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
那一年他十二歲,小學畢業(yè),迎接他的是小升初的考試。
對于農(nóng)村孩子來說,小學畢業(yè)考初中,是一道坎兒。那時他的家鄉(xiāng),小升初的比例是1:10,考上,有可能再往上讀高中,考不上呢,那就啥也別說了,當一輩子農(nóng)民是注定了。
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大考??紙鲈谌锫吠獾逆?zhèn)上。老師帶隊,他和同學們一起出發(fā)。
他背著書包,書包里有課本、墨盒、毛筆,另外還有幾個混面饃饃,一塊破舊的家織布。家里沒錢買毛巾,這塊破舊的家織布就是他的洗臉毛巾。他的腰里扎著第一個本命年里母親特意為他編織的一條紅褲帶,不過那紅褲帶已經(jīng)被汗水和尿漬浸染成了絳紫色。
悲劇是從腳下發(fā)生的。
通往小鎮(zhèn)的是一條沙石公路,他走著走著感到腳下疼痛,脫下鞋一看,鞋底兒磨透了,腳后跟的皮肉被磨破,傷口正往外浸血。
他首先詛咒的是腳下的沙石路,而沒有想到自己穿的是什么樣的鞋。他腳上那雙鞋,是母親一針一線為他納制的,母親雖說用心,但長年就這一雙鞋,鞋幫兒早就開綻,母親為他縫綴過幾次,那鞋底兒本是用破舊布墊在一起納成的,平時走土路還經(jīng)得住,可是一上沙石路很快就被磨透。他看到自己腳后跟的血肉,心里一怯,步子慢了下來,漸漸被同學們遠遠甩在了后邊。
往前再走,腳后跟磨得越來越疼。他把擦臉的布巾撕開墊到腳下,但不一會兒布巾又被磨破;他從路邊地里撅來豆葉墊進鞋窠兒,豆葉馬上便被踩爛。他最后從書包里拿出課本,一頁一頁撕下來墊進鞋里,他心想,只要能走進考場,他根本不需要翻動這些書就能考中;萬一名落孫山,那么這些課本更是毫無用處的廢物。但課本的紙張更經(jīng)不住沙石路面的磨蹭,踩爛磨破的碎紙片從鞋里散落出來,像送葬人沿路撒落的紙錢。腳底仍然像針刺一樣疼痛。實在堅持不下去,他一屁股坐在路邊,走向考場的最后一絲勇氣終于斷滅了。
老師和同學的隊伍已經(jīng)走遠。他不能隨他們?nèi)チ?。他打算攔一輛馬車把他拉回去。
轉(zhuǎn)折在他流下眼淚的那一刻發(fā)生——他聽到了一聲火車汽笛的長鳴。他被驚嚇得從地上跳起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見火車,列車從他眼前的原野上飛馳而過,他看見了綠色的車廂里有很多男人和女人的臉,看見了一個跟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把頭伸出車窗外。這一瞬間給他帶來的震動是他終生難忘的,他的第一反應是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外出是坐火車而根本不用兩只腳走路!再看看自己磨得稀爛的雙腳,他竟無端地憤怒了,一切朦朧或清晰的感覺凝結(jié)成一句話:不能永遠穿著沒有后跟的破鞋走路!
于是他把殘留在鞋窩里的爛布爛紙爛豆葉倒騰干凈,勒緊母親編織的紅褲帶,咬著牙在沙石公路上重新舉步,向前走去,走向鎮(zhèn)子,走向考場……
他就是陳忠實,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文學的老人。
潘光賢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