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光
上期回顧:
南橋不告而別,留在吳鎮(zhèn)的靳遠和沈茜一時之間失去了南橋所有的消息。高考結(jié)束后,沈茜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選擇了北市的大學,而易嘉言工作越來越忙,到世界各地考察、開講座。終于有一天,南橋生命中重要的兩個人——易嘉言和沈茜,相遇了。
那天夜里,南橋端坐在餐桌前,與黃姨和易叔叔一同等待著易嘉言的歸來。
他上午才從國外回來,下午就應(yīng)邀去A大發(fā)表演講。她本想去看看他,第一時間和他說上幾句話,卻無奈下午課滿,逃都逃不掉。
她伸長了脖子望著大門的方向,盼著他快些回來。
終于,大門口傳來開門聲。
她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呼吸也不由自主亂了節(jié)奏。
門開了。
年輕的男人拎著行李箱走了進來,哪怕風塵仆仆,也依然氣質(zhì)出眾,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
他的視線越過父親,越過母親,直直地停留在南橋面上。
南橋幾乎連心跳都要停止了。
下一刻,他忽然側(cè)身,讓出了身后的人——
一頭扎眼的板寸,凌厲出眾的五官,還有那雙充滿怒氣和感情的眼睛。
南橋的眼神驀然一動,整個人都震在了原地。
“沈……沈茜?”
大門口,那個像女漢子似的姑娘鞋都不換就沖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嚷嚷著:“南橋你這個沒良心的混賬丫頭!一聲不吭就把我扔了,看我不打死你!”
一室寂靜,黃姨和易叔叔震驚地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女生,大門口的易嘉言忍俊不禁。
沈茜氣勢洶洶地一路殺到南橋面前,正準備朝她腦門兒上重重地砸?guī)紫聲r,卻猛然間看見了她泛紅的眼眶。
那雙眼睛里有熱淚溢出。
沈茜忽然間頓住了腳,高高舉起的手也落不下去了。
南橋又哭又笑地撲進她懷里,帶著哭腔嚷嚷著:“沈茜!沈茜!你終于來了……沈茜!”一聲一聲,叫得人心顫。
沈茜莫名其妙地吸了吸鼻子,朝她背上重重一拍:“你叫魂呢?我又沒死,你哭得這么肝腸寸斷的干什么?。俊?/p>
南橋又笑出了聲,盡管眼淚、鼻涕都掛在臉上。
易嘉言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進來,從餐桌上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她,笑而不語。
她尷尬地接了過來,胡亂擦擦眼淚,抬頭再看沈茜時,眼睛又紅了。
這一晚,沈茜留了下來,和她睡在一張床上,說著那些她走了以后的事——
學校擴建了,校長換了,第一名考上了清華大學,那個在本班談了六個朋友的女生最后一個也沒跟,嫁回老家去了……太多太多。
不過半年時間,好像很多事情都變了。
南橋一直小心翼翼地聽著,直到沈茜終于停了下來,呼吸沉重地說:“南橋,你真狠心,一聲不吭就把我扔了?!?/p>
南橋側(cè)過頭去看著她,黑暗里,她的眼睛格外亮,像是黑夜里的星子。
南橋閉上眼睛,把臉貼在她的肩膀上,小聲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p>
“你知道嗎?跟你一起待了那么多年,我以為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的。阿婆去世的時候,我哭得昏天黑地,卻想著如果你在我身邊,那該多好……”
“阿婆——”南橋渾身一僵,“阿婆她……”
“她去世了?!?/p>
“……”
滄海桑田,也不過就是彈指一瞬間。
在南橋連說點什么也做不到時,沈茜側(cè)過頭來,沉聲說:“你為什么不問問靳遠怎么樣了?”
南橋渾身冰涼地躺在那里,所有被塵封的回憶都朝她涌來,她像個溺水的人一樣,說不出話來,驚慌失措。
黑暗里傳來沈茜的聲音:“你走以后,靳遠都快瘋了?!?/p>
南橋從小就是聽話的好孩子,因為父親的緣故,她白日里都在三姑家吃飯。三姑有些愛計較,她就規(guī)規(guī)矩矩吃飯,飯后主動洗碗、抹桌子,久而久之,性子也有些逆來順受。
她乖乖地念書,乖乖地跟在沈茜身后,乖乖地做著老師要求的事情,連女孩子難以避免的臭美也敬而遠之,因為,她沒有閑錢可以臭美。
這樣的南橋,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和靳遠有任何交集。
其實,一直以來她都是知道靳遠的。
兩人一個住在吳鎮(zhèn)的南邊,一個住在北邊。她是老師眼里的好孩子,而他是眾人心目中的不良典范。
聽說靳遠的父母從他被生下來起就外出打工了,他只有一個阿婆。后來,阿婆在他讀初二的時候中風癱瘓,失去了自理能力,人也不清醒了。那一年,靳遠輟學了,開始和胖子、大春一起玩所謂的搖滾,成為后來吳鎮(zhèn)人人提起都是那句“離他遠點”的不良少年。
南橋和他正式認識的時候,正是初二那年。
那個夏天,她還扎著馬尾辮,把光潔的額頭露在外面。
學校組織學生在吳鎮(zhèn)的各個社區(qū)探望孤寡老人,南橋和沈茜剛好被分到靳遠家里。
那是一個很簡陋、很破敗的兩室一廳的房子,老人家躺在床上,窗簾緊閉,屋子里陰暗潮濕,有股異味。
南橋和沈茜面面相覷,嘗試著和老人說話,但老人目光渾濁地看著她們,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后來,沈茜就開始幫忙收拾屋子,南橋則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替老人捏捏手,按摩腿腳。
直到靳遠回來。
他看見家里多了兩個人,一個正在動電視機上的全家福,一個正在阿婆身邊不知道做什么。
“拿來!”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奪走了沈茜手里的相框,渾身戾氣地收入懷里。
“哎,你這人……”沈茜莫名其妙,“干什么這么兇???”
緊接著,靳遠走到南橋身旁,一把把她拉開,像是護食的獸類一樣擋在阿婆面前,帶著敵意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讓開!”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因為他猛地一拉,南橋一個趔趄,險些被旁邊的凳子絆倒。
沈茜怒氣沖沖地沖了上來,一把將南橋拉到自己身后護著,怒道:“你這人也太不識好歹了!我們好心好意替你探望老人,又是打掃你這臟兮兮的破屋子,又是幫你臭烘烘的阿婆揉肩捏腳。我們也不圖你說句謝謝,但你好歹有點做人的基本道德,不要恩將仇報吧?”
臟兮兮、臭烘烘……這些詞語是沈茜在不經(jīng)意間說出來的,但沈茜并不知道,對一個敏感孤單的少年來說,它們可以是致命的匕首。
靳遠的臉色比前一刻還要難看。他就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冷冷地說:“不需要你多事,你們走!”
沈茜擼袖子想干架,卻被南橋拉住了。
“走吧,我們走。”她拽著沈茜的衣袖往外拉,“不要爭了,沒有意思?!?/p>
沈茜一邊被她拉著往外走,一邊爭辯道:“不是,這人也太可恨了,不教訓教訓——”
“你打不過他?!?/p>
“哎哎!你看不起我?”
“……他比你高了一個頭還有多?!?/p>
“打架又不是光看個頭!”
……
那就是他們第一次正面沖突。
再見到靳遠已是幾周后的事了,南橋和沈茜放學以后共同走了一段路,然后分別。
回家的路上有一條小巷子,南橋走在昏暗的路燈下,忽然聽見前面有不小的動靜。
八九個人圍著一個人,罵罵咧咧的,個個擼著袖子——這是要打架的征兆。
她聽見有人笑著說:“還挺硬氣嘛!這種情況還不道歉,想死???”
“信不信我們把你打得今后再也唱不出歌來?哎,還是把你那手給挑了吧,彈不出吉他的人還搞什么音樂???”
哄笑聲不絕于耳。
一片嘈雜中,人群中的少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漠然地說了一句:“要打就打,盡說些屁話浪費時間?!?/p>
那群人被激怒了,立馬開始動手。
南橋本來是轉(zhuǎn)身想跑的,這樣的場景不是她有膽量直面的,不惹事才是第一準則。
可她跑了沒幾步,又頓住了腳步。
她認出來了,那個直挺挺的身姿,那個冷冰冰的聲音——是他。
她莫名其妙想起鄰居閑談時說起的那些事——他父母不要他了,他四處兼職打工,想要攢錢給阿婆治病……
其實恨不起來。
她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忽然大聲叫起來:“警察來了!快跑啊,警察來了!”
那群人聽她這么一喊,呼啦啦一下像是受驚的鳥一樣,轉(zhuǎn)身四散開來。
南橋也拼命往巷子外面跑,卻被一個追上來的人抓住馬尾辮往旁邊的墻上甩去。
那人罵道:“是你報的警?”
南橋答不出話來,因為墻上有凹凸不平的磚塊,她的額頭重重地撞了上去,有一股溫熱的液體沿著臉頰慢慢地淌了下來。
劇痛難當,但她怕的不是痛。
她驚慌失措地伸手一摸,看見了暗紅色的血液,頓時心亂如麻——
會留疤!
會長成難看的印記!
去不掉了!
那人跑了。
南橋蹲在原地都快哭了。
身后傳來腳步聲,有人慢慢地走到了她旁邊。
“你,沒事吧?”他的聲音有些遲疑。
南橋轉(zhuǎn)過頭來,紅著眼睛看他,不說話。
他的樣子比她狼狽了不知多少倍,頭發(fā)亂七八糟的,臉上青了一塊,下巴也有點腫。
看見南橋流血了,他手足無措地蹲下來,想找點什么替她止血。
發(fā)現(xiàn)實在沒帶紙巾在身上,他有點尷尬,想學電視里演的那樣撕下一塊衣角替她包一包,結(jié)果——可能是衣服質(zhì)量太好了,他撕了好幾下,衣服紋絲不動。
南橋破涕為笑,擺擺手,從書包里拿出紅領(lǐng)巾,往額頭上輕輕地碰。
“咝——”她倒吸一口涼氣。
她抬頭再看靳遠,竟然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比她的還扭曲。
她實在是很想笑。
靳遠問她:“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院?”
南橋一想到會長疤這件事心里就難受,她搖搖頭,把紅領(lǐng)巾收了起來。
“這下才真是鮮血染紅的了?!彼猿暗卣f。
“起來吧,別坐地上。”靳遠把手伸向她。
南橋抬頭看去,那雙修長的手上長了很多繭,厚厚的,也許是做了太多家務(wù),也許是彈吉他所致。那明明是很好看的一雙手,卻充滿了與他年紀不符的歲月感。
她握住了那只手,穩(wěn)穩(wěn)地站起身來。
靳遠一聲不吭地送她回家。
她間或問一兩句:“他們干什么找你麻煩?”
“搞音樂,爭場子?!?/p>
“這么小年紀不讀書,你覺得搞音樂有前途嗎?”
“那你覺得,讀書有前途?”
“有?!?/p>
“對我來說沒有?!?/p>
那一天,南橋雖然若無其事地和他說著話,但內(nèi)心其實很煎熬。她小的時候曾經(jīng)狠狠地摔過一跤,大腿被摔破了,留了疤,后來長成了難看的肉痕。
她心知肚明額頭上的這道傷口最后會變成什么??墒?,靳遠總是憂心忡忡地側(cè)過頭來看著她的傷口,一臉愧疚,卻又說不出口道歉的話,她忽然又閉口不言,不愿再提起這事。
他把她送到家門口,最后才低聲說了一句:“今天,謝謝你了?!?/p>
南橋笑了:“舉手之勞?!?/p>
她轉(zhuǎn)身欲走,卻又被他叫?。骸澳莻€,還有那天的事……”
她疑惑地轉(zhuǎn)過身來,卻見少年紅了臉,盯著地上的石子,慢慢地說:“那天的事,是我不對?!?/p>
她停頓了片刻,這才明白他是在為那天她和沈茜被他無禮轟出去的事而道歉。
“沒事。每個人都有不想被別人看到的一面。”她指了指額頭,“這兒破了,之后結(jié)疤會很丑,我也不想被人看見。”
靳遠看著她沒說話,像是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樣子。但她并沒有,她松不了這口氣,也明白靳遠不會理解她的心情。
只可惜,第二天,當沈茜看見她額頭上的疤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里怎么回事?”她拉住南橋,急切地問,“怎么會受傷了?誰干的?”
“不小心磕在墻上了。”
“你胡說!”沈茜比南橋本人還要急,都快跳起來了,“你從來都小心翼翼的,走個路都慢吞吞的,就怕摔跤,怎么可能不小心磕在墻上?”
后來知道了南橋發(fā)生的事,她氣勢洶洶地拉著南橋去找靳遠。
南橋拼命阻攔,卻抵不過沈茜這個怪力少女。
當時,靳遠正和人一起搭簡易舞臺。聽到有人大老遠就開始大喊大叫,他疑惑地轉(zhuǎn)過頭去——
夕陽下,一頭留著板寸的姑娘拖著后面那個不情不愿的人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她一邊跑一邊叫:“姓靳的,你給我滾出來!”
大春開玩笑說:“阿靳,你馬子殺過來了?”
“什么馬子?前面那個分明是漢子。!”胖子哈哈大笑道,“那頭板寸比我的還短?!?/p>
靳遠跳下了臺子,迎了上去,并沒有理會沈茜,而是率先問了南橋一句:“傷好點了嗎?”
南橋沒來得及答話,就被沈茜粗魯?shù)卮驍唷?/p>
“好點了嗎?你以為這是普普通通的小傷口?你以為結(jié)個疤就好了,你就什么都不欠她了?”
她臉紅脖子粗地擼袖子說:“你知不知道她的疤好不了,只會越來越糟?你這個臭流氓,自己愛打架就自己去打,連累別人算什么?”
南橋終于一把拽住了沈茜的手臂,解釋說:“不是這樣的,你冷靜一點。他沒有要求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上去幫忙的。傷口不關(guān)他的事,都是我自找的——”
“有你什么事了?一邊兒老老實實待著去!”沈茜惡狠狠地瞪她一眼,然后轉(zhuǎn)過身去看著靳遠,“南橋是疤痕體質(zhì),傷口結(jié)疤以后永遠好不了。為了你,她這算是毀容了,你自己說要怎么辦?”
要怎么辦?靳遠下意識地側(cè)過頭去看一旁的南橋。
她似乎因為自己是疤痕體質(zhì)的事情被說出來了而有些難堪,尷尬地低著頭,手也緊緊地拽著書包帶子。
黃昏下,他看著她慢慢紅起來的臉,再看看她光潔的額頭上忽然多出來的疤,心里驀然一軟。
也許就是從那天起,他對她莫名其妙多出了一種奇怪的責任感。就好像她為他在額頭上多出一塊疤來,他心上也長出了同樣一塊疤。
那塊傷疤的名字,叫南橋。
黑暗里,南橋一動不動地躺在沈茜身側(cè),一聲不吭。她定定地凝視著天花板,好像很久很久也沒有想起這個人似的??墒牵嗟挠洃浵袷呛鋈槐淮蜷_了閥門,從狹窄的深處轟然涌出。
她十三歲的時候遇見他,從此,上學放學,但凡回頭,總能看見他遠遠地跟在自己后面。
她十五歲的時候,他站在舞臺上彈著吉他,低頭凝視著人群里的她,唱著:“若有朝一日身披霞光,最渴望是有她在身旁?!?/p>
她十六歲的時候,他的阿婆去世,他直挺挺地跪在靈堂里,誰來了也不說話。直到她出現(xiàn),喚了一聲“靳遠”,他才像是忽然醒來的石像,從混沌一片的悲傷里大夢初醒,靠在她肩上如同無助的小獸一般低聲啜泣。
她十七歲的時候,他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狀況下自顧自地唱著歌,玩著搖滾,每每被人說是無所事事,對不起他死去的阿婆,他只是淡然地回過頭來,微笑著問她:“這歌怎么樣?”只要她說好,他就再也不在乎他人的輕視與指責。
可是在十七歲的尾巴上,她把他丟了。
吳鎮(zhèn)是她的夢魘,在那里,她失去了母親,失去了父親。在那里,她是一無所有的南橋。
她不想這樣的。她渴望一些明亮溫暖的東西,渴望那些不再暗淡的未來,所以,連同靳遠一起,她把過去拋在了吳鎮(zhèn)。
“你為什么不說話?”沈茜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你把他忘了嗎?”
黑暗里,一只黑乎乎的小團子躍上了床,細細地“喵”了一聲,嚇了沈茜一大跳。
南橋把它按住,抱進懷里,輕聲喚它:“小北,別叫。”
沈茜驀地不說話了,眼神復(fù)雜地看著她,最后才松口氣。
她沒有忘記靳遠,因為她和靳遠曾經(jīng)在學校大門口撿到一只貓,靳遠說:“你是南,它就叫北吧?!?/p>
那只貓后來被人帶走了,成了家貓,而今她養(yǎng)了一只貓,名字仍然是小北。
“南橋,你喜歡靳遠嗎?”沈茜歪著頭問她。
南橋正在撫摸小北的手倏地一頓,半晌后才聽見沈茜笑著說:“我開玩笑的。睡吧,已經(jīng)很晚了。”
第二天,南橋和沈茜起床的時候,易嘉言已經(jīng)和父親一起坐在餐桌旁看報紙了。
看見兩個女生總算起床了,易嘉言笑著看過去:“太陽都曬屁股了,你們終于舍得起來了?!?/p>
南橋臉一紅,正欲分辯,卻聽沈茜大大咧咧地說:“天涼好個秋,不睡搞個球?!?/p>
“……”
易重陽正在喝牛奶,聞言手一抖,險些沒咳出來。
易嘉言一邊笑一邊去幫他抹灑在桌上的牛奶。
南橋紅著臉幫沈茜解釋:“她沒有惡意的,就是說話比較大大咧咧的,不太顧及什么……”
“沒關(guān)系?!币准窝孕α?,視線轉(zhuǎn)向了沈茜,雖未說什么,眼神里卻明顯是帶著笑意的。
他沒有認為沈茜粗俗——南橋松了一口氣。
吃完早飯以后,易嘉言看天氣正好,提議帶兩人一起去打網(wǎng)球。
沈茜撇撇嘴,說:“那是有錢人家玩的東西,我從來沒碰過——”
南橋伸手朝她腰上一捅,慌慌張張地說:“我想去!”
沈茜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qū)W(wǎng)球感興趣了?你運動細胞基本先天性死絕,你……”
南橋的表情太迫切了,她幾乎是央求似的望著她,眼巴巴地盼著她不要繼續(xù)說下去。
沈茜一愣,沒有再吭聲。
易嘉言開車帶她們?nèi)ゾW(wǎng)球場時,沈茜小聲問南橋:“你怎么了,這么想打網(wǎng)球?”
南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幾秒鐘以后才找到好的理由:“我們大三的時候有網(wǎng)球課,我已經(jīng)報了名,提前練一練比較好?!?/p>
沈茜不疑有他,她怎么會知道南橋不過是為了多和易嘉言待上片刻呢?
只可惜,南橋的運動細胞果然如沈茜所說一般——死絕了。
拿著球拍上上下下跑了不過幾趟,她就氣喘吁吁地頓在原地,上氣不接下氣。明明易嘉言發(fā)球已經(jīng)很溫柔了,她卻還是跟不上他的速度,總是接不到球。
沈茜看不下去,一把搶過她的球拍:“算了算了,你還是一邊兒去吧,我看都看會了,你還打不會。”
換了沈茜上場,局面立馬就變了。
沈茜從小到大都很擅長體育運動,跑步跳遠樣樣行,如今換了網(wǎng)球,也不過是換湯不換藥。易嘉言隨口指導(dǎo)幾句,她就能有模有樣地接上球了;易嘉言再幫她調(diào)整一下姿勢,她就頗有幾分專業(yè)網(wǎng)球運動員的樣子了。
南橋坐在一旁的陽傘下,捧著手里的礦泉水,忽然就不吭聲了。
球場上,沈茜的表現(xiàn)太出色,易嘉言贊不絕口。
她有時候不知道該怎么打,就請教易嘉言。易嘉言站在她身側(cè),幫她調(diào)整姿勢,間或親自示范。
沈茜有模有樣地學著,得到夸獎時,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大笑,側(cè)過頭來叫她:“南橋,你看,我是不是很牛?”
易嘉言也笑著看過來。
即使面上僵硬,南橋也仍然扯開嘴角笑了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
她明明從小到大都知道沈茜擅長體育,明明早就習慣了這些,可是到了今日,當她看見自己只能笨拙地被趕下球場,而沈茜卻能敏捷迅速地學會網(wǎng)球,被易嘉言夸獎時,忽然覺得心里憋得慌。
她以前從來沒有忌妒過沈茜的。
她在忌妒沈茜?!
這個念頭像是火星子一般點燃了她,她開始焦灼不安。
午飯是在必勝客吃。
沈茜嘀咕著:“吃必勝客又貴又不健康?!?/p>
易嘉言從后視鏡里瞧了南橋一眼,笑著說:“但是南橋喜歡?!?/p>
“你喜歡這些東西?”沈茜懷疑地盯著南橋。
“喜歡?!彼f了假話。
世上有很多東西會莫名其妙地得到你的青睞,比如因為美味而讓你迷戀的食物,又或者是即使并不好吃,卻因為其特殊意義讓你執(zhí)著地一定要吃的食物。
必勝客對南橋來說就是后者。
那是易嘉言第一次帶她去吃的東西。她喜歡的并不是比薩的味道,或者那些垃圾食品,她只是單純地享受坐在明亮的燈光下,吹著空調(diào)里的暖風,低頭咬一口比薩,抬頭便能看見朝她微笑的易嘉言的時光。
沈茜大概不常來吃,用刀叉的姿勢很笨拙,間或賭氣地埋怨兩句:“明明都是中國人,用什么刀叉啊!”
易嘉言笑而不語,替她切好一塊,送入她盤里。
沈茜臉紅了,一邊說謝謝,一邊惡狠狠地叉起比薩往嘴里送,然后點評說:“沒我阿婆的餡餅好吃!”
“那你別吃了,都留給南橋。”易嘉言開玩笑道。
“想得美!好不容易有土豪請客,我不吃到扶墻來、扶墻去,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肚子?”沈茜把一堆吃的往自己面前攏。
南橋坐在一旁,一聲不吭地咬著嘴里的食物,從前會讓她覺得有幸福感的味道忽然變了。
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她應(yīng)該獨自坐在易嘉言的對面,聽他詢問她的學業(yè)或是近況,然后他會拿紙巾幫她擦掉嘴角那點“不小心”留下的醬汁,會把飲料推到她手邊,笑著說:“慢點吃,沒人跟你搶?!?/p>
可是現(xiàn)在,他看著沈茜,笑著說:“慢點吃,沒人跟你搶?!?/p>
南橋一下子就蒙了。
他怎么可以對別人也這樣?
他明明只是她的嘉言哥哥。
易嘉言注意到南橋忽然停下來了,側(cè)頭問她:“怎么不吃了?”
“……”她拿著那剩下的半塊比薩,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她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
他是她的哥哥,沈茜是她的好友,他對沈茜好,也是出于對她好。她怎么可以忽然計較起來?難道她希望易嘉言不給沈茜面子,把自己的面子也給拋在腦后?
心里亂糟糟的,她卻只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然后把半塊比薩往嘴里硬塞。
那晚,易嘉言先是驅(qū)車把沈茜送回了A大,然后載著南橋一起回家。
南橋一路都沉默著。他把車停在路邊,側(cè)過頭去看她,輕聲叫道:“南橋?!?/p>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
易嘉言說:“你不開心。”
是啊,她不開心。
南橋索性不再掩飾,就這么定定地看著他。
“為什么?”易嘉言蹙眉道。
為什么?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南橋茫然地看著他的眉眼,那盡是關(guān)切的眉眼。
她為什么會不開心?他對她那么好,連帶著她的朋友,他也無微不至地照顧到了。她有什么理由不開心?
南橋攥著手心,那里面是一片潮濕的冰冷。
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卑劣的人,可她不知道這種卑劣的來源。
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自私了,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寵愛,就再也舍不得分哪怕一丁點給沈茜了?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她明明寧愿自己餓著,也要把好東西留給沈茜的。
南橋覺得心里倉皇而又煎熬,望著易嘉言,一句話也說不出。
易嘉言卻揉揉她的頭,說:“南橋,再過幾天我又要走了。我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想帶你去玩一玩,你怎么不開心呢?”
“去哪里?”她又慌了。
“老樣子,四處飛,四處考察?!彼竽竺夹模孟裼幸唤z倦意,“這個世界上好像總有修不完的建筑,修了拆,拆了修。”
南橋忽然很想哭。
她要怎么告訴他,她這樣日復(fù)一日地盼著他回來,這樣迫切地等待著他歸家,可是每逢他歸家,她歡喜不到幾天,就又要接受他的離開,那對她而言真的太煎熬太煎熬?
他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樣待在家里呢?
哪怕她只是待在自己的臥室里,可是知道一墻之隔的房間里,他正坐在明亮溫暖的燈光下看書,她便會心生歡喜。
可是,她為什么歡喜,又為什么失落呢?
第一次,南橋察覺到自己抱有太多復(fù)雜的喜悅與傷感,這些情緒從何而來,又為何產(chǎn)生,她說不上來。
她只能呆呆地重復(fù)著媽媽的話:“你……你這么每天飛來飛去的,有什么女孩子會跟著你啊?”
她這樣說,也不過是盼著他能留下來罷了。
易嘉言卻倏地笑起來:“傻瓜,你以為我是一個人飛來飛去?整個團隊那么多人,喜歡你哥哥的女生多了去了?!?/p>
他還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小小年紀就和黃姨一樣,學會催我談戀愛了?指不定哪天你哥就帶回來一個嫂子,到時候嫂子兇你,我又不敢?guī)湍悖捎心闶艿?!?/p>
南橋渾身一僵,刮鼻子這樣親昵的小動作也無法讓她感到喜悅了。
南橋呆呆地坐在那里,第一次回味過來,也許有朝一日,易嘉言真的會帶回來一個女生,他會寵她,愛她,時時刻刻與她待在一起。
到那一天,南橋?qū)⒉辉偈且准窝晕ㄒ坏膶櫮鐚ο蟆_@樣想著,她仿佛從頭到腳被人淋上一桶冷水,寒冷刺骨。
下期預(yù)告:
丑小鴨可以變成白天鵝,那么離開吳鎮(zhèn)后的平凡少女南橋,又能否變成真正的公主呢?易嘉言帶南橋參加的那場晚宴,帶給了南橋怎樣的遭遇?易嘉言究竟有沒有發(fā)現(xiàn)南橋藏在額頭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