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清朝康熙年間,劉慎任江浙督學(xué)。這年冬天,他到臨州府去督學(xué)。臨州知府蔡大人設(shè)宴款待他。席上有一道清蒸魚,清香可口,柔嫩滑膩,是他從未嘗到過的美味。離席之后,他仍對那魚香垂涎,就向驛站的驛卒打聽。驛卒告訴他,這魚名叫秋刀魚,乃是臨河特產(chǎn),但數(shù)量極少,且因臨河河底亂石密布,下不得網(wǎng),只能垂釣,那魚又狡猾,非高手不能得之。
劉慎就命手下跑到漁具店中,買來了垂釣的一應(yīng)物什,他則親手做起了餌料。劉慎本就是垂釣高手,做餌料更是一絕,再狡猾的魚也會上鉤。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劉慎就穿著便裝,帶著釣具,奔著臨河河畔而去。他的手下也緊跟著他,一邊走一邊打著哈欠。來到河畔,劉慎尋到一塊平展的青石臺邊,發(fā)現(xiàn)這里是個垂釣的好去處,就拋出餌料,打了窩子,然后支上了釣竿,再放上小凳,坐在那里看著魚漂。離他不遠(yuǎn)處,也有些早起垂釣的人。
忽然聽得“嘩啦”一聲水響,接著就有人釣上了一條尺把長的魚。手下跑過去看新鮮,卻聽那人一聲驚呼:“天哪”便把魚扔回河里,收拾了釣具,驚慌失措地逃走了。那手下也快步走回來,仍是心有余悸的樣子。劉慎覺得奇怪,就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手下說,那人釣上了魚,魚在地上掙扎了一陣子,居然在地上寫了個“冤”字。那人怕了,丟了魚,慌忙走了。
劉慎活這么久,也沒聽說過魚會寫字,忙著趕過去看,卻見地上果真有個水淋淋的“冤”字。劉慎看著那個“冤”字,暗暗地想,這不過是個巧合罷了,若要說魚會寫字,非讓人恥笑不可。他回到青石臺邊,繼續(xù)釣魚。
但這一天就奇怪得很,在河邊釣魚的這么多人,竟然連一條秋刀魚都沒釣上來。劉慎找當(dāng)?shù)氐尼炗讶?,那些釣友說,秋刀魚雖然狡猾,但總有上鉤的時候,像這樣一條都釣不上來的,還真是從未有過的怪事。劉慎只好悶悶不樂地回到驛站。
第二天一早,劉慎又趕到河畔釣魚。
竿子支好沒多久,他就見魚漂晃了一晃,顯然是有魚咬鉤了。他忙著抬竿起魚,一條尺把長的大魚被他釣出水面,拖上岸來。那魚一著岸,即刻拼命地蹦著。手下忙著過去按住了魚,正要摘鉤,忽然驚叫一聲,丟下魚就跳到一邊,指著魚的周遭說:“大人快看,又是個冤字!”
劉慎凝神一看,也不覺呆住了。剛才那魚在地上一通掙扎,確實又寫出了一個水淋淋的“冤”字。要說魚會寫字,打死他都不信。可他親眼所見,那魚就是寫了個“冤”字啊。難道真是這魚的“冤”情感動了上天,上天才讓它寫出這個字來?
劉慎過去給魚摘了鉤,把魚放進(jìn)了水桶里,然后給手下耳語了幾句。手下聽完了點點頭,就奔著不遠(yuǎn)出處小村莊去了,劉慎繼續(xù)留在河邊釣魚。
過了一個多時辰,手下回來了,對劉慎說,村里確實有個姓于的后生,前些日子被孫員外的家奴打傷,現(xiàn)在還躺在炕上起不來。于家媽媽也曾到府上告狀,只因蔡大人和孫員外多有往來,自然護(hù)著孫員外,這案子就不了了之。于家本來就窮,他這一躺在炕上,就沒了生活來源,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更沒錢看病。再這么下去,那娘兒倆都得餓死。
劉慎長嘆道:“冤,確實是冤啊!難怪連魚都被感動了,要用身體寫出這個字來提示本官。本官又怎能見冤不伸?那就連魚都不如了!”
他馬上趕到于家了解情況。事情很簡單。那孫家是當(dāng)?shù)氐母粦?,在河兩岸都有地,他就動了賊心眼兒,把地兩邊都扎起了籬笆,一直扎到河里,這段河道就被圍進(jìn)了他家的地里,成了他家私人的了。于后生到河邊釣魚,釣到了一條大魚,那大魚拖著魚線往下游掙,于后生要強(qiáng)拉魚線,勢必會把魚線拉斷,魚也會跑,他就跟著下了河,跟魚一起往下游走。孫家的家奴看到了,就追過去把他打傷了。劉慎給于家媽媽寫了一張狀子,讓她到府衙去告。
于媽媽前腳敲響了鳴冤鼓,劉慎后腳就跟到了大堂上,要聽蔡大人審案。蔡大人不敢拒絕,就請他旁聽。于媽媽把狀子一呈上來,再把事情一講,劉慎就在一邊氣憤地說道:“私圍公河,據(jù)為己有,還把人打傷,這也太猖狂了吧?敢違大清律,必要嚴(yán)懲不貸!蔡大人,可是這個道理?”蔡大人哪敢說半個不字,忙著派差役去把孫員外家的那幾個家奴抓來,打了板子,又賠了于家損失,這才作罷。
這天下午,劉慎趕到書院去看秀才們寫的文章。秀才們都知道,要是自己的文章被督學(xué)大人看中了,稍加推薦,那就前途無量啊,因此也是使出平生本事,要把文章寫好。劉慎認(rèn)真地看著。當(dāng)他看到秀才林玉的文章時,忽然變了臉色。他把文章扔在一邊,怒聲喝道:“把林玉給我抓過來!”
幾個差役沖出去,把林玉抓過來。林玉也給嚇得不輕,跪在地上,身子還在微微發(fā)抖。劉慎怒聲問道:“大膽林玉,你可知罪嗎?”林玉搖了搖頭:“學(xué)生不知?!眲⑸鲝?qiáng)壓著怒氣:“好,我讓你不知?!彼钜巯却蛄钟袷遄?。差役們把林玉拉下去,就在院子里扒下他的褲子,先“噼里啪啦”地打了十大板,然后又給拉進(jìn)房里。劉慎問道:“大膽林玉,你可知罪了嗎?”林玉搖了搖頭:“學(xué)生不知?!?/p>
劉慎冷笑了一下,然后說道:“你敢藐視本官,是不是該打?”
林玉望著他,忽然明白了。他跪倒在地,連著磕了兩個頭,這才說道:“學(xué)生知罪了。但這也是無奈之舉,還請大人海涵?!眲⑸鼽c了點頭,淡淡地說:“那你就從實招來吧?!?/p>
林玉這才說,于后生突遭厄運(yùn),于家母子眼看就要生活無著,他急在心頭,但卻毫無主張。府臺大人一手遮天,他一介書生,又怎么能替于家母子伸冤呢?直接去找府臺大人,那無異于雞蛋碰石頭,只能頭破血流,還無濟(jì)于事。恰在這時,他聽說督學(xué)大人酷愛釣魚,就靈機(jī)一動,想出了這么一招兒。他先在臨河邊的青石臺上寫下了許多“冤”字,卻在筆畫的間隙處涂了厚厚的白蠟。白蠟處不沾水,水就凝到筆畫處,恰恰就形成了那個“冤”字。其實,南方早上的水汽很重,尤其是在河邊,水汽更重,自然會在岸邊的青石臺上形成許多的“冤”字。只是,若無人提醒,也不會引起人的注意。林玉就是利用魚,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第一天早上,他先就準(zhǔn)備好了一條秋刀魚,看到劉慎來了,他就假裝著釣上魚來,讓劉大人看到了那個“冤”字。第二天早上,劉慎大人親手釣上魚來,魚在地上一掙扎,聚攏了地上的水珠兒,那“冤”字也就更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了。
聽他說完,劉慎微微一笑,說道:“你這個法子,本官已然想到了,才不會以訛傳訛,滑天下之大稽。不然的話,本官豈不成為天下笑柄?你如此藐視本官、愚弄本官,是否該打?”
林玉低聲說:“該打。若學(xué)生知道大人如此體恤百姓,就該去拜見大人,直陳此情,也不會讓大人冒此風(fēng)險。大人一眼看穿學(xué)生的詭計,卻也讓學(xué)生佩服。只是,學(xué)生還不明白,大人是如何認(rèn)定此事是學(xué)生所為?”
劉慎哈哈一笑,這才說,要找到那寫“冤”之人,自然還得從字上入手。他就想到,敢寫這個“冤”字的,必然是籍籍無名的書生,無路可走,才出此下策。他于是就放出風(fēng)聲,說可以替優(yōu)者推薦,這才集聚起如此多的文章。他看了文章,更注意看著文者的字體,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林玉的字體和那個“冤”字如出一轍。
劉慎微微一笑,反問道:“如此一說,你當(dāng)明了。那我問你,本官可曾冤打了你?”林玉道:“冤。”劉慎一驚:“為何還冤?”林玉道:“大人若在公堂上打我,學(xué)生自然無話可說。但大人卻是在學(xué)堂上行刑,此地可不是行刑的地方,學(xué)生心有不服。”劉慎心下一驚。學(xué)堂里動刑,確實不是地方,若傳出去,那也是好說不好聽啊。他頓時弱了三分,問道:“本官說也說了,打也打了,你不服又當(dāng)如何?”林玉道:“學(xué)生不能如何?!?/p>
劉慎畢竟理虧,就掏出二十兩銀子給他,做為補(bǔ)償。那林玉倒也不客氣,伸手接過銀子,轉(zhuǎn)身出去了。
半年后,林玉參加鄉(xiāng)試,一舉中舉。主持那次鄉(xiāng)試的,正是督學(xué)劉慎劉大人。林玉這時才明白,劉大人早就看出他家境貧寒,食不果腹,如此還怎么讀書,又怎么能參加鄉(xiāng)試?這才借機(jī)錯打了他,一是警示他之后做事要想到極致,不可藐視人家;二是給他一筆賠償,讓他度過難關(guān),參加鄉(xiāng)試,卻又避了流言蜚語之嫌。劉大人如此看中他,自是因為他俠肝義膽,有一顆憐憫之心,肯救人于危難。林玉暗暗感喟,他挨了劉大人的板子,真的不“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