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關(guān)于珍惜生活的格言和文章看了很多,但都不如波蘭斯基的電影《鋼琴家》中的一個小片段,在被押往死亡集中營的路上,一位猶太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袋里還幸存了一小塊巧克力,于是小心地將它分成更小的幾塊,拿給身邊的親人們。有人嘲笑他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這閑心?他淡然地說出了那句令我震驚并將之奉為座右銘的話:“片刻的生命,也是生命。”
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佛經(jīng)里的一個故事:一個人被猛虎追逐,爬上一棵枯藤,枯藤的上方,有一只老鼠正在啃著藤,隨時會將他送入虎口之中,這時,置身于絕境中的他,發(fā)現(xiàn)手邊的懸崖上,有一顆紅草莓,于是,他伸手摘下了草莓,如那個即將進(jìn)入毒氣室的猶太人拿起的巧克力一樣,將它放入口中,并由此悟到人生不過如此,在孤窄如藤的路上,后有猛虎吞掉不可留的昨日,前有小老鼠啃藤一般亂我們心的明天,而崖壁上那顆小小草莓,卻是在匆促而絕望的人生中,給我們的小小幸福與安慰,它雖然不足以本質(zhì)性地改變什么,卻讓我們能夠換一種心態(tài),來重新面對生命中的波折與困苦。心中有一顆草莓或巧克力面對苦難的人,與只有苦難的人,想必有很大的不同。
這讓我想起我童年時代的偶像曾爺爺,這位曾經(jīng)讀過很多書的老人,在那個知識就是罪過的年代,所經(jīng)歷的壓抑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而支撐他活下去并最終熬到平反那天的,是他家后院那株茶樹和幾叢茉莉,這些小生命因?yàn)閬沓业娜藗儾蛔R貨,而沒有像古畫老書舊瓷器和假山盆景一道,被當(dāng)成“四舊”毀于一炬。那株他父親當(dāng)年在雅安販茶帶回的茶樹,每年春天都會結(jié)出令他欣喜的嫩芽,他總會小心地將它們帶露采下,用菜鍋小心炒制,或等茉莉花開時節(jié),兩相混合,制成一小包散發(fā)著馥郁香氣的救命仙草,每天出門之前,必先用瓦壺?zé)?,拈幾小顆,放入搪瓷盅里,看著沸水滲進(jìn)去,升騰起一股芬芳的水汽。這樣的場面,頗有儀式感,是一個失意者在艱難生活面前不折服的表態(tài):“你可以消滅我,但不能打敗我!”
這場儀式過后的曾爺爺,就一臉從容地出門了,無論是去掃廁所,還是去陪斗,抑或去接受觸及皮肉和靈魂的再教育,以及多年以后“解放”了,去參加高大上的會議或與友人聚飲,都是一樣的表情。
巧克力不是巧克力,草莓不是草莓,茶葉不是茶葉。它們是對生活的一種信念,一種在苦難威壓下的一星希望之火,它可能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夜中點(diǎn)起的最后一根火柴,是一種虛幻的安慰劑。但誰又能回答我們:她不點(diǎn)燃最后那根火柴,就比點(diǎn)亮那根火柴更好?
片刻的生命也是生命,片刻的光亮也是光亮,您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