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曉麗
瑪崗村位于白朗縣西南約80公里處。去過的同志都說那里海拔高,路不好,但同時又安慰說那里是個小氣候,夏天很美,山坡上可以采蘑菇,還可以到小河溝里去捉魚。帶著點兒對那個“遙遠”村落的想像,極力打消各種拖后腿的想法,打上背包坐上車就這樣上路了。
路上路過羊湖。羊湖還是那樣安靜美麗,逶迤的山巒環(huán)抱著瓦藍瓦藍的湖面。湖邊的觀景臺上依然站著不少外地來的游客,他們對著羊湖各種看各種照各種贊美??墒俏以鯓右泊虿黄鹁駚硇蕾p這美麗的景致,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只有一個影像:在離天很近的地方,有一個荒涼的村落,它的名字叫:瑪崗。
終于過了白朗縣,走上了風塵漫天的土路。駕駛員以前去過瑪崗村,可是岔路太多,已經(jīng)不大記得該怎樣走了。在和村里等著我們的老隊員聯(lián)系上以后,算是找對了路,一陣功夫就把車開到了楚松水庫前。對了,我們正是夏天去的,路兩旁田野里青稞已經(jīng)抽穗,眼看油菜也要開花了。大家在車里有說有笑,感情是去玩的吧?只有我沉默著,像一個異類,像一個患了恐懼癥的人被自己的想像糾纏著回不到現(xiàn)實?,F(xiàn)實怎樣呢?那段時間正是心情極其灰暗的時候,天空怎樣藍,在我心里也是灰的。據(jù)說斷臂療法是一種比較極端的治療辦法,這和經(jīng)濟上的休克療法差不多,反正一刀下去就出來結果——不死即活著。我是去斷臂的。所以看見羊湖時,有什么可樂的呢;看見四野的綠意時,有什么可樂的呢。我悄悄用餐巾紙擦干一串串淚水,心里唱著自己的歌。
到村里時已近黃昏。人們已經(jīng)盛裝等待了我們好久。切瑪被美麗的姑娘端著,青稞酒也送到了手里,“不喝成嗎?”我傻乎乎地問。怎么可能呢,到了日喀則到了村里怎么能不喝酒呢,有人用藏話說,有人便翻譯給我聽。然后我二話不說仰頭就喝了一碗。酒、哈達,哈達、酒,兩樣讓人應接不暇的東西。我周旋在人堆里,有些找不著北。老隊員上車后準備離去了,老隊長拉著我的手說,“看你這么小的個兒,駐村真的是……”我聽出了話里的話以及她真摯的同情。人哭的時候是不好看的,喝了酒也不會太好看,但那時到了高海拔的瑪崗村,心里已經(jīng)想不到這些了。我吸吸鼻子,緊緊拉著對方的手說,“放心去吧,你們能行,我也能行?!蔽也皇且姿舆叺膲咽?,雖然我不斷腕只斷臂。
車子開出村委,不愿再出門相送,心里空成一片。也許是以前塞進心里的東西太多,一下子清空后還適應不了,像一個空心稻草人。村委里熱鬧極了,鄉(xiāng)書記帶著一班年輕人,村兩委全體成員和村民代表,坐滿了偌大一個活動室。平時人們總說我文靜,內心里我也按照讀書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可偶爾顛覆一下常規(guī)又何妨。坐在瑪崗村村委活動室里,我大著嗓門和第一次見面的鄉(xiāng)書記聊起來。我拉著他的手臂,像認識了許久的哥們兒,“書記,我不懂藏語,情況也不熟悉。到了這里,工作和生活都得靠你和鄉(xiāng)親們多照應了!”書記自然沒有推辭地答應了。在鬧轟轟的環(huán)境里,人容易忘掉自我,我就需要這樣。我四處打量,以后這里就是我的天地了。村民代表們可能也在打量我,一個弱小的漢族女人。我不在乎,起身來和他們每人喝了一杯。這樣過了不到半小時,就把自己重重地摔倒在了小床上。合衣躺在那里,那個陌生的亂糟糟硬邦邦的小床上,一動不敢動,動一下就天旋地轉。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十點。我清楚地知道,我是駐村干部,我已經(jīng)開始了我在瑪崗村的駐村生活。
村里派來一個叫巴普的年輕姑娘,幫助我們燒茶煮飯。這姑娘一臉曬斑,身板倒結實,一看就是個勤勞能干的人。第一天來,她有些靦腆,見了我只會怯怯地笑。她會捻羊毛線,線錘在她手里飛快地旋轉。我讓她教教我,可是笨得很,總是把線捻斷,只能逗她大笑。笑過以后,她漸漸不怎么怯我了。我們一起喝酥油茶吃早飯,一起曬太陽洗菜做午飯。我不會藏話,她不會漢話,也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溝通的。隊員告訴她,“這是官隊,你可以叫她官姐?!彼叽鸫鸬赜X得別扭,喊不口出。有一晚我在房間里看書,她做好面疙瘩從廚房端過來,“官姐,吃飯啦!”她終于說。我綻開一臉笑,吃得很開心。
瑪崗村是個極小的村子,全村不到六十戶人家,有時散步就可以把整個村子全走到。初來乍到,總得給大家報個到吧。我和隊員商量,去各家走走看看吧。我們帶上筆記本就去了,聽他們聊家常倒也有趣。有的家有兩個女主人,有的家又有兩個男主人,我一頭霧水,搞不清狀況,又不便追問。有的人家屋子里寬大亮敞,有的就要窄小陳舊得多。村民見我們把倒上的茶都喝了個干凈,知道我們不見外,待我們也就沒有初來時那么拘謹小心了。偶爾有點事,他們也愿來村委走動走動。我們到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助村委協(xié)調農用灌溉水渠的修復。后來日子稍長我就知道,駐村干部的主要任務和城里的街道辦事處差不多,太大的事干不了,能夠把些家長里短的事處理好,也算盡到責任了。
和村民們混熟后,我躺在床上看書,他們在外屋玻璃曖棚下聊天,我們彼此不相干,各得其樂。村民走了,兩個藏族隊員告訴我,村里不少家庭都是兒子幾個娶一個媳婦回家。我聽了大為吃驚,認為不可想象?!八麄儾粫庯L吃醋打起來么?”我直率地問。“你這是城里人的頭腦,人家鄉(xiāng)下人都想得簡單,只要家里勞動力充足,把生活過好,都不會有意見?!标爢T說。我的聰明腦袋已經(jīng)變笨,想不起來該往下說點什么。事實是,有一天我在村里遇到一個患了小兒麻痹癥的男子,三十好幾了,衣帽穿戴得干凈整潔。待他走遠了,隊員告訴我說他們兄弟四個合娶了一個媳婦,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哥兒幾個也很和睦,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算是村里的模范家庭。老實說,我以為巴黎紅磨坊的裸舞表演就已經(jīng)夠讓人開眼界了。我還有一資深閨蜜,為了愛情不死,至今不結婚只戀愛。當然,說得遠一點,李銀河女士還專門研究過同性戀。前次德國外長訪華,連他的男朋友一起帶來中國,讓人亮瞎了眼。話說我們的瑪崗村,它也有特別的風情,這一點我呆得越久就越清楚,同時也越困惑。這偏遠貧窮的小村,沒什么可資發(fā)財?shù)馁Y源,大家都過得緊巴巴的,村委的門從來不上鎖,可我們沒丟過一件東西。有一陣子我包里放了幾萬元做培訓的經(jīng)費,成天擔心會丟。可是包扔在床上那么多天,村委里人來人往,直到培訓結束也沒丟過一分錢。城里四個男人養(yǎng)一個女人,恐怕早就打破頭了,可這里沒人為這種事出頭,頂多過不開心了另起爐灶單過。在城里時,我常對著一面大衣柜不知該穿什么出門??墒强纯窗推?,她有什么穿什么,逮什么吃什么,天天沒心沒肺快樂地活著。我想問問她,你知道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嗎,你知道香奈爾和路易威登嗎?想想還是算了,城里人矯情到這個份上,實在可怕。我不想說城里人比鄉(xiāng)下人更懂生活,也不認為城里人一定比鄉(xiāng)下人過得快活。我只知道城里的規(guī)則在這里全行不通。
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中,我漸漸開始由外而內地鄉(xiāng)土化了。遠在北京的妞妞說,“媽媽,你在鄉(xiāng)下返璞歸真了吧?”我答,“當然,我早已返璞歸真,從內到外充滿了鄉(xiāng)土氣息?!边B村里的狗,也成了我的朋友。沒有什么是改不了忘不掉的,除了自己不想改不想忘。
我常一個人散步,喜歡安靜,喜歡這自在天地,任我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四處隨意亂走。我沿著河邊走,一忽兒在河左岸,一忽兒又跳到河右岸。那能叫河嗎?充其量是一條小河溝,在村委對面山腳下布滿礫石的空曠河道里,不足兩米寬的河面閃著鱗鱗波光清清淺淺蜿蜒著淌向遠方。他們不是說河里有很多魚可以捉的嗎,我倒是在這河里見過魚,一條兩條,小得可憐,怎么下手去捉。河流是時間的故事,以前我就這么寫過。它在帶走一些東西的同時,又會帶來另一些東西。這是永恒的規(guī)律。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所喜愛的王小波先生還說過,“沒有一種生活方式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因此,每一種生活經(jīng)歷都可看成是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處于果殼中的宇宙,一切都顯得無可抗拒。你選擇了,就要承受;而不選擇也即是選擇,誰也無法逃避,除非用死亡來終結時間?!爸换钜淮危扔谖丛钸^”,這話誰說的?我想不起來,但覺這話太殘忍。在夕陽璀璨的光芒里,難道我未曾活過嗎?
瑪崗從我生活中的一個可能性慢慢變成了必然性。習慣了從村委院子的廁所后窗去看那一片油綠的麥田,習慣了夜晚山巒上的星空如此靜穆深沉,習慣了村民走過村委時進來打招呼的那一口日喀則方言。
瑪崗海拔高,慢性缺氧使我吃下了大把的丹參滴丸,喝下了幾大包紅景天,把以前駐村工作隊留下的兩小瓶旅游用氧也吸光了。我不得不掂量掂量自己的體能再決定每天的活動量。一早一晚風奇大,有時得憋著等風小了再上廁所。到高海拔地區(qū)駐過村的人都知道,上廁所風太大是什么概念——扔下去的手紙會飄上來貼著屁股,這只是其一。上廁所變得多好玩呀,像打仗,得瞅準戰(zhàn)機。再說說水的問題。我們喝的水是從山上淌下來的地表水,經(jīng)常有泥沙雜質等沉淀物,有一次還從水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魚兒。有一天村支書多吉興沖沖來村委說,趁著夏天天氣好,干脆把全村的飲水渠再修修吧。我們早有這樣的想法,用水問題解決了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于是第二天就隨他一起去山上找水源。水源在半山腰海拔接近五千米的地方找到了,是從山里涌出的一個泉眼,水質清澈透亮。多吉說,這泉眼冬天不結冰,夏天水又清涼干凈。他對這村子太熟悉了,村前村后一草一木他都了解。我們當即同意把這個泉眼作為飲水水源,開挖水渠,埋設水管。村里來了一隊人馬,用了整天時間,算是把這件事辦了。那天下午天氣陡然變化,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天上風卷殘云,眼看要下雨了。隊里駕駛員的那把大傘被狂風吹下了山,我們兩個女隊員也提前撤離了勞動場地,被狂亂的山風一口氣“刮”回到村委?,攳彺骞皇莻€小氣候,天氣變幻無常,遇到打雷下雨天經(jīng)常停電,停了電我就和同住一屋的女隊員胡吹海侃地神聊,她講的鬼故事一次也沒嚇住我。
在村里呆得久了,遇上和外人談村里的事,動不動就來個“我們村”,“我們村”變成了口頭禪。我在我們村里的時間其實前后也就幾個月,但感覺上仿佛天長地久。記得初來時,村前一片青稞地。我戴著遮陽帽和無縫頭巾,像個外地游客一樣成天游蕩在那片地里。除了看書,忍不住就想去檢閱門前這一畝三分地。走近了看,農田里有青稞,還有油菜和飼草。到了七月,油菜花漸次全部開放。放眼看去,一片一片蛾黃鋪展在天下。我躺倒在田邊的青草地里,眼望著藍天,嗅著這芬芳的空氣,身心都醉了。我盼著整個夏天都這樣,有油菜花,有草場上各種顏色的細碎的野花,喜鵲飛來喳喳叫,戴勝鳥在路邊草叢里找食吃,秋天不要來,冬天更不要來。這是多么孩子氣的想法。到了九月底,莊稼就由綠轉黃,要成熟了。我也忘了夏天時的想法,和隊員商量去參加村民的秋收。秋收一定是一件好玩的事,就像小時候在地區(qū),去收割完的農田里拾麥穗,捉蚱蜢。隊里的駕駛員說,“你們兩個這么瘦小,去割青稞行嗎?”我們倆異口同聲回答說,“行!當然行!”然后我們就穿上勞動服去地里了。太陽老大,青稞金黃,如果梵高能畫下這一切就好了,我勞動到極累時開始幻想。彎腰,曲膝,一手捉住青稞桿一手揮鐮刀,這簡單的動作無限重復下去,我快暈倒在地里了。臉上燒灼得厲害,汗水沿著臉頰往下滴。我眨巴著眼睛看世界,整個世界都變得金燦燦的。女隊員動情地說,“原來秋收這么累,老百姓真是不容易,我以后再也不浪費一顆糧食了?!笔呛?,“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料料皆辛苦?!蔽覀兊睦舷热嗽缇徒涛覀儛巯窳ξ锪?,珍惜一切當珍惜的東西。
我的兩只手臂完好。駐村結束走的那天,我還用這雙手臂接住了青稞酒,接住了潔白的哈達。也許我是忘了斷臂這個任務,這要怪瑪崗村,它在海拔接近四千五百米的地方,以一種審視和愛悅的姿態(tài)看著我,我一激動就忘了。離開瑪崗村以后,時常會想起它來。我在夢里也遇見過它,它是清冷的晨風,是小房子里升起的牛糞爐子中的火苗,是我孤獨失意時遠方來的一個問候電話。我喜歡小李飛刀藝術化的生活,但我情知自己生活在現(xiàn)實中,一步不能離開。
色麥村的春天
聽人們說,色麥村是個桃花盛開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它離拉薩不遠,往返一天時間足夠。才從林芝回來,藏南溫柔鄉(xiāng)里那滿眼淡紅粉白的芳菲還縈留在腦際,我想不出色麥村的桃花會是怎樣的。
周日約了閨蜜一共三人,預備去色麥村。娟說,那兒的桃花好看,還有細軟的沙灘。我問,那路怎樣走?她沉思半晌曰,“反正是往日喀則那個方向走?!蔽矣悬c傻眼了。車是借來的,我的車技也菜得不敢恭維。只有莎莎信心滿滿,“有導航??!”她說。
在導航的指引下,我們半路從機場快速通道下來上了318國道。走出去不到一里路,就發(fā)現(xiàn)318國道正在改擴建,原來的水泥路面全部被挖掉,變成了一條凹凸不平的土路。心里開始犯嘀咕,不知道這路挖到了什么地方,會不會一直這樣爛到終點?導航搜索顯示,色麥村隸屬曲水縣,雖然此去只有六十多公里,可是轎車底盤很低,越過坑洼時一不小心就會被掛住。窗外路邊成行的樹都綠了,是那種淺淺的“草色遙看近卻無”一般的綠,鵝黃的綠,正在萌芽醞釀的讓人心疼的綠。娟很文靜,坐在后面只一心欣賞這春天媚人的陽光與綠樹。我聽得車底“哐、哐”的聲響,著實坐不住了,讓莎莎下來我來開。我是個有一點點溫柔的小女子,在這種往來車輛不多的土路上不需要多么高的車技,只需要小心慢行就可以了。
車自然是很顛簸,卻也禁不住雙手被解放的莎莎在車里發(fā)瘋。她東戳戳西戳戳從儀表盤上找到播放器,把音樂開得老大。聽了不大一會兒,又覺得碟片不好聽,自己開了手機上的酷狗來讓大家一起欣賞她喜歡的音樂。有大貨車從旁經(jīng)過,卷起漫天塵土。莎莎照了圖片,發(fā)到往常我們常聚眾聊天的群里?!拔覀內タ刺一?!”她圖文并茂地在群里聊起來??釔蹖懺姷某缟窕貜?,“沒見花,只見天路通云霞?!边@話十分傳神,說明詩人真有兩把刷子。把著方向盤,我耳朵里只聽見兩個女人在車里的笑聲、鬧聲。
過了曲水縣,終于走上社會主義康莊大道。一道筆直的油路,伸展在青藍的天底下。天邊有兩座聳立的高山越逼越近,仿佛兩個威猛的戰(zhàn)將,守護著這路,路旁的村寨,村寨里的人們。我只關心桃花,一路上不下十次只問娟一個問題,“還有多遠?桃花在哪里?”娟也每一次有問必答,“快了快了,就在路邊,放心吧你一眼就能看到?!?/p>
放眼四望,麥田枯黃而寂靜,四圍群山亦蕭瑟,只有我們的心是不安分的。我想起龍應臺在散文集《目送》中描寫拉丁舞的那一段,非常撩人的一段文字,卻是那么貼切。春色只是撩人,因為一切看似死去的又都悄然復蘇,所有生命都處在一種厚積薄發(fā)的狀態(tài),它只是等待一個被觸發(fā)的信號,然后就來個生命大爆發(fā)——也許是一場久旱的雨,也許是地球公轉時可以忽略不計的那一點點與太陽夾角的變換。連張愛玲也說,在曖洋洋的春天里,一切生命都這樣容易浸淫滋生,所以街上多了許多大肚子的孕婦(這讓我發(fā)笑,但我也承認作家說得沒錯)。
路好了,我倒覺得自己的心神不夠用了。路上的車子都開得“嗖嗖”的,讓人心驚。我還要留意路邊的標識,以免錯過了“桃花村涼粉店”。聽到娟的這個切中要害的介紹,我不相信身心健康的人不會嘴饞想吃。反正我是餓了,桃花當然要看,可是先來兩碗藏式?jīng)龇郯?。這是符合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的,人處在饑荒困頓中,多么好的風景也會看不見。我要的是“perfect”,身心健康地去做一切不問“意義”的事情。言歸正傳,話說那個令人心向往之的“桃花村涼粉店”就在路的左邊,可是店前停滿了車,我一腳踩住剎車,車便斜停在路正中。莎莎急得眼都綠了,“姐,你干嘛把車停在路中間?”“那我停哪兒?”我也著急。“姐,快倒,把車倒到后面的路邊,不然那輛車要撞上你!”她指著店前一輛正在往外倒的車說。我一下慌起來,把車往前開了幾米停住,“快,莎莎你來倒!”我命令。
女人們就這么無事忙,而尤其女司機忙起來讓人害怕。車子在莎莎的鼓搗下,終算是停妥當了。店子是那種黑黢黢的在拉薩常見的藏餐館的式樣,門前搭著藏式布簾。在掀開簾子進去之前,我看見村子下邊就是江水濤濤的雅魯藏布江,在這江的拐角處的沖積扇面上,稀疏地散落著村民的民居,掩映在田間的桃紅柳綠中。
當我們填飽肚子出來時,起風了。原來湛藍的天,飄來大片大片云絮。路邊幾株上了年紀的老桃樹虬根錯節(jié),滿樹繁花只剩得星星點點碎花,茂盛的枝葉在風里搖曳,仿佛奏響的春的尾聲。詩里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我不信這偏僻山村的桃花就這樣開完了結了。
娟以前來過色麥村,她義不容辭地在前面帶路。我們沿涼粉店側面的小路往山坡下的江邊方向去,可今年不同去年,老遠就看見隔著一道山澗對面山坡上已經(jīng)拉上了綠色的圍欄。大概這里桃花的名聲已不脛而走,每年開春來賞桃花的人日漸多起來,因這半壁桃花都在江邊山坡上,為著安全,就圍上了圍欄。
我們伸伸舌頭,從半坡里爬回到馬路上,不再作探險越過山澗去對面看桃花之想,沿著馬路旁邊敞開的鐵柵門進入桃林才是正道。帶針刺的灌木叢擠占了人們邁向桃林的道路。山風掠過耳畔,吹亂了頭發(fā)。怔在枯黃的足有半人高的蒿草叢中,看這片汪洋恣肆的老樹發(fā)著新花,顏色深淺不一地鋪陳在只聽得見風聲的廣袤的寂靜里。仰頭看看,天空亙古未變。一條淺碧的江水從灰黃的山下橫過視野。成團的粉色,嬌柔地漫過心頭。這是色麥村的春天,無論怎樣的天風地寒,都不曾阻擋它來臨的腳步。
每個人都驚叫著躲避路上的針刺灌木叢,幾乎是跳著腳一路走過去的。莎莎閃身跳下一道土坎時差點摔倒,屁股被針刺扎到,疼得哇哇大叫,一路走一路揉,幾乎要脫下褲子來察看傷情擦藥水了。她著惱地說,“我要痛死了,你們還拿我開玩笑!”我和娟于是又大笑不止。
這片帶著古意的野生桃林沒規(guī)沒矩地占領了一整面坡地,既不成行成排,姿態(tài)高矮也不一樣,我想想,送它兩個字——“任性”:你要這般統(tǒng)領一切地蕭瑟肅殺深沉,我偏要兀自漫天卷地溫柔地自開自謝;花自飄零水自流,我不嘆息流年易逝,只需要按自然的意圖走完這趟萬物逆旅的時光就夠了。“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而且我知道我要的不多?!弊诨ㄖο碌氖^上想著有人評價古龍小說時說的這句話,我看看花,花也看看我,我懂得了花的好處,但不需要它懂得我有什么好處。它只是色麥村春天的一個癥候,等我在季節(jié)里與它相逢。我頹廢消沉了很長時間,像腦死亡一樣寫不出一句詩一篇散文,所有的春夏秋冬都不能讓我感動。有時候坐車出遠門,嗅到了空氣里的某種味道,就努力地回想,像一個迷路的人想找到回家的路那樣想找到往日那種沒來由的歡欣??赡欠N感受很難再找到了,它似乎被某種奇怪又可怕的力量徹底擊碎毀滅了。這讓我絕望。我有時候想哭,可是哭不出來。走到色麥村來看春天,是一種需要,也是一次不經(jīng)意的安排。
對于怎樣形容花,怎樣形容桃花,我是又拙又笨,詩人和才子寫得太多,我就不要班門弄斧獻丑了。在彌漫著枯草與灌木的這一片山坡上,我們想方設法擺出各種造型來與那一簇簇花團共舞。莎莎不知疲倦,“娟姐,你說的沙灘在哪呀?”她在桃林里跳來跳去地玩,心里卻還惦記著沙灘,一個玩不夠的大孩子。
桃林下面就是雅江了。我們伸長脖子向下看去,江邊上怪石嶙峋,頗為壯觀好看。對面山勢很陡,谷底江面通常不會太寬,因是枯水期,江水多由雪水融匯而成,清澈透亮。這時節(jié)的江水借得春天三分綠、偷來天空一抹藍,又改了汛期那種勇猛咆哮的姿態(tài),變得安靜柔順不少。連滾帶爬下到溝底,走得越近,越覺得江灘上那一片石頭雄奇?zhèn)グ叮剂械煤苡嘘噭?。這里沒有赤壁和戰(zhàn)艦供人慨嘆周瑜的遺憾與臥龍的躊躇滿志,也沒有騰王閣借我們登高遠望想像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美妙,所以我不能發(fā)思古之幽情。我只能說,青藏高原這片隆起于地球的第三極,它極目藍天的姿態(tài)是那樣純凈、無畏、美麗。在時空流轉中,我們有緣得見交匯,實是三生有幸。我趴在江邊一處巨大的怪石上,望著一江春水開始胡思亂想。娟脫了鞋子,赤腳在石頭上走來走去,用心體會著什么。看見我發(fā)神,又大喊讓我小心不要掉到江里了,她不會水,救不了我。
江邊上的風快把頭發(fā)都吹掉了。這里除了崢嶸的大石頭哪有什么沙灘!在石縫中,偶爾出現(xiàn)一小片較平整的石頭攔截堆砌下來的沙,果真很細軟,腳踩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娟來回踩著,口中念念有詞,“你們問哪有沙灘,這不就是沙灘嗎!”她的一派天真,與這里千年萬載被水流沖刷得奇形怪狀的石頭很是相稱,反正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和這石頭一樣,是老天造化的產(chǎn)物,自己是從來不刻意有所雕鑿矯飾的。為著她是這樣的人,我和莎莎也就不追究她說有沙灘這件事了。沙灘肯定是有的,不過究竟在哪里就說不好了。也許娟是在山南見過一片細軟的沙灘,睡了一覺醒來,她又認為自己是在色麥村見過那片沙灘。
太陽從斜地里沖出云層的埋伏,又普照著色麥村這片人間福地。附近的人家,有薄田三分耕牛數(shù)匹,就足可安享人生。記得在涼粉店里,幾個當?shù)毓媚镱^挨著頭湊在一起玩弄手上的手機,她們得了空也愿意擠在小世界里用手機看外面的大世界。大世界和這里的小世界很不同,她們嬉笑著吃完涼粉說完話,又各自散去,忘掉外面那個大世界。也有忘不掉的,卯足了勁要跳出山村這個龍門。我在次仁羅布的小說集《放生羊》里看到過類似的人物,在迷惘中,他們還是更愿意憑本心生活,用本心來度過困厄和苦難。我喜歡他們的眼眸,從那里可以讀到春天的問候,沒有更多的言語,一切都在不言中。無染,才能美好。魯迅談到過,別光勸那拉出走,你得告訴她出走以后該怎么辦,這才是負責任的態(tài)度。
回去的路上,我們都累了。我很愿意聽著小提琴協(xié)奏曲《我和我的祖國》一路這樣開下去,在漫天想像的春色里開下去。色麥村就留在身后那片大山里,離我越來越遠。小提琴優(yōu)美的琴聲安撫了我心底里泛起的情感的漣漪。我們在桃林里看見人們丟棄在地上的塑料水瓶子,東撿西撿裝滿了一只紙箱。這一刻我的思想又回到了現(xiàn)實里,同意娟和莎莎的想法,為了明年色麥村的春天還能這么美,我們得撿回那些被人們隨意丟棄在荒山野嶺的不可降解的垃圾,這是我們作為人類的負責任的行為。
色麥村不說話,就在我們身后,露出了春天微微的笑。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