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看過的奧運

張墨寧

1984年奧運會上拿到金牌榜第四之后，中國就開始依據(jù)奧運會項目的設置以及金牌分布比例做自我調(diào)整。2008年奧運之后，國人的金牌“情結(jié)”才逐漸消解。

中國人對夏季奧運會的感情曾經(jīng)五味雜陳，它的意義遠遠超越競技體育的觀賞性價值，金牌更是國運當頭、民族自強的符號。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這一集體想象達到了巔峰。也是從這一年之后，“情結(jié)”逐漸消解，如何平衡大眾體育與競技體育，讓沒有拿到金牌又滿身傷病的運動員過得好些，以及奧林匹克精神與普通人的關(guān)系，開始得到更多關(guān)注。

4年前的倫敦奧運會，對于中國人來說，尚有交完答卷之后與接棒者比對的較量心理，而今年的里約奧運會大概已經(jīng)完全可以用觀賞的眼光看待了。這樣的內(nèi)心變化，投射出一個國家的國民對自我與世界關(guān)系的認知，也是對體育精神最本真領(lǐng)悟的開始。

奧運記憶

“安全第一，友誼第二，比賽第三”，這樣尷尬的口號在本屆奧運會預熱之前流傳于網(wǎng)絡，雖然是調(diào)侃，但也表達了人們對里約熱內(nèi)盧安全環(huán)境的擔憂。與預測金牌數(shù)量相比，人們更關(guān)心運動員是否能順利完成里約之旅。開幕式還未舉行，中國運動員和媒體記者在巴西住宿條件差、丟行李、遇槍戰(zhàn)這樣的“事故”就已經(jīng)引起熱議。無論賽事如何激烈，又有多少刷新紀錄的奇跡上演，本屆奧運會的記憶點恐怕很難擺脫“不安全”的印跡。

奧運會進入普通中國人的視野是從1984年開始的。那一年，中國體育代表團首次正式征戰(zhàn)奧運會，民眾第一次通過中央電視臺觀看奧運會，盡管因為租用的衛(wèi)星信號時間限制，畫面常常中斷。共同成為集體記憶的，還有解說員宋世雄尖亮的嗓音?！?0后”章志宏印象最深的是女排比賽，一直追看到郎平、梁艷、張蓉芳等名將橫掃美國隊奪得金牌。全家人圍坐在14寸的黑白電視機前，晚飯過后，沒有電視機的鄰居也會搬把椅子過來觀賽。“許海峰奪冠那場比賽我看的是重播，當時打得非常緊張，他拿到金牌可以說是驚天動地?！闭轮竞昊貞浀?，當然，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李寧一個人就拿到了三金兩銀一銅。

洛杉磯奧運會之后，李寧成為風靡全國的人物。這也為他日后從偶像之巔猝然跌落埋下了伏筆。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李寧發(fā)生了一連串失誤，無緣獎牌?！袄顚庍B以他命名的動作都做不好了，所有人都在罵，覺得他是故意不為國爭光?！闭轮竞暾f道。李寧失利之后的微笑也被放大解讀，嘲諷、叫罵鋪天蓋地。據(jù)說曾有一個遼寧觀眾寄信給他，信封里裝了一根挽好的塑料繩扣，寫了一句話：“李寧小伙子兒，你不愧是中國的體操亡子，上吊吧！”

那時候，有多大的成就，就可能遭遇多大的鄙棄，發(fā)生在中國運動員身上的極端評價完全取決于比賽結(jié)果。當金牌意味著“為國爭光”，它與維護民族自尊之間的聯(lián)系就成為一項制度性的安排，不再僅僅是中國特殊的“武無第二”競技文化。

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結(jié)束之后，國家體委在北京召開了“全國體育發(fā)展戰(zhàn)略、體育改革”會議，提出“一個國家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的成績好壞牽涉到國家的聲望和民族尊嚴，好的比賽成績能夠振奮民氣，弘揚國威。因此，我國要把國家體育運動的發(fā)展目標規(guī)定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名列前茅，把在奧運會上奪取金牌放在戰(zhàn)略位置上”。這樣的認識，首先是基于洛杉磯奧運會上的成功，中國拿到了15枚金牌，位居金牌榜第四。此次會議不久之后，體委提出了要“集中力量把奧運會和有重大國際比賽的若干項目搞上去”。自此，中國的體育項目構(gòu)成就開始依據(jù)奧運會項目的設置以及金牌分布比例進行調(diào)整，并且成立了由水平最高的運動員組成的常設國家隊。

這種“集全國之力培養(yǎng)冠軍”的模式在此后被不斷強化，從金牌數(shù)量上看收效明顯：除了失意的1988年漢城奧運會之外，每一屆奧運會都在增長，至2008年達到了峰值（51金）。

1993年中國申奧失敗，北京以兩票之差喪失了2000年奧運會舉辦權(quán)，原本穩(wěn)操勝券卻意外輸給了悉尼；2008年北京奧運會圣火傳遞至巴黎、倫敦、舊金山等地，遭到了干擾和抵制。這兩起比賽之外的事件，或許比賽場上的較量更令中國人記憶深刻。中間相隔15年，中國在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勢發(fā)展以及國際地位的變化都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但這兩次挫折令中國人意識到，西方世界對中國的“惡意”并沒有多少改觀。長期以來，奧運會被視為民族崛起的符號以及破除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國際交往渠道，所以，敗北和別人的不友好才會引起國人強烈的情緒。

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成功，無疑是對這種緊張和敏感情緒的最好紓解。從精彩的開幕式、龐大的志愿者隊伍，到以強力手段維護城市秩序和環(huán)境，舉辦者將動員資源的能力發(fā)揮到了極致。中國體育團也以金牌榜第一位的成績實現(xiàn)了夙愿。

對于“圓滿”的執(zhí)著追求，在2008年之后不再是集體的心理負擔，結(jié)構(gòu)失衡的問題開始被真正重視。在競技體育方面，除了傳統(tǒng)的跳水、乒乓球、羽毛球、射擊、舉重、體操優(yōu)勢項目，田徑、游泳等新興項目開始嶄露頭角。由于2008年的場館和設施興建，大眾體育有了更好的硬件基礎(chǔ)，國家層面也有了更多的實質(zhì)性支持：體育官員在公開場合更多談論“不能搞單一金牌數(shù)量指標”，2009年《全民健身條例》正式通過。

體育與民族、政治的關(guān)系，在中國人的“家國情懷”中逐漸松動。當國民的尊嚴感、自信度來自于其他更關(guān)乎生命與生活的考量體系時，一個體育盛會和幾塊金牌的分量自然不會被過分放大。

體育、榮譽與國家

金牌的榮譽感和對國家認同的強化來自于奧運會的儀式感，而中國文化本身就有重儀式和英雄審美的傳統(tǒng)。這種契合讓中國人格外看重領(lǐng)獎臺上的站位高低。運動員的奧運征程就不可能是個人之戰(zhàn)，所以，當周洋沒有感謝國家時，才會引起從官員到普通人的不適。

2010年，周洋拿到溫哥華冬奧會女子短道速滑1500米冠軍后，沒有像其他運動員那樣感謝國家培養(yǎng)，而是感謝了自己的父母。她說：“拿了金牌以后會改變很多，也可以讓我爸我媽生活得更好一點。”對于一個當時只有21歲的女孩來說，這樣的一番感慨肯定比“感謝國家”更實在。據(jù)報道，周洋出身于一個清貧的家庭，父母有殘疾，全家僅靠一個彩票站和媽媽給人織毛衣維持生活。而成為奧運冠軍，能讓運動員一夕之間名利雙收。

國家的金牌獎勵從1984年的6000元提高到了2012年的50萬元，這應該算是獎勵構(gòu)成中最少的一部分。選手所在地政府的“地方級”獎勵要更加豐厚。倫敦奧運會上，給中國奧運冠軍慶功和發(fā)獎的地方政府和企業(yè)出手闊綽。倫敦奧運會“首金”得主易思玲，在奪金當日就被某汽車公司贈送了一輛豪車；浙江某房地產(chǎn)公司獎勵孫楊和葉詩文價值300萬元的別墅；青島某房地產(chǎn)企業(yè)獎勵張繼科價值300萬元的海景房。地方政府的獎勵通常都在100萬元上下，一些省份甚至有500萬元另加豪車一輛的重獎。而熱門項目的奧運冠軍，更是有巨大的商業(yè)價值等待開發(fā)。

所以，周洋那番對生活前景充滿期待的話語完全是由衷之言。不過，她卻忽略了個人名利與成就她的體制之間的關(guān)系。當年的全國政協(xié)會議體育界別分組討論時，一位體育官員在談起此事時說，運動員得獎感言“說孝敬父母感謝父母都對，心里面也要有國家，要把國家放在前面，別光說父母就完了，這個要把它提出來”。這位官員表示，要加強對運動員的德育。一席話激起千層浪，輿論熱議時，相關(guān)官員表示沒有批評周洋，但事實是周洋受到了壓力，在隨后的采訪中，她將“國家”放在了感謝的第一位，父母則排在了最后。

同樣因沒有感謝國家而受到爭議的還有李娜。2011年法網(wǎng)奪冠后，李娜在“謝謝贊助商，謝謝組織者和球童，非常感謝自己的團隊”之后強調(diào)“謝謝所有的人”，但是唯獨沒有出現(xiàn)人們熟悉的“感謝國家”。與周洋相比，“職業(yè)球員”李娜當然更有底氣這么做。盡管有些人認為她雖然“單飛”了，但仍然離不開國家的很多支持，但總體來說，輿論對她的評價更多是好感，認為她的個性和真實是中國運動員一直以來所缺乏的稀有品質(zhì)。更重要的是，李娜的存在讓人們看到了體育職業(yè)化的前景和運動員的命運自決。而對于那些熱衷于網(wǎng)球的人來說，看一個身上沒有背負太多超越體育意義負擔的運動員比賽，是一種更輕松的享受。

偶像青黃不接的時代

每一屆奧運會都是一個創(chuàng)造英雄的舞臺，李寧、伏明霞、鄧亞萍、劉翔……他們都用最精彩的賽場表現(xiàn)開啟了屬于自己的時代。他們拿到金牌的瞬間串聯(lián)了中國人的集體記憶。而現(xiàn)在，很難說中國體育有什么超級偶像。一方面是正常的代際交替導致青黃不接，而另一方面，曾經(jīng)的偶像也以不同的方式坍塌。

曾經(jīng)的“乒乓皇后”鄧亞萍擔任某搜索引擎總經(jīng)理后，并沒有獲得她此前在競技場上的成功，反而被人質(zhì)疑完全不懂經(jīng)營互聯(lián)網(wǎng)。盡管這與她之前獲得的成就并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她的公眾形象卻因此更加復雜化。

劉翔應該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受期待最高的運動員，前一屆的雅典奧運會上，他以平世界紀錄的成績奪取男子110米欄冠軍，那句“中國有我，亞洲有我”充滿豪氣。2008年劉翔因傷退出比賽時，盡管大部分人抱以理解和寬容，但“翔飛人”這一超級英雄的形象已經(jīng)難以維系，近幾年又因為閃婚女演員、離婚事件而受到爭議。

體育明星的光環(huán)就像他們創(chuàng)造的成績一樣，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破。對于中國的奧運觀眾來說，沒有超級偶像的比賽，精彩程度也會打折扣。作為中國“國球”的乒乓項目，歷代一號種子都自動晉級偶像之列，而自張怡寧退役后，很難找到新的乒乓形象代言人。這一方面是因為中國人近幾年對大球的興趣更為濃厚，另一方面是因為很難看到力壓對方、穩(wěn)如泰山的“國手”了。所以，“大魔王”張怡寧才會成為網(wǎng)紅，她吊打福原愛、故意給對手放水的視頻，以及強大到?jīng)]朋友的故事，在網(wǎng)絡上流傳頗廣。人們對中國乒乓球的強盛時代記憶，還停留在她創(chuàng)造的神話里，所以才會引發(fā)這樣的間歇性崇拜。

本屆奧運會，人們最期待的運動員無疑是寧澤濤。他此前從未參加過奧運會，之所以受到關(guān)注，除了有望拿到成為中國“潛優(yōu)勢項目”、普及度越來越高的游泳金牌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有超高顏值。“小鮮肉”已經(jīng)成為主流審美取向，這可能是新一代體育偶像所不可或缺的條件之一。而其他赴巴西參賽的中國運動員，他們的狀態(tài)總體上也是輕松平和。當比賽者和旁觀者都放下一身重負的時候，比賽結(jié)果雖然仍很重要，但也只是個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