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墨跡
謝箬涵
塵世之中,俗海之內(nèi),雖茅椽蓬牖,瓦灶繩床,而倘若以詩為長琴,詞為古瑟,攜晨夕風(fēng)露,階柳庭花,紅塵皆為道場,世味皆為菩提。未行寸步而見云白山青,川橫石立;莫移分毫而聞鶯啼鳥笑,谷答樵謳。敝爐生古卷之沉香,舊茗溢云水之禪心,以文人之襟懷情意潤入筆墨,則此間墨跡,塵世萬物,何以比之?
此間墨跡,此間閑情。
清寂西湖,霧凇沆碭,大雪三日湮沒聲跡,獨(dú)往者,擁毳衣爐火,觀“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景致,而“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diǎn),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雪蔽天地,生機(jī)盎然卻于宗子心中融就。燒爐酒沸,鋪氈對坐,雪湖亭默。一景,一人,一癡心而殘留之墨跡,癡意未干,閑情了然,又仿佛讀出了另一個人,閑情亦極矣。同是西湖景致,此二子之異,不過宗子前往觀景,宏道則來別花。“余日此雨為西湖洗紅,當(dāng)急與桃花作別,勿滯也?!眲e一湖桃花,別是一番情趣。落花滿地,白衣文士襟袍略敞,臥地而飲,以面受花,薄酒醉眼,朦朧一地淡粉清香,蕩舟浩歌而返。此二子雖白衣樸素,兩袖清風(fēng),而此間墨跡,所載之閑情襟懷,只字片語便足以勝卻金銀無數(shù)。
此間墨跡,此間柔情。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鄙倌険]毫詩言于左扉,念及那“妖姿媚態(tài)、綽有余研”的及笄少女如花笑靨,情不可抑。思而不得,如賀梅子“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的淡淡惆悵;似永叔“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的繾綣孤獨(dú);又勝那子瞻“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的無限癡情。轉(zhuǎn)身,少年郁郁離去,殊不知與心上人已天人相隔不復(fù)相見。復(fù)往尋時,佳人已逝,少年亦感慟,請入哭之。清淚滴落,少年悲極,為之禱祝聲聲,“須臾開目,半日復(fù)活”,佳人君子良緣成結(jié),心中欣悅,比那“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更甚幾分。孟槳細(xì)膩溫柔之心潤人筆墨,使那少年對少女之情深意厚更濃于帝王之于妃妾。此間墨跡,此間柔情,一往而深。
此間墨跡,此間知己情。
世間眾人,擦肩匆匆,知己難得。而其所在,心之所向,處處是原鄉(xiāng),一如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之琴,琴心所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知己心心相映,奈何子期已逝不復(fù)返矣,弦斷有誰聽?伯牙舍琴而嘆“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像猶吾心也,吾于何逃聲哉?”遂擗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之矣。又如莊子所作的《郢人斫堊》言:“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臂耸乓?,誰與盡言,知己不在,唯心孤獨(dú)。黃庭堅曾寫道:“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笔篱g知己,管鮑之交不復(fù)見而司馬遷著《史記》以紀(jì)之;茍巨伯已逝久矣,而生死之交所含知己情深復(fù)為劉義慶作文以祭也。此間墨跡,含情深切。
此間知己情,感人至深。
古者逝矣,而此間墨跡,皆以心為筆,以情為墨,以襟懷為紙,以清風(fēng)朗月為硯,雖所訴諸情相異,然此間心意深切唯一,無不令人慨嘆欽羨,感懷動心,歷經(jīng)百世而不朽矣。
此間墨跡,此間情深,無可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