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我單身的時候,單身這個詞還很晦澀,單身這個事兒也挺丟面子。因為那是個心口不一的時代,沒有人敢晾曬個人情感,單身非但不被理解,更要遭到各種猜忌和歧視,有人即使單身了也要裝作沒單身。我就是這樣,單身了很久也沒人知道,包括我的女兒。也許是不單身的時候,家里也大多只有我和女兒,生活沒有什么異樣,彼此都習(xí)以為常了。
不管這世界有多少瑕疵,文明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方式進(jìn)化。當(dāng)離婚率一直呈上升的態(tài)勢,當(dāng)越是大城市剩女和剩男越多,單身已不只是被逼無奈,而可能是許多人的主動選擇。于是,在世俗的寬大為懷中,人們不但改變了對單身者的偏見,對單身者有了足夠的尊重,關(guān)于單身的話題在當(dāng)下也不再是個小眾的語境。更有甚者,我那些閨密們在婚內(nèi)遇有一點點不快,馬上就把我奉若神仙羨慕至極,乃至放出也想成為單身的狠話。
前不久,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周國平先生一篇文章,《如何在獨處中享受人生》,雖然單身和獨處不是一個意思,卻兀自生出知遇之感,在心里為此文點了贊。的確,生活太喧鬧了,人與人太密集了,獨處既需要空間,也需要時間,這兩樣?xùn)|西的寶貴度,堪比黃金和祖母綠。當(dāng)然,周國平先生所說的獨處是泛指,不單身也可以獨處,單身不一定就可以獨處,只是就獨處而言,單身要比不單身有更多的可能性。然而,以我的經(jīng)驗,獨處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奢侈。一個人獨處的時間長了,還可能萌生出一種非正常的情緒,如果給它命名,就叫空間焦慮癥吧。
我的單身生活自女兒五歲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這個家的成員仍然只有我和她。但是真正的獨處,卻切分成了幾個不同的階段。女兒第一次離家,是讀本市那所有名的重點高中,有三年時間都在住校,我不但比一般母親少了許多可想而知無法言表的辛苦,而且還可以不受任何干擾地完成了手頭正在寫的作品。第二次離家,是去北京上大學(xué),那是長達(dá)四年時間的獨處,即使有一年我去了北京,也不是在她身邊陪讀,而是去另一所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第三次離家,就是她在美國讀研兩年,工作一年,后來回國也是留在了北京。回到大連,則是因為有人給她介紹了個男朋友,而我一個人獨處的美好生活,也再一次被她打斷。
此前雖然也曾被一次又一次地打斷,但每一次的擁擠都很短暫,因為只要女兒回家,就意味著她要更長久地離家。這一次與以往不同,她極有可能不再離開,除非她決定嫁給剛剛交往的男朋友。事實上,這場戀情沒有成功,下一場何時到來尚不可預(yù)知。女兒的歸來,已經(jīng)讓我感到了擁擠,一個海歸剩女戀情不順,更讓我對這種擁擠的綿綿無期感到了恐懼。我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的單身,與女兒一次比一次長久的闊別,讓我把自己過獨了。我不止一次暗暗自問,你是不是太自私太不母性?你是不是有心理問題或者抑郁性孤癖?問過之后,陡生一陣莫名的慌恐,然后戒告自己,千萬不能讓女兒看出我與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不適。
的確,我始終認(rèn)為一個人的吃和睡,幸福指數(shù)極高。早上總是睡到自然醒,且每天只吃兩頓,上午十點一頓,下午五點一頓。想吃什么,做一點點就夠了。若是不想麻煩,就煮一碗面條,若是想關(guān)愛胃口,就熬一鍋米粥,若是忘了買菜,冰箱里還有速凍水餃,如果順路逛了一回市場,面對太多的菜蔬也是茫然,每次最敢買的不過是黃瓜和西紅柿,有心情做菜,黃瓜可以涼拌,西紅柿可以炒蛋,沒心情做菜,就當(dāng)水果吃了,肯定不會浪費。所幸我不饞嘴,只要不用我做,吃什么都是美味。也因為這個毛病,我對嘴饞的女人,愛談吃的女人,私心里居然有一種隱隱的排斥。家中多了一個女兒,首先是作息不自由,其次是吃飯不能將就。她在本市一家影視公司工作,節(jié)奏是小白領(lǐng)的早九晚五,我必須重新調(diào)整生物鐘,回到當(dāng)年勤快無比的模式,我得像她上小學(xué)初中那樣,給她做稍微復(fù)雜的早餐和晚餐,且要改吃一日三餐。好在我把不饞嘴的好基因遺傳給了女兒,她從小到大對吃都沒什么要求。我家的早餐永遠(yuǎn)是雞蛋牛奶面包,她從未今天要吃稀粥面條,明天要吃餃子餛飩。我沒有吃零食的習(xí)慣,偶爾帶她去逛超市,看到麥圈薯條巧克力也不會嚷著買。直到現(xiàn)在,她仍是這么乖,我做什么,她就吃什么,做什么都說好吃,要是不小心做了一道有點難度的菜,她就會獎給我無數(shù)個肉麻的么么噠,還用手機(jī)拍下來發(fā)朋友圈。我明明知道女兒的贊美有點夸張,目的是讓我再接再歷,可我還是十分陶醉,竟破天荒地向平時喜歡曬三餐的閨密討教某道菜的做法,女兒剛回來的那種擁擠和焦慮,竟在當(dāng)廚娘的快樂中慢慢消解,儼然一個沉湎天倫之樂的慈母。
由習(xí)慣于一個人獨處,到適應(yīng)了與女兒同住,大概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然而,剛剛漸入佳境,患癌十年的姐夫不治去世。姐夫下葬之后,我怕姐姐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睹物思人,就以商量的口氣叫她跟我去大連住些日子,想不到姐姐不但立刻表示同意,還背著她的孩子們悄聲跟我說,你姐夫活著就囑咐我了,等他走了那一天,誰家都不去,就去你家。我本來只是覺得此時不應(yīng)該把姐姐留下鄉(xiāng)下的家里,我本來只是想讓姐姐到我家住些日子,姐姐卻在此刻說出了姐夫的臨終囑咐,她去我家不是住些日子,而是要跟我一起生活,讓毫無準(zhǔn)備的我頓時大吃了一驚。記得,我腦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即將到來的擁擠,而不是姐夫為什么會這樣安排姐姐。姐夫說的誰家,指的是他們的兒女家,正因為他們兒女很多也很好,我從未想過姐夫走后姐姐應(yīng)該跟我一起住。但我馬上就理解了,姐姐有她的難處,正是這個難處讓姐夫說了那樣的話。
姐姐生了四兒一女,其中三兒一女通過高考相繼離開了鄉(xiāng)村,如今都已在大連成家工作,只有排行老三的兒子只念了高中留守鄉(xiāng)下。當(dāng)年姐姐見老三一考試就胃痛,就沒硬逼他高考。其實,這里面也有姐姐的私心,總得留一個在身邊打理家里的莊稼和果園,她和姐夫?qū)淼酿B(yǎng)老也得有個依靠。可是,老三成家生子后也不甘心當(dāng)個純粹的農(nóng)民,兩口子買了臺大貨車當(dāng)起了在城鄉(xiāng)之間穿梭的果販子,如今已經(jīng)給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在大連開發(fā)區(qū)買了婚房。按說,姐夫臨終前應(yīng)該把姐姐鄭重地交代給老三,因為姐夫曾當(dāng)著所有子女的面做出決定,家里的房子和地現(xiàn)在和將來都是老三的,老三的責(zé)任是替你們在家侍奉二老。別的孩子都認(rèn)為給老三是對的,甚至都免去了簽字畫押這道手續(xù)。我知道,如今姐姐的糾結(jié)就在于,如果她一個人留在家里,老三兩口子就不能出去賣水果了,就算城里哪個兒女出于孝心請她去住,她也有心想去,還怕媳婦或姑爺背后說老三的不是。再說,她這么多年都是跟老三兩口子在一起,去城里哪個兒女家里都會讓她感到緊張。一定是各種可能性都思慮過了,姐夫最終給了她這個建議,你妹妹單身,就跟她一起過吧。那天,盡管姐姐的幾個孩子都跟我爭,我還是把姐姐接到我的家里。endprint
家里看似只多了一個人,其實何止是一個人呢?除了一直住在鄉(xiāng)下的姐姐,我在大連市內(nèi)還有兩個弟弟。我家一時間成了獻(xiàn)愛心接待站,家庭聚會俱樂部,不要說住在市內(nèi)的親友,光是我弟弟兩家,姐姐的孩子五家,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就是二十好幾口,基本上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不但家門幾乎關(guān)不上,灶上也每天都在煎炒烹燉,頓頓不閑,一張桌子坐不下,長輩坐著吃,晚輩站著吃,小孩子滿地跑著吃,家里一片散發(fā)不盡的油煙味兒和飯菜香,各種風(fēng)景豈是一個擁擠了得?這一派其樂融融的大家庭氣氛,倒是讓姐姐非常受用,她好像又回到了給五個正在上學(xué)的孩子起早貪黑忙穿戴裝飯盒的時代。于是,一個多子女媽媽在喧鬧中的躊躇滿志,一個獨生子女媽媽在嘈雜里的忍無可忍,在這一刻見出了分野。面對驟然而來的變局,就連我一向隨和的女兒都看不下去了,她無可奈何地說,媽,這不是咱的家了,這是大姨的家了。
女兒的怨氣可以朝我宣泄,我的委屈與誰傾訴呢?因為可憐姐姐沒了姐夫,我什么都不能說,反而要拿出巨大的耐心聽姐姐嘮叨。幾個月來,姐姐緩解悲痛的唯一法寶,就是不停地講姐夫在世時的各種好。我則以身示范勸她說,你得向我學(xué),我一直單身,過得不也挺好嗎?姐姐說,我不是習(xí)慣了旁邊有個人嗎?你不是習(xí)慣了一個人嗎?我在心里說,你明明知道我習(xí)慣了一個人,習(xí)慣了安靜和獨處,為什么嘮叨不止呀?
家里有兩間臥室,之前我和女兒各占一間。姐姐來了,我想讓她住主臥那間,但她非要住在和式榻榻米小茶室。我說,你住在這兒讓我不安,像個用人。姐姐說,我喜歡干活兒,愿意給你當(dāng)用人。的確,不停地做家務(wù),成為姐姐排遣悲傷的另一個出口。正因為她嘴里不停地說,手頭不停地做,就給這個家造成了一種紛亂,而我的職業(yè)是讀書寫作,以往的習(xí)慣是只要有人在家,即使靜坐在那里不動,也會讓我心神不定,無法進(jìn)入工作。而我的糾結(jié)就在于,我心疼姐姐,如果我的不耐被她知道,就等于讓她的寄人籬下之感雪上加霜。
農(nóng)歷十月初一,我們姐弟四個第一次可以一起去喬山公墓給父母“送寒衣”。翌日早上,也許是前一天上山下山走得急了,姐姐的腰突然就疼得起不來床。去醫(yī)院拍片子一看,她的腰椎嚴(yán)重變形,必須臥床靜養(yǎng)。姐姐是個閑不住的人,聽醫(yī)生說要她臥床,執(zhí)意要回鄉(xiāng)下的家。我和兩個弟弟都勸她,說以前的家有姐夫做伴,即使他是個病號,那也是個伴,如今炕上是空的,你的腰又不好,一個人回家誰照顧呀?
姐姐的孩子們也跟著勸,但是姐姐主意很正,誰的話也不聽。最著急的是老三兩口子,他們只好表示放棄生意回家侍候,以免大家的后顧之憂。住在市里的幾個見老三如此表態(tài),就決定每家AA出錢給老三,畢竟老三回家就沒有收入了??墒?,姐姐說什么也不同意,說你老三本來就混得比他們幾個差,好容易買了車擺了攤,更主要的是攢了一些老主顧,回家陪我不是這些年白忙活了嗎?你跟他們幾個差距不就更大了嗎?老三卻自有對策,說天越來越冷,站在外面挺遭罪,再說也到了淡季,過了年天暖和了再出攤吧。說到天冷遭罪,姐姐這才沒有話說。
過了猴年春節(jié),姐姐感覺腰疼的癥狀明顯減輕,就催老三兩口子抓緊出門掙錢。每年秋天,老三都會在鄉(xiāng)下收幾百噸蘋果,送到在鄉(xiāng)下租用的冷庫里儲藏。這是要按照噸數(shù)收費的,越早賣出去,成本就越低,姐姐知道老三的家底多薄,自然要為老三著急。住在市內(nèi)的幾個心知肚明,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但又不想把老娘一個人留在鄉(xiāng)下,就決定在市內(nèi)靠他們幾家近的地方租個房子,再請個保姆給老娘做伴兼做飯。也許被兒女們的孝心打動,一向不舍得讓孩子們破費的姐姐,竟然爽快地同意了這個決定。于是節(jié)后回城,兒女們就各處看房子,并且找家政公司給介紹保姆。房子租金在意料之中,保姆工資漲得嚇人,兩筆費用合在一起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即使五個兒女AA分?jǐn)?,對于小家小戶的工薪族也是一個相當(dāng)大的負(fù)擔(dān)。再說各家收入不均,有一個不愿意,方案就無法通過。老大是第一個站了出來的,說我是長子,就讓咱媽上我家住吧。他家是兩室一廳,計劃讓老媽住女兒那間,讓女兒住在客廳。老大的女兒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正在擔(dān)心找工作的問題,而且她還是個需要安靜環(huán)境的網(wǎng)絡(luò)寫手,一個夜貓子怎么可以讓她睡在客廳里呢?
姐姐不明就里,就來問我怎么又改主意了呢?我只好對她說了實話。姐姐一聽愣住了,沉默了許久。我問去不去老大家,她肯定地說,誰家都不去,就在自己家。前半句仍是姐夫的遺言,后半句卻被姐姐修改了。其實,即使前半句的誰家都不去,我一直也不認(rèn)為是姐夫說的,而是要強(qiáng)的姐姐自己說的。在老家的村子,姐姐在婆婆面前是個有名的好媳婦。姐夫是獨生子,婆婆是村子里有名的小辣椒,誰都知道姐姐在婆婆面前受了多少氣,她和婆婆卻從未紅過臉。婆婆最后是得胃癌去世,姐姐給她一手侍候到咽氣送終,在村子里有口皆碑,傳為佳話。而當(dāng)姐姐自己熬成了婆婆,不論是在家的老三媳婦,還是在外的老大老二老四媳婦,個個對姐姐都有幾分小心和敬重,因為姐姐什么事兒都將心比心地做到了,跟城里鄉(xiāng)下四個媳婦相處,卻從未紅過臉。從未紅過臉,這是鄉(xiāng)下人評判婆媳姑嫂是否和睦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正因為如此,一直保持良好紀(jì)錄的姐姐,采取了誰家也不去的態(tài)度。就是說,她不想去誰家并不是關(guān)系沒處好,而是處得太好了,不想有一點閃失破壞了那種好。問題在于,姐姐那天的話還有后半句,就在自己家。她是有意這么說的,而且是賭氣說的。春節(jié)過后,她一直在等何時租到房子,保姆是否也請好了。當(dāng)我知道那個方案沒有通過,就給姐姐打過幾次安慰性的電話。最后一次電話,當(dāng)她聽說城里那幾家由于意見分歧,租房找保姆的事兒泡了湯,我立刻感到姐姐受了刺激。她平時最怕孩子們?yōu)樗ㄥX,但她現(xiàn)在更怕孩子們因為心疼錢而不心疼她,這是任何一個老人意識到自己不中用了之后都會有的自私,姐姐亦莫能外。不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之后,她還是表示了理解,說,給你姐夫治了十年病,把各家腰包都掏光了,肯定是實在拿不出錢給我租房請保姆啊。由此可見,姐姐還沒老糊涂。兒女們并不知道姐姐內(nèi)心經(jīng)歷了什么,他們最后的決定,就是尊重老媽的意見,就在自己家,但是給她在鄉(xiāng)下找了一個保姆,至少省出了租房的錢。endprint
事情雖然塵埃落定,我卻一直不能原諒自己。因為最后一次與姐姐通電話的時候,隱約聽老三媳婦在一旁說,二姨呀,我媽其實最想去你家。我承認(rèn),這話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只是它來得太突然,我假裝沒聽見不接言,而姐姐也沒有往下深說?;仡^想想,我之所以未作反應(yīng),是因為我從內(nèi)心里害怕那種大家庭的氣氛卷土重來,我已經(jīng)把它視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了。然而,它卻讓我陷入了極度的不安和自責(zé)之中。我感到我愧對了姐姐,甚至傷害了姐姐。我無法饒恕自己犯下這樣的錯誤。
姐姐出生于1945年,整整大了我十歲,我和弟弟平時都叫她老姐。她兩歲的時候,我家就在土改中成了被斗戶。在農(nóng)會和紅纓槍隊來我家分浮財那個凌晨,我剛剛故去的爺爺給我媽托了一個夢,夢見我爺爺往她脖子上掛了一串大蒜,而當(dāng)時家里的男人已經(jīng)逃跑了,鄉(xiāng)下人把“蒜”和“算”都念成了“散”,我媽就想,公公這是叫她也趕快跑了算了或者散了呀!于是就抱起姐姐就往我們家房后的北大壕跑去。1947年冬天,地面上的雪有三尺厚,娘倆在雪窩子里踉踉蹌蹌奔逃的一幕,被另一個村早上出來拾糞的喬姓男人發(fā)現(xiàn),他雖然不認(rèn)識我媽,但從穿戴上看出這一定是落難的富家女子,見她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就叫我媽去他家里避避風(fēng)頭。就這樣,我兩歲的姐姐跟著我媽在喬家的地瓜窖子里趴了七天。幾十年來,我家一直把喬家視為恩人,一直也沒斷了走動。這個九十二歲的喬姓男人仍然健在,今年“五一”假期,姐姐還帶著我和小弟去他家登門看望。
土改過后,家里人都出去討飯,我爹是念過三年私塾的人,臉上實在掛不住,就背著我媽報名參軍,直到第二天就要去縣上跟部隊走了,我媽才知道這個男人殘忍地扔下了她和女兒。我媽的苦日子,就是姐姐的苦日子。我家是個大家族,我爹參軍走后,我媽和姐姐在這個大家族里就成了弱勢群體。大人欺負(fù)我媽,孩子欺負(fù)姐姐,在姐姐的身上和頭上,留下了太多的傷疤,其中腦袋上那個疤,就是被大她一歲的堂兄用扁擔(dān)鉤打的。在姐姐的面部表情里,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惶恐和緊張,應(yīng)該就是孤獨弱小的童年留給她的紀(jì)念。
有兩個細(xì)節(jié),姐姐不知給我說過多少遍,每次說都讓我心如刀絞。一個細(xì)節(jié)發(fā)生在冬天。因為是軍屬,社里對我家總會有些照顧,有一年冬天,社里派車幫忙往地里送糞,正趕上我媽去了姥姥家,給車?yán)习逯嘎返幕顑褐荒苁俏医銇砀?,可是我奶在燒炕的時候,不小心把我姐的一只棉鞋當(dāng)了柴草,我姐只好光著一只腳坐著送糞車上山,車?yán)习逡娢医阈∧_凍得紅腫,便教她把這只光腳放在另一條腿下面,這樣就可以取暖了。我也是由此知道,姐姐的手腳為什么一到冬天就犯凍瘡流膿水。另一個細(xì)節(jié)發(fā)生在春天。家里米缸見底吃了,娘倆眼看就要斷頓兒,我媽去村里找要救濟(jì),因為不敢扔姐姐一個人在家,就把她也帶上了。村政府距離我家有二十多里,三歲的姐姐餓得走不動路,困得睜不開眼,我媽就踩她的腳后跟,踩一下,她就疼得往前走幾步,再踩一下,再往前走幾步,母女倆就這樣跌跌撞撞走進(jìn)了村政府。管救濟(jì)的干部人稱張財糧,姐姐不等我媽說話,就拉住張財糧看她被我媽踩紅了的腳后跟,然后說她有多么餓,直把張財糧給說出了眼淚,大筆一揮,給了一袋子米一袋子面,外加二十元錢,還派人牽一頭驢給送到家,驢背上不但有米袋子面袋子,還有姐姐。在姐姐眼里,這是一次凱旋般的甜蜜記憶,在我看來,卻是一場不應(yīng)由孩子承受的苦難。
姐姐命犯勞碌,不是瞎子算的,而是我給她總結(jié)的。十八歲結(jié)婚,二十八歲已生完五個孩子。見有了兩個兒子,她便決心要一個姑娘,結(jié)果又是兩個兒子。她不死心,就又懷了一個。這時候,計劃生育抓得緊了,大隊婦女主任不讓她生,她就深夜逃出村子,跑到小姨家藏起來,直到要生了才潛回家,果然如愿生了個姑娘。別人都是為撈兒子超生,姐姐卻是為撈姑娘超生。孩子們小時候,過年要穿新衣服,姐姐一次要縫五件,上學(xué)要帶午飯,姐姐在鍋臺上一溜擺了五個飯盒,冬天腳出汗,姐姐每天晚上要把五雙棉膠鞋里的靰鞡草掏出來放在炕席底下烘干,早上再把靰鞡草墊在五雙鞋里。孩子們長大了,一個接一個考大學(xué),大部分的學(xué)費,都是靠姐姐養(yǎng)雞賣蛋,喂豬賣肉,一分一分掙的,一點一點攢的。姐夫是六二屆高中生,因為怕餓沒去念大學(xué),回鄉(xiāng)后做了N年小隊會計,具有小知識分子的惰性,在家里又是獨子長孫,眼睛里基本上看不著活兒,再加上婆婆對兒子的驕縱,姐姐的勞累和艱辛可想而知。好不容易把兒女拉扯大了,一生養(yǎng)尊處優(yōu)沒挨過累的姐夫卻病倒了。他是個有一點不舒服就要大喊大叫的男人,剛剛脫離苦海的姐姐,在岸邊還沒站穩(wěn),又被姐夫拉下了水。這是長達(dá)十年的生死掙扎,姐姐沒睡過一宿安穩(wěn)覺。最后的兩年,姐夫經(jīng)常在ICU里一待就是個把月,花錢如流水。姐夫給全家人留下的印象就是自私,這種自私竟然在給他送葬的前一天來了個總爆發(fā)。那天晚上,按鄉(xiāng)下的習(xí)俗是給死去的人“送盤纏”,家里在燃放禮花時出了意外,一顆禮花沒有直接升空,而是升了一半便橫飛到院子里,當(dāng)場炸死了他的堂弟,受傷者多達(dá)二三十人。孩子們都嚇傻了,只有姐姐一個人清醒。好在還有我和兩個弟弟,最后也是我和小弟出面與禮花廠交涉,給死者傷者爭取到了足可接受的賠償,讓原本就悲傷的姐姐從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中解脫出來。
我之所以說了這么多姐姐的故事,是因為我明明知道姐姐受了這么多的苦,我卻因為害怕?lián)頂D而讓她仍在苦中煎熬。話雖是老三媳婦說的,怎么知道不是姐姐此前正式跟她表達(dá)過這個意愿呢?姐姐那天不親自說,一定是在看我的態(tài)度,而我卻沒有態(tài)度,她當(dāng)然知道,沒有態(tài)度本身就是一種態(tài)度,只是她不說而已。后來,我忍不住把自己的不安和自責(zé)跟兩個弟弟談了,他們一言以蔽之地說,咱姐有那么多孩子呢,你就別操這個心了??墒牵@話絲毫安慰不了我,我依然被失眠不依不饒地折磨著,但我一直不敢給姐姐打電話,我不知道說什么。
兩個月前,女兒突然宣布了一個決定,她要去天津工作。目送她走進(jìn)機(jī)場安檢口那一瞬,我奇怪自己居然沒有任何的不舍,反而生出一種久違的輕松和慶幸。急急回到家里,雖然意識到這個家現(xiàn)在只剩我自己了,卻沒有一點形單影只感,第一件事就是沖進(jìn)女兒的房間,像打掃戰(zhàn)場一樣歸整那些下不去腳的零亂。這個房間以往都是小時工每周給她做一次保潔,我是絕不進(jìn)去的,因為我無法面對80后女孩制造的零亂,而這個80后女孩也堅決不讓小時工改變她的零亂,說她只有在零亂的秩序下才能找到立馬要找的東西。那天下午,當(dāng)我花了兩個小時,風(fēng)掃殘云般讓一切歸于整潔,便重溫舊夢似的,又回到了從前熟悉的一個人獨處的時光。獨處既能讓人生病,同時也是一種藥,因為不出幾日,曾那么摧殘我的失眠竟不治而愈。
女兒去天津工作是一個話題,我終于決定打電話告訴給姐姐。姐姐說,家里又剩你一個人啦?我以為她想離開鄉(xiāng)下來我家,馬上極有分寸地說,姐呀,你有空過來住幾天唄。姐姐卻說,姐誰家都不去,就在自己家。姐姐的語氣,有了跟以前不一樣的淡。姐姐的淡,讓剛剛遁形的失眠,又沿著原路返回。
或許,一切都是命運(yùn)所賜。我喜歡一個人獨處的生活狀態(tài),我喜歡過那種不被打擾的日子,命運(yùn)卻在賜予我空間焦慮癥的同時,又賜予一個苦命的姐姐。以后不管姐姐是否再來與我同住,我的心都將因為我對她的愛和牽掛而無比擁擠。更何況,這世界本來就沒有絕對的清靜和空曠,而只有越來越無法躲避的沖突和喧鬧,一切的自在,一切的堅守,只能境由心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