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丹
隨著房屋的劇烈晃動,與生俱來的本能把我從客廳沙發(fā)里猛地彈到靠窗的墻角,讓我像一只膽小的老猴雙膝跪地,雙手撐開,掌心向下,撅起肥大的屁股,額頭幾乎貼著地,用手和膝蓋撐起沉重的身子和腦袋,哼哧哼哧地急促呼吸著,躲避受傷的大地伸向我的巨手。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山搖地動的力量。
房屋,仍在急速地左搖右擺,就像一只煩人的鐘擺。不不不,更像農(nóng)婦手中的篩子。叮鈴咣啷的聲響從廚房門縫里流泄出來,不間斷地滴到我的耳朵。一陣惡心,使得我頭昏腦脹,眼睛充血,變得鼓突突的,似要蹦出眼窩。心臟像被棒槌猛擊的一面大鼓,怦怦直跳。一股酸水擠向喉嚨。如果房屋再次猛烈地晃動幾下,就有可能噴涌而出,濺向墻壁、地板、窗簾。
唵嘛呢叭咪吽!
嗡啊吽白扎咕如唄嘛嘶嘀吽!
……
情急之下,不同的經(jīng)咒從我的嘴里蹦出來,飛向觀世音,飛向蓮花生……
嚓嚓嚓。物體的摩擦聲在房間里跳躍,一如熱鏊里的豆子。
嘡。一只燈泡猝然墜地。光榮就義。
我還沒有活夠?。?/p>
嗒,嗒。擺放在電視柜兩邊的玻璃花瓶比賽似的掉落于地。不幸遇難。
哐啷哐啷哐。和完面,沒有及時收拾的紅色提花搪瓷盆從灶臺邊沿滑落下來,在瓷磚地上蹦跶。漆,脫落一地。遍體鱗傷。掛在墻上的瓢啊鏟子啦啥的一些小物件也響應盆子的號召,從各自所在位置跳到地上,或者盡一切可能發(fā)出響聲,湊起了熱鬧。
恍惚間,我感覺自己已然被辛吉確杰(閻王爺)大叔拽到了死亡的邊緣。盡管我的氣息還通暢,意識還算清醒,但卻像進入彌留之際:兩個孩子頓然出現(xiàn)在眼前;向往已久,卻一直未能成行的五臺山向我走來;披著絳紅色袈裟的僧人已經(jīng)結(jié)跏趺坐在我的身旁,在莊嚴而肅穆的氣氛中為我念經(jīng)超度;千盞供神燈在我四周燃燒,為我照亮前行的道路……我朦朧地感覺到時間即將凝固、我的生命意識即將停止工作。劫數(shù)難逃,我該出發(fā)了?!叭f念俱灰”這四個字占據(jù)我尚未徹底變成空白的大腦。我完了。愿我遠在他鄉(xiāng)的兒女健康平安,愿他們遠離災難!我的心在吶喊、哀號、禱祝。
唵嘛呢叭咪吽!
喂,你在給誰磕頭?佛堂在那兒。
我慢慢扭過頭,朝發(fā)出聲音的方向望去。
穿著浴衣,安然躺在沙發(fā)里,一手死死抓著遙控器,一手支起下巴頦兒,非常專注地看電視,情緒隨著節(jié)目內(nèi)容而波動著的瓊看著我在笑。
咯咯咯……咯咯咯……
她還在笑。笑得格外爽朗。
我看到了她那一臉盛開的笑容。她的笑容好似我家后面那座山上的杜鵑花。
咯咯咯……咯咯咯……
她似乎把笑神經(jīng)完全打開,將郁積于心的笑意暢快地釋放出來了。
你,瓊,我的妻子:此刻你要是能把你的笑勻給鎮(zhèn)上所有人,下輩子我就是當牛做馬,也要圍著你轉(zhuǎn),直到轉(zhuǎn)暈,轉(zhuǎn)死。
地震了。地震了。
公元1976年夏季。
那晚,瓊抱著用衣服塞成的枕頭和剛脫了沒有多久的衣褲,跟一群和她一樣,離進入風華正茂的青春芳齡尚有三四年時間的女同學從宿舍跑出來,按照學校安排,沒命地奔大操場跑去。我發(fā)現(xiàn)她和那群女生身上除了學校發(fā)給她們的灰色棉布褲衩和白色背心,什么也沒有來得及穿。有些女同學身上甚至連一小塊布片也沒有裹上。
那時,我才15歲。我怎么可能懂得欣賞女孩的胴體呢?微弱的燈光也沒有讓我留意女孩們半裸的身子?,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只記得瓊小巧玲瓏的身子,像我小時候在山里見過的小兔子,赤溜溜地擠進慌亂的人群,穿過橫在一排排平房中間的窄仄過道,鉆出一處綠化帶小樹林和花園,一溜煙似地滾到操場中心的足球場,顫悠悠地蹲著。當然,知道瓊的肌膚白得像魚肚是我回到我們鎮(zhèn)上參加革命工作以后的事兒。在此之前,憑借我看得到的她的脖頸和胳膊腿兒,我認定她的皮膚一點也不黑。
次日。我們從班主任老師嘴里獲悉:遠在千里之外的唐山地震,波及我們學校所在地秦都,使我們得到了一次在強烈的震感中體驗恐懼,認識死亡的大好時機——千載難逢。
我想對瓊說,那晚你怎么沒有開懷大笑?那年你到中尼邊境游玩,走懸崖峭壁時,死死抓住車里的扶手,抓得手心出汗,褲襠被打濕的時候怎么沒有放聲大笑。可是我的小腿抽筋似地疼痛難忍,硬棒棒地僵住了;身體像凍肉汁一個勁地在抽搐,感覺后腦勺冷嗖嗖的,腦門滲出細密的汗珠。胃嚴重痙攣。腦袋嗡嗡作響。神經(jīng)高度緊張。嘴巴發(fā)干,連一個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來。
我費勁地爬起來,推開窗玻璃,朝樓下一瞧,人頭在慌張地攢動。沒有任何規(guī)律的聒噪聲浪蓋過街巷,漫向小鎮(zhèn)夜空。
你不躲一躲?我問紋絲不動的瓊。
你要躲就躲吧。她的眼睛繼續(xù)在與電視屏幕上的朱軍交流。我不想,也沒有時間知道作為朱軍的鐵桿粉絲的她要與他心中的偶像朱軍交流什么。沒有我,她依然能活得下去??墒?,可是沒有朱軍,她的生活將會失去一大半意義。沒有她,朱軍頂多少一個跟著他抽咽,甚而嚶嚶啜泣的粉絲。
我們家所在樓房沒有倒下。但我總感覺它還在晃晃悠悠地搖蕩。我扶著墻壁打開房門,抓著扶手快速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下我已經(jīng)踩了不下于二三十萬次的七十四級臺階,步出小區(qū),朝橫在距離我們家三四百米遠的馬路奔去。
人們聚集在馬路邊上,或怯怯地走過來,走過去,顯得焦躁不安;或三五成群地在聊天,描述震感帶來的美好感受:刺激。他們豐富的表情告知我他們的內(nèi)心充滿比震感強烈的激情;一撥男女叼著香煙,噴云吐霧,言語間顯露出不以為然的情緒。透過拂面吹來的冷風和輕輕親吻臉頰的細雨,我清楚地聽到了他們在談論“4·14”、“5·12”、“4·25”、“4·14”和“4·17”這些可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子。裹在他們身上的睡衣睡袍,令我十分沮喪地聯(lián)想到了瓊身上的浴衣。當我不時看到瀟灑地掉頭,迅速載客,瘋狂奔跑的的士和搭肩勾背,從容地穿行于馬路當間的年輕行人,聽到他們暢快的笑聲,感覺自己是如此的猥瑣卑微,已然沒有站在人群中的資格。
一個看上去三十出頭的壯漢,牽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走過來:什么地方地震了?把我娃嚇哭了。嘿嘿。他的漢語普通話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那個男孩仍在涕泣。
大哥,你穿這么少,不冷嗎?一個女子用四川話,把一句溫暖的話送進了我的耳朵。她的女兒穿著顯然是她的羽絨服,樂呵呵地在地上轉(zhuǎn)圈。那女子指著自己的女兒說:剛才地震那會兒她睡得正香,什么也沒有感覺到。姑娘聽到這句話,便停了下來:地震的感覺一定很好玩。
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女人從一輛小轎車里下來,向那輛車揮揮手,哼著絕對是她常哼的歌曲,像個小姑娘輕盈地朝我們走過來?!暗卣鹆税??地震了吧?好!真好!”她帶著滿臉的微笑,向我們打招呼。接著她像對待熟人一樣,好生給我們上了一堂課:……地震是自然界對萬惡的人類的最直接、最有效、最有力的報復。你們別再為了眼前芝麻大的利益,大肆掠奪資源,破壞生態(tài)啦……她把一大段尖銳的話語,像冰雹一樣狠狠地撒給我們,撥動著左手的念珠,甩開右手,往我們隔壁的住宅小區(qū)走去。
我們幾個陌生的熟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感謝兒子和女兒分別從拉薩和成都打來電話,掃除了由尷尬造成的沉悶氣息。由于信號不強,電話幾次中斷了。不過我還是得到了有關十幾分鐘前,讓我們小鎮(zhèn)居民強烈感覺到山搖地動的準確訊息:在離我們鎮(zhèn)較近的一個鄰國境內(nèi)東經(jīng)多少多少,北緯多少多少地段發(fā)生了7.2級地震。
難怪我們有強烈震感。嚇死人了。我的心在唏噓。
爸:你沒有看微信嗎?
爸:你沒有看電視嗎?
兒子和女兒這兩個笨蛋說話總是不動腦筋而動骨頭。我都嚇成啥事的,哪還顧得上翻微信,看電視?!
我的右手指頭冷不丁地摁響了瓊的手機:震源地不在我們鎮(zhèn),也不在我們地區(qū)境內(nèi),甚至不在西藏自治區(qū)境內(nèi)。
當然不在我們這邊。不然這個時候我們鎮(zhèn)上還能有幾個活蹦亂跳的生靈。瓊一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一股寒意襲上我的全身。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凍得直打哆嗦。
的哥的姐們?nèi)栽诒寂?、忙碌。他們的情緒十分穩(wěn)定。看上去,似乎沒有受到地震的絲毫影響。換句話說,他們是那樣的凜然、淡定、灑脫,好像是七級地震震不倒的人。
走,喝他個昏天黑地的再說。
一幫年輕男女蹦蹦跳跳地鉆進了那家最熱鬧的酒吧。
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或轉(zhuǎn)動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或捻動念珠,喃喃有詞地向三寶祈禱著,朝一家賓館門口的開闊地聚攏。
我的耳朵穿梭于一小撮、一小撮聚集在路口的人群,采集各種有意思的和沒意思的信息。而我的心卻像天天在小鎮(zhèn)上空盤旋的那架直升飛機,在茫茫夜空中飛行。
許是得知震源地不在我們鎮(zhèn)附近的緣故,也可能是看到鎮(zhèn)定的的士轱轆和青年男女歡快的步伐的緣故,我的緊張情緒慢慢趨于緩解,稍微平靜了下來。于是,我便跟遲遲不敢回家的人交流起對震感的感受。
我向他們重復了瓊在電話里跟我說的話。然后,海闊天空地大談特談我所經(jīng)歷過的地震(其實只是震感)。重點談到了災難性的唐山大地震、玉樹大地震和尼泊爾大地震,儼然親身經(jīng)歷過。對了,我好像還扯到了東京。提到震源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的腔調(diào)和語氣全變了個味兒,充滿了學術(shù)報告的味道。后來,我仔細想了想,我強調(diào)震源地,似乎不是為了向別人賣弄有關地震的一知半解的知識,而是為了壯膽,讓心緒恢復往日的寧靜。
假如我們處在震源地,那我們可能已經(jīng)到辛吉確杰大叔那里做客,而不在這個美麗、富饒的小鎮(zhèn)上。說著說著,我的話自然跑到了瓊說過的那句話上。我感覺到自己把自己逼到難堪的境地了。路燈下,我的老臉燒成了猴子屁股。
大概過了個把鐘頭,有車子且會開車的開著車子,朝住宅小區(qū)以外的地方走了。膽大的、因經(jīng)歷的事兒太多而變得麻木不仁的撤回家,鉆進了被窩。而心有余悸的我,怎么也不敢回家。
叔叔,到車上坐吧。跟我聊過十來句話的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小妹子,非常友好地請我上她們家的車。
我看見一個看上去大小跟小妹子不相上下的男子把右胳膊壓在方向盤上,左胳膊從開啟的車窗朝下垂著,向我遞來用眼睛、鼻子和嘴唇堆出的微笑,讓我上車。
我婉拒。我說,我不冷。
女子看著我在說什么。我沒有聽見。
男子又一次打著手勢,將微笑遞給我,招呼我上車。
我擺了擺手,沒有走到車子跟前。
我看到小女子把一個很有可能是她奶奶、姥姥,或者她男人的奶奶抑或姥姥的老太太扶上車,接著又把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抱上了車。
女子執(zhí)意讓我上車。坐在駕駛室的男子,也仍在招呼我上車。
一個熟悉的詞在我的大腦里悠然地翻騰——盛情難卻。他們非??蜌獾刈屛易诟瘪{駛座。我有些拘謹?shù)亟邮芰四莻€退休前享受過幾年的座位。男子把車開到了一塊除了一排簡易工棚,就沒有高大建筑物的開闊地。我在離那塊地不遠的公路邊發(fā)現(xiàn)了幾家餐館和商店。我們到達時,那里已經(jīng)有十幾輛車子。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車子。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在叫我坐車,跟他們一起出城,到安全地帶躲避有可能造成人員傷亡的“震感”,或是地震(生怕我們這里也發(fā)生大地震)。
這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性格極其相似,都很開朗、熱情、豪爽。
我們一見如故,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話題從地震延展到天上人間各種事物,面面俱到,包羅萬象。
老太太一再重復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她的聲音極像走鋼絲,顫顫悠悠。
我的舌頭回應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的聲音也像走鋼絲,顫顫悠悠。
男子昏昏然,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聽到了嘩嘩的水流聲。我判斷我們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在江邊。
聽女子說,男子剛從內(nèi)地辦案回來。一個多月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我沒有打聽辦的是什么案子。但我知道了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不是警官,就是法官。不是法官,就是檢察官。不是檢察官,就是紀檢干部。當然也有可能是海關干部或者哪家銀行的經(jīng)濟民警。
老太太蜷縮在車后座右邊。夾在她和小妹子中間的那個男孩,頭枕著老太太瘦小的大腿睡著了。
女子沒有睡意,我也沒有睡意。因而,漫長的夜晚便自然歸我和她支配了。
遠遠近近的車燈不時地在我們周遭閃爍,仿佛在向世界傳達著夜幕下的生命信息。
我的手指頭很不自覺地摁到了“所有通話”一欄中瓊的名字。
一支歡快的樂曲悠然擊打起我的鼓膜。我卻沒有聽到瓊的聲音。
我的手依舊忙著撥弄瓊的手機號碼。
讓不讓人睡覺?我一連撥了十余次后,終于得到了瓊的響應。
我想跟她說句話,哪怕是一句一文不值的廢話,以表示問候。可她居然讓移動公司通知我,“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p>
阿姨她可能困得實在撐不住了。小妹子給我遞來這么一句明顯帶有安慰成份的話。
啊。我點了一下頭。也不知黑暗中的她感覺到?jīng)]有。
阿姨她不會有事的。女子補充了一句。
但愿如此。我在心里回應道。
小妹子把一條披巾樣的東西遞給了我。我摸到了她留在那上面的體溫。
林區(qū)的雨跟小孩的眼淚沒有什么兩樣,說掉下來就掉下來。
我和她伴著清亮的雨滴聲,在熱烈地談天說地。
小妹子把手伸向車門,她說腿沒處伸,酸痛酸痛的,很難受。
我說,忍一會兒吧,雨還在下。
她說,雨不大,不礙事。
她打開車門,下車,往車后面走去。
我當然也有下車走走,透透氣的想法。于是乎,我推開了車門。但沒有下車。
我聽到了從車后面?zhèn)鱽淼摹斑袃哼袃骸钡穆曧憽_@聲音全然壓住了雨聲。我以為發(fā)出這個聲音的小妹子會馬上回到車上??墒?,她沒有回來。
我關上車門,動動身子,調(diào)整一下椅子,把兩腿伸展到最佳狀態(tài),以最為舒適的姿勢半躺在座位上。我,靜靜地待著,感受不同于躺在家里的床榻或沙發(fā)上的別樣滋味兒。我的腦子有點亂,思緒一如紛亂的云。我這半輩子經(jīng)歷過的許多事情像數(shù)百、上千只禿鷲撲向尸首那樣,齊刷刷地向我撲將過來,狠狠地攪動我的大腦。我有意識地避開與地震有關的事情和震感給我?guī)淼拇碳ぃ膊蝗ハ胛宜龅降拿恳淮握鸶械膹姸???墒恰暗卣稹边@兩個字像煩人的蒼蠅,總在我腦海里游來蕩去,難以驅(qū)趕,甚或像一根尖利的鐵錐,刺向我的心臟,扎入我的骨髓。提及震感,我調(diào)動每一只還和我一樣活著的腦細胞,仔仔細細地捋了一遍,也想不起比這次更強烈的震感。
我抬眼朝車窗外望去。雙眸射向沒有多少光亮的夜空,茫然尋找著什么。
我感覺車子晃了一下。該不是余震又一次波及到我們這里吧?我的心口又被堵了上來:嚇死我了。
我把車窗搖下一點,透了透氣。一曲算不得好聽的歌曲自附近哪部車子飄來,蕩開,滲入夜幕下的大地。我希望人家換一首好聽的,最好是抒情的或者幽怨的。此時我壓根不想聽毫無特點,沒有力度,不痛不癢的歌曲。
雨,小了很多。
我,重新坐好。其實是恢復半躺的狀態(tài)。
這時我注意到伏在方向盤上睡覺的男子發(fā)出的鼾聲,也聽到了摻雜在老太太誦經(jīng)聲中的小男孩并不均勻的呼吸聲。
我企望并期盼瞌睡把我?guī)У桨察o的夢鄉(xiāng)。
不知女子在外面干什么。她下去至少有三炷香的工夫。她會著涼的。
剛才的地震太嚇人了。老太太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
震感。我有意識地糾正道。
老太太不再說話。我希望老太太繼續(xù)說話,跟我聊起來。聊什么都可以。比如,她的人生經(jīng)歷、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她的家鄉(xiāng)及其家鄉(xiāng)人,或者講講有趣的故事、笑話??墒撬炎彀玩i上了,鎖得死死的,別想打開。
我沒話找話,主動跟她聊起來:我們過去經(jīng)常講人定勝天??墒?,在自然災害面前,人卻無能為力啊。
啊哈啊哈。我把老太太的咳嗽聲當作是對自己的回應。
這旱災、洪災、雪災、風災,包括雪崩、山體滑坡造成的損失遠遠沒有地震大啊。
愿一切災難遠離眾生。老太太只顧著禱告,壓根不睬我。
上個世紀1950年白瑪桂地震時,對您老家也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吧?
你不提地震不行嗎?特別是白瑪桂地震。
這下輪到我給自己的嘴巴上鎖了。
我努力控制住說話的強烈欲望,閉上了嘴。
我聽著老太太的祈禱聲,強迫自己保持緘默。
我多么需要睡眠?。∷吣軌虼偈刮姨幱谂d奮狀態(tài)的神經(jīng)安定下來。
沒有一點睡意的我,像年輕人那樣,打開手機,翻閱起微信來。
過。過。過。很多微信條目從我眼前一掠而過。那些無聊的東西全被我一一忽略掉以后,群里的一東北哥們兒編的十幾則笑話排著隊跳入我眼睛了。我像瓊那樣“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禁不住眼淚都笑了出來。
我的笑聲肯定持續(xù)了七八分鐘。因為在我笑的當兒,老太太把一段較長的經(jīng)文念誦了三遍。
多虧東北朋友胡編濫造的笑話,讓我的快要繃裂的神經(jīng)松弛了許多。
小妹子怎么還不回到車上?
恐懼心理漸漸被排解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處于內(nèi)急狀態(tài)。這時天色微明,能隱約看見物體。
我推開車門,像個瘸子,一瘸一拐地挪動身子,繞過如同溝壑中的磐石般亂糟糟地泊在一起的車輛,摸向可以解決內(nèi)急的一隅角落。
尿憋久了,一時半會兒尿不出來。我豎起耳朵,聆聽附近的水流聲。我堅信水的流動聲能夠幫助我把尿液排出體外。
啊,好爽??!我在心里喊道。我發(fā)現(xiàn)尿液排放后的感覺是如此如此的美妙,如此如此的令人愉快,愉快得有一種飛翔的感覺。
或許是過度緊張的情緒與蓄積于膀胱,進而給小腹以漲滿的壓迫感的尿液得以排泄的原因,我聞到了自己難以忍受的尿臊味兒——我第一次感覺到溫熱、刺鼻的尿臊味兒,像燒酒一樣闖入我的鼻腔,讓我有種窒息感。
啊,真舒服。我做了個深呼吸。
雨,停歇了。但清風仍在歌唱。
我本以為自己在抄原路返回。但是,我沒有找到我坐的那輛黑色小轎車。我來來回回地輾轉(zhuǎn)于幾十輛車子之間。一道道風景映入我的眼簾——
有的三三兩兩地擠在狹小的空地上在聊天,看上去仿佛在敘舊;有的坐在車上打著節(jié)拍在聽音樂,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有的從路邊商店提來啤酒,唱著跳著在狂飲;有的倒在車上呼呼大睡,就像對我非常友好的這個男子和他的兒子;有的在不停地噴云吐霧,香煙的火光像星星螢火蟲一般在閃爍;有的拿著手機在埋頭苦干,翻看微信、觀看電影、玩游戲;有的一個接著一個地打電話,向?qū)Ψ矫枋鰩讉€小時前強震造成的震感……
我穿梭于車子之間,努力尋找載我出來的那輛車。
我突然感覺我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在前后左右擺動。我立馬蹲了下去。我仔細感覺了一下,直覺得身子依然在晃動。我又一次本能地趴在了地上:雙手撐開,掌心向下,撅起干瘦的屁股,額頭幾乎貼著地……我好像重演了一次在自家客廳里出現(xiàn)的那一幕。只是沒有人取笑。因為瓊不在我跟前。
我聽到了所有健康男女都會發(fā)出的那種哭泣聲。我洗耳恭聽著,極力分辨發(fā)出聲音的準確方位。聽著聽著,我的五十歲的身子徹底貼到了地上,猶如朽木。我試圖從地上爬起來。我分明感覺我右邊的一輛越野車在震動。很有力量。我這才意識到搖晃的不是我的身子,更不是我趴著的大地。我終于站起了身。我把手向車身貼了過去。我的手進一步向我證實不是地震。車子在繼續(xù)勞作,跌宕起伏。為了表達敬佩之情,我給那輛車扔了一個感嘆號。
我笑呵呵地,老實說,是有些不情愿地離開了那輛車。
我撞見了帶我出來的小妹子。她正在一棵樹下跟一個男人說話。
她一手拉起我的手,一手抓起我的胳膊,把我送回到她的車上。
老太太看了那妹子一眼,欲言又止。又瞄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上車后問老太太:您睡不著啊?
她“嗯”了一聲,并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
小妹子坐上車:叔叔您睡一會兒吧。
睡不著。我的大腦越來越興奮。
跟我說話那個男的是我們單位同事。聽他說,昨晚地震時,他們小區(qū)里一個男的從五樓跳下去,被送進醫(yī)院了。
死了吧?
摔得半死不活的。
指不定能搶救過來。?。?/p>
唉。那個人本來在房間里跟人搓麻將。感覺到房屋搖晃,他就馬上利索地從窗戶跳了下去。
我還好,沒有從窗戶跳下去。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是不是反應太快了點?我看著小妹子。
妹子回應道:可不是嗎?
看來反應過快也不是什么好事。
唉,人哪!她慨嘆道。
天剛剛蒙蒙亮,駕車的男子終于醒來了。
我問他睡得好嗎?
他反問道,出了什么事?
這時,老太太合上眼,把腦袋歪向了車窗玻璃。
您睡著沒有?男子問候我。
哎喲,哎喲,哎喲。小妹子兩手抱胸,嘴里不停地在呻吟,一臉疼痛難忍的神情。
小妹,你怎么啦?
胃痛。
老毛病。男子說,叫她好好治一下,可她就是不聽。
帶藥了嗎?
沒有。
那咋辦?不如趕緊回家。
沒事的。一會兒就過去了。
我趕忙下車,走到她跟前,讓她把后背衣服撩上去,伏在座位上。
不好意思。我似乎在向男子作出帶有解釋性的表白。
我搓搓手,又往掌心連續(xù)哈氣,將手伸向她的背部,迅速地從腰間開始捏住脊背使勁往上提,像上梯子似地一層一層地提至后勁下端。這樣重復幾次后,用掌心拍兩下胃的對應位置,把衣服拉了下來。
哎,好了。
不疼啦?
不疼了。太神奇了。
我們坐在車上,揣著各自不同的心思在想事。
我明顯地感覺我的眼睛在打戰(zhàn)。瞌睡好像也在襲擊著小妹子。她不再吭氣。唯獨那男子精神飽滿地在跟我們侃,也不管有沒有人聽。我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倦意。到后來,我連一個字都送不出嘴。
叔叔,請下車吧。駕車的男子在離我家不遠處的路邊把車停了下來。我打開車門,將右腿挪出車子時,才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
我客客氣氣地向他們一家人一一道別。叫人納悶的是,車后座上只有小妹子和她的兒子。我的心臟頓然咯噔一下蹦到了嗓子眼,渾身戰(zhàn)栗,直覺得后腦勺發(fā)涼,毛發(fā)一根根全豎了起來。
我快速往車里掃了一眼,還是不見老太太的影子。
我的眼睛愕然瞪成燈泡一般大:老大娘呢?
什么?叔叔。小妹子不解地望著我。
老大娘她……我的心仍在突突直跳。
車上就我們幾個人呀。小妹子一臉莫名其妙的神情。
不是還有個老大娘嗎?我的小腿肚在顫抖。臉上的肌肉好像在抽搐。聲音明顯變了,在抖,沒有了底氣。
男子也把目光投向了我:叔叔,車上根本沒什么老大娘啊。
我將步子吃力地遲緩地挪向離車子數(shù)步遠的地方。我感覺雙腳綁著上百斤重的鹽袋。
叔叔,你沒有事吧?小妹子迅速下車,走到我跟前,把我扶到單元門口。一副焦急的樣子。
我向男子和可能是他妻子的小妹子,以及絕對是他們倆的兒子的那個男孩擺擺手,稀里糊涂地朝進了單元門。
老太太是在哪里下的車呢?她是不是在回來的路上從車里蒸發(fā)掉了?
進了家門,我急匆匆地直奔臥室而去。
瓊把依舊豐腴渾圓的翹殿朝向臥室門,蜷縮在寬大的床上。她歡快地做著她愿意并喜歡在夢中做的事情,對我的到來,似乎一點察覺也沒有。
看到她碩大無比的臀非常淡定地側(cè)臥在床上,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強烈震動迫使我跪在地上時高高撅起的臀。想想看,我的臀是如此的狼狽不堪啊。
我的雙腳無力地拖著一天天老去的身子走出臥室,輕輕地把門帶上,走進廚房,顫顫抖抖地提起一個熱水瓶,走到客廳里,倒了一杯水。我正要喝那杯水的時候,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通話結(jié)束后,我剛把手機扔到桌上,端起開水杯,手機鈴聲又在我耳邊炸響了。女兒的慰問電話。內(nèi)容跟兒子如出一轍——爸爸,您沒事吧?昨晚您睡得好嗎?媽媽的手機從昨晚十點起,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她還好嗎?
孩子的聲音平靜得宛如一面沉寂的湖水,令我有些害怕。換句話說,我沒有聽到任何恐慌、焦急、緊張的話語。
我剛把半杯開水灌進食管,身子一顫,連連打了好幾個寒噤。我這才感覺又冷又餓了??墒俏乙褵o動彈之力。我像只空口袋,癱軟在瓊非常喜歡的軟棉棉的布藝沙發(fā)里。
來,喝碗茶,取取暖。
瓊把我推醒,端起熱騰騰的酥油茶讓我喝。接著摸出我的木碗,舀上糌粑,擱一大塊酥油,放入白糖和奶渣,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接著又轉(zhuǎn)身到廚房,給我倒了一碗滾燙的羊肉湯(從嚴格意義講是未經(jīng)加工的肉汁,而不是湯)。我知道她讓我喝羊肉“湯”,是為了使我的身子暖和起來。
我本以為并急切希望她用盛開的笑容撞碎我的疲態(tài)。然后用她獨有的雜糅著“咯咯咯”的話語,驅(qū)逐我心頭的那點陰霾。可是,她把腳上的拖鞋換成戶外運動鞋,噔噔噔地下樓,飛到街頭公園,擁抱健身器材去了。
我端起茶碗,吹開浮在上面那層厚厚的油,瞅見那位從車上消失的老太太瘦小的身影變成S形,像蛇一般在茶碗里扭動。我把眼睛緊緊閉上,呆呆地縮在沙發(fā)里。過了一會兒,我重新端起茶碗,吹掉那層油,發(fā)現(xiàn)老太太已經(jīng)離開了我的茶碗。
我的五十歲的腿,把我?guī)У搅瞬貢⒉欢嗟臅窀啊9?950年8月份5日的白瑪桂跳進了我的眼睛:山崩地裂,滿目瘡痍,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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