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琪
八月,陜西關(guān)中農(nóng)村,傍晚。
晚霞如血如火染紅了半邊天,天空曠,地空曠,空曠的天地間有一片寥落的墳場,墳冢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夕陽的紅光映在或新或舊的墓碑上,映在遍地瘋長的野草上。
最高的那座墓前的墓碑上,纏著一條鐵鏈,鐵鏈的另一頭拴在山羊脖子上的鐵環(huán)上,山羊悠悠地在墳前吃著草,黃白的羊毛在夕陽下變得赤而橙。
放羊的小姑娘站在高高的墳頭,她看起來約莫七八歲,頭發(fā)枯黃而雜亂,臉臟兮兮的,一雙眼睛卻烏黑明亮,眨也不眨地望著盡西邊的大路。
墳場是在村口的位置,村西頭的人要進(jìn)村,貪著路近,必由小姑娘望著的那條大路過來,然后再從一條石板路繞過農(nóng)田和墓地,就到了村里。小姑娘一直望著那路,也不知是在等誰。久而眼睛看累了,她就閉上眼睛揉一下,然后又迅速睜開,急急地從那條大路到羊腸小道全都掃一遍,生怕錯過了什么。然而路上依舊空蕩蕩的,只有背著鋤頭回家的農(nóng)夫,卻不是他要等的人。不知是誰家的母雞在路邊的草叢里找蟲子吃,“咕咕”地叫著,小姑娘失望地嘟了嘟嘴,復(fù)又望著那條盡西邊的大路了。
天漸漸暗了下來,染紅半邊天的晚霞也在一點點撤退,人家灶上的熱氣都冒了上來。墳場邊走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對著那八九歲的女孩喊道:“冬冬,回家吃飯了!”
冬冬轉(zhuǎn)頭看是姐姐,便答應(yīng)一聲,復(fù)又向西邊大路望一眼,確定沒有人來,才磨磨蹭蹭地走下了墳頭,解下繞在墓碑上的鐵鏈,拽著吃完了草的山羊,慢吞吞地向姐姐走去。
“秋姐!”冬冬抬頭問身邊的姐姐,
“你說爸媽什么時候來接我們回家呀?”
秋愣了一下,說:
“誰知道呢?大概開學(xué)的時候吧!”
“那還要多久?。 倍钠鹆巳鶐?,滿臉的不樂意,這半個月來她天天站在墓地望著,無非是盼著爸爸媽媽,可他們總也不來,他們是忘記冬冬了嗎?對于妹妹的不樂意,秋卻并不說話,只是對著冬冬勉強地一笑。
家離村口很近,不到五十米的距離,說話間就到了。姐姐牽羊到后院的羊圈去,妹妹匆匆洗了手,端著飯碗做到了門口的石墩上,眼睛卻望著進(jìn)村的石板路。
姐妹倆被送回老家已一個多月,這一個月來,冬冬上躥下跳地玩了一圈:摘葡萄、偷無花果、打沙包、跳方格......一可漸漸地也就玩膩了,于是她開始無比地想家。最初是想家里的大彩電,接著想西街的羊肉泡饃,后來想著想著,便想起了爸媽,一時間難過得不得了,日日盼著爸媽來接。臨回老家前,媽媽對冬冬說:“你和姐姐回老家玩兩天,媽媽很快就接你們回來?!笨墒?,一個“兩天”過去了,兩個“兩天”過去了,十幾個“兩天”都過去了,還不見媽媽來接。冬冬恨不得拿鞭子去抽那時間的陀螺,好叫它快點兒轉(zhuǎn)到開學(xué)。
這樣心里亂想著,冬冬端著碗的手便不由自主地傾斜了,只聽“嘩”的一聲,一碗面大半灑在了地上。冬冬驚得跳了起來,奶奶聞聲而出,一把奪過冬冬手里的碗,將冬冬猛地向后一推,隨即大罵。冬冬驀然被推到墻上,肩膀撞得生疼,耳邊又是奶奶尖銳的責(zé)罵,她呆呆地站著,淚水含在眼眶里不敢流出來。
終于,奶奶罵完了,拿著碗罵罵咧咧地走了進(jìn)去。冬冬靠在墻上,看到西邊天色愈發(fā)紅了,夕陽赤而大,近近地懸掛在村口那棵老樹虬勁的黑色樹枝上,有背著鐵鍬戴著草帽的大爺自小路走來,也有玩瘋了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回來,然而這些人中,沒有東東的爸爸,也沒有東東的媽媽。
遍天的火燒云,引來了織女的赤霞紅錦,卻帶不來東東的爸媽。漸漸地月亮上來了,晚霞退得幾乎沒有,夕陽自樹梢沉下去,看不見了。一顆星星出來了,兩顆星星出來了,三顆五顆星星全都出來了。夜幕垂下,遮住了最后一點夕陽的橙色的光,于是那蒼老虬勁的枝干、鮮妍明艷的野花,全都不可見。四下充斥著的是早玉米的甜香、豬糞的臭味、蟈蟈的奏鳴、蚊子的聒噪、婦女的閑談、孩子的笑鬧……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冬冬失望地進(jìn)屋睡覺,或可盼一個甜美的夢境。然而假若這心愿實現(xiàn)了,醒來后又會是雙倍的難過。
就這樣又過了半個月。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然而東東的媽媽始終沒有回來,倒是爸爸前天回來了,同奶奶說了些什么“離”呀“車”呀之類的話,又帶走了秋姐姐。秋走的時候不知為何哭了,冬冬看著,覺得爸媽一定是只要姐姐不要自己了,于是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爸爸很生氣,大聲罵了冬冬,于是冬冬只好哽咽著、眼圈紅紅地望著爸爸和姐姐離開。今天爸爸又回來了,帶著一大堆冬冬的東西,還說要給冬冬轉(zhuǎn)學(xué)到鄉(xiāng)下,同奶奶一起生活。
冬冬很想說“不”,她也很想問媽媽和姐姐呢?然而她不敢,于是她只是乖順地點了點頭。爸爸似乎很滿意冬冬的懂事,掏出皮夾拿了五塊錢給了冬冬,讓她自己去玩。冬冬接過錢,卻還沒有往常拿到五毛錢開心,心里惴惴的。
過了兩天開學(xué)了,冬冬走進(jìn)了鄉(xiāng)下破舊而簡陋的教室,聽著老師用蹩腳的普通話講課,聽不太懂,于是漸漸就睡著了。一節(jié)課總是睡過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里,又是一半望著課本發(fā)呆,一半聽個似懂非懂。
又過了幾天,冬冬的爸爸走了,留下冬冬與奶奶兩個人。走之前他給了冬冬一百塊錢,說等到過年的時候再回來。二00五年的農(nóng)村,零食還是一毛錢一毛錢地買,冬冬有了巨款,慢慢地也便有了許多的朋友。
既無父母的管教,又無嚴(yán)格的老師,冬冬跟著她的“朋友”們,漸漸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期中考試冬冬勉強及格,到期末便連及格也達(dá)不到了。過年時冬冬的爸爸回來了,小姑娘家的成績,他并不在乎,照舊給錢讓冬冬去玩。于是冬冬招呼著她的朋友們?nèi)ベI煙花了。鄉(xiāng)下多的是無人管教的孩子,也多的是缺零花錢的孩子,冬冬并不孤單。至于冬冬的奶奶,在勞作了一輩子的農(nóng)村婦女眼里,沒有什么比地里的收成更重要。成績?女孩子家學(xué)習(xí)那么好有什么用,難不成以后還指望她頂門立戶?
冬冬就這么在鄉(xiāng)下長大了,幾年間電腦普及到鄉(xiāng)下,冬冬便成天鉆在村里的黑網(wǎng)吧里,又漸漸學(xué)會了抽煙。幾年間她也有意無意聽到了不少街坊的閑談,知道了那時爸媽是離婚了,自己跟著爸爸,秋姐跟著媽媽。聽說當(dāng)年是媽媽倒追的爸爸,后來兩人倒也過了許多年,只是爸爸偶然去了趟甘肅,遇見了自己高中時的初戀,那女人離了婚,單身。于是爸爸回來后便執(zhí)意要與媽媽離婚,起初媽媽不肯,后來兩人爭執(zhí)了幾個月,安排好了孩子的歸屬,又分配好了財產(chǎn),然后勞燕分飛。聽說奶奶早已不滿意媽媽,因為媽媽一連生了兩個女兒,沒有生下兒子。也有人說媽媽早已暗度陳倉,搭上了山西一個有錢人,離婚不到一年,便賣了房子帶著秋姐去了山西……如是種種,聽多了也就麻木了。起初冬冬也是哭過的,后來便一笑置之。與其想那些個遠(yuǎn)在天邊的人,還不如打場游戲來的痛快。
偶爾冬冬也會在傍晚路過村西頭那條小路時,抬頭看一眼那如血如火染紅半邊天的晚霞,只一眼,很快就走了,仿佛早已忘記了當(dāng)初那個在暮色中趕羊回家卻懷著期盼忍不住一步一回頭的小姑娘。
晚霞仍靜靜地?zé)瑹t了西邊半邊天,與人不同的是,她是恒常的,就這樣燒了千年萬年也不止息。夕陽映得天空曠、地空曠,空曠的墳場新添了幾塊墓碑,人永遠(yuǎn)在變,人的世界不會像太陽一樣遵從簡單的東升西落的法則,而是白云蒼狗、滄海桑田。
赤而大的夕陽近近地懸掛在蒼老的黑色樹枝上,凝視著那空曠的墳場、西邊的小路,然而再也沒有人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