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
道家、道教書中都有所謂的“真人”,我這里說的“真人”和道家、道教書中講的“真人”不相干。道家、道教書中的“真人”都是虛構(gòu)的、有神秘主義色彩的“假人”,而廢名這位“真人”是“真誠的人”。是有“真性情的人”,一個在生活中已逝去的真實的人。
廢名是我的老師,我直呼其名,在中國傳統(tǒng)上說,似乎有點不敬,我應該稱他“馮文炳老師”,可是想來想去,我還是只能用“廢名”來稱呼我的這位老師,因為“廢名”多么能表現(xiàn)我這位老師是一位“真誠的”人,是一位有“真性情的人”呀!
廢名教我們大一國文,上第一堂課講魯迅的《狂人日記》,一開頭他就說:“對《狂人日記》的理解,我比魯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蔽覀冞@些新入大學的學生,一時愕然。我當時想:“是不是廢名先生自己變成了‘狂人’?”廢名的這句話,我一直記著,后來漸漸有所悟,有時作家寫的人物的內(nèi)涵,會被高明的解讀者深化。我想,一定有不少研究魯迅《狂人日記》的學者、作家認為自己對這篇短篇小說了解得如何如何深刻,甚至比魯迅自己更深刻,但他們大概不會在課堂上直截了當?shù)恼f:“我比魯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敝挥袕U名會這樣,因為他是“真人”,一個有“真性情的人”。
有一次,廢名講寫作要煉句,他舉出他的小說《橋》中的一段描寫炎熱的夏日,兩個女孩在烈日下走了很長的路,忽然“走近柳蔭,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難有涼意了?!斎唬髽洳贿^一把傘,畫影為地,日頭爭不入”。他說:“你們看,這‘日頭爭不入’真是神來之筆,真是‘世上唯有涼意了’。寫文章就要能寫出這樣的句子才叫大手筆?!碑敃r,我也覺得“日頭爭不入”寫得真妙。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廢名當時說這段話時的神態(tài),他那么得意,那么自信,那么喜悅,這就是廢名,一位天下難得的“真性情人”。
1947年北京大學的大一國文課,是每月要求每個學生寫一篇作文,交給老師,由老師批改,在批改后要在課堂上發(fā)回給每位同學,并且要講評,自然廢名是批改我們這一班的作文。有次發(fā)文,在發(fā)了幾個人的文章并說了他的評語之后,當他發(fā)到我的文章時,他說:“你的文章像下雨的雨點,東一點西一點亂七八糟?!蔽乙粫r很窘。當他發(fā)給一位女同學的文章時說:“你的文章寫得很好,真像我的文章?!碑敃r我很羨慕。下課后,我看看廢名在我文章上寫的批語:“有個別句子不錯,整篇沒有章法,東一點西一點?!蔽易约嚎纯匆舱媸沁@樣。特別是,廢名說“好文章”就像他的文章一樣,這大概也只有“真性情”的人才會在課堂上眾多同學面前說吧!
我很喜歡廢名的詩,但是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我再沒有機會讀他的詩。我只記得,我讀過的一首廢名的詩《十二月十九日夜》,但是否記得準確,已經(jīng)沒有把握了。近日想起,就請朋友幫我找找這首詩,謝謝這位朋友,他幫我找到了,現(xiàn)抄在下面:
《十二月十九日夜》(收于廢名詩集《水邊》
深夜一枝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墻上的樹影。
是冬日的聲音。
我記得,在1947年我讀這首詩,我就喜歡了它。為什么?說不清,是韻律,是哲理,是空靈,是實感,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總之說不清??墒沁@首詩也許是我至今唯一依稀記憶的一首現(xiàn)代詩。我有一個感覺,廢名是不是想在一首詩中把他喜愛的都一一收入詩中,“燈”、“?!薄ⅰ盎ā?、“夢”、“鏡子”、“思想”、“美人”、“家”、“日”、“月”、“爐火”、“樹影”、“聲音”等等,如何由詩句把這些聯(lián)系起來,這真要有一種本領,廢名的本領就在他的眼睛和耳朵和心靈。你看,他開始用“燈”,結(jié)尾用“聲音”,中間用“思想是一個美人”聯(lián)系起來。我有另外一個感覺,這首詩表現(xiàn)廢名的思想在自由的跳躍,無拘無束,信手拈來,“情景一合,自成妙語”。這是“真人”的境界,“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我愛這首詩,一直愛到今天。
1949年后,大概是在1951年或1952年吧!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一篇刊登在報紙(或雜志)上的廢名的文章:《一個中國人讀了〈新民主主義論〉后的喜悅》,內(nèi)容我已記不清了。但當時讀這文章的情境,我卻有清楚的記憶:當時我為他讀《新民主主義論》的“喜悅”而喜悅了,因為我又一次感到廢名是一位“真人”,他的文章表現(xiàn)著他的“真性情”。廢名的“喜悅”是真情的流露,無絲毫1949年后流行的大話、假話、空話,完全無應景義。今天我仔細想想,也許廢名真有慧眼,他看到中國如果真的按照“新民主主義”來建設我們的國家,這不僅是他一個中國人的“喜悅”,而且是所有中國人的喜悅了??墒俏覀儧]有按照“新民主主義”來建國,回憶起我當時因廢名的“喜悅”而喜悅,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永遠的遺憾。如起廢名先生于地下,他會怎么想?!
說個故事,作為這篇短文結(jié)束吧!在1949年前中國有兩個怪人,一個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熊十力,一個是莫須有先生的化身廢名(馮文炳)。大概在1948年夏日,他們兩位都住在原沙灘北大校辦松公府的后院,門對門。熊十力寫《新唯識論》批評了佛教,而廢名信仰佛教,兩人常常因此辯論。他們的每次辯論都是聲音越辯越高,前院的人員都可以聽到,有時甚至動手動腳。這日兩人均穿單衣褲,又大辯起來,聲音也是越來越大,可忽然萬籟俱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前院人感到奇怪,忙去后院看。一看,原來熊馮二人互相卡住對方的脖子,都發(fā)不出聲音了。這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我想,只有“真人”、有“真性情”的人才會作出這種有童心的真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