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
1948年深秋。黑山綿延百里的遼沈戰(zhàn)役進(jìn)入攻堅階段。新立屯以北壑谷縱橫,林野敗落,殘枝枯葉夾雜硝煙滿天飛舞,兩軍交戰(zhàn)抵達(dá)白熱化程度。
解放軍奪取白沙窩的沖鋒號滴滴噠噠吹響,敵我雙方展開肉搏戰(zhàn)。長著一副玉米棒子臉的我四野某部尖刀班戰(zhàn)士大毛與國民黨廖耀湘兵團(tuán)某旅敢死隊的中士大樹,兩人撕抱成一團(tuán),像一只肉桶子從山坡滾下,一路只聽咔咔直響,折斷了不少株柳樹棵子,直到最后一聲巨響,濃煙彌漫,兩人直覺眼前一片漆黑,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毛首先蘇醒過來,發(fā)現(xiàn)掉進(jìn)了一個黑洞里,抬頭望去,洞口爬進(jìn)幾絲微弱的光亮,被彈片擊中的右臂陣陣作痛,使他回憶起來剛才肉搏的情景,他趕忙借著洞口射下來的朦朧微光,開始用手胡亂摸索著,終于,他指尖觸到軟乎乎的東西,接著他的手又告訴他這是布衣軍裝、軍腰帶、行軍水壺,緊跟著他又碰著人的鼻子、臉頰,與此同時他聽到輕微的呻吟聲,是他!是剛剛和他一起滾進(jìn)山洞里的敵人,軍人的機(jī)械性動作通過大腦神經(jīng)迅疾傳輸給大毛,他下意識找他的槍。但他的湯姆遜沖鋒槍已在瘋狂掃射中燒成了捅火棍,想到貼身還有一把勃朗寧手槍,他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出來,對準(zhǔn)了大樹的太陽穴,正要扳動槍機(jī),就聽大樹打牙縫里斷斷續(xù)續(xù)蹦出幾個字:
“娘…娘…俺…想…你?!贝髽溥@一念叨不要緊,觸動了大毛的另一根神經(jīng),哦,他與俺一樣兒,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吶,俺不能讓他娘沒有兒子啊,他把黑黢黢的槍口縮回來,插進(jìn)槍套里。
到底是年輕,盡管大樹的左腿被榴彈彈片嵌入很深,鮮血還在汩汩滲出,大樹硬是顫顫巍巍坐了起來。他發(fā)現(xiàn)黑暗中射過來野獸常有的一雙燈泡一般的目光,渾身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想到剛才肉搏的一幕,意識逐漸清醒,告訴他的敵人還活著,就在咫尺,下意識命令他,立即找他的7.92毫米中正式步槍,可那槍也已經(jīng)報廢,不知去向,軍人的第二反應(yīng)極快,他麻利拔出他的左輪手槍,迅速用拇指轉(zhuǎn)輪到有子彈的彈夾,對準(zhǔn)了大毛。
“媽了個巴子,把槍給俺放下!要開槍輪不到你,才剛,不是你喊娘,俺早就將你腦袋打成高粱花子啦,呸!”
經(jīng)大毛一頓奚落,大樹明白自己剛剛逃過了一劫,把槍收回,嘿嘿傻笑了一下。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大樹摸出一根煙遞給了大毛,大毛遲疑了片刻,接了過來。
“大哥,聽口音,你是東北棒子?!?/p>
“正是。兄弟是海南丟?”
“不假?!闭f著大樹拍了拍手槍,“不過俺得和你講清楚,俺可不是你的俘虜,俺還有戰(zhàn)斗力?!?/p>
“好好,既是這般,咱們就劃楚漢河界。”說畢,大毛拿起樹枝在兩人中間劃了一個橫杠,“誰越過,別說老子槍子不長眼。”
“中中,俺也是這么尋思?!贝髽錁O有風(fēng)度地拍了幾下巴掌。
天漸漸暗下來。洞里漆黑一片,可謂伸手不見五指,潮濕、饑餓、寒冷,小咬像魔鬼一樣侵襲他倆。大毛的傷口開始化膿,痛得牙齒不住地打哆嗦,這一切大樹能感覺到。
“大哥,甭逞能了,俺有急救藥。”大樹扔了過去。
說也神奇,大毛敷上,用藥布扎好,不到一袋煙功夫,就見強(qiáng)了。樂得他輕輕哼起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不過這邊大樹又開始挺不住了,咧個大嘴痛苦難耐。大毛坐不住了:“俺給你瞧瞧?!?/p>
“操,你敢越過封鎖線,俺就崩了你。”大樹顯得有氣無力。
“兄弟,你再頸頸,小命就沒了?!贝竺珓澙恍渲Χ殉啥?,嗤拉一聲,拿火柴點(diǎn)燃,借著火光他撕開大樹的右大腿褲子,瞄見他的傷口像菊花瓣一般翻翻著,憑著大毛的經(jīng)驗,彈片肯定鉆在里面,傷勢很重吶,他一不做二不休,立即將軍刀插進(jìn)柴火里燒紅,緊接著他遞給大樹一條毛巾,叫他咬住,他就開始摳彈片。一陣肉皮的焦糊味隨著哧拉聲四處擴(kuò)散,大樹痛得爹呀媽呀的直叫,好了,彈片摳出來了,大毛在大樹面前晃了晃,當(dāng)啷一聲扔到黑暗里,抓起一把灰燼涂在傷口上,用藥布一圈圈纏結(jié)實了,看見大樹熱淚盈眶,這才用襖袖拭一下額頭的大汗。
光景不長,兩位士兵就打起了呼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樹和大毛醒了,揉揉眼睛,從洞孔望去猜測是大白天。兩人心照不宣,如其在這等死,不如合伙,一起爬出洞穴。兩人擊了一下掌,隨后各自解開自己的綁腿布條,打成死扣。洞孔離他們大約五米高,他倆加起來三米五,還剩一米五,也就是說,他倆能否穿越這一米五,將是生死存亡的分水嶺。他倆先飲了用鋼盔積攢下巖壁滲出的一點(diǎn)水充饑,攢足勁準(zhǔn)備沖刺??墒钦l都不肯第一個上去,最后采取定鋼錘的方式?jīng)Q定勝負(fù),從大樹出手慢半拍的情況看,取勝者必歸大毛。大毛心里溜明白大毛讓負(fù)他,情況緊急,不容分說,大樹蹲下后,大毛踩住他的雙肩,一二三,大樹不顧腿有傷使出吃奶勁,慢慢站起來,大毛拎著綁腿布條使勁往洞孔邊的樹叉甩去,經(jīng)過幾次努力,終于套上了。大毛三兩下擼到了洞頂,他像似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啊,外面的世界多美好,他大大口貪婪地呼吸幾口新鮮空氣,緊接著立馬將綁腿捋到洞底,很快,大樹也出了洞口,他倆歡呼地相擁到一起。
這一刻,他們只有相互感恩。大樹將自己的長命百歲鎖掛在大毛的脖子上,大毛則將鹿皮做的護(hù)身符掛在大樹的胸前。
然后告別。環(huán)境變了,他倆同時想到自己是軍人,是敵對雙方,軍人的天職魔鬼一樣又重新回到他們的身體里。沉默片刻,他倆約定好,各自不許回頭向相反的方向走,到三十米后,自行處理。
他倆走到三十米之后幾乎同時槍響了,這槍聲清脆遼遠(yuǎn),秋雁一樣劃過晴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