
湖畔有一個一個小瑪尼堆,系著一條一條柔軟的哈達(dá),或蓋著一頂氈帽,肯定有著深遠(yuǎn)的寓意。再往上空闊地兒,道路旁,拔地立起一個大瑪尼堆,圍了一圈經(jīng)幡,像掛了束花環(huán),堆由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石頭壘砌而成,也許是許多人一人拾一兩塊石頭,一天一天地隨意堆成的,頂端擺著一副牦牛角,兩只蜿蜒的角像兩柄彎刀,相對似乎想畫滿一個圓。兩尊巨石相視高聳,喚迎賓石時是兩個威風(fēng)凜凜的門神,叫夫妻石時是一雙含情脈脈相看不厭的男女。這不是人臆造的盆景,而是大自然的造化,是神偶爾留下的足跡。石下環(huán)繞著密密匝匝的瑪尼堆,石上掛滿了經(jīng)幡,這些斑斕的信仰,在風(fēng)中獵獵招展,陽光照在一頁一頁被掀起的經(jīng)幡上,幾近透明,黑色的藏文閃著奇異的光,風(fēng)默默地誦著經(jīng)文,法螺聲若有若無地絲絲入耳。
穿過道路,對面山腳下有一座小小的寺廟,被一座座小小的白塔包圍,塔們安坐在圍墻上,安坐在門楣間,安坐在寺廟前,成一字排開,與涂成絳紅的斑駁的墻對比鮮明,塔間也系著哈達(dá),腹內(nèi)安放著經(jīng)文,與一個民族生命和心靈的秘史有關(guān)。金色轉(zhuǎn)經(jīng)筒一排挨著一排,每一排一律六個,山頂五色經(jīng)幡稠密飄揚。
上述是我憶起去年有關(guān)納木錯的零碎片斷。這些意識流是真正的流水,被我一點一點地隨手打撈著,淌著淌著,到了今天,就上凍了。
一路上一道一道的經(jīng)幡搭成大地的房屋,遮天蔽日,里頭沒有人,也沒有神,風(fēng)繞著四周跑來跑去,呼呼聲就像粗重的喘息。山上的積雪漸漸消融了,露出了暗褐色的山體,呈現(xiàn)為粗疏的線條,像斑馬身上穿的黑白衣服。在那根拉山口的開闊地兒,地上和山坡間殘留著最后的雪,經(jīng)幡垂落親吻上了大地,陽光強烈自四下飛流傾瀉如瀑。天藍(lán)藍(lán),云白白,空靈如夢,輕飄似絮,遠(yuǎn)看納木錯一片白茫茫。
上次來時我和導(dǎo)游巴桑過了迎賓石就折身返回了,這就像叩門進(jìn)去了,卻沒在偌大的庭院內(nèi)盡情地轉(zhuǎn)個夠。這次我在來過多次的老范帶領(lǐng)下,叩開迎賓石,更遠(yuǎn)地走到了合掌石下。兩尊高大的石頭并肩挺立,形影追隨,雙手合掌,虔誠地守望著納木錯。它們的臉上和身上嶙峋陡峭,像一對風(fēng)雕霜刻的老人,站在黃昏的門檻上回望來生。巧的是它們就叫父母石,也被認(rèn)為是蓮花生大師修行時祈福萬物的顯像。西藏的山與水,甚至眼前的這兩尊石頭,都被人為地加上了宗教的意義,我倒覺得叫它們父母石更人性、更親切、更形象些,它們一天到晚地矗立在這兒,是我們的念記與向往,我們則是它們來自四面八方的孩子。
不到合掌石你不知道納木錯的冬天有多美,有多震撼,有多嘆為觀止。這是因為,合掌石前的那一段都是些尋常景象,譬如薄薄的湖水溢上了碎石子的岸,凍成了薄薄的冰,冰下每一粒石子都投石問路似的清晰可見,有的地方覆蓋著一層雪,經(jīng)過日曬和風(fēng)吹,心硬如鐵,呈砂粒狀,在陽光下閃爍著無數(shù)細(xì)微的光芒;冰雪狼藉地堆在岸邊,仿佛一片泥濘,踏上去腳下卻咯吱咯吱,像是潛伏著無數(shù)小老鼠,再往湖心處,是白花花一整塊,無縫可覓可鉆。到了合掌石附近,則蔚為大觀,氣象雄渾,有著極強的視覺和心靈沖擊力。這大概是與這一段的地形和走勢有關(guān)。在這兒,湖水被寒風(fēng)吹徹自北向南涌流,遇冷縮了縮身子,波與波之間相互擠壓與碰撞,擦出了冰的火花,猝然上凍那一剎那,碎成了許多塊,迸濺開來,聚集到一起,初瞧上去雜亂無序,站定了端詳,卻發(fā)現(xiàn)每一塊都落得那么恰當(dāng),那么熨帖,堆砌組合到一塊兒,就是一座冰雪的宮殿,背景永遠(yuǎn)是高遠(yuǎn)的天,純凈的雪山。這些冰雪的磚和瓦,有大有小,形狀繽紛,大如磨盤,小似手掌,橫平豎直,翻身向天,擁成一堆像在抱團(tuán)取暖,將淺淺的影子投到雪地上。它們每一塊都晶瑩剔透,挺身迎著陽光,白中透著藍(lán)瑩瑩,溫潤如一塊塊美玉。你或許認(rèn)定它是一個劫后的廢墟,你當(dāng)然有如此想象的權(quán)利,但即使是廢墟它也不頹敗和荒涼,它以自己頃刻天成的雕塑,閃亮和生發(fā)著狂歡與熱鬧。正是無孔不入和無處不在的不規(guī)則,相互以嵌、插、托等等動作串成一個動詞的花環(huán),才成就了這座規(guī)則的冰雪宮殿。
有了這宮殿,神話尋到了源頭,諸神找到了家。這些活在傳說和宗教中的人物,都是些可愛的人,他們棲居的地方像我們的家一樣,不需要多大,也不需要多豪華,他們可以在里面盡興縱情地飲酒、作詩。其中有一對愛神,名字不叫維納斯和丘比特,而叫納木錯和念青唐古拉山。
我說的這些,納木錯愛聽,對岸連綿不斷的念青唐古拉山也愛聽。你側(cè)耳諦聽,他悄然融化的雪水,正穿過十指連心的地下,靜靜滋潤納木錯永不干涸的眸子。
諦聽羊湖的心跳
如果說有一個地方能夠永遠(yuǎn)叫你保持著新鮮和遺憾,那只能是西藏。西藏就像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少女,在你情竇初開時與你猝然相遇,帶給你持久而強烈的思念和戰(zhàn)栗,這種感受和體驗屬于刻骨銘心的初戀。
長期生活在西藏的人,有些地方去了幾十次甚至上百次,再一次去還是像第一次一樣,懷著鄉(xiāng)愁似的敬畏、陌生與沖動。你會從別人的文字和圖片中對照發(fā)現(xiàn)一些被自己忽略的心跳,一些沒捕捉到的細(xì)節(jié),一些沒看過的風(fēng)景,油然生發(fā)背起行囊拔足前往的渴望。
羊卓雍錯就是這樣的地方。
出了拉薩,我開始滿腦子地盤旋縈繞著一支芭蕾舞曲——《天鵝湖》。初見羊湖,我就執(zhí)著地認(rèn)定她與這支音樂有著不解之緣。這不僅因為它們的靈魂都是藍(lán)色的,還因為它們的精神氣質(zhì)同樣寧靜、安詳、圣潔,就像一個初為人母的女人留給我的印象。
那時的羊湖是一個大調(diào)色板,大面積的湖水悄悄地流淌,千變?nèi)f幻不離其湛藍(lán);油菜花在最低處,一片一片興奮地盛開,燦若黃金;青稞就要熟了,風(fēng)一吹齊刷刷地染成了淺黃色,一塊又一塊,像裁剪得體的藏毯,規(guī)整而有秩序。藍(lán)與黃,再加上裱在山間的綠色草甸,還有對岸須發(fā)皆白的雪山,拱手曬出一幅天然去了雕飾的唐卡。
遺憾的是,那次我僅僅能悵然站在山巔上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她。我變換著角度,用鏡頭反復(fù)地挽留著她的倩影,但最終我收獲的是一張張隔著屏幕的照片,她仍在我的夢之外,什么都沒留給我。
去往羊湖的盤山公路拐著一個又一個“之”字形的大彎,一路上長期被風(fēng)吹雪浸的群山褶皺,就像藏族老阿媽臉上深深的皺紋和生滿老繭的雙手,到處看不到一絲綠意,雅魯藏布江匍匐在山腳下,不舍晝夜地奔騰向前。站在幾尊高大的瑪尼堆邊,頭頂經(jīng)幡席卷著風(fēng)高聲誦著六字真言,遠(yuǎn)方的雅江是一道蜿蜒曲折的陰影,像綿延無盡的墨水,靜靜地潑過大地。
翻越了海拔5030米的崗巴拉山口,高度開始垂直下降,到4441米時,羊湖到了。
仍然是站在山巔上,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她。我首先看見上凍的她對岸靠近岸邊處的冰有些融化了,綻開了長長的、寬寬的縫兒,一點一點地向四下擴大,現(xiàn)出一泓不規(guī)則的深藍(lán),曲曲折折地繞過群山,頭也不回地向東流去。平整如鏡的湖面被誰的手平白無故地劃成了若干塊,可以清晰地看到湖上又粗又長的白線,就像兒時跳過的“房子”,但這樣的高難和廣闊,也許只有神跳得。
我們照相,以她為背景,淺薄地證明曾到此游過。這也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與那些將名字刻在廊柱和建筑物上的人一樣,都是想叫這山、這湖記住他們,誰知他們剛一轉(zhuǎn)身,山和湖就忘了他們,仿佛他們從不曾來過。
正當(dāng)我悵然不能觸摸和諦聽她的心跳時,藏族司機扎西招呼著我們,發(fā)動汽車像一片樹葉,打著旋兒落到了湖邊。
踩著階梯下去,身邊的山坡上無數(shù)矮矮的瑪尼堆親密依偎,促膝談心,形成了氣勢。我有時詫異,它們究竟是怎么一塊一塊地堆砌在一起的,似乎被神施了咒語,巋然不動,風(fēng)吹不倒,雨淋不塌。一直延伸向岸邊,密密匝匝的,神不會嘆息,這就是他吹出的一口一口氣。經(jīng)幡形影不離著瑪尼堆,此刻它們迎湖風(fēng)獵獵,仿佛在大聲呼吸。
許多人站在湖上,短短的影子像時針投到冰面上,或清晰如鏤刻,或模糊似掠過,恍恍惚惚,像一個個水墨人物。山的倒影是山的另一張面孔,輪廓分明,線條粗獷。冰面斑駁陸離,透著一片一片的白,像是魚群一起吹出冒上的水泡,有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轍痕,長而寬,似傷口,密密攢集,又似麻點,內(nèi)似混雜有泥土,呈灰黑色,說不清是怎么刻下的;有的像被擊中的玻璃,裂開了千道萬道,卻沒真的嘩啦粉碎,釋放出了一片亂雪似的白,就是我在山巔上看到的那些“房子”。太陽照在冰面上,反射著強光,眩我眼睛。前方不遠(yuǎn)處亮晶晶的,不像是一整塊冰,倒像是水仍在自顧自地靜靜流淌。對面的山高低起伏,連成一帶暗褐色。山頂上方有兩朵白到骨頭的云,像兩顆干凈的靈魂,一靠攏就被一陣風(fēng)刮走了。山洼里住著幾十戶人家,清一色的藏式房子,他們是幸福的,日夜面湖而居,與圣湖為伴,能夠時時諦聽她的心跳。更遠(yuǎn)處是連綿雪山,閃耀著純銀的光澤,側(cè)耳細(xì)聽,仿佛風(fēng)送來時光這個老銀匠手底下敲打出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天上悠悠地飄浮著幾朵淡淡的云,像是畫筆在純藍(lán)的布上,輕輕一筆帶過的夢,沒有一絲聲音,只撇下了這抹痕跡。
有的人坐到冰面上,張開雙手,飛翔內(nèi)心,勇敢地向前滑去,一眨眼沖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同行者中有兩位男士,當(dāng)即除去了衣服,僅穿著一條內(nèi)褲,并肩站在冰面上,留下了一個很酷的記憶。我已失去了這樣做的激情和興趣,我將自己四肢攤平,仰面躺在冰上,頭枕著冰,耳旁有水流和魚唼喋聲。這不是一個瘋狂的舉動,我穿著厚厚的沖鋒衣,頭頂一輪溫暖慈悲的太陽,都叫我能夠這樣做。現(xiàn)在我順流漂浮在羊湖之上,我這個“大”字被她徹底包容了,我的脈搏尋找著她的脈搏,我的心跳接近著她的心跳。我在四周的喧嘩和嬉戲中,一個人躺在那兒,諦聽羊湖的心跳,初捕捉不到,我有些焦急。
側(cè)頭望去,湖畔一個孤獨的轉(zhuǎn)經(jīng)者,辨不出男女,避開了熱鬧,沿湖向著時間深處緩緩走去,遺下一個挺拔而堅定的黑色背影。
那一剎那,我竟諦聽到了羊湖的心跳,持久、強勁、鮮活,一如綿綿不絕的時光,從不曾斷裂和停息。
桑耶桑耶
山南就像一個不受待見的孩子。游客們的腳步都潮水似的涌向了拉薩,而忽略和冷落了它。其實山南是西藏文明的長子,是藏傳佛教的開端地,是吐蕃王朝的策源地。在這兒,一座宮殿、一座佛堂、一座寺院、一塊農(nóng)田、一部經(jīng)書、一出藏戲,總之是西藏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夠叫你尋找到西藏文化的本源。
如果說西藏是一部厚重精美的大書,類似于《格薩爾王傳》,那么,山南就是這部書的扉頁。自從松贊干布統(tǒng)一西藏,建立起吐蕃王朝,遷都拉薩后,山南就讓位于拉薩,喪失了西藏政治與文化中心的地位。正是從這時開始,山南逐漸地被忽略和冷落了,一直到今天。
山南就是山之南,它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岡底斯山至念青唐古拉山以南的大片廣闊沃土。去了羊卓雍錯,到了山南地區(qū)行署駐地澤當(dāng)。這是一個小鎮(zhèn),像是經(jīng)過了精心規(guī)劃,兩邊各類建筑儼然,中間一條馬路,長長的,但不寬闊。大概是因為冬季,又逢藏歷新年,路上行人稀少,商鋪大都沒開張,三三兩兩的汽車暢行如一陣風(fēng)。我們到時已近黃昏,賓館餐廳沒營業(yè),開著車到處轉(zhuǎn)悠找飯館,問了一家又一家,總算在另一條路上的一家四川冒菜館坐下了。我們住的賓館院內(nèi)停著不少的車,都掛著西藏各地的牌照,聽說是藏胞們專門湊了這時節(jié)來朝佛的。第二天一早起來在賓館逼仄的餐廳吃自助餐,果真見了許多藏胞,他們像是以一家一家為單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身著藏裝,圍攏在一桌,喝著賓館特意準(zhǔn)備的酥油茶,吃著糌粑,操著純正的藏語有說有笑。
都說山南氣候溫潤宜人,也許指的是除冬天以外的那些季節(jié)。我自拉薩來到這兒,覺得山南要干燥些,卻不冷。我在拉薩的飯店住的是一樓,到這兒是三樓,沒有電梯,上下一趟稍微快點都?xì)獯跤酰路鹪谪?fù)重出力。西藏的賓館不似內(nèi)地,基本沒有暖氣,它的白天日照充足,陽光涌入室內(nèi)暖意融融,到夜晚北風(fēng)呼嘯,氣溫驟降。頭一晚,我打開群蜂似的嗡嗡作響的空調(diào),老是感覺不到暖和,臨睡覺前又通上了電熱毯。這樣折騰一圈下來,身下炙烤似火,頭頂暖風(fēng)吹送,我覺得口干舌燥,一晚上睡睡醒醒不得安生,不停地伸出舌頭舔嘴唇四周,到最后仿佛連舌頭也干涸得著火了,即使拼命地喝水似也不太頂用。僅僅一晚上,就在我體內(nèi)埋下了禍根,在藏期間還沒什么,待回到內(nèi)地開始牙疼,是那種不要命的疼,好歹盼來了緩解,卻留下了后遺癥,靠近左腮幫附近里面生了一個大疙瘩,隔皮輕輕一按就真實地疼。
我早晨醒得很早,就著臺燈看了半天書,外頭的天漸漸地亮了。出賓館就是馬路,站在路中間,兩頭都悄無一人,房頂一側(cè)的五色“塔角”(經(jīng)幡)紋風(fēng)不動,四周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飯后我們?nèi)ドR隆B愤^一個山口,與我們到過的那些山口不一樣的是,這兒的經(jīng)幡相互糾纏著,仿佛密不透風(fēng),飄揚在道路上方,我們從它下面駛過。停車回頭望去,陽光穿透經(jīng)幡,像打鐵一樣,火花似的光束迸濺四射。路邊有藏胞蹲在地上擺攤賣松柏香草等,不遠(yuǎn)處是兩個煨桑爐,此刻正桑煙滾滾,遮天蔽日,瞧上去迷離恍惚。司機扎西買了一束香草點燃了,口中喃喃祈禱,我們紛紛學(xué)著他的樣子煨桑。
去往桑耶寺的車僅我們一輛。悠悠流淌的雅江舒緩如一支小夜曲,兩岸素色的沙子覆蓋著大地,在風(fēng)的領(lǐng)舞和雕塑下,越聚越多,成了大的丘,高的山,不停地移動和變化著身形。有的江段瘦成了一條飄逝的哈達(dá),失腳陷于灰白色的沙堆中,但它不著急,也不氣餒,悄悄地攢勁突圍,流到前方重新變得開闊自由。
經(jīng)過一個小村落時,羊群上路擋住了路,牧羊的漢子甩著鞭子驅(qū)散了它們。一個藏族老阿媽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站在路邊招手?jǐn)r車,車門打開了,她們上來了,坐在了我們身邊。老阿媽面含笑意,慈祥大方,問我們是不是去桑耶寺?女孩略顯羞澀,黑臉蛋泛起了紅潤,低著頭絞著手不說話。她們是去桑耶寺朝佛的。
桑耶寺正在維修加固中,到處是密集的腳手架。寺外環(huán)繞著一圈曲折蛇行的圍墻,圍墻頂部安坐的小白塔一座挨著一座,遠(yuǎn)遠(yuǎn)地看得見大殿的金頂。建于公元775年的桑耶寺,屬于藏王赤松德贊時期的建筑,至少比建于松贊干布時期的大昭寺和小昭寺等寺院晚了百余年,更不如大昭寺聲名顯赫,但仍被后世公認(rèn)為西藏第一座寺院,在藏傳佛教史上尊享無可替代的地位。這是因為,大昭寺們建成后供奉的是佛像和佛經(jīng),并無僧人常住,也無合乎佛教戒律的儀式活動。只有桑耶寺在建成后,赤松德贊下命剃度7名貴族子弟出家為僧,這7人因而成為西藏歷史上第一批真正的住寺僧人,被后人奉為藏傳佛教的先行者,史稱“桑耶七覺士”。至此,有寺院矗立,有僧人常住,萬事俱備,東風(fēng)吹來,桑耶寺成為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正規(guī)寺院。
踩著腳下的碎石子,漫步桑耶寺內(nèi),自這片古老的土地,傳遞接續(xù)著藏傳佛教生生不息的香火。寺內(nèi)的建筑,一扇門、一根廊柱、一架樓梯,都給我簡樸老舊的感覺。在西藏,我看的最多的建筑是寺院,它們沒有富麗堂皇,沒有窮奢極欲,有的是樸素簡潔,有的是悠久莊嚴(yán),樸素簡潔的是建筑風(fēng)格,悠久莊嚴(yán)的是歷史足跡,永遠(yuǎn)的白灰墻閃著白光,黑窗框像一幀幀暗影,即使是熠熠發(fā)光的金頂,也與富貴無關(guān),走到近前感覺得到佛光像陽光一樣公平普照。
桑耶寺內(nèi)占地廣闊,各種建筑完全按照佛教中大千世界的宇宙觀思想布局:中心主殿代表世界的中心須彌山,它是一座三層大殿,底層是藏式(西藏本地)結(jié)構(gòu),中層是漢式(中國內(nèi)地)結(jié)構(gòu),頂層為印式(印度)風(fēng)格。僅此一座建筑,糅合集中了來自三個不同地域的三種民族風(fēng)格,充分體現(xiàn)了藏傳佛教和藏族文化任誰都能兼收和包容并蓄的胸懷與氣度。因為它,桑耶寺又被叫做“三樣寺”。四周環(huán)繞以四大部洲和八小洲、日月殿以及代表四大天王的四種佛塔等建筑,最外頭周圈是一道圓形圍墻,象征著世界外圍的鐵圍山。整座寺院的建筑布局與密宗的曼荼羅(壇城)有些相似。
這些建筑都講究左右對稱,左邊有些什么,右邊也必定相應(yīng)地有。寺內(nèi)老樹與小樹相攙依偎,好像祖孫倆形影不離;老樹間掛滿了白色、黃色哈達(dá)和經(jīng)幡,被這些沉甸甸的祈禱和祝福牽墜得愈顯蒼老;灰色的鴿子繞飛于佛塔與佛塔之間,仿佛在一遍一遍地誦念六字真言。追隨著藏胞的身影進(jìn)入每一處佛堂,一盞盞、一排排酥油供燈,在碩大的銅缸內(nèi)徹夜長明不熄,漾亮了有些昏暗擁擠的殿堂,他們小心地添著酥油,目光虔誠而柔和地注視著,映照出明亮圣潔的光芒。那些佛塔被圍墻圈在中央,氣定神閑,寵辱不驚,像是真正的高僧,也不張揚和艷麗,譬如紅塔,紅與白的圍墻環(huán)繞著它,不是大紅,而是淺紅,淡紅。還有白塔、綠塔和黑塔,像生著不同的膚色,模樣各不相同。它們在靠近塔頂處四面都繪有一雙眼睛,是那種最簡單的畫法,你我都畫得出來,上頭一彎像是眉毛。它是來自印度的天眼,主通達(dá),能見我等凡夫俗子肉眼所不能見,表里、粗細(xì)、前后、遠(yuǎn)近、明暗等等,概莫能外。
我一趟趟地上下樓梯,到處尋找和打聽著,終于在三層一個飄縈著藏香和酥油味道的角落里,從一個慈眉善目的喇嘛手中,為家人和朋友請了六個平安符。
形形色色的游客們被腿腳載著來到桑耶寺,看自己看到的,思自己能思的,悟自己所悟的。最終,他們中有的人與那些住寺的修行者一樣,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和精神家園。這或許就是佛教的魅力,來處不同,卻殊途同歸。
傳說蓮花生大師主持修建此寺伊始,赤松德贊急于見到建好后的寺院景象而請大師變幻影像,大師施展神功,在自己的手掌心幻化而出。赤松德贊看見驚呼“桑耶”(漢語意為“出乎意料”),該寺因此得名。
藍(lán)天、白云、神山,襯托著好一座“壇城”,桑耶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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