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格
戚小姐姓戚,行七。身高一米七多,站在女人堆里如鶴立雞群。許是因此,她被叫了一輩子七小姐或戚小姐。
多年以后,面對帶著一排蘿卜頭兒子的戚小姐,人們總會想起結(jié)婚那天風華絕代的戚小姐和她的三十二抬嫁妝。
那是夏天。麥子在山坡上秀發(fā)飛揚,空氣中氤氳著伏蘋果的香氣。十九歲的戚小姐騎著高頭大馬,同玉樹臨風的新郎官并轡而行。
婚后的日子蜜里調(diào)油。戚小姐喜歡在書房捏了狼毫寫纖秀的小楷: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他故意在后面續(xù)“執(zhí)子之手”,然后停筆,嬉笑著看戚小姐急紅了臉,才飽蘸了墨一揮而就:與子偕老。他那么虔誠而認真地寫,仿佛年少時發(fā)下的誓言。
杏子剛泛黃,戚小姐站在杏樹下,一顆一顆像吃水晶葡萄。他遠遠地笑,笑得戚小姐站不住,啐了他一口鉆進廂房。
風輕云淡的日子里戚小姐很樂意曬曬她的嫁妝。三十二口箱里摞著各色的大毛衣服、古玩字畫。更多時候,戚小姐還是喜歡捏了狼毫寫一筆漂亮的小楷。不僅寫死生契闊執(zhí)子之手,更多寫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他在她娟秀的字體后面續(xù):國清石泰福祿安榮。
什么呀?戚小姐嗔怪,瞎搗亂!
他笑:是我王家家譜,每個字將來都會是一個男孩,開枝散葉,戚小姐您功不可沒。
戚小姐臉上一片火燒云,趕緊扭進書房繼續(xù)寫她的小楷。
然而現(xiàn)世卻在戚小姐的祈愿里無論如何不肯安穩(wěn)。當隆隆的炮聲吵醒春閨夢里的人們,戚小姐知道她的世界顛覆了。
收拾一下,明天就走!已是師長的他吩咐。
戚小姐夜里起來,將三十二箱嫁妝一一打包,貼封條。
碼頭上萬頭攢動。人潮從四面八方涌來,打不退趕不走。人們近乎執(zhí)拗地相信,這是最后一班船,只有搭上它才能茍活性命。
他揚了揚手里的頭等艙船票對她一笑,說,你等著,我去去就來。戚小姐忽然心慌,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他推開,笑:又不是生離死別。她也笑,卻正色看著他:你記住,我和你,只有死別,沒有生離。
他心頭一熱,眼眶發(fā)酸,趕緊大聲安排隨從們小心謹慎地將箱子送進貨艙。此時,海面風平浪靜,孩子們歡聲笑語。
炸彈就是在這時候落下的。警笛大作。人聲鼎沸:跑??!快開船啊!成千上萬的人螻蟻般呼喊著奔跑著沖破警戒,拼命跳進海跳上船。
穿越人群,戚小姐終于找到他,徒勞地舉著兩只手臂,再貴的頭等艙船票這會兒也變成了廢紙。
快啊,上船!他朝她比畫,隔著數(shù)萬個人頭喊:先擠上去再說!
她搖搖頭,苦笑著指指身后一排兒子,用口型告訴他,上不去了。
他愣了幾秒,就在這幾秒里,輪船喘息著汽笛長鳴,在一片呼天搶地里緩緩駛離。他吸口氣,仿佛下了個巨大的決心,然后猛然一個后退、沖刺、飛身跳躍,軍人良好的職業(yè)素養(yǎng)讓他瞬間完成這一連串動作后穩(wěn)穩(wěn)落在船舷上。
又一發(fā)炮彈炸在船頭前,炸開了一條生路,也炸斷了生離死別。
他跪在甲板上,揮別岸上的至愛親人。無論如何萬般不舍,一切終究漸行漸遠。
那果然是最后一班船。那班船拼死駛往的地方叫臺灣。
有人說戚小姐是帶著三個孩子沿著鐵路要飯要回來的,有人看到他們四個人鶉衣百結(jié),走得腳后跟露出森森白骨。
一個月后,九死一生的戚小姐在給兒子們的爛腳丫換藥時一陣翻江倒海。她摸著肚子不禁悲從中來。這世上悲慘的故事原是開了頭就不肯收尾,那個曾經(jīng)發(fā)誓與戚小姐偕老的人獨自揮別嬌妻幼子穿越大江大海,或許至死不會知道她的肚子里有一個生命悄然發(fā)芽。
此后,戚小姐揣著肚子里的孩子,被抄家、批斗,戴著高帽子游街,剃了陰陽頭掏大糞。那時的她年輕得像一段蔥白。
月亮依舊升起落下,許多故事就在這月升月落里光輝或黯淡。
戚小姐還是戚小姐,只是白了頭發(fā)。太陽好的季節(jié),戚小姐喜歡坐在菜園前瞇著眼。孩子跑過來奶聲奶氣纏著她喊,寫一個寫一個!她顫顫巍巍戴上玳瑁眼鏡,捏了狼毫,寫下一個個端正小楷。
真是做夢沒料到他會回來。在分離了近半個世紀后,彼此垂垂老矣,他漂洋過海來看她。
兒子勸:媽,求您了,見見吧。戚小姐答應了。
他如約而至。一跨進院子愣了:桌上供奉著祖先牌位,地上齊刷刷跪了一地男丁。大兒子帶頭大聲背誦道:永利華明,仁德常成,國清石泰,福祿安榮……
他慟哭失聲。雙膝著地,跪著一步步挪向戚小姐。陽光照進書房,戚小姐端坐桌前了無聲息。此生唯有死別再無生離,戚小姐說到做到了。
光陰流轉(zhuǎn),多少故事煙消云散。戚小姐永遠是戚小姐。每年清明,我都會去戚小姐墳上看看,給她背一遍家譜,那家譜里還有最后兩句:忠孝慈愛,信義和平。都是戚小姐教給我們的。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就是戚小姐最后一個孩子。
選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