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唐琳
[摘要]《老炮兒》通過商業(yè)與藝術(shù)的平衡、演員的精湛演出、人物形象的真實塑造以及電影語言的精彩呈現(xiàn),贏得了市場/觀眾的肯定與認可。電影就像一盅老酒,散發(fā)著英雄遲暮的感慨與悲壯,其中,影片集中表達了導演管虎對方言電影的鐘情與符號隱喻的熱衷并且一改過去的超現(xiàn)實為現(xiàn)在的寫實主義,貫徹了導演自己強烈的人文關(guān)懷精神。因此,東方情境、寫實主義與符號式隱喻便成了導演的獨特影像美學觀。
[關(guān)鍵詞]東方情境;管虎;符號隱喻;影像美學
作為第六代導演中的怪才,管虎作品一直具有犀利、寫實、黑色幽默的特征,同時具有強烈的人文關(guān)懷精神,其新作《老炮兒》通過對老炮兒等群體形象的真實塑造,既是對以往寫實風格的延續(xù),更是對同一時代里不同價值觀沖突的思考。其實,有著濃郁的市井文化與寫實的新舊人物,《老炮兒》更應該屬于一部北京方言電影,極具與西方不同的東方特色。影片通過對物件、身體與動物的符號運用,隱喻著代際沖突與價值對立。[1]
一、東方情境:濃郁的市井文化與寫實的新舊人物
從電視劇《生存之民工》到《沂蒙》,從電影《頭發(fā)亂了》到《斗?!贰稄N子戲子痞子》,縱觀管虎的影視作品,無不和生他、養(yǎng)他的山東與北京相關(guān),因此他的影視作品具有鮮明生動的地域性,也可以說是方言電影/電視劇,而地域性、方言性便成了管虎獨特的影像美學觀?!独吓趦骸芳仁菍а莘窖杂跋衩缹W的延伸與東方情境的再現(xiàn),更是東方文化的時代思考,是滄桑的影像版“清明上河圖”。影片以北京胡同為故事背景,充滿了濃郁的市井胡同文化:大清早餡餅攤兒叫賣聲聲,人力車夫魚貫而出,大老爺們相互寒暄,城管和小販的“貓鼠游戲”,等等,正是這些真實且細膩的細節(jié)描寫使得影片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美學風格。作為方言電影,除了地域性的衣食住行的風俗之外,語言更是不可或缺的,影片中的“局氣”“揍性”“老炮兒”“你們丫”以及“燈罩兒”“悶三兒”“洋火兒”“話匣子”等人名無不體現(xiàn)著北京語言的特色及深厚的文化。
方言美學與現(xiàn)實主義美學是通過長/搖鏡頭、悲壯的音樂等電影語言與真實的人物塑造來完成的。光成為影片的一大特色,無論車燈、路燈還是手電筒,無不營造著老幼之間“刀光劍影”的氣勢,凸顯了影片的凌厲氣息,增加了視覺上的銳氣。以塑造人物為主以及以寫實的態(tài)度塑造時代里的新舊人物,可以說是導演繼承了老派中國電影的傳統(tǒng)風格,六爺?shù)壤吓趦撼蔀楣适碌暮诵?。老炮兒在新時代里成為落伍者、淘汰者,但是他們依然是道義的堅守者,是信守然諾的踐行者,因此他們也成了具有悲劇精神的遲暮英雄。這種沒有脫離實際的人物塑造無疑是寫實主義的精髓,也更加接地氣,贏得了人們的廣泛認可。
濃郁的市井文化、沖突的時代價值以及以塑造北京人物群像為主的影像傳統(tǒng)使得《老炮兒》特別接地氣,極具東方特色。它的背景環(huán)境、人物形象、主題表達以及影像風格都是東方的、塵世氣息的,講究中國倫理道德的。同時,《老炮兒》又是世界的,因為它所傳遞的情緒、真實的感情、對立的價值觀與矛盾的代際關(guān)系以及所帶來的生命體驗無疑是人類共通且普遍的,正如國際權(quán)威雜志Screen評價:“馮小剛將六爺這個既認真又可愛的人物塑造得十分成功,無論是在倫敦、巴黎,還是芝加哥,都有著六爺這樣的人?!盵2]
二、隱喻美學:繁多的符號設(shè)置與簡明的價值對立
管虎一直熱衷使用符號來實現(xiàn)特定的隱喻功能,而眾所周知的是表意從不取決于(或很少取決于)一個孤立的影像,它取決于影像之間的關(guān)系,即最廣大的蘊涵。在《老炮兒》中,既充滿了大量表面的物件隱喻,也有著隱秘的身體隱喻,更有著超現(xiàn)實的動物隱喻,而這些符號卻隱喻著簡明的老一代/傳統(tǒng)與新一代/現(xiàn)代價值觀的對立與沖突。
(一)物件隱喻
《老炮兒》的主題既然是懷舊的,氛圍既然是傷感的,那么就離不開懷舊電影中所慣常用到的來還原與體現(xiàn)過去時空的物件/道具,而這些物件不僅僅屬于過去,也不僅僅為了增加過去的真實性、可靠性與充實性,而是在現(xiàn)實時空中,作為一種存在的缺席,即舊物的失靈,與新物產(chǎn)生強烈的對比,這種存在的落寞、無用、失靈乃至成為現(xiàn)代的鄙視物、落后者,也恰好隱喻著漸漸老去的老炮兒與遭人漠視漸漸丟失的一切美好的東西,傳統(tǒng)的價值觀便也漸漸消失了。
影片中的物件呈現(xiàn)新舊對立的性質(zhì),首先出現(xiàn)且是最重要的實體物件就是胡同與街市。在現(xiàn)實中,胡同作為老北京的象征也漸漸遭受現(xiàn)代高樓大夏的蠶食鯨吞,在影片中胡同內(nèi)外也隱喻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胡同低矮、狹窄、擁擠但具有人情味;街市高大、寬敞但情感疏離。兩者分別代表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價值觀,胡同重情義,互幫互助;街市重錢財,自私自利。在胡同中,要尊重老者,如,六哥經(jīng)常給白發(fā)大爺點煙;要肝膽相照,如,悶三出事,六哥借錢營救等不勝枚舉。但是在街市中,遇到跳樓者,卻有人慫恿其快跳;曉波有難,身為朋友室友依舊只顧打游戲。因此,胡同與街市這兩種對立的存在,隱喻著兩種不同的價值觀,而且隨著街市的不斷擴大,胡同逐漸減小,傳統(tǒng)的價值觀也面臨分崩離析的危險。
其次是胡同里的八哥、自行車、信件、將校呢、日本刀與街市的法拉利、手機、時尚風衣等形成鮮明的對立。八哥與法拉利隱喻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與追求,舊人愛養(yǎng)鳥度日怡情,屬于慢生活;新人愛飆車,是快節(jié)奏刺激生活。而且八哥作為舊時代的現(xiàn)在依存,本身隱喻著六哥以及老去的時光,當八哥被殺害,也就意味著一種美好傳統(tǒng)的戛然離世;自行車與法拉利則隱喻著底層與上層之間巨大的財富差距,令人咋舌;信件與手機則隱喻著情感寄托與方便虛無,六哥通過信件來表達聚會的意愿,情真意切,但是令人遺憾的是,接到信的那些老炮兒卻無情地將其置之一邊,倒是話匣子通過手機實現(xiàn)了老炮兒的相聚,可以說很多老炮兒也已經(jīng)與時俱進地接受了新事物,而不愿像六哥那樣堅守舊的傳統(tǒng);將校呢與時尚風衣則隱喻著對榮譽的敬重與對物質(zhì)的消費。將校呢作為一種地位的象征,胡同老炮兒本身不可能擁有將校呢,極有可能是他通過與大院子弟的械斗掐架獲得的,因此它更是一種榮譽象征,并被六哥一直保存到今天。當他再次穿上它時,他從前的記憶撲面而來,從前的榮譽、青春、熱血也再次被喚起,他再次感受到尊嚴與榮譽,但時尚風衣除了帥酷之外卻并無文化的深刻隱喻。
通過對眾多單一符號的歸類與排序構(gòu)建出的立體的網(wǎng)狀符號群卻可能還原一個真實過往的時空,并引起受眾集體的緬懷與回想。[3]《老炮兒》通過新舊時代密集的符號展示與對比,既引發(fā)了共同的回憶,也揭示了兩種不同的價值觀。當然,這兩種價值觀不是完全對立的,就像六哥與曉波、小飛的和解一樣,現(xiàn)代價值觀一定程度上也認可了傳統(tǒng)價值觀。
(二)身體隱喻
一如題目名字,《老炮兒》中的“老”字則旗幟鮮明地向觀眾說明了故事主人公的“老者”形象。雖然影片是在塑造人物,但是深層次上是通過人物來言說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碰撞,實現(xiàn)了身體敘事的社會憂思隱喻。影片一邊設(shè)置了白發(fā)老大爺、六哥、燈罩兒、悶三兒等老人群體,另一邊又設(shè)置了小飛、曉波等年輕群體,并通過曉波與小飛的恩怨引起老少群體的沖突,從而引出兩種價值觀的對立。老炮兒的身體具有雙層隱喻,其一,通過老者的黯然神傷、有氣無力隱喻著老者所象征的規(guī)矩、真情與傳統(tǒng)價值的無情沒落,從而進一步隱喻著社會危機。蘇珊·桑塔認為疾病通常隱喻著人們對社會秩序的焦慮,現(xiàn)代疾病往往意味著個體與社會關(guān)系的深刻失調(diào)。身為60歲左右老者的六哥,陽事不舉,靠喝動植物炮制的酒水強身健體等身體出現(xiàn)異樣情況本來屬于正常,但是他的身體在父子不和、富二代對抗中以及最終臨戰(zhàn)死亡,逐漸衍變成非正常惡化,有家無溫暖,有病無錢可醫(yī),有事靠武力解決以及由貧富差距所造成的不同階級的矛盾等,從而成為社會疾病的隱喻。一旦社會無法及時治療、解決各種矛盾,極有可能出現(xiàn)暴力的事件,結(jié)局便是像六哥的死亡一樣產(chǎn)生混亂。其二,身體還隱喻著社會語言/意識的暴力。語言作為符號載體,在人際交往中傳遞信息的同時,也具有贊美、歌頌、咒罵、諷刺、揶揄的功能,而咒罵、諷刺、代號等負面評價的語言拋除其革命斗爭需要的價值本身屬于暴力范疇的一類,它會給對方帶來深刻的痛苦與煩惱。影片中的老炮兒的“老”除了年齡帶來的身體衰敗外,還包括大量的社會暴力語言的暗示與揭示。從影片開場問路情侶的“老大爺”開始,六哥便遭受到了“老頭”“老東西”等稱呼,而六哥對這些稱呼是深惡痛絕的并嚴加呵斥:“你看我像你大爺嗎?”“我頂煩電視臺里動不動就‘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剛過五十,就給歸老人堆兒里了,心里那叫一個膩味?!绷绲睦悟}是建立在現(xiàn)實基礎(chǔ)之上的,因為現(xiàn)代傳媒具有言辭日益隨意粗鄙、價值日漸虛無的傾向,而這種傾向會越來越重視一個群體的利益而不顧及另一群體的感受,比如“他媽的”“哇靠”“好屌”“屌絲”等網(wǎng)絡(luò)熱詞明顯會引起部分人,特別是精英階級與年紀比較大的人的反感,因為這些詞匯的背后是價值觀的博弈。
(三)動物隱喻
在文藝作品中,動植物一向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并被賦予特殊的隱喻功能。而且同一種動植物極有可能在不同的運用中有不同的隱喻。在《老炮兒》中出現(xiàn)了八哥與鴕鳥兩種動物并具有各自獨特的隱喻。
“八哥”作為一種通過訓練可以模仿簡單人語的動物通常象征著可愛、聰明與忠誠,但是在影片中卻具有三層不同的隱喻。其一,“八哥”在影片中又叫“曉波”,也就是兒子的名字,實際中缺席的兒子便由八哥來替代,它便被賦予親人的身份,陪伴在六哥的身旁。八哥的親人身份同樣隱喻著六哥對兒子的不知如何表達的愛,只好轉(zhuǎn)移到鳥的身上。當將八哥與六哥聯(lián)系在一起時,親人的身份便更加確鑿無疑。其二,正如在物件隱喻中所提到的,它作為一種聯(lián)系著過去的存在,還隱喻著記憶與傳統(tǒng)。它一旦由存在到缺席,也就意味著六哥精神生活的崩塌并做出超乎尋常的決定。其三,在北京文化的特殊語境里還隱喻著六哥的人生選擇。在養(yǎng)鳥比較講究的老北京,“文百靈,武畫眉,不文不武養(yǎng)八哥”一直是養(yǎng)鳥人所遵守的規(guī)矩,也是精神與物體合一的審美追求。作為曾經(jīng)打架斗狠主角的六哥,本應該養(yǎng)畫眉以表武志,卻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的現(xiàn)實生活中養(yǎng)了不文不武的八哥,也就隱喻著六哥在現(xiàn)實逼迫下對過去做出的一種折中選擇——既不投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功利潮流,也不沉湎于過去的放肆武力之中,而是在現(xiàn)實中堅守過去的道德底線與傳統(tǒng)規(guī)矩。
“鴕鳥”是影片中最為鮮明的動物隱喻,它無疑是老炮兒的化身。它雖外觀龐大,卻成為富人的私有消費品,囚禁在籠子中,這與禁錮在過去與胡同的老炮兒的命運別無二致。而且在心理學上的“鴕鳥心態(tài)”更是逃避現(xiàn)實、懦弱的隱喻。老炮兒也是具有“鴕鳥心態(tài)”的,一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為了卑微的生存而認慫。當六哥身穿將校呢,背挎日本軍刀,腳踏自行車的時候,出現(xiàn)了鴕鳥在馬路上飛奔的超現(xiàn)實場景,伴隨著六哥的“你怎么跑出來了,快跑啊,哥們兒”的呼叫聲,鴕鳥與六哥便完美地融為一體:兩者都做出了一樣的選擇,即擺脫過去、走向未來與重獲尊嚴。但是在被人、警車控制的北京城,鴕鳥即使有著沖破一切的勇氣也擺脫不了重歸牢籠或者死亡的命運,這也就為影片結(jié)尾六哥的悲壯死亡留下了伏筆與隱喻。
管虎暫時擱置了以往《斗?!贰稓⑸返入娪暗奈乃嚽徽{(diào),通過對文藝與商業(yè)的有效平衡,《老炮兒》便具有觀賞性與可視性。因此,在效果上,既贏得了市場票房,也獲得了觀眾的口碑認可,這無疑是國產(chǎn)電影應該走的光明大道之一。而作為電影美學,商業(yè)美學與藝術(shù)美學也將漸漸相互影響而非對立?!独吓趦骸芳日宫F(xiàn)了導演管虎自《頭發(fā)亂了》開始的寫實影像美學,也再次呈現(xiàn)了對北京與山東等地域相當熱衷的方言美學,管虎雖然反對第五代導演過度的符號隱喻,但是他執(zhí)導的《殺生》《斗?!芬约靶伦鳌独吓趦骸返入娪耙灿兄鴵]之不去的符號隱喻美學。正是寫實、方言與隱喻美學的合一,才使得這部電影有了光芒萬丈的氣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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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恒基,楊遠嬰,主編.外國電影理論文選(上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326.
[3] 張榮愷.“過往”時空的影像審美與懷舊消費[J].當代電影,20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