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我那天帶傷回家,奶奶幫著我遮掩事情的真相,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眼眶上的傷根本就不可能藏得住。
我家所有大人都到齊了,站在沙發(fā)邊上,把我圍在中央,像開一個很嚴(yán)肅的會。我坐在沙發(fā)上,講事情的經(jīng)過。按照奶奶的意思,要講怎么摔倒的,磕在哪兒了……我編得斷斷續(xù)續(xù),磕磕絆絆,奶奶都替我著急:“你慢點兒說,別急啊……”
編瞎話其實是件很難的事情。
媽媽一下子喊起來:“你別瞎編了!編得連衛(wèi)生間的馬桶都不信。這明明是打架打的,是拳頭留下的傷!你不說真話可以!我給文老師打電話!我兒子的眼睛怎么了?我兒子念的是小學(xué),還是拳擊培訓(xùn)班?我請她給我講清楚……”
“別忙著給老師打電話……”爸爸阻止媽媽。
爺爺奶奶都勸媽媽先別沖動,等情況了解清楚后再說。
“你們?yōu)槭裁炊紨r著我?孩子的眼睛都變成熊貓眼了,為什么不讓我給文老師打電話?”媽媽臉色通紅,心情激動得難以平復(fù)。
爺爺說:“這問題孩子自己能解決的,別擔(dān)心!”
“一個孩子能解決嗎?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你們卻想讓孩子自己解決!如果孩子能解決,那還要學(xué)校、老師,要我們這些大人做什么……”媽媽的語調(diào)不斷升高,語速不斷加快,讓別人插不上話。
見大家都不說話,媽媽把聲調(diào)降了下來:“行了,我不想跟你們多說了,我現(xiàn)在就給文老師打電話!”
奶奶攔住媽媽,轉(zhuǎn)頭問我:“春兒啊,你愿意你媽給老師打電話嗎?”我喜歡奶奶,在這樣的緊要關(guān)頭,奶奶竟然征求我的意見,還知道我在想什么。
媽媽愣了一下。奶奶征求我意見的態(tài)度,讓媽媽突然猶豫起來。
我急忙說:“不要打!不用打!”
“真的不用我給你們老師打電話嗎?”媽媽問我。我聽出媽媽的口氣已經(jīng)緩和下來,對打電話這件事,她已經(jīng)不再那么堅持了。
之后,媽媽又悄悄問過我兩次,我回答得很平淡,讓媽媽覺得這確實是一件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只是覺得爸爸對我打架的事情,反應(yīng)過于平淡了。一天晚上,我偷偷地問爸爸:“爸,我挨打,你也不管我嗎?就眼睜睜看著別人把我打成熊貓?”
爸爸用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頭,說:“我知道打架是怎么一回事。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因為一點兒小事情,也會跟同學(xué)打起來。我打過別人,別人也打過我。打架這件事比喝涼水還平常!爸爸有一顆門牙,就是小時候打架打掉的。現(xiàn)在我們這代人都只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都被抱著背著寵著。有時我心里在想,你們這代小朋友,尤其是一個生在城里長在城里,還天天泡在蜜罐里的小朋友,可能連打架都不會了吧?那天,看見你的眼眶黑了,我心里竊喜,天哪,我的兒子終于打了一架!”
我心里不確定爸爸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爸,你……喜歡我跟男同學(xué)打架?”
爸爸又用手?jǐn)]了一下我的頭發(fā):“以為爸爸逗你?”
“你沒逗我?”
“為什么逗你?”爸爸的臉上寫滿了笑意。
我突然對爸爸少年時期的經(jīng)歷充滿了好奇:“爸,你那時候打架,奶奶就不管嗎?”
“怎么不管?我那時總帶著傷回家,衣服經(jīng)常被扯破,你奶奶一邊給我縫衣服,一邊罵我!有一天,我又打架了,你奶奶又開始罵我,還拿著搟面杖打我。這時,我突然聽到你爺爺沖著你奶奶喊:‘別打孩子了!你奶奶反問你爺爺:‘孩子打架不讓我管,你管?!你爺爺跟你奶奶說:‘我從小因為打架被我爸爸打,現(xiàn)在我的孩子再被我們打,將來孩子的孩子也這樣被打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再說了,你打了孩子,孩子就不再打架了嗎?孩子被人揍時,他就不能還手嗎?別忘了,我們的孩子跟別人的孩子一樣,都是男孩子,都有火氣,都會沖動,都有缺點。以后,孩子在外面打了架,帶著傷回來,你就不要再打他了!你爺爺當(dāng)時說的這些話,一字一句都砸在我的心上,讓我無法忘記。讓我沒想到的是,你爺爺說完了,你奶奶就扔了搟面杖,沒再說一句話。從那時開始,你奶奶沒再打過我一次。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懂事了。人的成長很奇怪……”
我突然間明白了,對我打架這件事的態(tài)度上,爺爺奶奶爸爸跟媽媽為什么會不一樣。我問道:“爸,你是不是覺得一個打過架的男孩子,不是壞孩子?”
爸爸的回答很有意思:“我只能說,一個沒打過架的孩子,也不一定就是百分之百的好孩子!”
“我不太懂……”
爸爸說:“不用急著懂。人的成長是需要經(jīng)歷的!一個孩子是慢慢長大的!”
聽了爸爸講的故事后,我看爺爺奶奶爸爸的眼光不一樣了,我覺得他們挺了不起的。尤其是爺爺和爸爸,他們在家里很少說話,其實他們肚子里裝著很多經(jīng)歷和故事,只是不輕易說出來。就是這些經(jīng)歷和故事,讓他們變得沉默寡言,讓他們用眼神就能告訴你他們的態(tài)度。
幾天之后,我們上體育課,天熱,同學(xué)們都出了很多汗。一個男同學(xué)熬不住了,就脫了上衣,光著膀子。體育老師讓他把衣服穿回去,說光著膀子在操場上跑步非常不雅觀。
我看見馬曉銳也把上衣脫了一半,聽見體育老師一喊,他又穿上了。就在馬曉銳穿上衣服的一瞬間,我看見他右肩膀上被我咬傷的地方,已經(jīng)變成了彎彎的紫色的疤痕。
我心里突然就軟了一下。
從那一刻開始,我特別想跟馬曉銳和好,就是恢復(fù)到原來那樣的相處狀態(tài)。古盛京看出了我的意思,對我說:“潘春春,昨天下午馬曉銳還問我:‘潘春春的眼傷好了,好像看不出來了!我跟他說:‘沒事了!我就是想告訴馬曉銳,這件事情過去了,真的沒事了。為什么要記仇呢?”
“沒事了!”我說。
古盛京說:“一個人,有多少傷,就有多少堅強!”
“你說什么?”我沒聽明白。
古盛京又說了一遍。
我說:“這是誰說的?這些日子,我一直有種說不清的感受,被你剛才的話說出來了。哪本書上看的?”
“這是我爸說的!”古盛京說。
“你爸?你爸也很了不起?。 蔽冶疽詾?,只有我了解自己的爸爸,知道他們那代人的“了不起”。
“這叫了不起???受傷多了就了不起?。俊?/p>
“受傷多了,尤其是一個男人,當(dāng)然了不起啦!”
古盛京說:“照你這么說,一個男人想變得了不起倒簡單了。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多劃幾道口子,傷口愈合了,留下幾道刺眼的疤痕,到處讓人看,就是了不起的人啦?”
我說:“你這是抬杠!你說的這種辦法,是自殘!”
“歲月和時間,才會讓一個人變成了不起的人!”古盛京說。
我知道這話才是古盛京的真話。真話是讓說的人和聽的人都能接受的話。真話是讓聽的人一開始感覺不順耳,慢慢品味后覺得有道理的話。真話可以改變世界,假話只能污染我們的世界,給我們的生活增加更多的憂慮和不幸。
我突然覺得我在五年級時和四年級時的想法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