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達
我的高中生活(下)
圖書館
記不清是進校多長時間了,我發(fā)現(xiàn)了學校的圖書館,這個小而精的知識寶庫。它在當時學校的西墻根。一進去,面對的是借閱臺,借閱臺后是書庫。右手是一間閱覽室,不大,可容十幾個人閱讀。
由于我那時的家距離學校較遠,都是自己帶一張餅或一個玉米面窩頭,或到學校附近的豆?jié){鋪(天津人叫豆腐房)要一大碗熱豆?jié){,或到小飯鋪把干糧加加熱,來解決中午飯的問題。上午下課到下午上課中間有兩小時,解決午飯約需半個小時。沒發(fā)現(xiàn)圖書館的時候,只能回教室與同學聊天;發(fā)現(xiàn)了圖書館,可以有一個多小時在一個非常安靜的環(huán)境里閱讀,應(yīng)該說是極大的享受。
圖書館館員,只記得有一位,姓張,身體魁梧,修飾整潔,端莊穩(wěn)重,動作簡練,給人以非常爽利的感覺,近中年,是學校的校友,對于藏書非常熟悉。當你把借書條交給他時,如果已經(jīng)借出了,或者當時有些犯禁的書不宜借出,他會立即告訴你,讓你重新填寫,往往還會建議相近的書目。在借書、還書的格式化交往中,總使你感受到一種大學長關(guān)懷小學弟的溫暖,并不知不覺地對他、對他的這份工作肅然起敬。
書庫有多大不了解,但從借閱臺和閱覽室來判斷,圖書館總體的規(guī)模不會太大。不過對于充分滿足我那時的借閱要求來說,這個圖書館是毫無問題的。先先后后估算,在這里累計總會有兩百多個中午,主要是借閱有關(guān)文學,或者稍微擴大一些,有關(guān)文化的讀物。到底讀了些什么,記得在剛進解放區(qū)的時候,還曾經(jīng)在自傳里講述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模模糊糊,沒有確切的印象了?,F(xiàn)在印象還比較深刻的有兩套書:一套是《世界文庫》,一套是《中國文學大系》,每套都是十幾冊,16開本,每冊都是厚厚的。書名是否準確,主編是否都是鄭振鐸先生,沒有把握了。
可能是從《世界文庫》,以及從其他書籍,較為全視角地閱讀了西方的文學作品,對于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思潮我有了較為概括的了解。像反中世紀神權(quán)的前仆后繼的斗爭,像法國大革命及其反反復復,像世界小國對宗主國的抗爭,像列強爭霸下列強本國老百姓的苦難等等,好多是從過去東鱗西爪只知道星星點點提升到有些概略的了解。
至于中國的情況,可能是從《中國文學大系》,擴寬了對中國文學、文化的視野。比如在這里看到了“三言兩拍”(那時是剛剛從日本影印過來的),看到了有關(guān)“俗文學”的研究,看到了一些有關(guān)文學史的著述,這就進一步加深了我從王蔭農(nóng)老師、裴學海老師那里領(lǐng)悟到的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再者,就是在這個圖書館能夠較為系統(tǒng)借閱到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文學作品。在日本占領(lǐng)下的書肆中,那時已無這樣的書籍出售。是否是明令的禁書,那時也不怎么清楚,但都知道傳播這樣的書有禁忌。所以個人之間的借閱,只能偶然借到一兩本。圖書館還能繼續(xù)借閱,大概是利用當時占領(lǐng)者控制的空子。于是幸運地對這類著述多少有了一些全視角的接觸。比如過去主要讀過魯迅、郭沫若、矛盾、郁達夫等一些主要人物的主要代表作,在這里既瀏覽了他們的著述概貌,更了解了當時其他重要人士,如胡適、林語堂等諸多人士的著述。印象比較深的是徐志摩,過去總有個疑問,難道那么大的名氣,靠的就是桃色新聞?可是瀏覽了他的寫作,特別是演繹法國大革命的短篇小說,懂得了只是聽風聽雨,是不能對于一個人有全面了解的。
校鈴
我上學的時候,上下課的鈴聲是發(fā)自一株高高的歪脖樹上懸掛的一個鈴鐺。樹旁有間小屋,有張窄窄的木板床,有張小小的桌子,桌上有個馬蹄表,冬天在靠近屋門的地方可以放個小小煤爐。這是一位專管打鈴的老工友的天地。我進校的1940年,老工友的年齡已經(jīng)很大了,身體已經(jīng)有些佝僂。后來,還常常聽到幾屆后的畢業(yè)同學對這位老工友的崇敬懷念。
老工友的鈴聲非常準確,老師和同學都萬分信賴。在操場上鬧哄哄的同學,只要看到老工友從他的小屋走向懸掛鈴鐺的歪脖樹,就會紛然跑進教室。馬蹄表,那時的同學都知道,它的走時是不怎么準確的,必須天天核對。大約在上世紀30年代,廣播開始普及。廣播電臺有報時節(jié)目。假如有個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老工友就可以在自己的小屋里對時。但當時要收聽廣播,先要在屋頂高高地架一條幾米或十幾米的天線,然后連進室內(nèi)的電子管收音機,最初小的收音機,也比現(xiàn)在的微波爐大,學校的收音機,至多也就是一兩臺。所以,老工友提著他的馬蹄表到學校放收音機的地方去對時,也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事情。記得當有的同學從教室的窗子看到老工友從小屋出來去對時,就會大聲地向大家通報。
好像看到過類似“鈴鐺爺爺”這樣標題的短篇文學作品,通過難以磨滅的回憶,抒發(fā)上小學、上中學時對忠于職守的打鈴老人家的歌頌。我的記憶也許不確切,但無論如何,“鈴鐺閣中學”打鈴老工友的忠于職守和受到學校上上下下的尊敬,不會是獨一無二的——在那時的歲月,在成千上萬個中小學里,必定有許許多多這樣感人的人和事。春風化雨,潤地無聲,他們在兒童、在少年的心靈里所種下的真善美的種子,是任何偉大人物、任何偉大功績、任何動人的言辭都替代不了的。
一次事件
即將高三畢業(yè)的前夕,傳來了日本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太平洋上空被擊落的消息。
日本占領(lǐng)之下,真是“長夜難明赤縣天”,不知何時是出頭之日。1943年初,在德蘇戰(zhàn)場上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的結(jié)束,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轉(zhuǎn)折。但由于消息封鎖,好像知道的人不多。我是在日本占領(lǐng)軍在華北發(fā)行的一份中文雜志上看到的。但當時不太了解這次戰(zhàn)役的意義,沒怎么在意。同學之間也沒有什么議論。時隔不久的山本五十六座機的被擊落,卻引起同學們的關(guān)注:日本的海軍統(tǒng)帥死亡,說明戰(zhàn)爭向不利于日本的方向轉(zhuǎn)化,無疑是極重要的征兆。
對于山本五十六之死,日本極其重視,在天津,要求學校都要舉行追悼儀式。在鈴鐺閣中學,通知大家,日本的教官要親自到場,要全體同學準時列隊參加。在操場舉行儀式的時候,我們高三一班都留在教室里,一個也沒有出席。到底是怎么達成一致行動的,已全然想不起來了。本來,如果我們安安靜靜地待在教室里,不會有人舉報??墒窍旅娌賵錾吓e行儀式時,我們有些同學卻在教室里打鬧,以致日本教官察覺了,要求校方追究并作出解釋。一時學校很緊張,校長惶惶然跑到我們的教室里,說你們怎么這樣不懂事,不參加就不參加了吧,惹得日本教官要追究,學校能不能度過這一關(guān),很難說。我們也有些不安,不知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不清楚校方與日本教官如何疏通的,似乎教官同意,問題在校內(nèi)解決;并且還編了一套說辭,統(tǒng)一口徑,記得有班長沒有通知到位等等“原因”。后來班長被記大過兩次,全班同學每人記大過一次。
班長叫曹錦章,高中三年,他一直是“當然”的班長。學校認定他是最合適的班長;和同學的關(guān)系都很好,只要選班長,一致舉手選他。在這次追悼儀式舉行時,他一直告誡同學保持安靜;事件發(fā)生了,并沒有特別指責打鬧的同學;處理這個事件中,他跑上跑下,并自己承擔了一定的責任。對于他被記大過兩次,同學都感到有些歉意。畢業(yè)后,很少了解他的情況。我總覺得他是一個“好人”——政治上他是力求不介入的,但在力所能及的限度內(nèi),他總在追求周圍的安定、和諧。在近幾十年,對這樣人士的評價,多以否定的傾向為主;其實從整個社會運行的角度度量,這樣的評價恐怕并不全面。
概括
對于高中的三年,也許還有一些值得追憶的??偟南雭恚欠窨梢赃@樣概括:
如果說從六叔祖教我識字、背《孟子》,到父親教我學初小一二三年級的語文、數(shù)學,教我拼音、使用工具書,到天津私立第一小學比較優(yōu)良的五年正規(guī)小學教育,到1937~1940年縱然沒有全然“荒于嬉”卻也沒有充分積累知識的三年初中歲月,以及這十多年間的讀“閑書”,確也為我的文化底子打下了一定的基礎(chǔ)。但真正決定性的基礎(chǔ),特別是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基礎(chǔ),應(yīng)該說是在這所“和尚學?!钡娜旮咧写蛳碌?。
而且,好像對于“學習”的態(tài)度,只有從這里才找到了一個“自覺”的起點?!皩W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這是從小就能脫口而出的。但在生活中,能在心煩意亂時從學習中找到寧靜,能在情緒低沉時從學習中找到解脫,能夠常常把“學”與享受連載一起,好像就是在這個階段生成的。全然沒有成算地考入這所中學,可是對我的成長卻有著關(guān)鍵性意義。直到今天,一回想起這段歷程,總是由衷地為自己慶幸,沒有它,自己的一生所走的路也許是另一個樣子。
當然15~18歲本身,正是認識人生的關(guān)鍵期。上不上這所學校,都會對人生的理解有所加深。但我自己總是覺得,即使把這個一般的、共同的因素扣除,在理解的深度,在理解的取向,這三年的過程賜予我的還是極為深沉的。
仔細分析,它不會影響自己進入解放區(qū)——自己進入解放區(qū)是由于“社會關(guān)系”提供了條件;也許不會影響進入教育界——在新中國成立后,一定的學歷是很容易被教育界所吸收的。但無論如何,沒有這三年高中,自己的人生,肯定不可能走到今天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