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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法海

      2016-09-02 07:25/
      青年文學 2016年8期
      關鍵詞:白家蟒蛇公子

      ⊙ 文 / 常 芳

      少年法海

      ⊙ 文 / 常 芳

      常 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收獲》《十月》《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刊,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載。著有長篇小說《愛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戰(zhàn)區(qū)》,小說集《一日三餐》等。曾獲《上海文學》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等。

      白家小姐有個和她容貌一樣美麗的名字,小素。

      兩年前,父親和母親張羅著,預備到白家給我提親時,我只是從母親口里得知,白家和我們家一樣,也有著千畝茶園,小姐更是錢塘縣里無與倫比的一位美貌女子。當時我以為,那只是母親哄騙我應承這門親事的開心之辭,心里始終半信半疑著,憂慮她會不會白白地辜負了“白小素”這個比月亮還皎潔的名字。直到那日在靈隱寺里親眼見到,我始知道,母親的言語果然不差絲毫,縱然傾盡所有,把整個江南和全天下頌揚美女的詞句都搬出來,怕也不足以用來形容和贊美,白家這位貌若天仙的小姐。令我悔恨不已的是,當日,我竟以想多讀兩年書為由,謝絕了父母的一片美意。

      茶樹的葉子,在日頭光下油得耀眼。我在北高峰上,眺望著山下茶園里恣意流淌的日光,覺得那些茶樹,猶如被西湖里蕩漾的春水籠罩住了。層層透明水波,在鮮嫩的茶葉間流過,連躲在光影里的葉片也被洗得光彩四溢。若是采下這流光溢彩的茶葉,縫綴成一件閃著霞光的衣衫,穿在白家小姐身上,我想,便是傳說中那位西施姐姐,怕也不愿走出家門浣紗了。

      “小素?!蔽以谛睦飭韭暟准倚〗愕拿?,便覺有一窩蜜蜂把它們釀出的蜜汁,傾巢倒在了我舌根底下;瞬間,那妙不可言的甜蜜,就在唇齒間洶涌泛濫起來,萬馬喧囂奔騰著,如八月十八日的錢塘江潮,把我像一節(jié)潰不可抵的江堤沖垮淹沒了。

      上年蘭草節(jié),我陪母親去靈隱寺里禮佛,曾在寺中的溪水邊與白家小姐相逢,有幸一睹了她的嬌容。每年,母親都會讓我陪她到寺里去上幾次香,但我卻不喜歡隨她到各個殿里去禮拜菩薩。母親到殿里進香時,我要么就近找個清靜之地,坐在那里觀山賞水;要么就斜靠在一面山坡上,像在寺外山上那樣,仰望著流云,跟隨它們游覽遼闊的天空。偶爾,我才會到方丈那里去,打擾一回從天竺國來的度馬禪師,聽他講些外藩的奇事。見到白家小姐這日,母親進了大殿,我遂也打發(fā)走書童三吉,獨自信步往前,欲找個安靜之處坐看閑云,卻在溪水邊,不期看見了白家的丫鬟青兒。青兒攙著位美貌小姐,裊裊婷婷地立在一株枝葉繁茂的香樟樹下。那位小姐手里拿一柄湘妃骨的香扇,一邊探了身子在水畔,似在觀賞水里游動的魚兒。我隨父親前去白府里賀壽時,曾認得青兒,此時見她,我便斷定,她在此服侍的,定是白家小姐。錢塘縣里人人知道,白家就只有一顆掌上明珠。我躊躇半晌,還是走上前去,對著青兒和她攙扶的那位小姐,施了一禮。青兒該是天底下最聰穎的一個丫鬟了。知道對著她們施禮的書生是誰后,青兒絲毫也沒有慌張。她陪著小姐,彬彬有禮地還過禮后,又不動聲色地朝來往的人群里脧兩眼。我心里笑著,猜測她定是在尋找白老夫人,看她是否從殿里走了出來。張望過后,青兒桂花糖那般朝我一笑,走到轉過身去的小姐身側,俯在她鬢邊,低低地耳語一番。不用設想我便明白,青兒是在告訴那位小姐,我是誰。果然,在青兒挽著白家小姐,緩緩地朝我轉過身來時,我看見,由于嬌羞,白家小姐緋紅的面頰,竟比桃花還要艷麗了三分。

      春和景明,遍野的花香令人熏熏欲醉。我背靠一塊石頭坐下,伸手拈朵叫不上名字的黃色小花,舉在眼前凝望著,繼續(xù)遐想著。上回在靈隱寺里見白家小姐時,正是中元節(jié),秋去冬來,現(xiàn)今雁南復北去,又到了鶯飛草長時節(jié)。別后數(shù)個月里,白家小姐如何知道,我撇下手中書本,幾日便偷偷地來一次北高峰,就是為了站在這峰巔之上,遙望著山下她家居住的白樂橋,情深意長地眺望她。

      一陣風卷著花香吹過。我嗅著花香,回味起前日夢里的情景,在面前閃爍跳躍的明媚日光里,不覺又閉了眼睛,暗暗地祈求著錢塘地界上所有的神靈,能夠助我再次入夢,腋下再生出翅膀來,去重溫一番前日的夢境,見見白家小姐??上У氖?,這次,我沐浴著熏熏南風,閉著雙目,直等到夕陽即將西下,也沒能進入夢鄉(xiāng),進到白家繁花似錦的花園中。

      三日前,我站在山上朝下眺望累了,便想坐下去,閉目休息片刻。誰想到春風和煦,暖洋洋的日光一曬,居然昏昏地睡了過去。不僅睡過去了,竟然還做個萬分離奇的夢,夢到自己腋下生出片片羽毛,變成一只通身翠紅的鳥兒,飛進了白府。進白府后,我稍一思忖,覺得應該先到花園里去,這么一想,就到了花園里。春暖花開時節(jié),百花競相綻放,我想,說不定,白家小姐就會在花園里賞花呢。真是天公作美。一落進花園,果然看見白小姐由青兒服侍著,正在花園里賞花。我欣喜地展動翅膀,在花園上方盤旋一圈,意欲飛到白小姐手邊一株牡丹上去,仔細端詳她兩眼,問候一聲,一解多日相思之苦。思來想去,又恐貿然落在她身前,會驚擾著她,攪了她春日賞花的逸致。能來這里見她,或者就是度馬禪師往常講解的那些佛祖的恩典了。這么一想,我心里念聲“阿彌陀佛”,平展開翅膀,在距離白小姐幾步遠的一株老海棠樹上,落了下來,躲在一簇盛開的海棠花后面,靜靜地窺視著她的花容月貌。比起靈隱寺里見她時的姿容,白小姐身量似乎清減了兩分;再看她臉上的形容,雖在熱熱鬧鬧開著的花前賞花,面容上卻少有賞花人應有的春光?!八厥且苍谌找沟厮寄钪?,才變得這樣清瘦?!毙睦锵胫?,我竟情不自禁地喚了聲“小姐”。聽到我的聲音,白小姐從一朵白芍藥上移開雙眸,驚慌地朝四處花叢里打量起來,對一邊的青兒說,仿佛有人在喚她“小姐”。青兒笑著回答說:“小姐您定是瞧著花瓣上撲來撲去的彩蝶,想著心事走神了?;▓@里就咱們主仆二人,還有就是那只翠鳥兒,剛飛過來,落在那邊的海棠樹上,啼叫兩聲。難道是靈隱寺里見面那位公子,跟著哪位神仙學了道業(yè),變化了而來,是他在叫你不成?”“再要胡說,仔細我告訴母親,讓她胡亂找個人家,將你打發(fā)了出去?!卑仔〗忝婕t耳赤著朝海棠樹上窺一眼,俄頃,又避開青兒,伸出蔥白似的兩根手指,悄悄在右腮上勻了一下。我躲在海棠花后面,偷眼看著白家小姐的桃花面,有些不能自持,展動一下翅翼,欲要再呼喚白小姐一聲,告訴她,我正是靈隱寺里與她相見的那位書生馮文德。但是,我還沒來得及發(fā)出聲響,一陣風吹來,不知從哪里飛來一顆石子,投在了我一只翅膀上。我驚叫一聲,便從海棠樹上落了下去。再次睜開眼時,花園和白小姐都不見了,只有我獨自一人,坐在遍野都被日光籠罩著的北高峰上。

      從北高峰到南高峰下的南靈隱村,約有六七里地。夕陽已經西下,我只好戀戀不舍地從白樂橋收回目光,起身下山。沿路俱是青翠樹木和一簇簇灼目的野花,夕陽透過枝葉間的縫隙,在路徑上綴滿斑斑余暉。天色漸晚,我無心觀賞路上的春花美景,花了不足半個時辰,便已到山下通向靈隱寺的路口。我在路口停下步子,朝晚霞映照的靈隱寺瞭望兩眼,尋思著什么時候能到寺里宿上一夜,請度馬禪師為我去開解一番前日的夢境。那在日頭底下突兀做起的白日夢,一直讓我心中生著狐疑,拿不準究竟是個什么兆頭,又萬萬不能說與他人知曉,思來想去,或許,唯有度馬禪師才可一解。

      我不清楚天竺國在哪里,距離錢塘有多遠。我常想,也許所有生活在錢塘的人都和我一樣,并不想知道錢塘以外的世界。天下就是錢塘,錢塘就是天下。但我知道佛教是從天竺國流傳來的,度馬禪師也來自那里。隨侍禪師的一個童子逢人便講:“幾百年前,度馬禪師在天竺國里遭了劫數(shù),躲進山洞里修煉。修煉完畢,他奉著佛祖在夢中的指點,沿山洞里另一條通道朝前走,走啊走,走了不知幾月幾年,才看到前方洞口有光亮照射進去。他從那個洞口出來,就到了現(xiàn)今的靈隱。”小童子神神秘秘地這樣講說時,我滿面帶笑地聽著,絲毫也不懷疑他的說法。我聽家里的老管家說過,他父親小時見到度馬禪師,禪師就已經須發(fā)皆白,是靈隱寺里修行最高的一位禪師,能呼風喚雨,役使鬼神,懂得林中百鳥啼叫,明白山間百獸之語。不過,對于度馬禪師修行到底多高,能不能呼風喚雨,役使鬼神,降妖捉怪,是一百歲還是一千歲,我從來沒去想過這些。我崇拜這位老禪師的,是他的博學多識。日月星辰,宇宙萬物,他無不能條分縷析。

      正躊躇著,我隱約聽見,遠處似有人在呼叫“公子”。我扭轉頭,循聲望去,漸漸認出是三吉。三吉跌跌撞撞地跑著,跑得衣衫凌亂,左手里提只鞋子,右手拼命地揚著袖子,口中焦急地高聲喊著“公子”。

      等三吉滿臉汗水,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至我跟前,我瞧兩眼他的滑稽模樣,笑著問道:“三吉,你跑得如此慌張,眼看氣都要斷了,到底是錢塘江水漲起來淹沒了南高峰,還是南高峰被秦始皇那根鞭子趕進了錢塘江里?”

      “公子您還有心思講笑話。”三吉捂住胸口,探過身子,大口喘息著說,“老爺出門回來了,見您不在書房里讀書,便問小的您去了哪里。小的不敢說您到北高峰來了,又不敢不回老爺?shù)脑挘秃鷣y說您看見外頭春光好,才與人約著,外出踏青賞春去了。老爺聽說您一早就出了門,生起氣來,正在家里大發(fā)雷霆之怒。老夫人悄悄打發(fā)小的出來尋您,說日落之前還不見您回府,就要敲斷小的兩條腿,扔給狗啃?!?/p>

      “要是沒了兩條腿,這以后,你不是要在塵土里爬著行走了?”

      “小的正是這么想,才拼命地跑來尋您,腸子都要跑斷了?!?/p>

      “你小子還算機靈,知道編出幾句瞎話糊弄老爺?!?/p>

      說著,我又朝靈隱寺方向望一眼,看見方才晚霞映紅之處,薄薄暮色已從周邊山峰上云集而去,簾幕般遮擋了那些霞光?;厣砣タ窗讟窐颍逋鈳卓孟阏翗?,樹冠上也已籠罩了一層似有還無的薄紗,仿佛回蕩在我心底那些春愁。我悄然嘆息一聲,撩起衣衫,快步朝回家的路上奔去,一邊低頭琢磨著,回到家中,該如何應對父親的盤問。父親是錢塘有名的好讀之人,他辭官回家后,除經營祖上留下的茶園,唯嗜讀書。在他眼里,唯讀書是人生里第一要事,比吃飯還要緊。想到往日里父親見我不用心讀書時發(fā)怒的神態(tài),我心里越發(fā)忐忑。這幾個月,我屢屢趁著父親外出,扔下書本,溜出書房,跑到北高峰上來,今日到底露出了破綻。若是父親再知道,我已不止一次如此行事,并且是為了白家那位小姐,只怕我的兩條腿,也要被板子打得不能下地行走。

      “老爺有沒有問你,這些日子,我是否時常外出?”我惶惶地扭轉身子,用扇子敲了下跟在身后的三吉。

      三吉朝前跑一步,用袖口擦著臉上的汗回答說:“老爺就是這么問的?!?/p>

      “那你是如何答的?”

      “我說公子日日在家用功,每至深夜。今是見外頭光景實在好,才欲外出走走?!?/p>

      “回答得好?!蔽倚χf,“只要老爺不知道我到北高峰來了,回頭定會好好賞你?!?/p>

      “那公子你,今日有沒有望到白家小姐?”三吉伸著脖子,瞅著我的臉,笑嘻嘻地問。

      我想著夢里見到的白家小姐,又朝三吉腦袋上敲下扇子,故意嗔下臉說:“不該你問的事,莫要胡亂問。你以為我真能變成只雀鳥,飛進白府里去?”

      “小的是想,公子從山上朝下眺望,萬一有山神助著,果真望到了白家小姐,小的也替公子高興不是。便是日后老爺知曉這樁事,暴打小的一頓,打得屁股開成夾竹桃花,也值得?!?/p>

      “你也覺得世上會有神靈?”

      “怎么會沒有。若沒有,天庭里的玉皇大帝跟王母娘娘,還有觀世音菩薩和月亮里的嫦娥仙子,那些神仙都是誰?虧您還常嘮叨,說那個度馬禪師就如神仙一般?!?/p>

      “這些你倒記得明白?!蔽铱粗荷邪朊靼氚档囊蛔椒?,“禪師若真是神仙就好了?!?/p>

      “他若是神仙,您去求他老人家,教您些許法術,您何時想見白小姐,就能時時如愿了?!?/p>

      “如愿你個狗頭?!蔽一砝实匦ζ饋?,將腳下一顆石子踢了出去。石子飛起來,落進路邊樹叢里,將兩只在里面棲息的鳥驚動了。兩只鳥奮力扇動翅膀,疾聲鳴叫著逃出了樹林,迎著天色最后的余光,向遠處飛去。望著兩只比翼飛走的鳥,我驟然想起夢中自己變的那只鳥,被一顆石子擊落的事,忽然懊悔,為什么方才會踢起那顆石子,驚擾了兩只鳥的好夢。說不準,那正是兩個思念良久才在夢里相見的人,變作的兩只鳥。

      “要是不能像神仙那樣有法術,現(xiàn)在就剩下一個法子,讓公子時時能見到白家小姐?!比s下脖子,瞅著我,鼻子眼里都在一個勁地壞笑著。

      我猜出三吉會胡咧咧什么。但那兩只被石子轟走的鳥,讓我突然有點心煩意亂。我抬起腳,一腳就踹在了三吉屁股上,說你年紀不大,肚里花花腸子倒有兩丈。

      “小的哪里就說錯話了?!比种斐疤f兩下,擠眉弄眼地摸著屁股,擰過身子高聲嚷嚷道,“您想想嘛,您心心念念想見到白家小姐,這幾個月,北高峰都被您鞋子踩矮了二寸??赡植皇怯窕蚀蟮?,又不是王母娘娘,也不是觀世音菩薩,連個土地爺?shù)母F法術都不會,怎么能有本領說見就能見到?您說,除回家央了老爺夫人,請他們做主托了媒人,將白家小姐給您娶回家,您還有什么妙法子?”

      “這事不消你操心。你只記住,我往日來登北高峰的事,萬萬不可讓老爺知道消息。若讓老爺察覺了,就是他不敲斷你的腿,我也會給你敲斷,趁著半夜把你扔進西湖里去?!蔽覈樆V只氐郊依锉桓赣H責問時,他一時撐不過父親的威嚇。

      “老爺若是詢問,小的跑出來半天,是在什么地方尋到的公子,那小的該如何回話?”

      “你就說因沒處找尋,故一直在莊子外等候,原來我是到靈隱寺里逛去了?!?/p>

      我躲開三吉嬉皮笑臉著探到面前的腦袋,看見一輪明月從東方緩緩升了起來,照得天地間亮如白晝。我立住腳步,癡癡地凝望著盈滿天地間的銀輝,思想著白家小姐,恍惚看見白小姐此刻正在繡樓上,倚著窗子,對著嬋娟,纏綿地喚著“公子”。我喃喃著應一聲“小姐”,慌慌地對著月亮,躬身便拜了下去。

      三吉看著近來因為白家小姐變得有些癡頭癡腦的我,吃吃地笑半天,說:“公子您這是在拜托月老,讓他趕緊給您和白家小姐拴紅線呢,還是在練習和白小姐拜天地?”

      “該打嘴的狗東西,白小姐也是你能叫的?看來我真要把你狗腿打斷,扔進西湖水里喂魚了!”我驟然回過神來,佯作罵著三吉,心里卻為自己一時的忘情和失態(tài),暗自好笑起來。

      家里燈火通明。我小心翼翼地邁進家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見了父親,沒想到,父親非但沒訓斥我,還一改往日的滿面威嚴,笑著問我這么晚回來,是到哪里游玩去了。我怕父親是笑里藏刀,拿不準他心思,于是便偷偷地瞥眼母親。見母親也是一臉祥和,我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猜測是不是三吉見老爺回來了,怕遭連累,故慌張地跑出去尋到我,拿話唬我。

      “孩兒見今日春光實在是好,就到靈隱寺里逛去了?!备赣H盡管臉含笑意,我還是回答得小心謹慎,以防中了他什么算計。父親雖然厭惡官場的骯臟,但到底是在官場上混過些年歲。我相信,凡是混過江湖的人,就是被逼著,也會練出些手段,幾張面皮。

      “寺里景致可好?”父親盯住我看一會兒,又問。

      “寺里面幽靜,景致自然與別處不同?!蔽腋有⌒牡鼗氐?。同時,為表示內心里對佛家和度馬禪師的尊崇,我還謙恭地低垂一下腰身。

      “可曾去拜會度馬禪師?”

      “沒有。孩兒只是在寺里逛著看風景,未敢前去叨擾禪師?!?/p>

      我暗暗地拿眼角朝門外脧一下,擔心父親會突然變了臉色,厲聲把三吉招呼進來,問他我說的可是實情。我知道,三吉在父親面前絕對是個軟骨頭,只要父親斷喝一聲,他就會雙膝跪地,一星不差地把我販賣干凈。這也是父親為什么讓他跟著我的緣由。當年,是父親在靈隱寺外,把已經奄奄一息的他從雪地里帶回家,救了他一條性命?;钸^來后,他就認定自己的小命是老爺?shù)牧?。說實話,我從心里喜歡他,也正是因為他對父親的這份忠貞不貳。他對父親的忠誠,讓我一直在把他當作手足。

      “量你也沒膽量說謊?!备赣H揮揮手說,“先下去吧,改日再考你的功課?!?/p>

      從父母屋子里出來,走出旁邊的角門,我就一腳把三吉踹倒在了地上,警告他,以后若再這樣唬我,我就會毫不客氣地用石頭打斷他兩條腿。

      三吉從地上爬起來,笑嘻嘻地繞到我前面說:“只要老爺不訓斥公子,您就是現(xiàn)在打斷小的兩條腿,小的也心甘情愿。”

      這個小子,他倒是會賣人情。我假裝惡狠狠地“哼”一聲,算是饒過他了,心里卻在暗暗念著“阿彌陀佛”,慶幸今日總算在父親跟前蒙混過去一關。剛慶幸完,轉念想到父親回來,近日恐難再尋機會,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家小姐。想到這里,我心頭又漸漸被憂傷籠罩起來。三吉見我低垂下腦袋,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他嬉皮笑臉地又把腦袋伸到我面前,賣弄著,說他已經給我想出了一個奇妙的主意。

      “什么爛主意,還不快點講出來,在等著打嘴?”我稍稍停下步子,等著三吉的主意。月亮光穿過一棵碧桃樹的枝葉,照耀在他半張臉上,在他臉上貼了一片片銀光閃爍的箔片。我看著他臉上的箔片,笑起來,覺得那些亮片更像是某條大魚身上的魚鱗。

      “您得先答應我件事,我才會講出來。”這個該死的三吉。他知道我心急如焚,卻一邊說著,居然還慢條斯理地揚起頭,在天上找起了星星。

      “只要不是去摘天上的星星,本公子什么都答應你。”

      “小的哪里敢要天上的星星。只是到時候,若老爺果真打斷小的腿,只要公子您發(fā)慈悲,能夠到寺里去求求度馬禪師,讓他救下小的,給我個破缽,讓我爬行著云游天下,討口冷飯活命,小的就謝天謝地了。”

      “那要看你的主意,到底如何妙了?!蔽乙恢痹诙⒅樕系聂~鱗,想象著人到底能不能變成魚,或者我在夢里變成的鳥。

      “您一門心思只在白家小姐身上,近日外面發(fā)生的事,您果真是絲毫沒有耳聞?!?/p>

      除了白家小姐,天下還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關心?我不耐煩地抬起手,朝那些魚鱗上戳一扇子,說他要是再啰唆,現(xiàn)在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大蟒蛇,”三吉摸著臉說,“那個大蟒蛇的事,小的猜您就不知道?!?/p>

      “什么大蟒蛇?”我心不在焉地問。此刻,除了著急想出什么辦法,能夠瞞天過海,有機會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樂橋,眺望白家小姐,其他任何事情我都不想知道,也不感興趣。

      “是條大白蟒?!比由衩仄饋?,“公子您真是被白家小姐迷得不聞天下事了?,F(xiàn)在,整個錢塘縣里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都快沒人敢去游西湖了。說是有條大白蟒,不時就會在西湖里出沒,身子幾丈長,一張血盆大口,能把人整個地吞進腹中,眼下都傷害好幾條性命了?!?/p>

      “不許妖言惑眾!”我瞪大眼睛盯著三吉罵道。然后問他,就是西湖里果真有這么條大蟒蛇出沒,和他給我想出的妙計又有什么聯(lián)系?

      “小的既這么說,自然會有聯(lián)系?!比珠_大嘴,有點得意揚揚地笑一下,臉上那些魚鱗便也跟著抖動起來,似乎有層被攪起漣漪的水波,從那些魚鱗上面漫了過去。

      “有什么聯(lián)系?”我問。

      “公子只需想出個辦法,到西湖邊上走一趟?!?/p>

      “去喂那條大蟒蛇?”

      “哪里那么巧,果真就讓公子您遇上了?”三吉又嬉皮笑臉起來,“再說,公子方才不是還罵小的在妖言惑眾嗎?”

      “找打!”我作勢又舉起扇子,催促著讓他趕緊把話講完。

      “是這樣?!比哪X袋朝我跟前湊了湊,“只要公子您到西湖邊走一遭,回來說是瞧見了那條大蟒蛇,被它嚇著了,因此裝病,求老爺夫人把您送到度馬禪師那里去,請禪師給您念經驅魔。您住進靈隱寺里養(yǎng)病,不就有機會到北高峰上去了?”

      “這也算個奇妙的主意?”我在三吉腦袋上重重地敲一扇子,撒開步子,踩著一地月光朝書房里走去。心里憂愁的是,講來講去,我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家門,走到西湖邊上去。

      江南的天氣變得越來越暖和。這幾年,常常整個冬天里都降不下一場小雪,在西湖邊賞雪,漸漸地已成了件稀罕事。我都快忘記,西湖最負盛名的“斷橋”是什么模樣了。這日,我手里握卷書,百無聊賴地坐在日光充裕的書房門口,看著在一柱柱光影里起舞的細小塵埃,想著老天要是能發(fā)下慈悲,突降一場大雪,我豈不就能理直氣壯地走出家門,以到西湖邊觀賞“斷橋”為名,去西湖一游了?當然,再然后,從西湖回來,我就能按著三吉講的,生場病出來,理所當然地住進靈隱寺里去。三吉這個餿主意雖不甚妙,但病急亂投醫(yī)的當口,似也不妨拿來當味救命的藥吃吃。況且,我自己在那里冥思苦想,從天黑想到天亮,又從日出想到日落,腦袋想破一個,又想破一個,差不多想破一百個了,也沒想出什么更可行的方法,能夠隨時攀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家小姐。眼下最讓我無奈的是,即便三吉這個破爛餿主意,一時也沒辦法去實現(xiàn)。賞雪的借口是不必指望了?,F(xiàn)在外面已是熱熱鬧鬧的春天,花已紅遍,柳已綠透,黃鶯在歌唱燕子在飛舞,哪里還會有大雪紛紛從天而降。真正的冬天里,還沒有雪花愿意飄落到江南來呢。

      盼不到大雪,不能踏著遍地白雪去游西湖,不能因為游過西湖而生病,我只好在腦袋里窮盡著那些描寫大雪的詩詞。讓人可惱的是,我把肚子里積存的詩句全翻一遍,又翻完一卷《詩經》,最后又翻另一個名字叫“錢塘客”的人勘印的《吳越詩集萃》,也沒找到一首能讓我想入非非著、賞到“斷橋”的詩作。

      見我把書卷摔到地上,三吉忙躬下身子把它撿起來,拿在手里輕輕拍打兩下,罵著它和他一樣不中用。“不能解去公子心中的煩惱倒也罷了,還敢惹公子生氣!仔細我把你丟到爐子里,把你燒成灰。”他對著書卷嘀咕完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子上,低聲下氣地兜轉回來,問我是不是到園子里走走,賞賞春光,吟幾首詩。

      “也罷?!笨丛谒b模作樣著賣力罵書本和自己的分兒上,我有氣無力地應著,站了起來。

      園子里滿眼都是明媚的春光。一條小徑上鋪的黑色鵝卵石子,也搖身變作了一顆顆碩大的黑珍珠,渾身光芒四射,咄咄逼人,讓人難以喘息。

      “三吉!”我對著幾顆逼人的珍珠跺兩腳,喚著三吉,準備打道回府。想了三天三夜,都沒想出辦法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家小姐,我心如火焚,哪里還有心思賞什么春吟什么詩。但剛喚過三吉,看著他閃爍的鬼眼睛,我隨即又改了主意,支吾著,吩咐他回書房去,取些紙張筆墨來,“不然,一會兒有了詩,用指頭題在你腦門上?”我改主意的原因,是不想讓三吉看我笑話。我不能因為無法到北高峰上眺望白小姐,就在他眼里變得如此失魂落魄,書不能讀,詩也不能吟了。好歹我也是個讀書人。想想,一個飽讀圣賢書的人,怎么能為著貪戀女色,從早到晚地讓書童看笑話。再說,萬一有一天,我是說萬一有那么一天,三吉的狗嘴一個不小心,將此事兜與了別人,我豈不成了錢塘縣里讀書人的笑料。到那時,就是將西湖里的水傾盡,怕也不能澆滅父親的怒火。

      不一會兒,三吉就像被風卷著般,轉了回來。我瞧著他,見他手里沒有筆墨,一張臉上卻在眉飛色舞??粗歉弊屓松鷧挼淖炷槪也孪?,他這是又要自作聰明地給我耍什么花樣?“三吉,你是遇到神仙了,還是看見西湖里那條大白蟒飛到了天上?”我瞪他一眼,訓斥著他,把我教的那句“寧可濕衣,不可亂步”的君子之風,又丟到爪哇國里去了。

      “小的是書童,又不是您口里那些君子?!比o繃著滿臉笑,一雙眼睛滑溜溜地望向我,讓我懷疑,他果真是在回書房的路上,遇到哪路神仙了。

      “快說,是不是有出門去的指望了?”直覺告訴我,也許,出門的機會,就藏在三吉這個壞小子的笑里。我心頭突突地狂跳起來,覺得自己瞬間已變成一只鳥,正迎風展翅,歡快地飛翔在去北高峰的路途中。金色的太陽光,被一雙翅膀攪動得波濤洶涌。

      “是位姓許的老爺,帶著他們家公子來了。老爺打發(fā)人來叫您,催著您快點前去拜見。”

      “哪里來的什么許老爺?”我努力保持著在三吉眼里該有的風度。

      “說是老爺?shù)耐T,新上任的大官,不光管轄咱們錢塘縣,還管著好些個地方衙門?!?/p>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鼓起腮,漫不經心地對片樹葉吹著氣,讓自己不至于那么快速地萎靡下去,脫光水分。

      “怎么會沒關系?”三吉胸有城竹地看著我說,“那許老爺不是帶了位公子來嗎?他新來乍到,您若是伺機提出,邀他一同去西湖觀賞風景,一盡地主之誼,老爺豈有不允之理?”

      “你這個狗腦袋!”我贊賞著在三吉腦袋上敲一扇子,沒想到,他的大腦筋倒來得靈光。

      “您要是整天這么敲來敲去,小的腦袋遲早會變成個狗腦袋,驢腦袋?!比鋸埖孛幌履X門,兩只眼睛一個勁地鼓動著我,督促我快點去會見那位許公子。

      “還不前頭帶路,是在等著找打?”我舉起扇子,揮動著,嚇唬著三吉。跟在他后面疾步走著,我邊走邊想的是,這位許公子,定是哪位神仙派了來,救我出苦海的。這樣一想,我步子愈加輕靈起來?!拔璧蜅盍鴺切脑拢璞M桃花扇底風。”我在花木間輕舞著扇子,悄聲對那些花木說:好一派青春年少的江南三月天。

      春和景明的節(jié)氣,西湖邊上雖不是游人如織,但也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走到斷橋時,我邀許公子到一邊的涼亭上坐下來歇息,然后,借著指派三吉去買桂花糕給許公子品嘗的空當,把他叫到一邊,譏誚著問他:“那條大蟒蛇現(xiàn)在哪里?”

      “眼前重要的不是那條大蟒蛇?!比眍^鬼腦地朝許公子暼一眼,小聲嘀咕道,“要緊的是,公子您現(xiàn)在到西湖來了。”

      “看不見那條大蟒蛇,我回去如何生病?”

      “您怎么就忘了呢?”三吉提醒著我,“您來到西湖就算達到了目的。只要您來了西湖,就看見那條大蟒蛇了。”

      “狗腦袋,現(xiàn)在和原先計劃的還一樣嗎?”我悄悄指一下正望著湖水出神的許公子。有他和我們一起游西湖,當然不會只有我和三吉的狗眼睛,能看見那條大蟒蛇。

      “您那病是生出來給老爺看的?!比f。

      “我是說那條大蟒蛇。”我焦急地想把三吉的腦袋擰下來。

      “您真是個讀書人!”三吉翻一下白眼,嘲弄著說,“這世上的事物,不是人人都能瞧得見,人人都去關心?!?/p>

      “你不是講,那蟒蛇有幾丈長嗎?”這個漏洞百出的破爛主意,急得我都要瘋了。湖邊這么多游客,湖上還有來往的游船,那么大條蟒蛇,總不能只有我一人瞧得見吧。

      “您怎么比小的還愚鈍了。”三吉滑頭滑腦地笑著說,“這湖邊游客是多,可誰會一門心思盯著湖面?再說,那蟒蛇能長到幾丈長,還能吃人,定是有些道業(yè)了,在湖里出沒,還不快如雷電,神龍一般,眨眼就沒了蹤跡。只要公子您說瞧見了,我再從旁邊叫嚷起來,您瞧吧,到時,定有無數(shù)愛起哄湊熱鬧的人士,有鼻子有眼地附和著您,說他們也都瞧見了?!?/p>

      這樣一聽,似也有幾分道理。因一時沒別的主意可圖,我只好胡亂點著頭,提高聲腔,催促他腿腳快點,然后轉身步入亭子,手忙腳亂地對著觀看湖水的許公子深施一禮,口里說著讓他久候了。

      “常聽人講西湖美景天下第一,堪比天上仙境。今日有幸一游,果然不虛此名?!痹S公子彬彬有禮地還了一禮,感謝著我的盛情,使他得以早一日來到西湖,觀賞到眼前妙不可言的人間美景。

      天下再美的景致,如何比得上白家小姐莞爾一笑。因為白小姐,我今日竟無端地把許公子牽扯進來,做了我生病的藥引子,想來實在不是君子所為。思想到此,我不免滿懷歉意地對著許公子笑笑,說西湖美景要看久了,才會知曉什么是浪得虛名。

      “這西湖可不止美景熏熏令人醉?!痹S公子指著湖面上一艘畫舫,神采飛揚地說,“兄臺看船上立著的那位美人,萬般旖旎,流水飄香,可美過眼前這風景百倍?”

      順著許公子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一位被春風撩撥得衣袂飄飄,神態(tài)宛若天仙的女子,正迎面朝我們飄來。再一定睛,我便渾身跟著兩手顫抖起來,那仙子般向著我飄然而來的,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白家小姐嗎?她身邊,立著那個叫青兒的丫鬟。此時,青兒正揚著手臂,抖著條淡綠色手巾,在戲著春風?!罢媸巧n天有眼,萬神庇護!”我欣喜若狂地立起來,拋下許公子,步子急急地奔出亭子,慌不擇路地朝水邊走去。大庭廣眾之下,我自然不能高聲呼喊白小姐,也無神仙的法力,蹈著波浪走到船上去,與白家小姐一會。但我祈求著天下所有的神靈,保守著我,讓移步水中央的她,能在萬花迷眼的岸上,一眼望見立在水邊、日夜都在為伊憔悴的書生馮文德。

      “小素,小素!”白小姐飽含著蜜汁的名字剛被我念叨兩遍,我朝水邊疾跑的腳步就僵住了。我忽然想起了三吉說的那條大蟒蛇。若是那條大蟒蛇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時常在湖里出沒,若是它此時從湖水里躍出來……天哪!我的心陡然間就在腔子里縮成了一團冰塊。

      “船家!船家!”我看著與湖邊并行,迤邐駛去的畫舫,無心再念叨白家小姐,而是聲嘶力竭地喊著船家,請求船家快把畫舫靠到岸邊來。

      “飛花牽情!兄臺可是也被船上美人搖動了春心?”跟在我身后跑到水邊的許公子,在一邊立著,笑嘻嘻地輕搖著扇子,瞧著我的狼狽相。

      “大蟒蛇!”因為心急如焚,我口不擇言地大聲說,“湖里有大蟒蛇!”

      “兄臺真是風流倜儻?!痹S公子哈哈大笑道,“若是有蟒蛇化作如此貌美的佳麗,能夠與你我相伴終生,人生豈不快哉?”

      “哪里是什么蟒蛇會變作小姐?!蔽医辜钡蒙囝^都快打成結了。

      “莊周能變作蝴蝶,蟒蛇怎么就不能變成個美貌的小姐呢?”

      許公子嘻嘻哈哈著,一個勁地在編笑話。他哪里知道,我心里冒著滾滾濃煙,已躥起幾丈高的火焰了。我沒頭沒腦地念叨著,不知道該去求玉皇大帝還是王母娘娘,只好求著天地萬物,三界神靈,求他們前來搭救白家小姐,保佑她平安無事。

      正在我束手無策之際,三吉手里托著一包桂花糕,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因為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歪著腦袋瞅我兩眼,問我是不是果真看見那條大蟒蛇了?!拔艺媸窃撍?,怎么就忘了那條大蟒蛇,沒拼命地快跑上幾步呢?”三吉裝腔作勢地打兩下自己的臉,扭頭問許公子,他是不是也瞧見那條大蟒蛇了。

      “你們主仆二人實在是有趣?!痹S公子快活地笑著,從三吉手里捏起塊桂花糕,慢騰騰地嘗一口,神情夸張著說,“不僅西湖上的美女貌美如花,秀色可餐,勾人魂魄,就連湖邊一塊桂花糕,竟也如那美貌嬋娟,香糯誘人,楚楚可憐,令人千回百轉,不忍心啖之,卻又欲罷不能?!?/p>

      “公子?!比囱墼S公子,又朝我看來。他大概看出,我臉上驚慌失色的神情,絕不是為了回家裝病,才故意在許公子面前裝出來的。“公子!”他復看了看我,接著又去瞅許公子,最后望著我問,“您真看見那條大蟒蛇了?”

      “大蟒蛇,大蟒蛇!”我氣急敗壞地跳起來,抬起腳,照著三吉肚子就踹了出去,“你倒是快告訴我,湖里到底有沒有你說的大蟒蛇?!?/p>

      三吉被我一腳踹個仰八叉,手里的桂花糕也跟著撒落出去,滾了一地。有兩塊,還蹦跳著落進了清澈的湖水里。

      “有沒有,您不是已經看見了?”

      三吉仍然不明白我為什么會踢他。他神色遲疑著爬起來,彎弓著身子,兩手緊緊地抱住肚子,好像我把他肚皮踢破了,里面的腸子心肺就要稀里嘩啦地流淌出來。

      “我是問你,那條大蟒蛇,真有還是沒有?”

      我腔子里的心都要化成灰了。有許公子在旁邊,我又不能給三吉這個家伙言明,現(xiàn)在,我要的已經不是我們之前預謀的,從西湖回家后我如何裝病了。眼下,白家小姐就在湖中那條游船上,如果他說的那條大蟒蛇真存在,而它又真的會出人意料地從湖水里鉆出來行惡,那么,白家小姐和那條船上的人,該怎么辦?

      “公子,您是不是被那條大蟒蛇嚇傻了?”三吉瞄眼許公子,偷偷地朝我擠兩下眼。我知道,他這是示意我繼續(xù)演下去。有許公子做證,我回家裝起病來就更萬無一失了。

      我哪里是在演戲!這個狗腦子的三吉,他肚皮里那點精靈古怪的花花心眼,一定都被他在路上偷吃的桂花糕給粘死了,紋絲不動,絲毫也不透氣了。我把手里扇子狠狠一扔,砸在三吉腦門上,罵著讓他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最好是滾到天邊去,再也別讓我瞅見他,爛成泥也別讓我的鼻子聞到臭味,長出草也別讓我的耳朵聽到它擺弄出的一絲動靜,變成夢也別和我的夢遇到一塊兒。

      我該怎么辦!這會兒,我真是恨死三吉這個糊涂東西了,他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

      “公子,小的到底又做錯什么事了,讓您這般動怒?”

      三吉滿臉委屈地瞟著許公子,巴望著許公子能站出來,為他主持公道。可惜許公子站在旁邊,卻像看戲一般,來回地瞅著我們兩個。我猜他定是和三吉一樣,整個人也是糊涂的,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這樣對著三吉大發(fā)雷霆。

      “滾走,快滾走!”

      我余怒未消,繼續(xù)罵著三吉。站在畫舫上的白家小姐,已經回到了畫舫艙內,從我視線里消失了。望著在湖里朝前駛去的畫舫,我忽然想起許公子說的,在夢里變作蝴蝶的莊周。此時,我最想要的,就是生出兩只比蝴蝶有力量千萬倍的翅膀,飛到畫舫上去,在那條害人的蟒蛇出現(xiàn)之前,把白小姐救上岸。只要能把白小姐救下來,我愿意將自己這條性命舍棄一千次,一萬次,千萬次在地獄里遭受輪回之苦,變作豬狗牛馬,變作草木石塊,萬劫不復。

      這一日,在接下來的半天光陰里,不論許公子如何變著花樣,拿我和“畫舫上那位佳人”開玩笑,也不管三吉怎么花盡心思暗示著我去裝病,我都不去理會他們。我只盛情地以請許公子觀賞西湖晚霞為由,拖住許公子,一直在湖邊逗留到晚霞布滿了西天。謝天謝地!那條大蟒蛇始終沒從湖里出現(xiàn)。眼見暮色籠上了遠處的山峰,我想白家小姐斯時定已離開西湖,回到了白樂橋的家中。我蹲下來,在湖水里凈了手,鄭重其事地整巾正衣,在絢爛的晚霞里,畢恭畢敬地對著天地萬物深施一禮!那條大蟒蛇沒出現(xiàn),就是天地萬物保佑著我和白家小姐,重新給了白小姐和我一條性命。只要白小姐平安無事,就算下半輩子讓我到靈隱寺里出家做和尚,我也會無怨無悔,歡天喜地。

      打開手中的書卷,字里行間,隨處似可窺到,有人在那里嘆息春日苦短,仿佛人的一輩子,快如翻閱卷書,轉眼間就瞅見最末一行字了。但我被困頓在書房里,以時挨日,日復一日,兩眼望著滿院子流淌的春光,直覺得度日如年,如坐針氈,頃刻時光也難挨過去。

      見我心緒擾憂未定,心不在焉地攥著書卷,又在望著門前那株海棠發(fā)癡,三吉在旁邊急得搓手頓足,嘴里嘟噥個不休,怪我不按他謀劃的法子行事?!霸缰@番情形,那日從西湖歸來,您何苦不就勢裝??!若是當日病了,去住進寺里,又哪來今日這般苦楚?!苯?,三吉越來越像個碎嘴老媽子,在我耳朵邊嘮叨來嘮叨去,沒完沒了。要是有人能把他那些嘮叨編排在一起,用麻繩子串起來,恐怕十個錢塘江都盛不下了。

      “你能不能暫且饒過我這耳朵,讓它清靜片刻!”我盯著門前的海棠,回想著在北高峰上做的那個白日夢,正想到自己變作的鳥,落在了白府花園里那株海棠樹上,癡癡地望著賞花的白小姐……

      “不是小的嘮叨,您瞅瞅您這形容,已經瘦下去了整整一圈。再這樣下去,被老爺看穿,小的真就沒有活路了。”

      三吉不知道從哪里搗弄來面銅鏡,赫然伸在了我面前。我漫不經心地翻動眼皮,朝鏡子里瞭一眼,竟被鏡子里那張形容枯槁的臉面唬一跳。我在里面瞅見了一張魚干樣的臉,兩只死魚眼睛,深深地陷落在干癟的魚鰓上方。

      “鏡子里這張臉,真的是我?”我問三吉。

      “不是您,難不成是小的?”三吉回道。

      “你是從哪里弄來這面破鏡子?”我懷疑,三吉是不是從什么人手里,弄來了一面唬人的照妖鏡,故意拿來嚇我。我聽人講過,江湖上一些歪心眼的術士,為了騙人錢財,便時常會在背后搗鬼,故弄玄虛,使出手段做些什么“照妖鏡”,拿來唬人。

      “您忘了,上年蘭草節(jié)您見到白家小姐后,讓小的偷偷去外面買來的。說是去北高峰上眺望白小姐時,須要仔細地整理一番衣冠。”

      “該死的狗東西!”我劈頭蓋臉地罵著三吉,突然來了力氣,從他手里奪過鏡子,吼著他為什么要把這破鏡子拿出來,讓我瞧見自己這張鬼臉。

      “小的是想讓公子弄弄清楚。您若這樣下去,糟踐壞了身子,來日等您有緣再見到白家小姐時,恐怕她都認不出您是誰了。若就此一命休了,那白家小姐豈不是更無從得知,您對她的這一番情意?!?/p>

      我低頭喘息片刻,瞄眼三吉,把鏡子從腳下?lián)炱饋?,放到桌上,吩咐他去弄盆熱水來。我想仔細敷敷面。打從西湖邊回來,這十多日的光景里,我日日都是蓬頭垢面,三吉端到跟前來的熱面湯,已不知被我踢翻幾次。

      敷完面,我又讓三吉速去弄些吃食來。三吉把一食盒吃物擺到我面前,盯著我吃完后,又嬉笑著饒起舌來,說我吃下這些東西,身子就有力氣了。一個人有了足夠的力氣,才可以讓自己春風滿面。一旦滿面蕩漾開春風,好運氣自然就跟那些被春風吹開的花朵一樣,一朵花盛開了,另一朵就會緊跟其后,“一夜間就會花團錦簇”。

      三吉對著我腦殼吹的這陣春風,令我頻頻點頭。它們連同吃進我肚子里那些食物,在我體內待了不足一炷香的時辰,就幫我醞釀出一個絕妙的主意。

      “伺候筆墨。”我從門前的海棠上收起目光,扭頭對三吉說。

      “您這才剛有一分力氣,還不能忙著作詩耗費精力?!比掷锒酥璞K,一動不動地盯住我說,“這么好的春光,您最好多曬一會子,補補陽氣?!?/p>

      “不是作詩。”我擺著手,讓他放下茶盞,“我是想給許公子寫封書信去?!?/p>

      “給許公子寫書信?”三吉放下茶盞,手腳麻利地鋪著桃花箋說,“小的真是豬腦子狗腦子驢腦子,這些時日,怎么就沒想到這點?”

      “想到哪點?還不快點研墨?!?/p>

      “就是讓您給許公子寫封書信去,讓他來府上邀您出去踏青。有許公子相邀,老爺豈有不讓您出門的道理?!?/p>

      “你的鬼點子倒跑得疾。就不怕老爺知道了,敲斷你的狗腿?!?/p>

      “只要公子您還似從前那般,日日活蹦亂跳,小的就是被老爺敲碎腦殼子也情愿?!?/p>

      “油嘴滑舌的東西,眼前我是哪般?”

      “您剛照過鏡子不是?!比呇心炖镄÷曕絿伒?,“小的實在不明白,一個白家小姐,怎么就能讓公子您如此丟魂落魄,連性命都不愛惜了。您時常也給小的講,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且要格外珍惜?!?/p>

      “仔細研墨!”

      我拿筆桿敲下三吉的手背。男女之情事,豈是每個草木之人就能懂得?想這世間,有多少名貴樹木,尚且不曉得開花結果謂之何事。

      我寫給許公子的書信,自然不能按三吉瞎琢磨的法子,讓許公子反客為主,邀我外出踏青。在筆下,我只是極言與他相見恨晚之情。再有就是,那日只顧著游湖看風景,未能和他切磋一番詩文,甚以為憾;因此,方極力相邀公子,再到敝府中來,“與某切磋一二”。我這樣寫,一是不想讓許公子看出我邀他的用意。讀書人的顏面向來至關緊要。君子讀圣賢之書,怎可習小人之態(tài)。他不肯被人用作棋子,我亦不愿遭人辱罵。二來,三吉拿著書信出門時,即便被父親瞧見,相信他老人家也無從看出端倪。

      挨到日影下窗,暝色至時,三吉方才回來。他如那日跑出去找我時一樣,跑得大汗淋漓,兩只袖子全被臉上的汗水漬透了。

      “你還要不要命了?”我憂心三吉這樣闖進門來,萬一被父親撞到,反倒惹來猜度。

      “公子您看了許公子的書信,自然就不會再擔心,小的有無性命之虞了?!比置δ_亂的,從懷里掏出封熱氣騰騰的書信。

      如我所愿,三吉帶回來的書信里,許公子果然在邀著我一起外出。他邀我后日一早,與他在西湖邊上相會,同去那里看度馬禪師捉拿蟒蛇。

      “這么說,西湖里真有大蟒蛇?”我心有余悸地看眼三吉,不由地念聲“阿彌陀佛”。

      “小的何時哄騙過公子?!比ξ卮鸬溃霸S公子還讓小的給您帶話,說后日,整個錢塘的人士,大概都會擁到西湖邊上去瞧熱鬧。許老爺也會帶著親眷一起前去,親自督看。許老爺亦另修了書信,差小的一并給老爺帶來,邀老爺是日帶上滿門家眷,一并到西湖邊游玩踏春,觀看禪師捉蛇?!?/p>

      到西湖邊觀看禪師捉蟒蛇的人,可謂人山人海,比每年八月十八日前往錢塘江觀潮的人,不知要多出幾倍。錢塘的大戶人家,幾乎都是傾巢前來,搭了座席,提了果品食盒,邊飲酒談笑,邊等著瞧這千年難得一遇的熱鬧。我和許公子坐在一處,卻無心和他吃酒談笑,更無心等待觀看禪師如何捉拿傳說中的那條蟒蛇。他們都與我沒有關系。我只偷偷地轉動著眼目,在四周圍的座席間張望來張望去,尋著白家小姐。

      “公子莫急,整個錢塘的人都被轟動來了,小的猜測,白家小姐也定會跟隨家人,前來瞧個熱鬧。錢塘人都知道度馬禪師慈悲,素日間連只螞蟻的性命都不忍傷害。今日他倒親自來捉大蟒蛇,豈不是千古奇聞。這等奇事,怎會有人甘心錯過。”

      三吉見我左顧右盼,神不守舍,俯身到我耳朵邊上,小聲嘀咕著撫慰我。我哪里有閑心思聽他饒舌。斯時,我心里正向觀世音菩薩許著愿:若能在人群里瞧見白小姐,哪怕瞧上一眼,就算那條大蟒蛇茲時躍出水面,張口把我吞入腹內,我也心甘求之,情愿生生世世,在觀世音菩薩前叩拜焚香。

      我一遍遍求著菩薩,挨過半個時辰,菩薩果然顯靈了。在十幾米開外,我先是看見了那個叫青兒的丫鬟;待我捂了捂被春光刺花的雙眼,假裝打個哈欠,立起身子舒展腰身,再去細瞅,果真就望見了日思夜想的白小姐。感謝天地萬物!那一日,白家小姐到底是平安地回到了家中。

      “兄臺可是在找尋那日畫舫上的佳人?”

      我正欲尋個借口離開片刻,看看能否有機緣挨近白家小姐。誰知道許公子竟也嬉笑著站了起來,拉住我的衣袖,眼睛亦攀附著我的目光張望起來。

      “公子又說笑了?!蔽以G訥著坐下去,魂搖心蕩,心里如翻滾著一鍋開水。

      “兄臺莫急。有緣千里,也自會相遇!”

      “我是在疑惑,這么多人前來觀看,不知湖中是否真有那蟒蛇。”

      “兄臺是不是還似那日,期待有個蟒蛇變化而來的絕色美人,立到你我近前來?”

      “公子萬萬不可打此誑語。那邊禪師正在作法,等候著捉拿蟒蛇除害呢。”

      我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脫身,前去就近白小姐。承蒙天地萬物神靈眷顧,讓我今日得以再度與白家小姐相逢,我豈可辜負了蒼天的美意,白白錯失此良機!我朝三吉使個眼色,“哎喲”一聲,彎腰抱住肚子,欲裝病離開許公子,沒承想?yún)s被他一把拽了起來。

      “好一個殊麗佳人!”許公子一面扯我,一面拿扇子指著白家小姐說,“兄臺快看,今日豈不是又撞到了神仙。那位國色天香的小姐,正是前幾日,你我在畫舫上瞅見的仙女。”

      接著,不等我清醒過來,掙脫許公子的手,他已經拉著我離開席位,喜笑顏開地朝白家小姐所在的看席奔去。

      春深果然似海,無法看到邊際。時當仲春,桃李正芳,我揣著白家小姐給我的杏黃絲帕,焦頭爛額,在園子里徘徊躊躇,從天光微明,復到暝色又至,仍是思量不出,到底如何開口,去央母親請了媒人,到白府中求親。又想著在北高峰做的那個白日夢,設若事情敗露,被父親探知原委,將為之奈何?后悔那日看完禪師捉蟒蛇后,心里只念著白家小姐,竟忘記了,將夢里那番情景說與禪師,請他一解兇吉。

      “公子,您停下來稍作歇息吧。這幾日里,您花下長吁,天天如是,園子里的路徑被您踩寬三分,一園子花也被您驚得落了滿地?!?/p>

      三吉站立一旁看著我,急得嗓子都啞了。他不知道白小姐給我絲帕的事。那日,許公子扯著我的衣袖,走到白家擺設的座席前,忙著遞帖子拜會白老爺時,白家小姐悄然退到旁邊,趁著眾人擁擠喧嘩,無人留意時,她側轉臉對著我嫣然一笑,讓青兒悄然把一方帕子塞到了我手中。三吉跑過來前,我已經把絲帕藏在了袖內。

      “好祖宗!那番去看禪師捉蟒蛇,您也會過了白家小姐,何苦還這般折磨自己。況且,您先前苦惱,皆是緣于沒法子到北高峰去。眼下因著那位許公子,老爺業(yè)已應允,您隨時可外出會友。您只腳步邁出大門,即便一日都賴在北高峰上,老爺又如何知情?眼下好也!小的實不明白,您為何左右不肯外出,只在這里作沒要緊文字。莫不是看見禪師捉了那大蟒蛇,真把您嚇得失了魂魄?還是見過白家小姐后,她把您的魂魄給勾走了?”

      “沒下鞘的狗東西,少在這里聒噪!”三吉只管啰唆個沒完,他哪里曉得我的心思!我駐下腳步,舉起扇子,朝一株花正夭夭的桃樹打去,打得花瓣簌簌落下,逃離了枝頭。

      “要撒氣,您只管朝小的撒,這些花木立在此處不聲不響,哪來的劫數(shù)?!比絿佒笸藘刹剑鲃輰χ侵晏覙湟景萜饋?,嘴里嘀嘀咕咕著,拜請?zhí)一ㄏ勺幽肿铩?/p>

      看著三吉朝桃樹作揖的怪模樣,我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笑過了,把他呼到跟前,吞吐半日,亦顧不得體面了,問他可有什么招子,能讓我母親央了媒人,到白家……

      沒等我說完,三吉就鬼頭鬼腦地拍起了大腿,說我苦惱這數(shù)日,原來就為此事?“如我所告,桃花仙子果然顯靈了。”他裝腔作勢著轉過身去,又對那株桃樹作起了揖。

      “你又在作什么怪!”我嗔怒著,催著他速想主意。

      “不是小的在作怪?!比涯X袋附到我耳邊,神神道道地說,“小的給桃花仙子施禮,是想讓她給公子出個絕妙好法子?!?/p>

      “滿嘴胡言!哪里來的桃花仙子?”

      “公子您真是讀書讀傻了!您想想,天上既有天庭和各路神仙,連度馬禪師都能念動咒語,捉住那條大蟒蛇,給它貼上不再害人的符咒,放進錢塘江里,為何獨就不能有桃花仙子?明日,您只管請老夫人到花園里來賞花,余下的事,就交給桃花仙子了。”

      “若是沒有主意,休來搗亂!”我明白三吉的用心,他在那里對著桃樹作揖,插科打諢,甚至搬出度馬禪師,無非是見我苦惱至極,想以此來寬慰開解我。怎奈我這里如熬刑受苦,心急如焚,哪有閑心思與他逗笑。

      “您常念叨什么關心則亂,當局者迷。眼下,公子您就是當局者迷。小的若在搗亂,當天誅地滅!”三吉捶胸頓足地發(fā)著誓,見我仍然搖頭,他便向四周張望兩眼,再次朝我探過腦袋,見神見鬼地說,“公子您信不信有桃花仙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會讓老夫人相信。老夫人信了,您的好事自然就有了指望?!?/p>

      “什么爛主意,還不作速說來聽聽,你是要急殺我?”

      “天機不可泄露!”三吉胸有成竹地拍著胸脯,“公子您只等著好事吧。若是老夫人不信有桃花仙子,您就縛了小的,扔到錢塘江里與那蟒蛇做伴去。”

      在我陪著母親逛園子賞花時,三吉指使母親身邊一個婆子,假裝在一株桃樹下跌倒,遂扮作桃花仙子附體,對母親說我“與白樂橋那位白家小姐原是天定的緣分,今日緣分既到,萬不可再錯失良機”。

      按著三吉的安排,那位桃花仙子附體的婆子說完此話,就昏迷了過去。母親讓人用簪子扎著那個婆子的人中,把她弄醒。然后,她盯住我漲紅的臉看一陣,微微一笑,便帶著那些隨她賞花的丫頭婆子,離開了花園。

      三日后,母親差人把我叫到她房中,說父親已備下厚禮,準備央了媒人,到白家去提親,問我這回可否愿意。我知道母親早就看穿了三吉布的那個鬼把戲,心里一羞愧,便低垂下腦袋,跪倒在母親面前,說婚姻大事,當全憑父母做主。

      白家小姐大婚的日子,擇在了一個月后。與白家小姐要成眷屬的人卻不是我,而是那位許公子。在三吉裝神弄鬼,要人扮作桃花仙子哄騙母親前一日,許家的聘禮就已經抬進白府,白家老爺將女兒小素,許配給了新來錢塘的許公子。

      母親再次把我叫到她房里,左顧右盼著說出這樁晴天霹靂時,我竟出奇的冷靜?!叭f物均有定時?!蔽倚睦锉痴b起度馬禪師講過的幾句經文,嘴里鸚鵡學舌般對母親講著,“生有時,死有時;殺戮有時,醫(y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撕裂有時,縫補亦有時?!?/p>

      定是我的話語和神態(tài)把母親嚇到了。她愣愣地看我半晌,忽地一把摟住我,把我拉到懷里,安慰我說姻緣既是天注定,月老一定是給我牽了個比白家小姐好上千倍的嬌娘。

      就是好上萬倍,又與我有何干系。告辭母親出來,我一路把三吉甩在了后面。三吉不知道母親對我說了什么,以為是提親的事成了。在書房門前,他笑嘻嘻地跟上來,嚷著問我該怎么賞他。怎么賞他呢?我扭頭望他一眼,一口鮮血噴到他臉上,人就倒在了書房門口。

      恍恍惚惚的,這一日,天氣晴好得似能讓人望見下一輩子。我讓三吉攙扶著,攀到了北高峰上,倚靠一塊石頭,朝山下的白樂橋眺望著。山下茶園依然碧綠,安靜,但旁邊的白府里,卻是鼓樂齊鳴,鞭炮聲震天。

      “白家小姐是不是今日成親?”我問三吉。

      “是,公子?!比f,“白家小姐長得花容月貌,沒承想也是忘恩負義之人,蛇蝎心腸。她將與公子的私約忘得干干凈凈,竟攀附權貴,要嫁與許公子了?!?/p>

      日頭真好,日光照在身上,讓人昏昏欲睡。

      我曬著暮春的暖陽睡一覺,睜開眼,見天色已近暮,山下的白樂橋更是一片燈火通明,弦樂齊奏,喜氣洋洋。我沖三吉招招手,從袖子里摸出白家小姐那方絲帕,示意他到山下白家去,替我把絲帕送還給它的主人?!耙ツ约喝?,小的死活也不愿看見那種人?!比f著,又慫恿我,還是把那害人的東西燒了干凈。

      三吉不去,我便自己去。行到半山腰,隱約看見一個人沒命地跑了來,一面跑,一面疾呼著“救命”。待到跟前看清了,卻是許公子。望見我,許公子一頭撲上來抱住我,嘴里高呼著:“禪師救命。”

      “許公子,你不是在迎娶白家小姐嗎,怎么跑到山上來了?”我拉住瑟瑟發(fā)抖的許公子,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蟒蛇!”許公子沒頭沒腦地說,“禪師救我!我與白家小姐成親一年,今日飲了杯雄黃酒,始發(fā)覺,那日日與我共枕同寢,恩愛非常的白娘子,竟是條蟒蛇!”

      “我是馮文德?!蔽一瘟藥紫略S公子,“快休要胡說!你怎么連我都不認得了?一個月前,我們還同在西湖邊上,觀看度馬禪師捉那條大蟒蛇?!?/p>

      “禪師莫要唬我,我認得您是法海禪師,才拼命跑來求您度救。禪師救命!那白家小姐果真是條大蟒蛇,千真萬確!”

      許公子抱住我胳膊正苦苦求救,白小姐已經被青兒攙扶著,追了過來??匆姲准倚〗?,我的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靶〗?!”我推開許公子,對著白家小姐深施一禮,心底感念著天地萬物和錢塘地界上所有的神靈,它們讓我又見到了白家小姐。

      “禪師是何人?”白小姐看著我問道,“為何阻擋在此,不讓我和相公相見。”

      “法海禪師,您快拿咒符震住她,她真的是條蟒蛇?!痹S公子躲在我身后,緊緊抓著我的衣衫,死活不肯松手。

      “法海禪師?”白家小姐瞄我一眼,面含著微笑說,“我與禪師素日并無交集,兩不相干,還請速讓開,允我把相公帶回家去。”

      “我是南高峰下的馮文德。小姐不記得我了?”我慌忙從袖中取出絲帕,“那日小姐在西湖邊與我的定情之物,小姐可還記得?”

      “好個輕薄和尚!再如此胡言亂語,糾纏不止,小心取了你性命?!?/p>

      “小姐真不記得我了?”我望著眼前的白小姐,五內俱焚。許公子在我背后已縮作一團,聲嘶力竭地叫著我禪師,讓我捉拿蛇妖。

      “小姐!”我又喚聲白家小姐,問她,“我此時可是在夢中?”

      “禪師快請讓開!”白家小姐怒聲喝道,“再不讓開,擔心我怒氣上來,毀了整個錢塘?!?/p>

      “小姐,我不是什么禪師,我是馮文德!”我肝膽欲裂地喚著白小姐,卻找不到法子,證明自己就是那個和她兩情相悅的書生。

      “實在是找死!”在我準備回頭去喚三吉,讓他幫忙,給白小姐說清楚我是誰時,白家小姐忽然變作一條白蟒蛇,張開大口向我撲來。

      “三吉!”我驚呼一聲,伸出手想抱住腦袋,卻看見自己手里托了一只度馬禪師捉蛇時那樣的金缽,舉在空中,將白家小姐變成的蟒蛇,收進了缽中……

      我吐血后昏睡一個月,大汗淋漓地呼叫著三吉,從一場嚇人的噩夢里醒來后,三吉哭著悄聲告訴我,白家小姐在和許公子成親的夜里,已經懸梁自盡,香消玉殞了。

      我失魂喪膽地掙扎起來,滾爬到靈隱寺里,撲倒在度馬禪師面前,懇求禪師收我為弟子,為我剃度。想著夢里那個被稱作法海的自己,我請禪師,無論如何也要賜我“法海”這個法號。我不再讀圣賢書,不再聞天下事,我要日夜閉著眼睛,千萬年地生活在夢里,看著千萬年間,人們編排著一出出《白蛇傳》,千萬遍演繹詛咒著那個叫法海的人。度馬禪師曾說過,尋找有時,失落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這晚,我閉目打坐,又神游到了北高峰上??粗较挛锸侨朔牵褯]有白家小姐的白樂橋,心里幻化出一幅千年后的畫面,一個叫馮文德的年輕書生,一次又一次地走近白樂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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