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隱疾

      2016-08-30 10:17裘山山
      作家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姨母親

      裘山山

      1

      那個名字出現(xiàn)在青楓電腦屏幕上時,青楓的心臟一陣悸動。今年體檢查出左心室缺血,也許那一刻血液突然加熱膨脹,涌入了干涸已久的左心室,心臟很不適應(yīng)地疼了起來,是刺痛。那種疼讓她瞬間想到了四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吐沫星子濺到臉上的疼。

      青楓的第一沖動是想刪掉這個私信,第二沖動是想拉黑給她私信的那個人。但還是忍下了。畢竟,人家僅僅是詢問,三個詢問句而已。如同遇見問路的人,你可以說你不知道,總不能去罵問路的人。

      那三個詢問是這樣的:你是岳青楓嗎?你知道冷鎖江現(xiàn)在在哪兒嗎?你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嗎?

      她確定這個冷鎖江就是她認識的那個冷鎖江,這樣的名字不大會重復(fù)的。更何況,問的人知道她是誰,指向明確,是她認識的那個冷鎖江,而不是世界上其他的冷鎖汀。雖然這名字已被埋了四十年,陳舊得像寫在斑駁黃紙上的字跡,可瞬間出現(xiàn),還是堅硬地戳過來,刺痛了她。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仿佛電腦死機。

      這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找他?干嗎到她這兒來找他?莫名其妙!四十多年了,她一直在努力忘掉他,差不多已經(jīng)忘掉了。這人卻這么冒失地跑來,粗暴地把他推到她面前,給她一悶棍。

      青楓的名字,是父親從《春江花月夜》里取出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她出生的時候,父母的確是不勝愁的。用不勝愁形容都輕了,應(yīng)該是萬念俱灰。但骨子里熱愛古典詩詞的父親,還是在萬念俱灰中殘存了一點詩意,給小女兒取了青楓這樣一個名字。前些年微博盛行,她注冊時便用了“白云去悠悠”替代自己。而后的微信以及網(wǎng)上的各種注冊,她都沿用了這個名字。時間長了,很多熟悉的朋友索性叫她白云。

      可是這個人是誰?Ta是從哪兒知道“白云去悠悠”是她的?青楓心里一陣煩躁。她已經(jīng)很久沒這樣動過氣了。日子越來越順滑,也越來越?jīng)]勁兒。連生氣也難得遇到。畢竟,知天命已知了很多年,更年期也更了很多回,整個生命程序都進入到了尾聲,仿佛一首歌,抒情的序曲唱過了,高亢的主旋律也唱過了,甚至副歌也唱過了,剩下的只有余音。

      青楓讓自己平靜下來,默默敲下幾個字:我不認識他。你是哪位?想了下,又改成:我不知道他在哪兒,你是哪位?然后發(fā)出去了。

      那人很快回復(fù)了:

      我是二班的黃黔英。

      我們班在你們班斜對面。

      我跟冷鎖江是同班同學(xué)。

      我們想搞同學(xué)會,在找他。

      顯然這是個女人,不僅僅是名字像,還有這么急促的一句話接一句的表達方式也像。青楓完全不記得這個黃黔英,她連自己班上的同學(xué)都記不全,何況對面班上的同學(xué)。她能確定的是,此人應(yīng)該是高中同學(xué)。只有上高中時,他們一班和二班才是門斜對著的,中間隔一條走廊。還有,此人肯定是他們鐵道兵部隊的孩子。只有鐵道兵的孩子,才會在名字里頻現(xiàn)地名,閩、川、渝、襄、黔、桂、滇。鐵路修到哪兒,部隊就進駐哪兒,部隊進駐哪兒,孩子就生到哪兒。青楓和姐姐之所以跟他們不同,是因為她們出生的時候,父親在院校。

      她沒再回復(fù),站起來打開窗戶。她的心臟急需新鮮空氣。

      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天微陰,細雨蒙蒙,是她喜歡的味道。樹木開始泛綠了,蔥綠,豆綠,冬瓜綠。其間也夾雜著一些紅。那紅,也是樹葉,看上去卻像花。有的樹從不開花,但一直紅艷如花,有的樹一直開花,卻微小到無人察覺。青楓喜歡琢磨樹,也常??粗鴺浒l(fā)呆。碰上美麗的樹她會駐足,暗自拍手稱贊。當(dāng)然,她知道樹自己并不在意自己的長相,而且對人工修剪一定是憎恨的。

      比起花紅柳綠熱風(fēng)撲面的仲春,青楓更喜歡涼涼的早春。喜歡春分到清明那個時節(jié),介于暖和冷之間,有些暖昧。有時候她的一些沉睡的記憶會在早春復(fù)蘇,帶起整個身心,欣欣然,回到從前。

      此刻便是。

      但此刻的記憶之門洞開后,是漆黑的。像小時候父親給她講的那個故事,兔子不小心掉進了樹下的無底洞,一直掉,一直掉。

      不見底。

      2

      青楓決定給幺妹打個電話。

      幺妹不是她妹妹,是同學(xué),大名姚梅,因為她媽媽用山東話叫她:姚——梅!聽上去怎么都像是四川話里的幺妹,當(dāng)時他們正好在四川,于是乎左鄰右舍都叫她幺妹了。在青楓那個時期的同學(xué)里,幺妹和她是最要好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閨蜜,雖然她們只做了兩年同學(xué)。她們兩家在走廊的兩頭。每天早上上學(xué),幺妹都會在樓梯口叫青楓,青楓一耳朵聽到了,迅速出門,兩人就一起下樓去學(xué)校。但如果是青楓先吃完飯在走廊上叫幺妹,那是無論如何也叫不應(yīng)的,不是幺妹耳聾,而是青楓的聲音太細小,用她媽媽的話說,跟蚊子一樣。也由此可見青楓是個什么樣的少女。幺妹的媽媽孫阿姨人很和氣,脾氣像面團一樣,但即使如此,青楓也不去她家,她和幺妹只在上學(xué)的路上交談。這是媽媽定的規(guī)矩,不要隨便去別人家。

      青楓此生都沒有發(fā)小,因從小隨父母遷徙漂泊,總是和這群孩子相處一時期,又和那群孩子相處一時期。發(fā)小只有姐姐。不過幺妹是個例外,貌似發(fā)小。她們12歲相識,17歲分開,之后三十多歲時又走到了一起。幺妹是隨丈夫到了北京,青楓是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北京,兩個人偶然相遇好一陣激動,像找到了失散的親人一般。青楓甚至覺得,自己這棵小樹因為幺妹的存在,便在偌大的北京多了一根根須。幺妹沒讀過大學(xué),高中畢業(yè)跟父母回了山東老家,在一家街道企業(yè)當(dāng)工人,好像是做紙盒子的。后來跟丈夫隨軍到了北京,干了十幾年超市營業(yè)員,50歲不到就退休了。她感興趣的話題和青楓感興趣的話題,幾乎完全不搭。但青楓愿意和她在一起,親切,輕松,透著家人的隨意。有時候青楓在家請客,就讓幺妹過來靜忙燒菜,幺妹總是非常痛快地答應(yīng),好像真的是她幺妹一樣。其實她們倆同年,幺妹比她小兩個月而已。

      電話打過去,幺妹接起來就說:哎喲,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咧。

      幺妹也是山東口音,只是比她媽媽淡很多。

      青楓問,什么事?。?/p>

      青楓問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猜到大半,臉上浮起了笑容。幺妹能說什么她還不知道嗎?無非是胖胖(小孫子)今天問了她一個她答不出的問題?;蛘撸蛱焱砩享n劇里那個女人為嘛犯賤。幺妹的生活主題就是這兩樣,孫子和韓劇。但她有一大優(yōu)點,謙虛好學(xué),什么事兒都愛問個究竟。她們之間的問答關(guān)系,并不是像孔夫子和子路或者顏回那么有人生哲理,而是像母親和阿姨們。小時候母親也時?;卮鹱筻徲疑岚⒁虃兊奶釂?。比如,許大姐,今天廣播里說,某某死了,中年(終年)73歲。他都73了,還能算中年嗎?母親就耐心解釋說,那個終不是中年的中,是終結(jié)的終,意思就是他生命結(jié)束那一年73歲,又比如,許大姐,葉劍英是個男人嘛,干嗎取個女人名字?母親就說,那可不是女人名字哦,劍,是刀劍的劍,英,是英雄的英。阿姨們釋然,笑呵呵的很滿意,好像吃到一口好菜。母親姓許,比阿姨們都要年長,她們就叫她許大姐。偶爾,阿姨們也會問到一些高深的問題,比如,許大姐,廣播里天天批林批孔,林彪是壞人俺知道的,他要害毛主席,那孔老二咋啦?他不是個古人嗎?不是早就死了嗎?為嘛還要批他呢?這種問題,母親是不敢回答的,母親說,報紙上是這樣說的,你看嘛。母親就拿報紙來讀。阿姨們沒興趣了,不再問。母親這樣一個“摘帽右派”,哪里敢解讀當(dāng)下政治?母親更愿意回答的是“73歲怎么能算中年呢”這樣的問題,又有趣,又安全。

      每次青楓回答幺妹問題的時候,就會想到母親。她和母親是越來越像了,越老越像了,包括回答問題時的語氣。自然,幺妹的問題比阿姨們寬泛許多。阿姨們的問題僅僅來自每天的新聞聯(lián)播,幺妹有電視,現(xiàn)在還有微信。

      沒想到幺妹開口跟青楓說的,既不是孫子,也不是韓劇。

      幺妹說,那個誰,她到北京來咧。青楓問,誰?幺妹忽然頓住。青楓隱隱意識到什么,追問,誰來了?幺妹說,麗閩,王麗閩,她來北京咧。青楓不說話了。幺妹歉意地說,我本來不想跟你說的,可是她非說要見你咧。青楓說,見我干嗎,我有什么好見的。幺妹說,不知道呀。估計是想你了嘛。說完幺妹似覺得不妥,又說,反正她說想見你。她和以前不一樣了,成天燒香拜佛的。青楓說,你們已經(jīng)見過了?幺妹說,還沒呢,她明天到。我讓兒子去接她。她來北京看病。

      青楓心里略略有些不快,聽上去,她們關(guān)系還挺近的。但她沒有表露。盡管她跟幺妹關(guān)系很好,也無權(quán)干涉她跟其他人交往,包括跟她不喜歡的人交往。

      她要住你家嗎?她略帶醋意地問。幺妹說,不不,我家哪有地方。她在醫(yī)院旁邊訂了賓館。

      青楓還是不說話。

      幺妹說,嗯,那個,你要是不愿意見也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留了個活口,我說我先打電話問問,看你在北京不。

      幺妹到底還是跟她更親近些。青楓放松了些,說對的,你就跟她說我不在北京,回老家了。

      幺妹忽然問:哎,你給我打電話是什么事?

      青楓回過神來,頓了一下,把有人在網(wǎng)上打聽冷鎖江的事情告訴了幺妹。說著說著,不免又憤憤然,聲音也高了幾分。平日里青楓說話總是綿綿的,小時候媽媽說她像蚊子叫,老了大概就是個老蚊子在嗡嗡了。今天這么高聲大嗓的,實屬罕見。但幺妹肯定明白她為何反常的,她在幺姝面前無所顧忌。

      幺妹對這個黃黔英倒是有點兒印象,她說的確是個女生,是另一個團的子女,小時候蔫蔫兒的不愛說話,跟王麗閩一個班。

      提到王麗閩,青楓更懊惱了:那她干嗎不去問她?問我干嗎?我跟他八竿子都打不著,我憑什么要知道他的聯(lián)系方式!真好笑?。ㄎ揖秃薏荒懿徽J識他。這后一句,青楓忍住沒說出口。)

      幺妹順著她說,就是,挺煩人的??赡苁且阃瑢W(xué)會吧,這幾天到處找人,我也接到好幾個電話。也有來問你電話的。今年是咱們高中畢業(yè)四十年。

      青楓心里嗖的一陣,躥過冷風(fēng)。今天真吊詭,王麗閩來北京,冷鎖江冒出微博。對她來說,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這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他們又聯(lián)手攻打過她了,一如四十年前那樣。她不想迎戰(zhàn),只想關(guān)上門。畢業(yè)四十年?才四十年?她感覺已經(jīng)過去一個世紀了。她和他們,是上輩子結(jié)下的孽緣。

      幺妹又把話題回到王麗閩頭上:可能是老了吧,王麗閩說了好幾次想見你,我都沒告訴你。她每次給我打電話都要問起你,問你好不好,變樣沒,還問你孩子多大了。挺念舊的。這次因為人都來了我才跟你說的。她還說今年秋天同學(xué)會,讓我叫上你。

      青楓冷冷道,我不去。又問,你要去嗎?

      幺妹說,嗯,我想去,我挺想他們的,好多同學(xué)從高中畢業(yè)就沒見過了,再不見真的老了。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呢。

      青楓不語。

      幺妹繼續(xù)說服她:麗閩她真的變化挺大的,不像小時候那么神氣了,每天在家念經(jīng)呢。對了,我聽說,那個男生,冷,他肯定不會去的。他身體垮了,起不來床,好像是中風(fēng)了。

      是嗎?青楓有些驚訝。事隔四十年,她第一次聽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卻是這樣一個壞消息。不知為何,她并不覺得高興,默默放下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大概不到三分鐘,青楓又打了過去,她跟幺妹說,見就見吧。但是你必須一起見,我跟她沒話說。

      幺妹連連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一起見。我想過了,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把孫子送到親家那兒去,我來包餃子,你們一起來家吃餃子。

      從幺妹的語氣里聽出,她特別高興,甚至有點兒興奮。這感染了青楓。也許自己一開始就該答應(yīng)的,不要讓幺妹為難。青楓略有歉意。

      其實她最后的妥協(xié),不是因為那個壞消息,而是緣于王麗閩的變化。她居然信佛了?這倒讓她有幾分好奇。

      3

      去幺妹家,青楓總是選擇地鐵,十站路就到了,而且兩邊都不用走太遠,更而且,從地鐵口上去就有家超市,規(guī)模挺大,青楓總是到那里買些東西帶過去,主要是燒菜的食材?,F(xiàn)如今都叫食材了,無非是雞鴨魚肉之類。幺妹的廚藝特別好,別看是山東人,面食之外的菜也燒得好。每每做了好吃的她就打電話叫青楓去品嘗。作為回報,青楓總是買最好的食材給她。比如最好的牛肉,或者黑豬肉,或者新鮮黃魚。那都是幺妹不大舍得買的。幺妹家本來還算富裕,丈夫當(dāng)?shù)綘I職干部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在一家國營商場當(dāng)書記,一直干到退休。但兩口子千辛萬苦省下的錢,都給兒子買房了。北京的房子,那絕對是血盆大口,一口下去,幺妹就剩骨頭了,所以家里日子過得很勤儉。即使去中低檔超市買東西,也經(jīng)常晚上去,買那些臨期的便宜貨。

      從超市出來,過馬路時,青楓發(fā)現(xiàn)身邊一戴眼鏡的老嫗,猶豫著不敢過街,雖然人行道已是綠燈,但一些騎電瓶車的,還在不自覺地橫穿人行道,也不減速。她便用手輕輕扶在老嫗胳膊上,帶她一起走了過去。過去后老嫗連說謝謝。青楓這才發(fā)現(xiàn),老嫗的年齡不是太大,說不定和自己差不多??赡苁巧袂槟懬?,加上灰白的頭發(fā),顯出了老態(tài),一旦過了馬路,就正常了,走得還挺快。

      青楓加快腳步,超過了她。她不能比一個過馬路需要扶的人還慢吧。她時常提醒自己,你還不老,不能有老態(tài)。母親六十多的時候,看見公交車到站了還會跑幾步去趕。母親是她的榜樣。

      幺妹打開門,張著沾了面粉的兩只手呵呵地笑著,她的笑容和以往不同,高興里帶了幾分感激,仿佛青楓答應(yīng)見王麗閩,是給了她面子。這讓青楓不習(xí)慣。她徑直把買好的東西送進廚房,又洗了手要幫忙。幺妹推她進客廳:你去喝茶。跟著又加了一句:麗閩還沒到。

      青楓放松了,她之所以在廚房滯留,就是怕和王麗閩打照面。既然沒到,她就自在地脫掉外套,給自己泡了杯茶。

      青楓端著茶站在廚房門口和幺妹聊天。幺妹說,我今天包兩種餃子,一種豬肉大白菜的,一種素菜餡兒的,是韭菜豆腐干。青楓說,行,你包什么我都喜歡。幺妹說,麗閩現(xiàn)在吃素了,素餡兒主要是給她包的。

      青楓想,真是變化挺大啊,居然吃素了。

      幺妹一邊忙著手上的,一邊給青楓大致講了王麗閩這幾十年的經(jīng)歷,當(dāng)了幾年兵,沒提干就退伍了。退伍后進了政府部門,城管局還是房管局,幺妹沒記清楚??傊诰掷飶男】茊T一直干到處長,很能干。前兩年退休了。

      青楓問,她來北京看什么病呀?幺妹說,你不知道,她特倒霉,眼睛出問題了,得了個什么眼底黃斑病變,聽說很難治。

      青楓心里忽閃了一下,這可是夠倒霉的。

      到了她們這個年齡,難免有這個病那個病的,比如幺妹就是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這個不敢吃那個不敢吃的,偶爾吃塊紅燒肉,還先在餐巾紙上按按,把油吸了去才吃。而青楓自己,除了心臟不太好之外,最嚴重的是腰椎間盤突出,發(fā)作的時候走路非常困難,連刷牙都要撐在水池臺子上??墒窍啾戎?,王麗閩這個毛病更讓人同情。要是瞎了日子怎么過呀,還有啥意思呀。如果能自選,青楓寧可選缺胳膊斷腿,也不要失明。

      兩人正聊著,幺妹電話響了,接起來,是王麗閩,她說她有點兒轉(zhuǎn)迷糊了,找不到她們家。幺妹說,你在哪個位置?站著別動,我來接你。王麗閩說她在他們小區(qū)的雜貨店門口。

      青楓在一旁聽到了,略微勉強地表態(tài)說,我去接她吧。

      幺妹手一攔:哪有讓客人去接的?我去,你幫我再剁剁白菜。

      幺妹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青楓想,真讓她去接,那才尷尬。她趕緊去廚房剁菜餡,她寧可一直在廚房待著,搟皮包餃子,怎么都行,好像根本沒來。

      青楓也是會包餃子的,在部隊長大的孩子,哪有不會包餃子的?但青楓對廚房沒興趣。一想到從面粉到餃子的全過程,青楓就頭大,那得在廚房站多久才能完成?實在是太熬人了。

      小時候,就是和幺妹做鄰居的時候,幺妹的媽媽經(jīng)常包餃子。山東人包餃子就跟玩兒似的,下班回來才開始和面剁餡兒,天還沒黑就吃上了。通常都是素餡兒餃子(因為肉要憑票),也很好吃。每次青楓母親都不停地點贊:小孫你太利落了!小孫你真是能干!

      小孫就是幺妹媽。幺妹媽煮好餃子,總會讓幺妹端一碗到青楓家。當(dāng)然,青楓媽做了好吃的,也會讓青楓送過去。比如粽子,那是媽媽的絕活。還比如自制的米花糖,自己發(fā)的豆芽,自己腌的榨菜,自己做的豆豉。青楓媽媽雖然是文化人,卻在廚藝上極有天賦,什么菜都會做,青楓至今想起都很崇拜。

      由于青楓和幺妹是好朋友,兩家母親便也親近了很多。青楓都記不清吃過多少回幺妹媽包的餃子了。如今幺妹媽已過世,青楓母親雖然還在,也多年不進廚房了。老了,老到在廚房站不住腳了。連她都老了,母親能不老嗎?日子已過去了很多很多,像她們小時候形容的那樣,像頭發(fā)那么多,像樹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日子,要埋住她們了。

      4

      青楓時常會想起在小鎮(zhèn)的日子,不是懷念,就是想起。好像那個日子在她的腦海中的劃痕特別深,稍不留神就凸顯出來。也許是那個時候她的腦海特別柔軟,特別干凈。

      這里說的“那個時候”,就是七十年代初,“文革”中期,青楓的父親被打成“資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的黑干將”“白專道路的典型”(原因很簡單,父親是連續(xù)數(shù)年的優(yōu)秀教員),從鐵道兵學(xué)院,調(diào)到了在大巴山修鐵路的部隊,謂之“到基層鍛煉改造”。一家人便隨同父親遷徙到了山里的小鎮(zhèn),住進了部隊家屬院。所謂家屬院,其實就是向當(dāng)?shù)匾患夜S借來的兩棟老樓?,F(xiàn)在想想,工廠真不易,自己的房子都不夠住,還借給部隊兩棟。也許是上級有命令吧:必須無條件支持解放軍。

      幺妹家和青楓家住在其中一棟的四樓。一條長走廊把八戶人家串在一起。走廊是開放式的,一面朝外,一面是房間。和北方的筒子樓不一樣。八戶人家分成四組,每兩戶共用一個廚房。但沒有洗碗池也沒有廁所,洗碗池在走廊中央,家家戶戶排隊在那兒洗衣服洗碗打水。至于廁所,整條走廊都沒有,整棟樓都沒有。全工廠宿舍區(qū)就一個公共廁所,在宿舍中間的空地上。所以,說是住樓房,生活條件卻是非常原始的。

      和青楓家共用一個廚房的是楊阿姨家。她丈夫是父親那個團的政治處主任。左邊頭上是陳阿姨和鄧阿姨,右邊是趙阿姨和王阿姨,再過去是馬阿姨和孫阿姨,也就是幺妹家。這八戶人家的男主人分別是參謀長、政治處主任、教導(dǎo)員、營長、股長(兩個)、后勤處長,唯有青楓的父親是工程師,不帶長,無權(quán)無勢。偏偏青楓母親還是家屬里唯一的“臭知識分子”“摘帽右派”。可想而知,青楓家在團里的地位了。

      幸好這八戶人家的阿姨,大都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很樸實,加之沒有文化,平日里讀信寫信什么的,都要靠青楓母親靜忙。母親也總是盡其所能幫她們。因為部隊在川陜交界的大山里施工,距離小鎮(zhèn)有好幾百公里,家家戶戶的男主人,只能一年探親一次。平日里,就是家屬們相伴著過日子了。除了寫信,母親還幫她們做衣服,當(dāng)然不是大件,就是背心短褲什么的。青楓家有臺飛燕牌縫紉機。所以青楓家和鄰居們的關(guān)系,很是和睦。

      有意思的是,八戶人家盡是男孩子,差不多二十個,女孩子就四個,青楓家兩個,幺妹家一個,馬阿姨家一個。男孩子們從八歲到十六七歲不等,正是惹是生非的年齡,打架斗毆,上房揭瓦。走廊上每天都能聽到阿姨們此起彼伏的訓(xùn)斥打罵孩子的聲音。有時候鬼火冒,做母親的下手也很重,青楓母親不得不前去阻攔,便被誤傷,手臂上好幾次留下烏青。事后阿姨們少不得上門道歉,端碗餃子,或者給青楓姐妹抓幾顆糖。

      尤其是最頭上的陳阿姨,四個兒子,老大老二只差一歲,每天在外和人打架不說,回到家還要互相打。常言道“兄弟打架不要命”,青楓對此話的感受可是太深了。某一日老二不知為何事發(fā)怒,舉著菜刀追老大,老大臉色煞白從家里跑出,跑過青楓家門口時,青楓母親一看不妙,打開家門讓他躲進來,把老二堵在門外。老二進不了門,就拿菜刀砍青楓家的門,把青楓嚇得,兩腿發(fā)軟直打哆嗦,方知那共產(chǎn)黨員掩護戰(zhàn)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陳阿姨經(jīng)常被她的倆兒子氣得發(fā)瘋,就往死里咒罵:監(jiān)獄怎么不把你們收了去?汽車怎么不撞死你們?看到青楓家的門被她兒子砍得一道道刀印,唉聲嘆氣地說,許大姐我真是羨慕你啊,你看看你倆女兒多好啊,又聽話,又懂事,要是我的閨女,我砸鍋賣鐵都要給她們做新衣服穿。但有時候,陳阿姨也會驕傲地跟青楓媽說,我們村里人都說,他老錢家真是燒高香了,娶了我這么個媳婦,一下子給他生了四個小子。

      不管陳阿姨說什么,青楓母親總是微笑著聽著,不言語。

      有沒有兒子,對青楓母親來說,真是太次要的問題了。只要能安安生生過日子,青楓的父親在工地_卜好好的,兩個孩子在學(xué)校好好的。再進一步說,能不被周同的人歧視,兩個女兒能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她就心滿意足了。

      表面上看,是一樣的。白天青楓母親和阿姨們一起去上班,也就是在部隊工地上幫忙打雜,掙一點兒錢貼補家用。青楓和姐姐去學(xué)校上學(xué)。晚上下班回來各自做飯,做了好吃的互相品嘗。由于每家的屋子都很擠,走廊便成了飯廳,尤其到了夏天,家家都在門前擺個小桌子,放上兩三個菜,坐在小凳子上吃晚飯。青楓家沒有小桌子,就用一張凳子替代,反正最多兩個菜,也放得下。日子雖然拮據(jù),也不乏快樂。

      青楓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了五年。從12歲長到17歲。

      5

      王麗閩出現(xiàn)在幺妹家門口時,青楓傻掉了,原來就是剛才那個她扶過馬路的戴眼鏡的老嫗!竟有這么巧的事。青楓有點兒不知所措,好在,王麗閩沒有認出她來,也許她的眼睛真的不行了。青楓自然也就默不作聲了。

      王麗閩伸出手來和青楓握,笑瞇瞇地說,你是青楓吧?哎呀真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我看錯樓號了,跑到8號樓去了,還上到五層去敲了門呢。丟人現(xiàn)眼的。

      幺妹連忙說,唁,我們這幾個樓都一樣,容易認錯。

      青楓也順著說,是的,我頭一次來也找錯了。

      把6看成8,看來她的視力的確出了問題。

      幺妹說,早知道我就讓兒子去接你了。

      王麗閩說,不能老麻煩孩子。我打車過來很方便的。

      青楓想,她肯定撒謊了,她明明是從馬路對面過來的,顯然是坐公交車,要不就是地鐵??墒?,這也沒什么丟人的呀。青楓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利用公共交通了。

      幺妹又鉆進廚房繼續(xù)做她的餃子了,青楓便給王麗閩泡茶。她再次打量,確定剛才自己扶過的老嫗就是王麗閩,她摘下眼鏡后,臉上便現(xiàn)出了小時候的影子,雖然胖了一些,老了一些,基本模樣還在。她突然想起李益那句詩,“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真的是“稱名憶舊容”啊。

      此刻坐在客廳里的王麗閩,不像站在車水馬龍街邊的王麗閩那么局促害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一旦放松,她身上那股勁兒就回來了。

      嗨,你家房子真不錯。她環(huán)視四周對幺妹說,這個地段肯定很值錢,又靠地鐵。幺妹說,地段不錯,就是有點兒小,兒子他們來了沒法住。王麗閩說,我家倒是寬,樓上樓下的,打掃一次衛(wèi)生都得大半天。可是跟鄉(xiāng)下差不多,沒人去呀。

      自謙里滿是自得,誰都能聽出來??隙ㄊ琴I了別墅。

      青楓把泡好的茶遞給王麗閩,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戴著珠串,也不知是什么木頭,取自哪棵樹?,F(xiàn)在戴這個的人特別多,成了新時尚。據(jù)說有些珠子非常昂貴。青楓倒是一點兒不感興趣。

      王麗閩抬眼打量了她一下,笑瞇瞇地說,你變樣了青楓。我腦子里還一直想著你小時候的樣子,黃毛丫頭一個?,F(xiàn)在要是在街上遇見,肯定認不出來了。

      青楓敷衍道,可不是,都成老太婆了。

      王麗閩說,不是不是,和老沒關(guān)系,是我眼睛不行了。前年同學(xué)會的時候,我還能叫出一多半同學(xué)的名字呢。這一年眼睛突然就不行了,看啥都只能看個大概,快成瞎子了。

      她對自己的病好像并不在意,隨口就說出來了。性格似乎也和小時候一樣,隨意,率性,滿不在乎。用英語說就是not care。貌似大大咧咧的,其實是藏著一種自負。

      青楓還是禮貌地問,我聽幺妹說了,她說是眼底黃斑病變,不好醫(yī)治嗎?在北京找到專家了嗎?

      王麗閩說,嗯,挺麻煩的,醫(yī)生說很難逆轉(zhuǎn),搞不好過兩年就瞎了。這不有個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協(xié)和專家嗎?好不容易才掛上他的號,周一去看看。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唄。

      青楓點點頭,不知說什么好。她對此一竅不通。若是說到椎間盤腰腿痛什么的,她還可以聊幾句。她朋友里還沒有眼睛出毛病的,缺乏談資。青楓只好一個勁兒喝茶。

      你挺好的吧?王麗閩跟她寒暄起來:我聽幺妹說,你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福報好呀。

      話語里果然透出信佛的氣息了。

      青楓訕訕道,哪里,普普通通的。

      王麗閩繼續(xù)寒暄:我聽說你也是個兒子,在哪兒工作呢?也該結(jié)婚了吧?

      青楓一一作答:就在北京工作。還沒結(jié)婚。

      幺妹在廚房大聲插話,青楓的兒子可出息呢,又高又帥。

      王麗閩說,是嗎?阿彌陀佛,隨喜隨喜。

      青楓聽著別扭,只好客套說,也談不上啥出息。

      王麗閩說,我已經(jīng)有孫子了,都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

      看青楓那么驚訝,她解釋說,我結(jié)婚早嘛,23歲就生兒子了。不過我可不像幺妹那么有耐心,我沒管。我兒子說我成天在家燒香拜佛的對小孩兒不好。有啥不好的?有佛祖保佑才好。不過我巴不得不管,讓親家去管。

      青楓笑笑,不知該接什么話。

      王麗閩忽然說,青楓你不想見我吧?我知道。

      又笑道:可是我很想見你呢。真的。

      青楓毫無防備,尷尬地說,沒有沒有。但“我想見你”這句話,是怎么也說不出口的。她不想見她,真不想見,直到今天來的路上,她還在后悔答應(yīng)了幺妹。

      王麗閩說,沒事兒,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嗨,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別老記著了。

      王麗閩說到此處,竟然伸出手來放在青楓的腿上,很親切很隨意地拍了拍,就好像長輩對孩子。青楓感覺很不舒服,假裝倒水站了起來,擺脫掉那只手。但嘴上依然下意識地說,沒事兒沒事兒。

      她感覺到自己臉紅了,好像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她要說“沒事兒”?怎么會沒事兒?她干嗎臉紅?

      青楓惱恨自己,不想再和她對話了,她倒了水,走到廚房門口說,幺妹你別一個人忙,端到屋里我們一起包吧。我也會包的。

      幺妹回答說,好的,馬上。

      王麗閩也站了起來跟到廚房,探頭對幺姝大聲說,幺妹,我剛才跟青楓說,以前那個事兒,別老記著了,是吧?咱們都老了。

      幺妹說,嗨,青楓早忘了,小時候的事,過去就過去了。是吧青楓?咱們還是好朋友。

      青楓無語。

      6

      幺妹曾經(jīng)問過青楓,就是她們剛剛在北京遇見的時候。她們說起小時候的事,說到了王麗閩,青楓掩飾不住自己的厭惡。幺妹便問,你為什么那么討厭麗閩?。?/p>

      青楓反問,你不討厭她嗎?

      幺妹說,有時候想起來,也會覺得她太霸道了。可是誰讓她爸是團長呢,你看師部頭頭那幾個孩子,更霸道。她算好的了。

      青楓不愿再去想那些,她的少女時代是灰色的,她是灰溜溜地長大的。她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了別處,但又被幺妹拽了回去。

      幺妹說,我覺得麗閩對我們還是挺好的。那個時候糖果好稀奇喲,我媽根本舍不得買,星期天她把我們叫她家去吃糖果,吃江米條什么的。還有她媽媽孟阿姨對我也挺好的,有一次我買米回家,路上碰到她媽媽,她媽媽還讓我搭了車呢,就是她爸爸那個吉普。

      青楓忍不住了,那你忘了那件事了嗎?你忘了她欺負咱們那件事了嗎?她把咱們一個個叫到房間去審問,你都嚇哭了。

      幺妹竟然笑了:沒忘沒忘,搞得跟國民黨審問地下黨一樣,就差嚴刑拷打了。真把我嚇哭了。

      青楓不可思議,這樣的事,她還能笑出來?她不覺得難過?不覺得生氣?不覺得被羞辱?

      幺妹輕描淡寫地說,小孩兒嘛,胡鬧唄。

      青楓說,那時候她已經(jīng)18歲了,18歲可不是小孩兒!

      幺妹依然說,小時候不懂事嘛。

      就是從那次起,青楓意識到,在這個問題上,她和幺妹的感受天差地別。她決定不再和幺妹談這個話題。沒法談。幺妹仿佛也明白了這一點,在她倆后來的交往中,再沒提過王麗閩了。

      在青楓心里,這件事絕不是胡鬧那么簡單,無法過去了就“過去了”。這件事深深刻在她心里,刻痕太深,以至于成了一觸碰就會出血的傷疤。即使不觸碰,它也在皮膚下面,改變了血流的方向。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青楓和幺妹,還有王麗閩,同時就讀于小鎮(zhèn)的唯一一所中學(xué)。從初中到高中。高二那年,青楓和幺妹17歲,王麗閩18歲。班上同學(xué)的年齡參差不齊,最大有20出頭的,最小的不到17歲。因為鐵道兵“志在四方”,孩子就時常轉(zhuǎn)學(xué),留級是稀松平常的事。

      雖然在同一所學(xué)校,青楓幾乎不與王麗閩來往。不在一個班是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王麗閩的父親是團長,她長得又漂亮,團里的孩子們都討好她。而瘦小的青楓唯一的驕傲資本,就是學(xué)習(xí)成績,她總是能考到前三名,比王麗閩好很多。

      18歲的王麗閩,的確很有公主的范兒,亭亭玉立,漂漂亮亮,風(fēng)頭十足。他們家四個孩子,她是老大,走出家門也保持著老大的范兒。每次王麗閩出現(xiàn),孩子們總是會圍上去打招呼,只有青楓待在角落里不動。青楓的這種狀態(tài)很難定義,有矜持,有膽怯,還有自卑。以這樣復(fù)雜的心境,她不想和太得意的人交往。她生性敏感,還孤僻。平時也只和幺妹這樣的女孩兒玩兒,幺妹父親只是個股長,身上便沒有那種頤指氣使的味道。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夏天的午后,青楓她們馬上就要高中畢業(yè)了。

      那天下午上課鈴打響,王麗閩班上的同學(xué)走進教室,豁然看到黑板上寫著一行粉筆字:王麗閩和冷鎖江耍朋友!

      這下可炸了鍋,或者叫輿論嘩然?!八E笥选笔钱?dāng)?shù)卦挘馑技凑剳賽?。本來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情竇初開日日懷春的年紀。但在那個年代,談戀愛相當(dāng)于耍流氓,相當(dāng)于二流子,所有的孩子都自覺地將其劃入壞人壞事的范疇。

      以前黑板上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淘氣同學(xué)的涂鴉,連青楓也被同學(xué)們惡搞過。但王麗閩不一樣,她是公主,是孩子們的老大。誰竟敢造公主的謠?最最重要的是,竟敢把她和冷鎖江扯到一起(而不是和師長的兒子或者師政委的兒子)。冷鎖江是誰?是他們團里一個剛從農(nóng)村出來的男生,高一才轉(zhuǎn)學(xué)的,父親是一個營的副營長。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這個惡搞包含了雙重的惡意。所以對王麗閩來說,黑板上的這句話相當(dāng)于“反標”(反動標語),屬于惡毒攻擊。她怒不可遏,據(jù)說她們班下午的課都沒上好,亂哄哄的。

      青楓聽到這個事情時,已是黃昏。畢竟她們不在一個班,青楓又是總縮在教室角落看書的人。傍晚她正在家里幫母親做飯,幺妹跑來叫她,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她說你趕快去王麗閩家吧,她有重要事情找你。青楓問怎么了,幺妹眼圈兒里淚水打轉(zhuǎn),說麗閩生氣了,有人造她的謠,說她和冷鎖江耍朋友。青楓很意外,竟然有人敢造王麗閩的謠?但感覺此事和自己無關(guān),不想去。幺妹一定要她去。你去吧,你不去她會罵我。青楓只好去了。

      去了才知道,那個在黑板上寫“反標”的人很快被查出來了。因為王麗閩憤怒不已,鬧到他們班上不了課,老師無奈,只好說要在全班查對筆跡。這一來,班上一個男生站出來承認了,說是自己寫的。王麗閩立即審問那個男生從哪兒聽說的。男生說是聽團里幾個女生說的。至于是哪個女生,男生堅決不肯說了,儼然共產(chǎn)黨員不怕嚴刑拷打的樣子。王麗閩沒轍了,就通知團里所有女生放學(xué)后到她家,她要一一審問。

      王麗閩家住在另一棟樓的二樓上,青楓從來沒去過。她家占了兩套房子,有四問。不僅如此,青楓還常??吹酵觖愰}的母親坐著綠色吉普車去買米買面(而青楓她們只能背著背簍去)。所以在那個時候的青楓眼里,團長是很大很大的官兒。

      因為有四間屋子,王麗閩便有自己的閨房。青楓進到她家,發(fā)現(xiàn)屋里好幾個女孩兒,都是本團的。女孩子們被一個個叫進閨房,沒叫到的孩子就坐在外面等。無論是從房間里走出來的,還是等在外面的,女孩兒的眼里都是害怕和驚恐。

      輪到青楓走進去時,見王麗閩坐在床上,靠著床邊的書桌,讓她坐在她對面的小凳子上,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氣勢。青楓又害怕又生氣。害怕占了主導(dǎo)。這場面,令她想起小時候陪母親去開批斗會的情形,那是“文革”開始的第一年,她才八歲。她心里的陰影迅速擴大,黑云壓城,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王麗閩語氣和藹,但表情嚴肅。她說,岳青楓,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嗎?今天有人在黑板上造我的謠。說我和冷鎖江耍朋友。我問你,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青楓連連搖頭,我沒說,我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才聽說的。

      王麗閩冷笑道,別不承認了,張襄林(那個始作俑者)說了,就是我們團的女生說的。

      青楓說,不是我。

      王麗閩說,不是你說的是誰說的?我就知道你一直討厭我。

      青楓連忙搖頭。

      王麗閩又說,你就承認了吧,承認了就沒事了。我就是想知道干嗎要這樣說。我又不會把你怎么樣。

      青楓依舊搖頭,不語。

      王麗閩生氣了:為什么要造我的謠?說我和冷鎖江耍朋友?我怎么可能和他要朋友?簡直胡說八道!青楓你說,可不可能?我怎么會跟他耍朋友!

      青楓聽出來了,王麗閩不是生氣人家說她耍朋友,而是生氣人家說的耍朋友的對象。事后回想起來,王麗閩是想從青楓這里得到堅決的否認,說冷鎖江配不上她,根本配不上,那都是胡說八道。也許青楓這樣說了,她會好受一點兒,或者,就可以排除嫌疑??墒乔鄺鲗@種事一點兒經(jīng)驗沒有,她在男女情事上嚴重滯后,一直懵懵懂懂的不開竅。她只會沉默。

      王麗閩說,我再問你一次,是不是你說的?

      青楓說,不是。我沒說。

      青楓忍著眼淚。她不想在王麗閩面前掉眼淚。但是身子已經(jīng)開始微微打顫。

      過了好一會兒,王麗閩說,算了,你走吧。

      青楓這才得以回家。

      如果事情到此結(jié)束,青楓也許生一下氣就過去了。

      7

      幺妹的餃子大獲成功,無論是葷餡兒還是素餡兒,都被大家交口稱贊,也許對美味的贊揚是最搞不得假的,味蕾和話語來自同一個地方。四個中老年居然也吃了兩大鍋。

      幺妹的老公是吃飯的時候回來的,他雖然退休了,每天也不著家,據(jù)幺妹抱怨,參加各種社會活動,跟上班一樣早出晚歸,時常不在家吃飯。今天是因為有客人才按時回來的。老公按北方人的習(xí)慣,給她們一人來了頭大蒜,王麗閩居然沒有推辭,倒是青楓婉拒了。她不是不喜歡,是考慮到在別人家做客不妥。但幺妹和王麗閩都毫無顧忌地大嚼蒜頭,那一刻讓青楓感覺,她們才更親近。且不說都是北方人,她們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幺妹說她五歲就認識王麗閩了,青楓是12歲才走進她們生活的,12歲之前,她們與她有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青楓努力讓自己放松,不去想往事。不就是吃一頓飯嗎?她想,吃完就了了。她夸贊說,幺妹你的餃子快趕上你媽的水平了。

      幺妹說,那還是趕不上,我媽還會西紅柿牛肉餡兒、蝦仁玉米餡兒,我就是白菜韭菜兩個主打。

      青楓說,那也很不錯了,不像我,我在廚藝_卜完全是菜鳥,我媽那些手藝在我這兒全失傳了。

      王麗閩插嘴說,你的手是拿筆的,不是炒菜的。你從小就和我們不一樣。

      青楓立即住嘴。王麗閩一開口,就讓她意識到還有一團不堪的往事矗在她身邊,死盯著她。她的心又縮起來,整個人像貓面臨攻擊那樣聳起了脊背,那是外人看不出的一種狀態(tài)。這樣的狀態(tài)青楓從小就有,進入中年后慢慢松弛了,但還是會時不時地,突聳一下。

      飯后幺妹老公去收拾廚房,讓三個女人聊天。

      仿佛和少女時代一樣,王麗閩很自然地成了中心。她談起她出國的見聞滔滔不絕,笑聲不斷。原來,眼睛出問題后,她并沒有老老實實待在家里,而是制定了一系列的出游計劃,一年內(nèi),國內(nèi)兩次國外兩次。這個,是幺妹和青楓都望塵莫及的。青楓暗地里有些佩服??磥韓ot care有時候也是個不錯的狀態(tài)。

      當(dāng)說到她在意大利街頭一把抓住偷她錢包的吉普賽女郎時,青楓也忍不住贊嘆了:你好厲害。

      王麗閩嘿嘿一笑:居然偷到我頭上了。她也不想想我是誰,我可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老兵!她撞了我一下,我迅速反應(yīng)過來,一把拽住了她。

      幺妹大笑,帶著些討好的意味說,麗閩你太牛了,你小時候就敢和男生打架的。

      王麗閩接著說,我們那個導(dǎo)游把警察叫過來,導(dǎo)游再次問我,你確定錢包在她身上?如果警察搜了不在她身上可就麻煩了。我說,確定,就在她身上。那個吉普賽女郎沒辦法了,只好從胸口把錢包掏出來扔給我。哈哈,太爽了。我們?nèi)珗F的人都為我鼓掌。

      青楓完全能想象出那個場面。王麗閩肯定是果斷的,毫不手軟的,她從來如此。如果換作自己,會糾結(jié),會遲疑,會忍氣吞聲。

      在王麗閩連比帶畫的過程中,幺妹注意到了她手腕上的木頭串,好奇地問,你怎么也戴這個?這不是男人戴的嗎?王麗閩說,哪里呀,你不懂,我這個是菩提子,是在少林寺加持過的,大法師開過光的。跟著她又從衣服領(lǐng)里拽出一個項鏈,上面掛著一個佛像,伸給幺妹看:這個,是我去臺灣的時候,在臺北龍山寺請回來的。這兩樣我到哪兒都戴著,是我的護身符。

      幺妹看不出所以然,放棄了這個話題,問起了王麗閩的母親:孟阿姨挺好的吧?我挺想她的。王麗閩說,還行,就那樣。不知怎么,她們倆互相說起母親時,青楓腦海里馬上浮現(xiàn)出她們小時候的樣子,一個瘦小膽怯,一個高大驕傲。雖然幾十年過去了,坐在一起,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依然還是那個狀態(tài)。

      從家人,她們很自然地進入了往事。她們才是發(fā)小,是一起長大的姊妹。說起這個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這個阿姨,那個叔叔,絲絲縷縷,盤根錯節(jié),無窮無盡。青楓一直默默地做著旁聽生,偶爾被問到的時候,吱一聲或點個頭。

      旁聽的時候,青楓又注意到了王麗閩的白發(fā),她的白發(fā)不是從根部開始白的,而是整根整根地摻雜在黑發(fā)中,令她的頭頂,呈現(xiàn)出灰白色。這表明她從來沒染過頭發(fā)。染過頭發(fā)的人,往往齊嶄嶄地從根部白起,十分扎眼。青楓自己是要染發(fā)的,也曾下決心不染,但白發(fā)冒出占領(lǐng)頭頂時,人立即老了十歲,連精神氣兒也跟著蒼白了。青楓暗想,在這點上,她還真是有點兒佩服她,依然那么滿不在乎。也算是她的過人之處了?;蛟S,她們?nèi)粼诔赡晗嘧R,也能成為朋友?

      約一個小時候后,青楓終于撐不住了,她說,那個,我想先回去了,你們接著聊吧。

      幺妹馬上明白了,笑說,是不是惦記你家貝貝了?

      青楓說,可不是,下午三點多就出來了,小家伙還沒吃飯。

      狗狗是她晚飯后提早回家的常用借口。幺妹看樣子是想繼續(xù)和王麗閩聊天,便主動幫她說出了這個借口,沒有挽留她。

      哪知王麗閩站起來說,我跟你一起走吧,我也該回去了。

      8

      在青楓和幺妹無數(shù)次的聊天中,僅有一次,她們談到了冷鎖江,談到了那件事。是幺妹先提起的,也許這事在她心里也是個疙瘩。她不在現(xiàn)場,反倒是她媽媽在現(xiàn)場。

      因為青楓總是回避那個名字,幺妹就用了一個字來指代。她說:我聽我媽說,那個冷,當(dāng)時沒有動手。

      青楓點頭。

      是后來打的嗎?

      青楓搖頭。

      那,是欺負你了?

      青楓明白這個欺負的意思,是男人對女人的欺負。調(diào)戲,猥褻,甚至,性侵。

      青楓更加堅決地搖頭:當(dāng)然沒有。

      幺妹感到不解了,非常不解:那你干嗎那么恨他?

      青楓看著幺妹,眼里也是不解:我為什么不恨他?他那樣傷害我。

      幺妹疑惑了。沒有打,也沒有欺負,那是怎樣的一種傷害呢?

      青楓說,是羞辱,羞辱!

      幺妹很茫然,眼神里流露出完全搞不懂的木訥。那樣的木訥讓青楓難受。青楓絕望地說,咱們不談這個好嗎?

      她再次感到,她沒法和幺妹談這個話題。完全沒法談。

      四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又一次涌入她的腦海,又一次被她死死按下去。整個事情的發(fā)生其實很短暫,也許就十分鐘,但接下來的青楓,在黑暗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夜,再接下來,又度過了漫長的沒有血色的青春期。

      事情就發(fā)生在她們高中畢業(yè)的那個夏天,或者說,就發(fā)生在她和幺妹被王麗閩審問后不久。兩件事大概相隔了半個月。高中畢業(yè)后青楓成了待業(yè)青年,姐姐已于一年前下鄉(xiāng)了,她根據(jù)當(dāng)時的政策留在家里??墒浅藥蛬寢屪鳇c兒家務(wù),沒有任何能打發(fā)光陰的事。班上的同學(xué)有一半準備下鄉(xiāng)去,有一半打算當(dāng)兵去,只有她沒有方向。沒有朋友,沒有書籍。什么都沒有。

      那個時候父親所在部隊,已經(jīng)將鐵路修到了靠近小鎮(zhèn)的地方,工地距離小鎮(zhèn)只有一個小時車程了。于是父親和其他叔叔們,可以每個周末都回家了。

      那天顯然不是周末。吃過晚飯,青楓百無聊賴地坐在家門口,聽母親和阿姨們閑聊。悶熱的夏日傍晚,一點兒風(fēng)也沒有。青楓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蒲扇,耳朵里聽著阿姨們說話,眼神卻是渙散的。

      忽然,樓梯口出現(xiàn)了一個男青年,他氣沖沖的,身子前傾地快步走過來,徑直走到青楓家門前,兇巴巴地說,岳青楓,我有事問你!

      青楓莫名其妙,母親也很緊張,那個時候的母親,對誰都小心翼翼的,她連忙把他讓進屋,請他坐,還讓青楓給他倒水。原本一起聊天的幾個阿姨,包括幺妹的媽媽孫阿姨,感覺有些不對勁兒,也在門口張望。

      這個人,青楓和媽媽都認識,他就是冷鎖江。因為高一才從老家轉(zhuǎn)學(xué)過來,所以他出現(xiàn)在家屬院比青楓還遲,加之他們家住在另一棟樓,青楓平日里和他沒有交往。后來見過幾次,還是因為母親,母親是家屬委員會的學(xué)習(xí)委員,管著幾份報紙。冷鎖江提出他也要看報紙,母親就時常讓青楓給他送報紙去。母親還在青楓面前夸過他,說一個中學(xué)生,就這么關(guān)心國家大事。但青楓每次給他送報紙去,他都很冷淡,從來沒說過一句謝謝。青楓不知道他的冷淡緣于什么,不過也沒介意,她從小習(xí)慣了被人冷淡。

      冷鎖江進屋后,并不坐下,而是沖到青楓面前惡狠狠地說,是不是你造的謠,說我和王麗閩耍朋友!

      青楓一聽又是這事,低聲而堅決地說,我沒說過。

      冷鎖江完全不信,一步步往前逼,直到把青楓逼到墻頭。青楓的背緊緊地抵著墻壁,內(nèi)心縮成一團,強忍眼淚,一言不發(fā)。冷鎖江把一只手撐在墻上,一張臉幾乎貼近了青楓,惡狠狠地吼道,你不要抵賴!有人告訴我了,就是你說的!我就知道是你說的!

      青楓感覺到他的吐沫已經(jīng)噴到了自己的臉上。她快要頂不住了,要崩潰了,想大哭了。吐沫星子刺痛了她,針扎一樣,每一點都很痛,整個臉龐要燒起來了。但她依然堅定而又小聲地回答,我沒說。我不知道。

      冷鎖江繼續(xù)吼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說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成績好就可以瞧不起人嗎?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竟敢造我的謠?看老子不揍死你!

      說著,他揚起了拳頭,這時母親在一旁按捺不住大喊了起來:你干什么?不要打人!

      母親的嘁聲把阿姨們喚進了房間,王阿姨、楊阿姨、陳阿姨、孫阿姨,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別這樣,孩子,有話好好說。怎么了?有什么誤會吧?青楓可是個老實孩子。

      冷鎖江終于放下了拳頭,他呼哧呼哧喘了會兒氣,退后一步,然后轉(zhuǎn)身走了。但走到門口又轉(zhuǎn)身過來,惡狠狠地說:老子不會放過你的!走著瞧!饒不了你!

      然后掉頭走了。

      前后.大約十分鐘。

      等冷鎖江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后,母親撲上來抱住了青楓,渾身打顫,痛哭不已。青楓掙脫了母親,取下毛巾用力地擦自己的臉,恨不能把臉上的皮膚擦掉一層。之后,她破天荒地跑去了幺妹家,進門就放聲大哭。幺妹嚇壞了,上來抱住她問她怎么了。青楓只是哭,哭得喘不上氣。幺妹的母親走了進來,告訴幺妹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幺妹愣了一會兒,開始陪著青楓哭。兩個少女,在夏天的夜晚,盡情哭著,像兩片被大雨淋透的樹葉。

      是夜,青楓生平頭一次失眠,失眠又是因為生平頭一次胃疼,疼得她縮成一團,一股帶著棱角的氣團在她胃里亂撞。后來她在一本小說里看到了這樣的句子:母親氣得心口疼。她才知道生氣是會讓心口疼的,看來那晚上她也是被氣得心口疼,而不是胃疼。

      她不想驚動母親,忍著疼。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幾小時前發(fā)生的那一幕:他沖進來,他把她逼到墻角,把臉緊湊在她臉前,吐沫星子濺到她臉上,不過,他除了“老子”幾乎沒說什么臟話。但他的舉止已深深地刺痛了她,是心痛,被當(dāng)眾羞辱的心痛,痛入骨髓。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她在暗夜里反反復(fù)復(fù)想的,就是這三個字。

      不料,事情還沒結(jié)束。第二天,冷鎖江再次找上門來,要打人。

      幸好,青楓的母親預(yù)料到了這一點,第二天天不亮,就帶著青楓坐長途車去了父親的部隊。

      父親聽了事情的經(jīng)過,略微沉吟了一下,拉過青楓小聲問,真的不是你說的?青楓還來不及回答,母親在一旁就發(fā)作了,母親大聲道,就算是她說的又怎么樣?是犯了死罪了嗎?這事若放在其他孩子身上他們敢嗎!

      母親說到最后,聲音已經(jīng)哽咽。

      青楓用力搖頭對父親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說完也放聲哭了出來。

      父親站起來,一臉凝重地去了團長辦公室,他把整件事情告訴了團長。父親情緒激動地說,我來團里五年多了,除了工作,沒向團領(lǐng)導(dǎo)提過任何要求?,F(xiàn)在,我請求團領(lǐng)導(dǎo)保護我的孩子。

      團長愕然,他常年不在家,對自己的女兒已不甚了解了。他讓父親放心,說一定會教訓(xùn)那兩個孩子的。哪知父親剛回到宿舍,王麗閩和冷鎖江就趕到了,他們居然追到了部隊。

      團長大怒,叫警衛(wèi)班的戰(zhàn)士將二人拖走,塞進車里,送回小鎮(zhèn)。

      青楓和母親,就此在父親的部隊住了下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小鎮(zhèn)。

      9

      王麗閩提出要跟青楓一起走,青楓本能地拒絕。

      別別,你們接著聊,幺妹也好不容易跟你見面。

      王麗閩卻說出了非常過硬的理由:我也不能太晚,明天要早起呢。然后又對青楓說,你正好送我一段,免得我一個瞎子上錯車了。

      青楓很懊惱,不能拒絕,又不情愿。王麗閩還是跟小時候那么強勢,何況現(xiàn)在還有菩薩做靠山。她只好說,我坐地鐵,你呢?

      王麗閩說,我也可以坐地鐵。你住哪兒?

      青楓說,我在四惠東那邊。

      王麗閩說,哈,正好,我們可以同行一段,我在西單下,再打個車十分鐘就到賓館了。

      這么合情合理的同行,青楓實在無話可說了。

      幺妹看出了青楓的勉強,試探著跟王麗閩說,要不,我讓我兒子開車過來,送你回去吧?你一個人行嗎?黑燈瞎火的。

      王麗閩說,放心吧,別忘了咱是當(dāng)過兵的。

      青楓想,好吧好吧,該來的就來吧。也許,王麗閩是想正式地向她道個歉?認個錯?隨她吧,接招就是了。也許她現(xiàn)在真的不再是公主了,而是一個隨時合十的老嫗。

      這世上的事,誰能掐準?比如她種的三角梅,去年開出的花是紫色的,并且像繡球一樣簇擁成一團;今年卻開出了淡粉色的花,且是單瓣兒,以至于讓人對那句著名的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產(chǎn)生了懷疑。又比如,老話總說,做了惡事會被雷劈,遭報應(yīng)的??墒乔安痪?,一個西方男人被雷劈后,卻變成了女人,皮膚變嫩,乳房變大,還有個農(nóng)村女人被雷劈后,醒來就會說英語了。報應(yīng)的含義也這么沒譜了嗎?如此說來,一個曾經(jīng)對一切都不在乎的公主,一個曾經(jīng)刁蠻不講理的女人,如今也開始修行了,不是沒有可能。

      青楓默默地跟在王麗閩身邊,走向地鐵。她有點兒無措,不知道是該扶著王麗閩,還是不扶。沒想到王麗閩主動抓住了她的胳膊,笑呵呵地說,我抓著你心里踏實點兒。

      因為身體的接觸,兩人靠得很近,青楓渾身不自在。即使和幺妹一起走,她們也是互相不挨的。她大概要說什么了吧?青楓既期待,又害怕。她能說什么,說對不起嗎?她若說了對不起,自己會回答沒關(guān)系嗎?

      王麗閩果然開口了,但她沒有說對不起,而是說,青楓你別老生氣了,那樣對身體不好,小時候的事過去就算了嘛。都是不懂事瞎胡鬧的。

      她為什么老是把這件事定性為小時候的胡鬧?青楓不語。胡鬧是可輕可重的。那樣的審訊,審訊之后的興師問罪,在青楓看來,絕不是孩子的瞎胡鬧。即使在他們那里是胡鬧,在青楓這里不是。

      青楓不說話。她不想說“沒關(guān)系”,也不想說“已經(jīng)過去了”,更不想說“我沒生氣”。憑什么?她壓根兒就不想和她交流,只想趕快分道揚鑣,回到從前的生活。

      王麗閩說,其實我當(dāng)時那樣對你,是因為有誤會。我和你一起走就是想告訴你這個的。在幺妹家不好說。

      青楓不明白她指的誤會是什么,繼續(xù)沉默。

      王麗閩說,前年我不是去參加同學(xué)會了嗎?遇到張襄林了。

      哪個張襄林?

      就是當(dāng)年在黑板上寫我壞話那個男生,你忘了?

      青楓不是忘了,而是從來不記得那個男生的名字。雖然他是始作俑者,在青楓這里卻是最次要的角色。張襄林可能寫,李襄林也可能寫。他們寫的時候,絕不會想到后面發(fā)生的事。

      王麗閩說,閑聊的時候,張襄林問你怎么沒參加聚會。我說青楓還生我氣呢。張襄林居然問我你為什么生氣。我說你忘了?那個時候你在黑板上寫我的壞話,我問你聽誰說的,你說是聽我們團女生說的,結(jié)果我查出來是岳青楓說的,就讓冷鎖江去教訓(xùn)了她,她特別生氣,后來一直不理我。張襄林大吃一驚:怎么會這樣?不是這樣的,我沒聽岳青楓說過,是我自己胡亂寫的。那個時候看你那么驕傲,就想氣氣你,隨手寫了。我也很吃驚,問他為什么偏偏是冷鎖江。張襄林說,其他男生我不敢呀,個個都那么牛叉。我又問他,那你當(dāng)時為什么說是聽我們團女生說的?他說我看你生那么大氣,嚇到了,就胡謅了一句。天哪,我這才知道我冤枉了你,青楓,原來不是你說的。

      青楓一路聽下來,終于明白王麗閩說的誤會是什么。張襄林隨口說,是團里的女生告訴他的,她就把“女生”安到了她頭上。可是,這很重要嗎?正如母親說的,就算是她說的,是犯了死罪嗎?看來王麗閩有歉意是因為“誤會”,誤認為青楓造了她的謠,而不是后來的所作所為。

      王麗閩繼續(xù)說,我真的以為是你說的,你一直不愛跟我玩兒。我認為你成績好瞧不起我。所以人家告訴我是你說的,我特別信。

      青楓終于開口問,哪個“人家”跟你說的?

      王麗閩說,嗯,就是,你別生氣哈,告訴我的那個人,就是幺妹。

      青楓站住了:不可能。

      王麗閩拽了一下她,又往前走:我知道你不會信,但真的是她說的。因為是她說的我才特別信,我想你們倆好啊,你什么都跟她說。當(dāng)然,我起先就懷疑你,你不承認,后來我又找幺妹問,問了她好幾次,到底是不是岳青楓說的?她終于承認了,說就是你說的。那我肯定相信她的話。

      青楓的心臟突突突地跳,干涸的左心室又被來路不明的熱血攻入,她有些承受不了這樣的進攻,兩腿發(fā)軟。

      她傻掉了。不是憤怒,也不是絕望,就是發(fā)傻。

      夜晚的地鐵沒了白天的擁擠,多了幾分溫馨。不多不少的乘客散落在車廂各處,低頭看著手機,或者像青楓一樣發(fā)呆。報站的聲音一次次響起,幽幽的,傳達出幾分老故事的氣息。青楓專心地聽著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摩擦也會發(fā)出那么響的聲音。她真希望那個聲音能覆蓋掉王麗閩。

      青楓忽然想起一個細節(jié),就在那件事發(fā)生不久之后,她和幺妹一起去院子里的公共廁所。隔著一堵墻各自蹲著。幺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青楓我對不起你,我沒想到會那樣。青楓沒明白,站起來一邊提褲子一邊問,怎么了?幺妹也站起來提褲子,卻沒有回答。這時有人進來了,幺妹說,我要走了,不能和你玩兒了。兩個少女就隔著墻,說了些道別的話,因為幺妹的父親轉(zhuǎn)業(yè),她們?nèi)乙厣綎|了。

      也許那個時候,幺妹說的就是這件事?

      王麗閩繼續(xù)在絮叨:幺妹說是你,我當(dāng)時就相信了,特別生氣,真的,特別生氣,我就去告訴冷鎖江了,讓他教訓(xùn)一下你。冷鎖江也特別生氣,因為男生看到標語就嘲笑他,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其實是個特別要強的人。他就跑去找你,想教訓(xùn)你一下。后來他告訴我,他沒打你。我就罵他無能。他更生氣了,第二天又跑去找你。結(jié)果你和你媽去團里找你爸去了。我就跟他說那咱們也去,到團里更好,我爸管著她爸呢。唉,我當(dāng)時真是特不懂事。

      青楓繼續(xù)被耳邊的聲音蹂躪著。如果說地鐵的聲音是噪音,那么王麗閩的聲音就是消音器。四周變得寂靜無聲,讓她感覺透不過氣來。往事從來就不如煙,如霧霾。霧霾籠罩著她,讓她恨不能大叫一聲。她只好一次次深呼吸,深呼吸。

      今天我來見你,就是想把這件事告訴你。王麗閩還在她耳邊絮叨:現(xiàn)在我們都老了,身體也不好,冷鎖江比我更不好,兩年前中風(fēng)了,偏癱在床。你就別生我們的氣了,也別生幺妹的氣,她肯定也沒想到后來會發(fā)生那樣的事。

      其實你認真想想也沒啥,都過去了,佛祖說一切皆空,真的,我們把一切看開就好了,真的是一切皆空。我現(xiàn)在每天都要念一遍《心經(jīng)》,我都會背了: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

      青楓你要看開點兒,別老想以前的事。要往前看,這樣心情才好。你要學(xué)會放下。你這個人就是心重,小時候就心重。這樣活著太累。你看我,什么都想得開。

      轟隆隆。轟隆隆。

      10

      春天的夜其實并不溫柔.暗藏著寒氣。倒春寨其實是倒冬寒,往冬天里倒過去。青楓裹了裹身上的風(fēng)衣,快步進入幺妹她們家的小區(qū)。

      剛才,下地鐵后,她猶豫了片刻,就重新上了相反方向的車,又回到了出發(fā)的站臺,那是去往幺妹家的站臺。她實在是按捺不住,要當(dāng)面去問問幺妹:王麗閩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當(dāng)年真的是你告訴她是我嗎?為什么?為什么?

      王麗閩剛才一再指點她,要她看開些,那語氣仿佛是大法師面對佛教徒。有趣的是,她原本是個來道歉的人,可是一句“對不起”都沒說,卻居高臨下地批評起青楓來了:你這樣執(zhí)念很不好,對身體也不好。我們都應(yīng)該放下。什么都是空的呀,四大皆空,什么情啊愛啊的都不存在。

      青楓始終不語。如果要說出來,那就是她現(xiàn)在比仟何時候都執(zhí)著,不是執(zhí)著于往事,而是執(zhí)著于真相。她渴望弄清真相。更何況,就她所知,《心經(jīng)》里所說的“空”,并非王麗閩所說的“空”?!翱铡辈皇鞘裁炊紱]有,不是?!翱铡敝皇遣淮_定,世間的萬物都處在不確定的變化中,一個人分分鐘都在變化,細胞死去,人衰老,汀河分分鐘都流淌著不一樣的水,所以才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

      但青楓無意與她探討。過去不想,現(xiàn)在更不想。

      走到幺妹家那棟樓的樓下,她站住了。那么熟悉的樓,熟悉到像是她的第二個家,這里曾帶給她許許多多的溫暖。今晚,卻變了。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也不能踏入同一個家?她抬起頭,看著五樓左邊幺妹家的窗戶,客廳的燈還亮著,廚房也亮著,那種光亮讓她想起了四十年前,她們做鄰居的時候。也許幺妹還在收拾那一片狼藉,還在洗碗,還在拖地,還在把沒煮完的餃子凍到冰箱里,與此同時,還在和老公聊著她們小時候的事。她這么返回,去質(zhì)問,幺妹一定會大吃一驚的,血壓升高也未可知。

      青楓的勇氣瞬間消失。

      一個老頭路過她身邊,看了她好幾眼。也許他以為她想問路。這么晚在樓下轉(zhuǎn)悠,的確有些異樣。青楓只好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住了。小區(qū)門旁有一片綠地,里面有幾樣健身器材,還有個花臺。夜晚空無一人。她走進去坐在花臺上,拿出手機,撥通了幺妹的電話。

      是幺妹老公接的,馬上把電話轉(zhuǎn)給了幺妹。

      幺妹笑盈盈地說,你到家了?

      青楓說,嗯,到家了。

      幺妹說,挺快的嘛。剛才王麗閩打電話來,她剛到賓館呢。

      青楓說,幺妹,王麗閩剛才告訴我,當(dāng)年是你告訴她,那個謠是我造的,就是她和冷鎖江。不可能吧?是她撒謊吧?

      青楓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說出口了,那么不婉轉(zhuǎn),直通通的。她知道她不快速說出來,勇氣馬上就會消失。

      幺妹略微怔了一下,回答道,是我。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呀。怎么又突然想起這事了?

      語氣里沒有意外,也沒有抱歉。

      青楓問,為什么?(為什么是你?為什么你不抱歉?)

      幺妹說,嗨,那個時候麗閩老審問個沒完,一會兒叫我去她家,一會兒又來我家。害得我挨我媽的罵。我想看來非得說出個人,她才會罷休,我就說了你。

      為什么是我?

      幺妹說,我當(dāng)時覺得吧,我們女生里只有你不怕她。你敢不理她,不跟她玩兒。其他女生都怕她??墒俏腋緵]想到她會讓冷鎖江來打你。我以為她最多就是不理你嘛。真的,后來的事情我完全沒想到。我要是想到了,打死也不會說是你的。

      幺妹的語氣,是那么的理所當(dāng)然,那么輕松,和以往跟她聊天沒什么兩樣。青楓徹底傻了,不是絕望,也不是憤怒,就是傻。

      她默默地關(guān)了電話,獨坐在黑暗中的花臺上。

      腦子很亂。整理一下吧。

      四十年前,一個惡搞的標語,惹怒了王麗閩,王麗閩有充足的理由生氣,乃至憤怒。因為她覺得她被捉弄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竟被說成和一個各方面都不及她的男生談戀愛,難道她沒人追求嗎?要下嫁給一個農(nóng)村青年嗎?她當(dāng)然生氣。那么冷鎖江呢?他原本自卑本分地躲在角落里過自己的日子,卻忽然被扯進了這樣一個緋聞中,更要命的是,他在這個緋聞里的標簽是下等人,是“癩蛤蟆”,他當(dāng)然更有理由憤怒了,作為男人的自尊心嚴重被損。那么,幺妹呢?也就是姚梅呢?她歷來膽小怕事,父親是個小官兒,自己呢,既不是漂亮的公主,也不是被老師寵愛的優(yōu)秀生,面對公主的逼迫,她有什么辦法?她出賣青楓,不,誣陷青楓,并不是真的要害她,僅僅是因為她覺得青楓能夠和王麗閩抗衡。她認為這樣的事傷害不了青楓,她把青楓想得很強大。所以,她也是無辜的。至于張襄林,一個17歲的男生,搞了這么一個無心的惡作劇,哪里能料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那個程度?他更是無辜的(而且據(jù)幺妹剛才補充,張襄林的確是看到王麗閩和冷鎖江在一起過,才那樣寫的)。

      事件中的四個人,都有被原諒的理由。

      如此,青楓是不該生氣的,沒道理生氣的。

      而且,這么梳理了一通下來,青楓好像真的沒有以前那么生氣了。這件事不再是一個碰不得的傷口了。不但可以碰,還被徹底翻攪了一通,攪到她沒了感覺。也許真的像王麗閩說的,他們都老了,身體很差,一個已經(jīng)偏癱,一個面臨失明,又何必糾纏在四十年前的一件往事上呢?至于幺妹,她那么喜歡她,把她當(dāng)姐姐,雖然她只是比她小兩個月,她信任她,依賴她。對這樣一個幾十年的閨蜜,青楓難道不該護著她包容她嗎?

      青楓站起來,最后看了一眼五樓的窗戶。廚房的燈滅了,客廳燈隨后也滅了。他們要睡了。今晚,幺妹會感到不安嗎?不會吧?如果有,也是對青楓的不快。她剛才已經(jīng)略微有些埋怨地說了青楓:青楓你干嗎老放不下那件事???麗閩不是都跟你道歉了嗎?青楓說,她從來沒有道歉過,連句對不起都沒說。幺妹說,她主動見你,叫你別生氣了,就是道歉的意思嘛。再說你現(xiàn)在樣樣都好,比他倆都好,比我也好,就別再為過去的事情生氣了,好好過日子嘛。

      老了,就應(yīng)該抹去過去的一切嗎?青楓默默走出幺妹的小區(qū),重新進入到車輪和鐵軌的摩擦中?;氐郊液?,心緒依然不寧。丈夫出差在外,她無人可說。不過想了想,丈夫在,她也不愿意多說。這是她自己的往事,遠得就像上輩子。

      真的每個人都可以原諒嗎?每個人都被原諒后,往事真的就可以消解了嗎?真的就可以和現(xiàn)在截然斷開了嗎?

      如同四十年前那個夜晚,她又醒到天亮。天亮?xí)r,她終于理清了自己的思緒,作出決定,她不原諒,不放下,不抹去,不愈合。她要把這件事繼續(xù)深埋在心里,繼續(xù)讓自己憋屈著,繼續(xù)讓心里那道傷痕疼著,成為一種隱疾,讓這隱疾伴隨一生。

      她不原諒,但這個“不原諒”不是仇恨。她不恨他們。她不原諒只是為了把自己和過去捆綁在一起,不讓自己與過去脫鉤。如此,她不原諒的不是他們,而是那個年代。

      一旦決定,心里就舒坦了。

      拉開窗簾,天竟然放晴了,是雨后那種清爽的晴朗。亮晃晃的陽光鋪進來,照著她一陽臺的花草。

      她關(guān)掉手機,拔了座機,然后拉開被子,在明晃晃的天光里,倒頭睡下。

      猜你喜歡
      阿姨母親
      母親的債
      我的“話癆”阿姨
      “快遞阿姨”組團送快遞
      《老阿姨》劇照
      母親
      關(guān)工委阿姨讓他大變樣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普格县| 屏东县| 嘉义市| 柞水县| 库车县| 铜梁县| 根河市| 大埔区| 蒙阴县| 青铜峡市| 鄂伦春自治旗| 大庆市| 克东县| 宝兴县| 巨鹿县| 平顶山市| 牙克石市| 楚雄市| 大渡口区| 建瓯市| 麻江县| 潼关县| 榆树市| 晋江市| 灵宝市| 象山县| 衡东县| 龙陵县| 商南县| 都昌县| 建平县| 庆云县| 阜平县| 嘉黎县| 宁明县| 巴彦淖尔市| 巢湖市| 武宁县| 临澧县| 辰溪县| 岳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