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文學對人生存背景的掃描,僅是文學的初級階段。真正有高度的文學,是對人本身的聚焦,是對人內(nèi)在世界的探尋。在相當程度上,文學就像一臺探測儀,勘探人心的狀態(tài),測試人心的溫度,發(fā)現(xiàn)人心的風景,清除人心的污垢,并整理人心的零亂。作家手中的筆,不是雞翎撣子,不是搓澡毛巾,而是一把解剖人體肌理的手術刀。割開皮膚的包裹與遮掩,將人體內(nèi)的組織結構,以及每一個器官,每一條紋路,甚至每一個細胞,都放到顯微鏡下面來觀察。于是人的心理悸動,人的情感波瀾,人的欲望紋理,人的道德指數(shù),人的善惡參數(shù),都逃不過顯微鏡的炯炯之目。
縱觀整個世界的文學走勢,不難看到,文學的筆觸在外游蕩了許久之后,才叩響回歸的大門的。這種回歸,從百年前開始拐彎,從指向外,向著指向內(nèi)延伸;從作者代替主人公言說,向著主人公的自言自語轉換。巴爾扎克與狄更斯等傳統(tǒng)作家,側重于描繪客觀世界,而福克納與卡夫卡等現(xiàn)代作家,則致力于主觀世界的呈現(xiàn)。猛地一看,主觀世界的格局似乎要比客觀世界的格局狹隘很多,但其實不然。主觀世界的磅礴,主觀世界的紛亂,主觀世界的豐富,主觀世界的復雜,比起客觀世界來,不但毫不遜色,甚至還要略勝一籌??陀^世界是有條理的,是可以歸納與打理的,就像屋子那樣,即使家什擺放得再亂七八糟,終究是能夠將其并收拾妥當?shù)?;但主觀世界就不一樣了,它很迷亂,很模糊,很縱橫交錯,很如膠似漆,胡辣湯般地一鍋煮,既捉摸不透,又飄忽無蹤,單靠理性根本無法將其縷清和把握??陀^世界色彩斑斕,主觀世界也色彩繽紛;客觀世界萬水千山,主觀世界也千山萬水。
文學從現(xiàn)實主義走向現(xiàn)代主義,并非一群文學狂人的心血來潮和標新立異,而是有其充足的理論依據(jù)?,F(xiàn)代主義不是文學時裝店里的奇裝異服,而是文學曠野里新滋生出的一抹抹花蕾。它們比起傳統(tǒng)的一本正經(jīng)來,也許花姿不同,花香各異;但更大膽,更潑辣,更善于袒胸露背,更喜歡暴露陰私。它們與傳統(tǒng)的分水嶺在于,由打量客體轉向打量主體,由目光朝外,轉向目光朝內(nèi);由掃描人的皮囊,轉向打撈人的潛意識。作家不再是作壁上觀的看客,而是變成了咄咄逼人的自我審判官。自己是自己的被告,自己對自己異常嚴厲,且在拷問中不放過點滴蛛絲馬跡,不忽略任何細微末節(jié)。
意識流的興起與壯闊,源于后來者對傳統(tǒng)文學真實性的懷疑。在這些后起的作家們看來,所謂的環(huán)境描寫與人物描寫,甚至于人物的心理描寫,都不過是作者在擺弄積木。作者依據(jù)自己的規(guī)劃,想怎么擺放就怎么擺放,它與人物的本真,相去甚遠。這樣的書寫,猶如隔靴搔癢,霧中看花,讀者難以目睹到人物至為真切的剖面,于是他們就要把寫作的主動權還給人物,讓人物一絲不掛地面對讀者,如此,讀者對人物才能一覽無余。
探測人物內(nèi)在的世界,是文學的使命;解析人物的精神圖譜,是作家的責任。只有在不斷地探測中,文學才能深入人生的腹地,作家才能邁向創(chuàng)作的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