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暖
從先秦兩漢至唐宋元明清,先民一直保持書寫短簡信箋的風尚。這些手札不同于長篇書信,最短七字,長不過三百字,以竹簡、木牘、絹帛、宣紙為載體,簡短字微,蘊含漢字的蘊藉和大美,妙趣與風情宛在眼前。
東漢詩人秦嘉和徐淑伉儷情深,逢秦嘉從家鄉(xiāng)甘肅去洛陽赴任,臨行前想見妻子一面,可接人的車子空空而返,秦嘉只得留下一封短簡和所愛的明鏡、寶釵、龍虎鞋、沉香、素琴,一并贈予徐淑。不怪他一個大男人如此重別離,古時交通不便,生離常是死別。而秦嘉贈鏡,不光是讓她可以“對鏡貼花黃”,更是叫她時常想起贈鏡人。
徐淑也很懂夫君的心思,不久她回函,便是有名的《報秦嘉書》:“……昔詩人有“飛蓬”之感,班婕妤有“誰榮”之嘆。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未奉光儀,則寶釵不設(shè)也;未侍帷帳,則芳香不發(fā)也。”她說,你不在家,我無心照鏡梳妝,更無意彈琴熏香。這香、這琴、這鏡,還有這人,都在等你回來。這個漢代小女子真會撒嬌,這嬌明明撒得鋪天蓋地,可就是不說“我想你”,只聽殷殷切切的囑咐,讓人都看得心生繾綣,
后來,秦嘉病逝于任上,他和她再沒有后來。能銘記的就是這兩封短箋,正好昭示著“與天無極,與地相長”的深情和無常。
而乾隆年間進士吳錫麟寫給一張姓友人的邀游小簡,則是意趣天然,讓人莞爾:“枕上聞鳥聲關(guān)關(guān),披衣起盥,日色已上紙窗。望寶石諸山,軒豁呈露,笑黛宛然。足下能同一游乎?已買艄舲以待?!?/p>
吳某晨起,見霞光映照紙窗,山色尚佳,臨時起意想游賞山水。白云在袖,邀友同游。于是,他派小童送一手函給友人:清晨聽到外面鳥聲婉轉(zhuǎn),很是悅耳,出門望遠山一片云煙空豁。這樣的好天氣真想暢游于山水之間,我備好小舟等你,相與同游。短短二三十字,如同展開一幅清新秀麗的山水小景,叫人好不神往!主人如此雅意,君還不欣然前往,那對方當真要笑—此君太腐,乃木頭一樁,太不解風情了。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人生百年,一顆通透的心、一雙明亮的眼,皆能在日常晨昏之間,賞玩萬家燈火,彼此十里相照。讀元朝畫家倪瓚的短簡,亦是這樣的感受,他在《與友人書》中記:“……日來雷雨大作,想惟動靜輕安。昨見樽俎間,韭菜、蒿菜之屬,秀色粲然。今日得雨,必是苗芽怒長,更佳也!況蒙許送,久伺不見至,戲作小詩促之。瓚頓首?!?/p>
信手而作,不過回應(yīng)前日同游趣事,并向友人索要園間青菜以佐餐飯。煙火人間尋?,嵤?,亦和山水小景一樣,從幽靜的人心里流淌出來,有著溫潤盎然的情味。大抵古古今今,花花草草由人戀,山山水水有風情,代代莫不如此吧。
只是如今山河輪回,大地轟鳴,靜好之態(tài)連同一朝風日化為烏有。好時光丟丟抹抹,總是蹉跎,當我們在擁擠的高樓晨昏間漸漸找不到來路,風情漸老時,誰會想到,大美自然天地風物,有朝一日,竟思之如隔世?
誰又會想到,我們隨手散落的生活碎片,逆回到古代,卻是日月長,天地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