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集益
馴牛記
陳集益
耕田耕三畝哎,日曬皮肉烏哎……
——《耕田歌》
一
已經(jīng)過了生育年齡的老老嬤終于要生了。我們都很高興。那天晚上,四家人都派出了代表,去牛欄給老老嬤接生。破例的,還要給它熬制小米粥,是在我家灶臺上熬的。因為其他幾家不舍得拿出熬粥的柴,又怕我家在熬制過程中偷吃的緣故吧,兩戶人家的婦女留下來幫著母親燒火。說是幫著燒火,其實就站在灶臺一旁動動嘴皮子,盡說些家長里短的事:誰家的男人跟誰家的女人好上啦,誰的兒子去嶺上偷樹被抓啦,某某屁股上長了一顆洋蔥那么大的火焰瘡啦。她們說時壓著聲音,仿佛怕我聽見,其實我一點都不想聽。我很想到牛欄看看老老嬤生了沒有,但是屋外秋風蕭瑟,黑得像一口棺材,沒有人帶我去。我想,小米粥熬好了,她們總要挑著去喂牛的。我在離灶臺不遠的地方坐著等,看見灶膛里的火呼呼地往外躥,鍋里響著水快滾沸的吱吱聲,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哥哥回來了。他興奮地說著:“……要生了,馬上就生了,出來一條腿了都,他們慌了,叫你們快去幫忙!”婦女們嘰嘰喳喳起來,仿佛大會堂里打仗的電影就要播映了,她們把熱氣騰騰的小米粥盛在兩只水桶里,兌了幾勺涼水,就要挑去牛欄幫老老嬤生小牛。我想跟著去,想象老老嬤身上憑空多出來一條腿,用力地踢蹬著這個用竹枝抽打它干活的世界。
可母親說:“牛欄里又臟又臭,還有蚊子沒凍死,你跟哥哥上床睡覺去!”
我說:“我不怕臭不怕蚊子叮!”并且說,“為什么能讓哥哥去看,我就不允許?”
母親說:“你比哥哥小,外面天太黑了!”
我說:“我不怕遇見鬼!”
母親做出要賞我一個鑿栗子的動作。那兩個婦女沒有等母親就走了,一個打著手電筒,一個挑著小米粥。母親又催我和哥哥上床睡覺,自己則高一腳低一腳地跑進黑暗里去。我只好上床了。據(jù)哥哥描述,老老嬤生產(chǎn)小牛很痛苦?!八门=亲矇?,哞哞地叫著,就像哭,又哭不出來,”哥哥說,“它都沒有力氣站立了,肚子一鼓一鼓的,兩條腿哆嗦不止,它太老了,比村里所有牛都老,這回生完小牛就要死了?!?/p>
我說:“小牛的腿是從老老嬤的屁股里生出來的嗎?”
哥哥說:“是的。牛屁股上流了很多血……”
于是那晚的夢就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夢,夢里有許許多多的牛漂浮在紅色汪洋里掙扎,奄奄一息,哞哞地叫著。然后,那紅色淹沒了我,我的四肢就像被血漿黏住了那樣,動彈不得,我在夢里憋得喘不出氣來,等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窗外已有了亮色,父親躺在對面床上打著呼嚕。他一定是半夜回來的。
老老嬤生下牛犢子了嗎?它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沒一會兒,母親挑著兩只空水桶進屋,渾身散發(fā)又腥又酸的氣味,就像碰翻了一瓶醋。母親說:“咳咳,老老嬤可憐,足足生了一晚上呢,快天亮時生下一頭小公牛。那小牛剛生下來,都以為死掉了呢,水底撈出來一樣。結果怎樣呢?它躺在干草上一點一點地活了過來,先是兩只耳朵抖了一下,接著嘴巴張了兩張……奇怪啊,小牛的額頭上有一塊白斑,不過,漂亮極了?!?/p>
我和哥哥一骨碌爬起來。我們都想去看新生的小牛。
父親也起床了,問母親:“老老嬤沒有死嗎?”
母親說:“沒有死,還有一口氣呢。”
父親說:“它要是生一頭母的就好了?!?/p>
我插嘴說:“公牛就不好嗎,等它長大了,耕地力氣大著呢?!?/p>
父親說:“小孩子懂個屁,公牛不會生,老老嬤以后不會再生小牛了,我們家還是沒有一頭屬于自己的牛?!?/p>
二
父親一直不喜歡幾戶人家合養(yǎng)一頭牛。
更何況,與我們家共同擁有老老嬤的,是怎樣的三戶人家呢?
輪到我家養(yǎng)牛時,母親總是早早地叫醒我和哥哥,叫我們牽老老嬤去放牧,我們悉心照料它,讓它吃得飽飽的。半個月后,等我家把老老嬤交到秉德老漢手中,他總夸贊說,幸好這牛也分給了我們兩家,不然都由著那兩家養(yǎng),早就沒命了。話雖如此,秉德老漢還是把牛養(yǎng)瘦了。因為秉德老漢愛喝酒,一喝酒就醉。他家有四口人,不知何故他兒子和孫女都不住在吳村,所以在他爛醉如泥的日子里,老老嬤只能悲哀地嚼幾口墊欄的干草充饑。
再下一家是螳螂家。螳螂瘦瘦小小的,尖嘴鼓腮,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父親說他滿腦子貪小便宜的鬼主意,就連他肚子里的蛔蟲都比別人的精,就像螳螂肚里的鐵線蟲,刀都切不斷,弄不死。我問:“螳螂的外號是不是就這么來的?”父親說:“是的,這外號還是我給取的,螳螂跟你這么大時,就精得像只猴?!备赣H哈哈笑了。
可我討厭的是螳螂家的那個女人。她愛罵人。不是罵螳螂沒用、兒子不聽話,就是罵世道不公,嫉妒別人。印象中容易生氣的女人往往又黑又瘦,顴骨很高,她卻不是,長得渾圓,白白胖胖,胸前的圍裙兜里總能掏出零食,有時是一把葵花籽、南瓜子、冬瓜子,有時是南瓜干、紅薯干、咸蘿卜,倚在別人家的門框上,“嚼舌頭”。她家兒子也是這樣,嘴里總是嚼著一點什么,我們?nèi)ヌ涂诖?,卻什么都掏不出來。
她家大兒子叫阿衛(wèi),小兒子叫阿紅,這兩個家伙去放牛,比去山上拉屎的時間還短,他們也就是讓老老嬤聞聞青草的味道,喝兩口泉水,就回來了。老老嬤歸他們家養(yǎng)的日子,終日饑腸轆轆的,牛屎也上身了,風干后的牛屎與牛毛結成龜裂的硬塊,就像護著一件鎧甲,刀槍不入。事實上不是這樣。因為老老嬤還有另一戶主人:興國家。
興國家倒不像螳螂家那般不舍得給牛欄墊干稻草、不愿花氣力去放牧什么的,但是興國是個暴脾氣,他打牛,仿佛牛是專供他打罵的奴隸,一不順從,他就揮舞竹枝,簡直無緣無故地打牛,虐待牛。這個興國,長得五大三粗的,四肢的骨節(jié)要比別人的大兩倍不說,發(fā)起狠來力氣往往加倍,他打牛的時候老遠都能聽見竹枝擦著空氣發(fā)出的嗚嗚聲。
牛也是血肉之軀,挨了打,就掙脫韁繩拼命地跑。這一跑不打緊,等興國追上了它,就會抽打得更兇狠。那身牛屎掉光了。牛身上不多一會兒就隆起鞭痕,有的鞭痕上血珠密布,然后流下來。興國額頭上青筋畢露,叫罵著:“我讓你逃,我讓你逃!什么玩意兒,你竟然敢逃!”或者,“你還敢不?他娘的,再逃砍斷你一條腿!”
螳螂家的女人看到興國打牛,心疼得看不下去了,跑到我家罵興國 “惡鬼投胎,總有一天老老嬤要被他打死了”,“不得好報”。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了興國女人的耳朵里去,她就來我家敗壞螳螂女人說:“老老嬤打是打不死的,牛皮是紙糊的嗎,就怕餓死了。他們家五口人哪,一天只吃三兩米,牛卻做不到,牛要吃草的,吃得肚子鼓起來。我們家每天都讓它撐得肚子齊背?!?/p>
母親說:“要是以后老老嬤還能生就好了。給我們每家生一頭?!?/p>
興國女人說:“還生什么喲,換作人都五六十歲的年紀了。只怪分牛時鬮抓得不好,抓到這樣一頭老老嬤,還跟螳螂一家分到一塊兒。一粒粟的氣量的人家?!蹦赣H不搭理。她又說:“再說了,就算我家興國打牛,那也是打在我家那部分牛肉上。他家能餓牛的肚,咋就不允許別人打牛的屁股?以后她再敢在背后說三道四,我非撕爛她的嘴,喂狗。”
母親從不參與養(yǎng)牛引起的爭端,不知道這些話是怎么傳出去的,當傳到螳螂女人耳朵里,她又來我們家說:“她家才一天只吃三兩米呢!興國那么大的力氣,晚上怎么沒有把她壓死呢!力氣都省下來打牛了吧!你說說看,她還講不講理,誰說過她家那部分肉,就恰恰長在牛屁股、牛背那兒了?她家那部分肉,指不定長在牛蹄子上了呢,你讓興國抽牛蹄子去吧,怎么抽我們都不管!”
父親因為生病的緣故,也常常在家里,他心情本來就不好,見兩個女人沒完沒了地來找我母親,沒好氣地說:“牛是我們四家共有的,輪到誰家養(yǎng),養(yǎng)得怎么樣,只能憑良心。牛也通人性呢!”那兩個女人再沒有來過我家了,直到老老嬤生小牛的那個晚上,才一道出現(xiàn)在我家灶臺旁,交頭接耳,好得簡直像一對孿生的姐妹了。她們說:“真沒想到啊,老老嬤這么老了還能生,比我們這些女人強多了。看來我們還嫩著呢,還有男人喜歡,哈哈哈……”
三
老老嬤意料之外的生育,無疑,使四戶人家達成了和解,也看到了希望。盡管父親嫌它是一頭公的,無法做繁殖之用,但是想到老老嬤將來死后,至少有它做耕耖犁耙的接班人,就高高興興地帶我去看小牛了。
此時,太陽像顆露珠,剔透,璀璨,牛欄外已經(jīng)擠著不少人。我從大人們的腋窩下鉆進去,看見木柵欄里有隱約發(fā)亮的東西,好比暗夜里的星辰。我知道那是牛的眼睛。顏色發(fā)猩紅光的那一雙是老老嬤的,撲閃撲閃的那一雙是小牛犢的。我盯著昏暗中的光點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蜷臥在老牛前肢與脖頸間的它,也好奇地看著木柵欄外的我們呢。
“這頭小牛很妙的,你們看,它骨架不小,頭長,面寬,頸中等,但是肩高,這樣的小牛聰明的,適合耕地的……”我聽見大人們的議論,在頭頂嗡嗡作響。有的說:“老老嬤年輕時,就很會耕地的。聰明的牛懂得使巧勁,不慌不忙的,耕到了地角,會自己停下調(diào)過頭來,再曲里拐彎的田,也不會踩壞田埂。”有的說:“聰明的牛,耕地不用使鞭子,你鼻子里哼一口氣,它就懂你什么意思。你們看見過我家的展昭耕地嗎?它耕起地來,嘖嘖,那才叫一個帥……”
父親開口了:“你們說說,我家小牛額頭上的那塊白是怎么回事?我看是一個白色的旋,一種大氣象呢!”父親的口氣暗暗地有些自豪。我這才明白,小牛的額頭上果真長有一塊白斑,有兩枚硬幣那么大,所以剛才看著總覺得有什么地方鬧別扭似的。與此同時,我頭頂那個聲音正要展開展昭的故事呢,有些生氣地說:“哼,一撮白毛有什么說頭?長額頭上丑死了,我看是兇兆吧?!备赣H說:“長額頭上才非同一般呢!我忘了誰的額頭上也有一塊白?!蹦莻€人說:“還能是誰?不就是古戲里的奸臣、太監(jiān),白臉白面的。哪像我們家的展昭,你們看,一身金黃,健壯威武,正派角兒……”
“嗬,嗬!放你娘的屁,你他媽的敢把一頭瘟牛叫成展昭,你信不信我這就去宰了它!”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吼,把擠在牛欄過道里的人們嚇了一跳。只見一向蠻橫的興國,撥開一條道就要打開隔壁的木柵欄門——而那個人所說的展昭,就關在隔壁的木柵欄里,原來,所謂的展昭就是原生產(chǎn)隊里人見人煩的 “紅騷牯”。
那個人說:“喂喂,你想干什么?”
那個人的名字叫 “糊工分”,據(jù)說他干活偷懶,一到田里就能神秘消失,等到收工就會出現(xiàn)。他有點理解不了牛都分給個人了,為什么就不能改名?!拔疫B我自己的名字都要改了呢,你管得著!”他說。
興國說:“你個狗東西!你再改名也還是賤骨頭一個!——你還敢咒我家的小牛是奸臣、太監(jiān)嗎?你敢咒,我就敢宰!”
糊工分說:“哼,你們家的小牛還是我家的展昭配的種呢?!?/p>
興國說:“你給我閉嘴,就皮得蛋疼、騷得發(fā)賤的紅騷牯,也能配出這樣好的牛犢子來?!”
糊工分說:“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p>
興國說:“你再敢說親眼所見,我這就刺瞎你的眼!”
糊工分說:“你有本事刺刺看!你以為現(xiàn)在還是整天被你們幾個混蛋欺壓的年代啊。生產(chǎn)隊分了好啊,以后有你們哭的時候……”
眼看著大人們莫名其妙爭起來,我有點害怕了。好在鬧鬧哄哄一陣子,糊工分牽著他的展昭出去放牧了,人群散去,牛欄里只剩下一些小孩,你一言我一語地繼續(xù)著大人們剛才的話題。最后,也不知道是誰想到了小牛額頭上的白斑,有些形似包青天額頭上的月亮,于是它立刻就有了一個名字,“包公”。一旦把它叫作 “包公”,我們瞬時對它肅然起敬了。
哥哥說:“包公是歷史上的大人物呢,我們一定要把包公養(yǎng)大,養(yǎng)壯,每天給它割草,每天給它換欄草?!?/p>
阿紅說:“我們一定要經(jīng)常給它抓牛蜱蟲,也不讓虻蠅叮咬它。”
阿衛(wèi)說:“我們的包公——現(xiàn)在就有了一等一的侍衛(wèi)了呢!如果糊工分的紅騷牯真成了展昭的話……”
偉峰說:“那是當然啦!我們現(xiàn)在就要教包公如何去斗角,等它長大了,把村里所有公牛都斗敗,包公就成為大王啦!”偉峰是興國的兒子,其實他自己就整天想著當大王。
可是,當我們拿一根棍子去撥弄包公,想把它捅得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它多么孱弱!三番五次,站都站不起來,幾次站起來踉踉蹌蹌,又倒下了。
它發(fā)出了 “咩咩”的叫聲,就像一只羊。
四
包公一度讓人失望,因為它孱弱不堪。究其原因,可能老老嬤缺少奶水,或者奶水里缺少營養(yǎng)。盡管我們喂給它吃最嫩最鮮的草,它還是毛發(fā)枯槁,病病殃殃。我們幾個都不好意思叫它包公了,尤其和別人家的牛一起放牧的時候,有放牛娃說:“你們家這頭牛得雞瘟了吧,去赤腳醫(yī)生那里買點雞瘟藥,再用石灰在它身上撒撒?!卑⑿l(wèi)、偉峰和哥哥沒少為這樣的侮辱跟人吵架。
有一天我們終于得到了一個秘方,說是給牛喂生雞蛋,早晚各兩個。我們就回家偷雞蛋,偷別人家的雞蛋,還上樹掏鳥蛋,輪流著喂它。剛開始它不習慣吃,黏糊糊的蛋黃蛋清,想必像吞下一口濃痰,但是經(jīng)過幾次強迫,我們用一截削好的竹筒往它喉嚨里灌,它就有些無奈地消化了它。而后,一頭牛就像雨后的一棵菌,生猛地茁壯起來,漂亮得像從年畫上躍下來的鹿,在野草青青的灘地上一會兒瘋跑,一會兒蹦跳。那突然的爆發(fā)往往沒頭沒腦。
我們的包公就這樣自由自在地長大了。
不知不覺,當老老嬤被人牽去耕地的時候,它亦步亦趨跟在老老嬤身邊,顯得礙手礙腳了。大人們驅(qū)趕它,想的是如何多讓老老嬤盡早耕完自家的地,所以呵斥它滾遠點兒。它可能覺得委屈,不一會兒就去偷吃莊稼。大人們打了它,它豎起尾巴四處亂竄,似乎還無法忍受鞭子的抽打。這時往往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哪怕一個小孩也要給家里割稻,給打谷機前的大人遞送稻禾,或者去山澗接取泉水什么的。現(xiàn)在包公半大不大的,耕地又使不上,卻要占去有限的勞力去看住它,就越發(fā)不討人喜了。
螳螂家牽老老嬤去耕地時,第一個把包公關在了牛欄里,其后這個做法得到了效仿。我們四家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就是老老嬤牽去耕地的日子,那一天都由耕地人家負責牛的溫飽,不算在輪流養(yǎng)牛的日期里。這樣,只要老老嬤牽走耕地,包公就被關在牛欄里——那是大集體時代遺留下來的牛欄屋,泥墻之內(nèi)到處是成排的木柵欄,全村幾十頭牛曾經(jīng)都關在這里?,F(xiàn)在它們都在外面,只剩下它在黑暗逼仄的空間,挨餓,撞墻,孤憤地叫著。我不知道它后來的古怪脾氣,是不是與此有關??傊绒r(nóng)忙結束,輪到我家來養(yǎng)牛時,我和哥哥趕著老老嬤和包公到溪灘上吃草,發(fā)現(xiàn)包公不再像以前那般歡蹦亂跳了。
哥哥回去說:“包公被關壞了?!?/p>
父親說:“關壞也沒辦法。唉,我們家以后還得自己去買一頭牛養(yǎng)養(yǎng)才好?!?/p>
盡管這樣,老老嬤還算矍鑠,包公也還算健康。
到了又一年開春的時候,包公的額頭兩側(cè)有了黑黑的硬塊,到了夏天硬塊變成兩只角,像破土而出的筍尖,看著扎眼。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長得有些威嚴,軀干寬寬的,肩峰鼓鼓的,目光炯炯,眉宇之上的那塊白變得大了,就像一個白字貼在額頭上。這時的它顯得與眾不同,但也郁郁寡歡,總愛抬頭眺望遠方,兩只耳朵常常立著,一抖一抖……
夏收的日子,是人類與土地的又一次搏斗,我們抄著鐮刀、鋤頭和扁擔,逼著土地向我們交出口糧,土地則逼迫每戶人家起早摸黑,汗水打濕衣裳。當土地被我們蠶食得遍體鱗傷,裸露的稻田里灌進了水,我們幾家又要爭著把老老嬤牽走耕田了。所有人都在忙著干活,當老老嬤機械而沉重地拉著身后的犁鏵將板結的土層一片片掀開,沒有人聽到土地深處發(fā)出了輕微的呻吟,就像沒有人想到又一次關在牛欄里的包公,它在哞哞地叫著。
包公終于用牛角將原本就頹敗的土墻戳了一個窟窿,它逃出來了。我們這才意識到它的存在似的,幾家人傾巢出動,于第二天中午在洪壇岡上找到了它。此刻,它正要往龍游縣的深山里游蕩而去。大人們拽住它尾巴,揪住它耳朵,回來時用一根繩子箍在它的脖頸上,怕它再次逃走了。
螳螂說:“這樣下去,它遲早要逃走變成野牛?!?/p>
秉德老漢說:“要不是將來想著讓它出大力,這么大就可以閹掉了?!?/p>
興國說:“回去,我就給它穿上牛鼻繩,他娘的?!?/p>
我父親說:“嗯。”
五
穿牛鼻繩的意義,就像一個人的成年禮。不過我當時可沒想到這么好的比喻。直到成年以后,我在書上看到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成年禮,印象最深的是加拿大洛基地區(qū)的印第安少年在成人儀式上須生吞一條活蜥蜴,望而生畏者即被取消成年資格;還有包括坦桑尼亞在內(nèi)的一些非洲國家,少男少女在步入成人時要實施割禮?!业箾]有把穿牛鼻繩跟割禮手術相提并論,只是覺得在某一個地方,如果只有施行過割禮的人才被公認已步入成年,那是多么無可奈何的事。
給包公穿牛鼻繩的那天,四戶人家照樣派出了代表。繩子是用精選的、浸過油的苧麻搓成的,苧麻中間還摻了幾根尼龍線。尼龍線是從我哥的釣魚竿上扯下來的,為此哥哥有些氣惱,不過我卻有些高興,因為他平時不允許我碰他的釣魚竿。那是他唯一的私人財產(chǎn)。
那天我們幾個少年跟在大人后面向牛欄走去。我們的心里是緊張的,卻也有一絲興奮,希冀看到什么好戲似的。
柵欄門上的鐵環(huán)取掉了,老老嬤被趕出來了。興國、螳螂和我父親,進到柵欄里面,包公可能意識到了危險,想竄到門外來,卻發(fā)現(xiàn)門已關閉。它就迎著抓它牛角的人頂過去。柵欄里頓時忙亂起來,一會兒是牛將人逼到了角落,一會兒是人將牛逼到了角落。牛欄里到處閃現(xiàn)猩紅的眼睛,還有短促而粗重的叫聲。最后突然安靜了,包公的頭部被興國用半個身子和一個胳膊肘死死地摁抵在了柵欄上,牛嘴牛鼻子剛好扣在了兩根木頭的格擋間。
興國嚎起來:“快,拿竹楔子來!扎進去!”
螳螂和我父親滿口袋地找:“沒有,沒有!”
興國說:“奶奶的,我快堅持不住啦!”
包公的一雙眼睛變得銅鈴一般大,血紅且發(fā)熒光,它的鼻孔里發(fā)出咻咻的粗氣,不屈的牛頭偶爾扭動時牛角磕到柵欄,木頭發(fā)出嘎嘎的脆響,讓人誤以為整個牛欄要散架了……事實上不是這樣,此時興國把整個人的重量壓在它的頭部了,螳螂和我父親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壓在它的前半身了,它僵持著無助地瞪著我們。我們跑到牛欄外喊秉德老漢,他手中抓著老老嬤的牛鼻繩,唯恐它沖進去解救。
我們喊:“竹楔子竹楔子呢?”
秉德老漢把一個東西交給了我哥,我們跟著跑進牛欄,牛的頭還扣在柵欄的格擋上,哥哥不敢把那個東西往牛鼻子里塞,突然就從里面伸出來一雙手,奪過楔子,向牛鼻孔戳去,牛鼻孔突然脹大了,但是沒有來得及戳穿,牛就一下子騰躍起來,把柵欄洞穿了,它從里面跳出來,嚇得我們沒命地往外跑。
我的腿軟了,魂也差點兒丟了。等我跑到離牛欄幾百米遠的地方,氣喘吁吁地往回看,包公并沒有追上來。我納悶著走回去,才知道包公被大人們趕進了別人家的牛欄,此刻,大人們繼續(xù)在制服它。它的頭又一次被兩根柵欄夾住了。螳螂正拿竹楔子狠狠地往它鼻孔里捅,捅了幾次,又旋了幾次,竹楔子就從右鼻孔進去從左鼻孔出來了。鉆出左鼻孔的那截楔子上有血,牛鼻被捅歪了,嘴角還有白沫,整個牛上唇在發(fā)抖。
這會兒螳螂顯得心靈手巧極了,他麻利地將繩子系在了竹楔子這頭預先削好的一個缺口上,這樣,繩子系住了竹楔子,竹楔子拽住了牛鼻子,一頭幾百斤重的牛就像被魚鉤鉤住的魚那樣拖上了岸。當螳螂他們把它從牛欄里扯著牛鼻繩出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顯得老實了,只是看到不遠處,老老嬤在默默地看著它,它才一扭頭不明所以地掙脫了幾下,但是很快就被控制了。
興國說:“這下可好了,他娘的,你還想逃嗎?門也沒有!”
螳螂說:“你把繩子先拿著,我去洗一下手?!斌氲氖稚隙际茄谋强桌镆策€在滴著,竹楔子和半截牛鼻繩上也都是。
興國說:“這點血算什么,我渾身上下連頭發(fā)上都是牛屎還沒說臟呢!”
父親也說:“這家伙真是烈啊,我也是渾身牛屎,牙縫里還有牛毛,我們幸虧趁他沒再大一些穿牛鼻繩,否則再過半年就吃不消它了?!?/p>
螳螂將手往褲子上擦了擦,而后說:“牛就讓孩子們牽著吧,我們回去找?guī)赘绢^,牛欄還要修起來呢!”
螳螂說:“好?!?/p>
六
我們將包公牽到老老嬤跟前,老老嬤還是那么默默地看著,但是我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眼睛下面,牛毛上有一條濕漉漉的痕跡,就像一條蚯蚓;它的兩只耳朵,在包公看它的時候往前攏了攏,它攏著耳朵攏了好一會兒,接著它就轉(zhuǎn)過頭,默默地跟著秉德老漢往前走去了。
我們牽著包公跟在老老嬤后面。包公走得有些生硬,就像鼻子上的繩索擋住了它的視線。我們總擔心它會扯斷牛鼻繩,我們也走得很生硬。
秉德老漢說:“走快點呀!又不是在戲臺上做戲!”
我們說:“包公它走不快呢!”
秉德老漢說:“有了牛鼻繩不用怕它的,拽拽牛鼻繩?!?/p>
我們說:“拽牛鼻繩它鼻子會很痛的!”
秉德老漢說:“這點痛算什么。每頭牛都要穿牛鼻繩的,生為牛還能當一輩子浪蕩子呀,牛都是要走這一步的。穿了牛鼻繩,過些日子就能上牛軛耕田了呢。”
我們說:“包公會聽話嗎?”
秉德老漢說:“不聽也得聽,牛都是馴出來的?!鳖D了頓又問我:“慶子,你爺爺從你姑姑家回來了嗎?”
我說:“沒有?!?/p>
秉德老漢努努嘴,又朝我哥哥說:“山子,等你爺爺一回來,你就告訴我。他是村里最厲害的馴牛高手呢,到時候我倆一起配合他馴牛!”
哥哥說:“好的嘞!”哥哥答應得那么痛快,顯然因為秉德老漢只選擇了他。他也確實長得最高,也顯得懂事了,以至于其他幾個孩子都有點嫉妒他了。秉德老漢不得不改口說:“到時候,你們幾個當然也要參與的,馴完牛你們負責給它洗澡,喂草,用熱毛巾敷敷它的肩膀。不過馴牛時最好站遠一點,牛會橫沖直撞踩傷人的,那場面比穿牛鼻繩激烈。”
我們嗯嗯答應著。秉德老漢接著說:“馴牛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以前還要給牛披紅掛綠,放炮仗喝開犁酒呢。有靈性的動物都是人投的胎。以前都把牛當作家庭一員看待的。牛馴得好,就聽口令,犁地就快,人就輕松??膳.吘故巧?,性子野著呢,哪能隨便你使喚?馴牛的第一條,就得磨磨它這種性子??墒且膊荒芨S仓鴣?。馴牛是個很講究的活兒……”
我們聽得懵懵懂懂的,卻有些向往起馴牛來了。一路上嘰嘰喳喳說著馴牛的話題。比如誰家的牛馴化時傷了人,用后腿差點把人的卵蛋踢碎了,誰家的牛馴化時拖著犁跑了一里地,直到犁散了架。與此同時,也有牛溫順、好調(diào)教,不但為主人耕地,還能臥下讓小孩爬到它背上,當馬騎。這會不會是某人上一世做了惡,這一世來世上贖罪了呢?諸如此類的馴牛故事,總是特別吸引人。我不禁想象起包公的來歷,它上一世因為做錯了什么,才被閻王爺投進畜道變成了牛?這么一想,我覺得包公挺可憐的,并且想象不久以后,包公將被大人們牽到地里,套上牛軛,如何被馴服,將來如何為我們幾家耕地,——憑它的骨架和力氣,它一定會成為全村最好的耕牛的,但愿能把上一世的罪愆贖清……
不過眼下它還僅僅穿了牛鼻繩而已,它連這個都沒有適應。太陽被老天爺高高地吊在頭頂晃蕩時,我們來到了坑上塢山腳下,這里青草繁盛,老老嬤的肚子漸漸鼓起了,包公的肚子卻癟癟的。我們割嫩草尖喂它吃,它也不吃。它顯得有些沮喪,就像一個人跌進了一口深井,在井里面爬不出來,而且已經(jīng)疲憊不堪。
“它不會是絕食嗎?”哥哥牽著牛去問秉德老漢,“它不吃東西怎么辦?”秉德老漢盯著它看,看了一會兒,把繩子接過去,想將繩子盤在它的牛角上,但是牛角還太短,就纏繞在脖頸上。沒有人牽著它,它才走到一邊去吃草了,吃得很笨拙,樣子難看。
秉德老漢說:“你們都不要看著它吃,裝作沒看見。牛跟人一樣有羞恥感。等到馴化的時候也一樣,不要圍著看?!?/p>
七
我不知道馴牛的歷史起源于何時,但可以肯定吳村人馴牛的方法,是從我們的祖先那里繼承的。我爺爺是從他的爺爺那里繼承的。他的爺爺是從他的爺爺?shù)臓敔斈抢锢^承的?,F(xiàn)在,我們也想?yún)⑴c其中了,我們都有些盼著爺爺回家。只要他一回家,包公就能馴化成一頭真正的耕牛了。但是爺爺遲遲沒有回家,父親捎去口信打聽,得知爺爺生了一場病。爺爺說,等身上稍微有點力氣,就趕回來。
在爺爺趕回來之前,興國他們卻躍躍欲試了。他們認為,他們也是懂得馴牛的,馴牛不就是教會牛聽懂幾個口令嗎?他們認為,教上那么三五天,狠狠地抽它一頓鞭子,就能將包公調(diào)教出來。甚至吹牛說,等到收了晚稻,秋后需要牛翻地播種小麥油菜時,包公就能派上用場了。
他們扛著牛軛和犁,雄赳赳地牽了包公去耕地的那天,秉德老漢趕來阻止,說再等等吧,等梓桐 (我爺爺)回來吧。興國說:“老老嬤耕地就像蝸牛爬,實在受夠了!”螳螂說:“牛馴得越早越好,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包公要變成張飛了?!北吕蠞h見他倆執(zhí)意要去,沒有再反對。他跟在他們身后,喃喃自語,說以前馴牛是要如何如何擇吉日,喝開犁酒的。興國扭頭瞪了他一眼,說你想喝酒就滾到代銷店喝去,別跟在屁股后面嘰嘰歪歪的,掃興。
秉德老漢走了,村里卻跟了一些人來。
馴牛跟斗牛一樣,一直是我們村的娛樂節(jié)日之一。
我們一行人來到了村外的曬谷場。——這個季節(jié),村前村后的土地都種上了莊稼,只有這塊屬于公家的曬谷場閑置著,已經(jīng)被興國他們預先圈了田埂,往里灌了一層水,當包公一腳踩上去,它的肩上就被套上牛軛了。
牛軛是用彎曲的硬雜木做成的,它的兩頭有鐵圈連著鐵鏈,鐵鏈拽著后面的吊桿,吊桿中間有一個鐵鉤,勾在犁轅的一個 “鐵鼻子”上。犁呈 “也”字形,我至今叫不出它全部構件相應的名稱。
總之,牛被人套上牛軛,就要開始耕田了。站在包公左側(cè)的是興國,他負責攥住牛鼻繩,不讓它亂跑,并要聽從駕犁人的指揮,引導它怎么走。跟在后面扶著犁耙駕犁的是螳螂,他負責駕犁外,還要把握犁鏵的深淺,耕耘的節(jié)奏,并大聲吆喝口令輔以竹枝抽打,強迫牛記牢:“hou”是走起的意思,“wa”是站住的意思,“erer”是轉(zhuǎn)彎的意思,“yuyu”是掉頭的意思……
剛開始幾分鐘包公走得很輕快,四蹄濺起水花,樣子有些瀟灑——那是因為螳螂摁住犁把,還沒有讓犁鏵吃進泥土里去。然后,螳螂就開始把犁把提起來了,隨即插進泥土的犁鏵上就有泥片翻卷出來了。我們就看見包公一點點地把頭低下去,尾巴一點一點地硬了起來,它的鼻孔里噴出熱氣。此時它一定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力量開始拉扯它,將它往后拽,那力量如此強大,又如此尖利,就像一排牙齒咬住它肩膀,一點點地咬進肉里去了。于是我們看到,它的背一點點地拱起來了,不一會兒,它就開始走不動了。
就在這時,伴隨著 “hou,hou!”的口令,螳螂手中的竹枝抽下來了。竹枝抽下來時,無疑的,包公不僅感到疼,而且嚇了一跳,它往前躥了一下,但又被肩上的牛軛拉回去了,它踉蹌幾下才重新站穩(wěn)。它感到有些氣惱,正要扭頭看看,這時身后的竹枝又抽下來了,它依然感到疼,而且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蹦跳了一下,當它落地時,肩上的牛軛不知怎么從肩上脫落了。它正想伺機逃跑,只感到鼻子緊了一下,就像被人捅了一刀,接著整個頭就跟著疼痛往下墜,沒一會兒牛軛就重新套在它的肩膀上,并且用草繩綁好了。
它就這樣被迫往前走。當它試圖停下來,鼻上的繩子立刻就繃緊了,屁股上的皮膚立刻就涌起疼痛了。當它記不住口令,或者試圖按自己的想法走,身后哇啦哇啦的吼叫就又一次響起了,屁股上的皮膚就又一次漲涌著疼痛了。幾個來回之后,可能它逐漸意識到從此往后,它也要像母親老老嬤那樣被人奴役一生了,鞭子的抽打是少不了的,牛軛也將難以擺脫,它就開始有意地搗亂了。
八
第一天馴牛結束時,也就犁了三四張曬席那么大一塊地。值得注意的是,包公的背部、臀部與腿部,鞭痕疊著鞭痕,破損程度好比撕了一層又一層、但又沒有撕到最里層那張大字報的墻;而那個怒不可遏往死里懲罰它的人,還沒有等他走回家,有一只腳就腫得像只饅頭那么鼓了。
有幾個觀看了馴牛過程的村里人在街上說:“興國這個狗腿子,這回終于遇到對手啦!”人們說這事的口氣中充滿幸災樂禍。
與此同時,包公因為踩傷了興國的腳,趕回牛欄以后,偉峰帶著一幫孩子對它實施了懲罰。他們用竹枝抽它,用石塊擲它,用木棍戳它,還用鹽水往它的鞭痕上灑。包公被大人們馴化一天,晚上還要被孩子們折磨,我和哥哥不準他們這樣對待它,他們就對我們?nèi)浩鸲ブ?。我們被這幫小子摁倒在臟兮兮的牛欄過道,一雙雙腳在身上又是踩又是踢的,我想說:“饒了我吧,我們做錯什么啦……”可是一句都說不出來。我的嘴沾到了牛糞,連牙齒上都有了,我嘗到一股濃郁得讓人想吐的青草腐爛味兒……
這時候幸好秉德老漢走來了,他喝得醉醺醺的,但還分得清善惡,他從一個孩子手中奪過一根竹枝,朝這些小混蛋抽下去,孩子們逃跑了。秉德老漢沖著他們的背影罵了一通,牛欄里安靜了。秉德老漢劃亮一根火柴,將火光伸進木柵欄,當他看到包公身上的傷,嘴唇哆哆嗦嗦,嘟囔了一聲 “人在做,天在看啊”,眼淚就叭答叭答地下來了。
秉德老漢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了些,說:“他們可真不是人吶!對牛下得了毒手,對人也下得了。他們這樣胡搞,把一頭好端端的牛打壞了,牛就會跟人對著干,再接著馴就難了。馴牛講究的是細心和耐心,你爺爺知道,該喊的時候喊,該罵的時候罵,還要知道什么時候該讓它休息、吃草,讓牛知道你尊重它??墒乾F(xiàn)在,你看看吧,這幫混蛋……”
我和哥哥跟著秉德老漢,在他家菜地里拔了一些菜給牛吃,直到夜深了才回家。第二天,我們還沒走到村口,就看到不少人往曬谷場跑。這些人可能聽說昨天的馴牛過程 “很精彩”,所以都抱著看猴戲的心態(tài)跑來看馴牛。他們簡直有些迫不及待。
從牛欄到曬谷場,包公是被幾個壯漢押送犯人一樣押過去的。不用說,包公很清楚它今天的下場,所以幾次想跑掉,終究跑不掉。結果,當那幾個壯漢要給它套上牛軛,它簡直像望見刑具那般害怕,到處躲,但終究沒有躲掉。于是,它又被迫走在坎坷的犁路上了。
這一回,因為有了幾個壯漢做幫手,螳螂和興國顯得信心十足。螳螂和一個叫磨刀六的走在牛的左右兩側(cè),一人攥牛鼻繩,一人攥牛脖頸上的繩套,逼它沿著既定的路線往前走。興國則一瘸一瘸跟在后面,換作扶犁把、下口令的角色。興國喊口令的時候,不但咬牙切齒,而且那竹枝每抽下去,嗚嗚聲就會響起,隨著 “pie”的一聲脆響,那個快要被抽爛的屁股都要抖一下……
有人看著心癢,說:“興國你就站一邊休息吧,讓我來練兩圈?!迸d國說:“我必須一次性將它馴服,以后讓它聽見我聲音就害怕。不然,我以后耕不了它。”那人覺得在理,就站一邊看。
這時的牛低眉順眼,滿臉憂愁與無奈,就像一個俘虜。興國喊一聲,它就走幾步,當它走到要掉頭的地方,就站下來,等著身后的興國將犁鏵從泥土中拔上來,再等著螳螂他們拽著它從左側(cè)掉轉(zhuǎn)身子。
這樣不緊不慢地馴了將近一個時辰,跑來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少了一半,很多人覺得上當了。他們不敢相信,昨天那么暴烈的包公,怎么一夜之間就變得像一個被閹了的太監(jiān)?有人就學著興國的口令喊起來了:
“hou,hou,他娘的!”
“wa,wa,他娘的!”
“er,er,他娘的!”
“yu,yu,他娘的!”
……
興國喊口令時,愛捎帶著那個多余的后綴詞,每每聽到都讓人覺得滑稽,但是村里人并沒有想到要笑,畢竟馴牛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可是當有人模仿著喊,就是另一回事了。
九
包公發(fā)飆了。就在有人忍不住笑起來,接著那笑傳染給旁人,大家紛紛大笑起來的時候,包公突然站住了,接著就左沖右突,想要掙脫束縛。
“hou!hou!他娘的!hou!hou!他娘的!反了你的!”興國有些慌了,一邊揮舞竹枝,一邊扯著嗓子怒吼。包公挨了打,并不往前拉犁,而是牽扯著鐵鏈撞翻了兩側(cè)控制它的人。盡管這會兒牛鼻繩還被螳螂死死拽住,肩上的牛軛還沒有甩掉,但它照樣拖著身后橫倒在地的犁,扯著拽住它牛鼻繩的人奔跑起來了。
曬谷場上頓時響起了婦女們的尖叫,孩子們的哭聲,以及男人們 “抓住牛鼻繩,拽住牛鼻繩”的怒吼。因為牛是朝著圍觀人群氣勢洶洶而來的,如果再不把它控制住,傷及無辜的事情就不可避免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由于大伙過度依賴牛鼻繩對牛的控制,幾個人就像拔河比賽一樣拉拽牛鼻繩的時候,牛鼻繩把竹楔子從牛鼻孔里拽出來了,而且不光光是拽出來竹楔子這么簡單,就連整個牛上唇都豁開了,痛得包公就像它小時候在溪灘上那樣沒頭沒腦地亂蹦亂跳起來,兩條后腿揚起的泥漿土塊噼噼啪啪拋得老遠。
當它瘋了一樣朝著我們這邊奔過來時,我看到它血紅的眼睛,肩峰聳動。我突然想起秉德老漢的話,馴牛時是不能眾人圍觀的,更何況幾分鐘前眾人那肆無忌憚的大笑。所以我看到脫離了牛鼻繩束縛的包公追上了逃跑的人群,看見許多人倒在地上,發(fā)出哭爹喊娘的聲音,有一種解恨的快感。但是當包公跑到圍墻一角,以磨刀六為代表的幾個壯漢,手拿竹枝、扁擔、鋤頭、砍柴刀,試圖將它包抄,并且制服它的時候,我有些害怕了。
我轉(zhuǎn)身往村子里跑,我要去叫秉德老漢。
秉德老漢家有一股酒窖的味道。他躺在地上,又喝醉了。
我又撒腿往家里跑,對著父親喊:“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其實我更擔心包公被人打死了。
父親因為身體欠佳,跑起來彎著腰,跑了幾步就停下來喘息。
我說:“快點呀,快點呀!”
父親說:“我快了有什么用,我這力氣還能摁住它,將它捆回來嗎?”
我說:“牛撞死人,我們四家都要賠的。”
父親一聽,馬上就站直身跟著我跑了。當我們跑到曬谷場,剛才圍困包公的那段圍墻已經(jīng)倒塌,曬谷場上空空蕩蕩,泥濘里到處是雜亂的腳印、鞋印、牛蹄印。莫名的沉寂中,天顯得很藍,陽光燦爛,不遠處新翻的那些泥片上,有幾只烏鴉跳來跳去,在刺眼的反射光里尋找螻蛄。
父親說:“呸,呸!要倒霉啦!”
父親特別忌諱烏鴉。我撿起幾塊土把它們轟走了。然后,我們就看到哥哥坐在一段還沒有倒塌的圍墻邊上。父親問他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他說:“包公被一些大人追著,跑到溪灘那邊去了。”
父親又問:“你怎么在這兒呢?”
哥哥說:“我肚子上的一根骨頭被人踩斷了?!?/p>
父親吃了一驚,讓哥哥馬上撩起上衣。我看到哥哥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有一排魚刺那樣對稱的肋骨,好比一個罩著人皮的籠子里關著一顆怦怦跳的心臟。父親伸手捏住其中一根,手指像蠶吃桑葉一樣移動,將哥哥的肋骨捏了一個遍,事實證明都沒有斷,但有兩根受了一點傷,父親捏著的時候,哥哥發(fā)出很大的叫喚。
父親說:“幸好牛踩上來時,沒有把整個重量壓上,不然就真斷了?!?/p>
哥哥說:“踩我的不是牛,是人,是人?!甭牭竭@一句,我很想笑,又怕哥哥會跟著笑——他笑起來會很疼——我就沒有笑起來。
父親說:“你回去貼傷濕膏吧。我和慶子去溪灘看看。如果牛真撞死人,我們家也要賠呢。要是那些混蛋把牛整死了,我們家也有損失的。嗐,狗娘養(yǎng)的興國和螳螂,就是不愿等你爺爺回來,這下不好收場了吧。”
哥哥說:“我也要去?!?/p>
十
發(fā)生在包公身上那件著名的傷人事件,是以興國的拳頭打在索賠者臉上,讓對方流了很多鼻血結束的。一共有三個索賠者:一個被牛角尖捅破了屁股,屁股發(fā)了炎;一個跌傷了膝蓋,幸好膝蓋骨沒有碎;一個得了尿不禁,身體里控制尿的開關失靈了。被興國的拳頭打中的就是尿不禁患者。他說他的病是看馴牛時嚇出來的。被興國打了后,他就不再到處說尿不禁了,而是鼻子里經(jīng)常塞著一團棉花,揚言要聯(lián)合另兩個受害者到鄉(xiāng)里去告。但是這事不了了之。
村里人說:“興國這廝是一個欺軟怕硬的主。別看他的拳頭能對付村里人,卻對付不了一頭剛長角的牛?!?/p>
興國知道村里人在使用激將法,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把包公趕出來了。由于包公的鼻子豁掉了穿不成牛鼻繩,現(xiàn)在只能在它的眼睛下方綁了一個繩套,類似用在馬頭上的轡頭。盡管興國總能找到幾個狐朋狗友幫忙馴牛,但是牛繩套對牛的牽制遠遠不如牛鼻繩;加上包公對人有著與日俱增的仇恨,或者馴牛人對包公有著十分隱晦的畏懼心理;總之興國他們偷偷摸摸馴了幾次都失敗了。
面對不愿馴服,不想好好耕地的包公,屢馴屢挫、屢屢掛紅的興國他們幾個一點辦法都沒有。有一天興國垂頭喪氣地走到我家,對父親說:“得令,當時糊工分說得一點沒錯,這賤牛的確是紅騷牯配的種,不然不會這么皮,鞭抽不動,雷打不聞。這種牛越養(yǎng)大越麻煩,是禍害一種,什么時候我們把它賣了吧!”父親沒有表態(tài),只是說:“其他兩戶你都問了再說?!?/p>
興國說:“我都問了的。螳螂沒有問題,說到時由他來跟牛販子談價格。秉德不同意,說把牛閹了性子就軟了??晌铱?,這種牛就算閹了也不會聽話。目前就缺你一句話?!?/p>
父親說:“我爹說不定能把它馴起來呢?!?/p>
興國哼一聲就走了。
過了幾天,就有牛販子聞訊來買包公。興國嘻嘻笑著,在牛販子身邊繞來繞去。牛販子個子不及他肩膀,但感覺他比興國高。
牛販子在牛欄里看了看包公,又把它趕到牛欄外,像日本鬼子一把揪住中國人的衣領那般,突然揪住牛繩套,把牛頭提到與他眼睛齊平的地方,然后另一只手像鉗子一樣撬開了它的嘴,眼睛湊到牛嘴里去看了看。然后說:“這牛當耕牛賣沒人要,當肉牛賣吧。你們先好好養(yǎng)著,每天用水兌點尿素給它喝,牛肉長得快?!?/p>
興國說:“當肉牛論斤賣太虧了。這牛適合耕地呢,你看看它的骨架,再看看它的腿,還有這肩峰,多高。”
牛販子說:“主人都馴不成的牛,別人還能馴成嗎?”
這時匆匆趕來的螳螂說:“這可不一定呢,主人是因為舍不得打?!?/p>
牛販子白了他一眼,說:“不是這樣吧,這牛鼻子都扯破了還舍不得?再說,牛額頭上這一撮粗硬的白毛,是敗家相,誰會買去養(yǎng)在家里?”
螳螂說:“你這做生意的就是會說話,硬把吉牛天相說成敗家相。這是一輪皓月當空,你可知道包青天的額頭上也有一個月亮?”
牛販子拉了拉披在肩上的衣服,說:“這哪里是一個月亮,就是一撮白毛,可惜長的不是地方?!?/p>
螳螂說:“你買去把它染染黑,牽牛市上賣,誰也不知。要不是這牛是四家人合養(yǎng)的,我早就這么干了。”
牛販子說:“做我們這一行的,靠的就是信譽。”說完就徑直往來時的路走去。興國一看勢頭不對,追上去問,再養(yǎng)幾個月你來?牛販子伸出一根手指,說十個月,然后被風吹走一樣消失了。
興國臉色鐵青,抱怨螳螂說:“你這么能,我看你怎么牽牛市上賣掉!”
螳螂回應說:“如果一年內(nèi)賣不掉,我牽去就是了,只要工錢少不了?!?/p>
興國說:“再養(yǎng)一年,你養(yǎng)吧,我可是一天都不想看見它,看見這賤牛就想抽它,恨不得宰了它?!?/p>
螳螂說:“還會有人上門的。”
十一
后來再沒人來買過包公,但是我們也沒有喂它吃尿素什么的。因為尿素貴著呢。這樣,一頭原本命運叵測的牛,就稀里糊涂地自由到了那年的深秋。
那年深秋跟往年的深秋一樣,草大多枯了,落葉樹紅了,田野里的稻草垛星羅棋布,矮矮胖胖、敦敦實實的,它們面無表情地守望著秋風蕭瑟的田野。田野就像一具枯瘦的尸體,板結的土層排列著整齊的稻茬,就像僵硬的軀干上沒有了呼吸的毛孔。村里人為了讓它再次活過來,必須把板結的田土重翻一遍,在上面種植適合冬季生長的作物。
這時候牛又派上用場了。老老嬤又被螳螂和興國搶走了。當然秉德老漢也不示弱。這幾乎是慣例了,只要一到需要耕地的季節(jié),我家總是輪不到耕地。更可氣的是,他們牽走老老嬤,晚上也不把它牽回牛欄了,說是包公老搶草料吃。其實是怕第二天老老嬤被別家搶走了。
以前,當包公還小的時候,誰家牽走老老嬤耕地,包公就捎帶著養(yǎng),現(xiàn)在卻不行了,怕它搗亂,必須由輪到養(yǎng)牛的那一戶人家照常養(yǎng)它。也是巧,那些日子剛好輪到我們家養(yǎng)這母子倆,——老老嬤既然被人牽走耕地了,就不用管它的溫飽了,包公卻需要我或哥哥去放牧或者喂草。
實話說,現(xiàn)在的包公越來越難養(yǎng)了,這也是我們幾家都討厭它的原因。不僅僅它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 “閑散人員”,光吃草不耕地什么的,而是自從它被馴化而不成以后,就變得更加乖張乃至暴戾了?;叵霂讉€月前,它與哥哥和我還那般親昵,那時候我們還是小伙伴的關系,轉(zhuǎn)眼之間,我和哥哥也有點怕它了。
它的惡名已經(jīng)昭著,幾乎每天都有人在議論:它如何難以馴化,如何追著人群踩踏,就連牛販子來了都不敢買……說著說著,有人的想象力跨越了現(xiàn)實,說某某年在公社大院門口,被五花大綁立即執(zhí)行槍決的那個反革命,額頭上不也長著一撮白毛嗎?這樣的聯(lián)想一旦展開,就再也收不住。額頭上有一撮白毛的死者被一個一個喚醒了,他們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上吊的,有的是冤死的——尤其公社門口被當眾槍決的那個,他那被子彈洞穿的魂魄一遍遍安置在包公身上,使得所有人看待它的眼光變化了。
當我和哥哥趕著它穿過街道,總有婦女緊張起來,大聲呼喚她的孩子趕快躲避。當我們趕著它經(jīng)過一片墓地,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個額頭上長白毛的鬼,在墳頭上探頭探腦,我們就使勁抽打它,逃一樣離開。當我們終于把它趕到山上,和別人家的牛一起吃草,就會有人來把它趕開。偏偏有一頭跟它同齡的小母牛看上了它,兩頭牛眉來眼去,吃著吃著就吃到一塊去了。那頭牛的主人對著我們大發(fā)雷霆,說包公是反革命投的胎,不能跟根紅苗正的穆桂英湊在一起吃草。
哥哥說:“反革命怎么啦?就算反革命也有權利在這個山上吃草!”
那個人說:“我沒有說不能在這個山上吃草,我只是說反革命不能和穆桂英在一起吃草?!?/p>
哥哥說:“它們要湊到一起吃草,我管得著嗎?”
那個人說:“你管不著,我管!”說著就把包公趕走了,并且挑釁說:“你家反革命的額頭上明明寫著一個冤字嘛!還不承認!”
哥哥撿起一塊石頭,朝他家小母牛砸去:“去你媽的穆桂英,它肩膀上插著兩面旗了嗎?頭上插兩根雉雞毛了嗎?憑什么它就是穆桂英包公就是反革命?哼!總有一天,我家包公會騎在它身上,讓它知道究竟是什么貨色,哈哈哈哈……”
“你、你放屁!”那個人沖上來和哥哥打架了。一聽見打架的聲音,其他放牛娃就都趕過來幫忙了。我和哥哥是打不過他們的,只好趕著包公灰溜溜地離開。哥哥朝他們喊:“你們等著,我家包公遲早會把你們的牛統(tǒng)統(tǒng)打??!看你們還敢不敢說它是反革命!”
十二
包公以驍勇善戰(zhàn)名滿吳村,不是一夜之間,而是兩個星期。那些日子,哥哥聯(lián)合阿衛(wèi)、阿紅、偉峰,一起趕著包公去和村里的放牛娃交戰(zhàn)。其中包含人與人的交戰(zhàn),牛與牛的交戰(zhàn)。一直想當大王的偉峰等這一天,顯然等很久了,他有些像電影里敢死隊的隊長,用一根紅綢帶捆扎在額頭上,還把家里的一對雙節(jié)棍都帶上了。據(jù)說那是他習武的爺爺留下的遺物。
那幫欺負我和哥哥的混蛋,一見這陣勢,都不敢和我們打。偉峰兩手甩著雙節(jié)棍說:“你們不敢打,都認慫了嗎?”他們連屁都不敢放。偉峰說:“如果人認慫,就把牛牽出來,斗角!”結果也沒有人敢把牛牽出來。偉峰就發(fā)火了,罵了他們足足三分鐘。然后,我們強行把其中一頭公牛和包公趕到一塊兒,堵住它們的退路,讓它們嗅到對方的氣息,看到對方的眼睛。當公??吹焦5难劬?,一般就決定戰(zhàn)與不戰(zhàn)了。
在我們眼里,公牛之間沒有友誼,只有爭斗。如果遇到有退縮的公牛,掉頭想走,必須想方設法讓它們的牛角碰到對方的牛角,一旦碰上了,不管之前想斗還是不想斗,都不會輕易認輸,這是牛的天性。當然,也有牛角與牛角始終碰不上的情況,這時候就要用偉峰的雙節(jié)棍偷偷地擊打雙方的牛角。牛感覺到擊打,就以為對方的牛角頂過來了,就會低頭迎上去,不多時雙方的牛角就真的頂在一起了。幾個回合后,你就是想把它們趕開,也無法趕開了。
事實上,一旦激戰(zhàn)開始,就沒有人會去把它們趕開了。因為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家的牛為榮譽而戰(zhàn),將牛趕開就是認輸了。而我們的包公,因為是我們幾家決定賣掉的,所以更不吝惜它的身體。一旦看見它有敗勢的可能,就狠狠地抽打它,逼它斗下去。加上它也確實好斗,其亢奮的狀態(tài)完全與耕地時的萎靡相反,這樣,它就把第一頭與之交戰(zhàn)的牛斗敗了。那頭牛跟它差不多大。
接下來幾天,它又連著斗敗了三頭牛:其中一頭是老年公牛,它的角咔嚓一聲斷了;其中一頭年紀比它稍大,它們斗了兩個小時,最后被包公從側(cè)面撞翻,爬起來后認輸了;還有一頭是沒閹干凈的閹牛,我們都叫它李蓮英,它會裝著逃跑,然后伺機偷襲給你致命一擊,包公險些被它捅穿下腹……
休養(yǎng)幾天后,包公又斗敗了一頭正值盛年、名叫黑巖的公牛,正是斗敗了這頭以穩(wěn)健、力大著稱的公牛,包公才名噪一時了。人們說,沒想到包公耕田不行,斗角卻天生厲害,小小年紀能斗敗黑巖,你們一定給它吃太歲了吧!——我后來讀書了才知道,太歲又稱肉靈芝,傳說是秦始皇苦苦找尋的長生不老藥,乃古代帝王養(yǎng)生佳肴。我們這里曾經(jīng)挖到過這種肉乎乎、蠢兮兮的東西,馬上被當作 “國寶”送到公社去了。
然而,就算包公服用了太歲,戰(zhàn)勝了黑巖,它也不是吳村真正的 “牛魔王”,因為它還沒有與村里最兇惡、最霸道的紅騷牯發(fā)生過交戰(zhàn)。
也不知道紅騷牯與包公是不是真有血緣關系,或者僅僅因為毗鄰而居的緣故,它們平時遇到從不斗角。當然,也稱不上友好,只是相安無事罷了。可是那天中午,我和哥哥趕著包公回家,路上突然出現(xiàn)幾個人跟我們說,紅騷牯在前面等著包公斗角了,它會滅了它。果不其然,當我們趕著包公路過水碓,紅騷牯從里面喘著粗氣奔出來,徑直朝包公沖來了。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挑起紅騷牯對包公的仇恨的,不光包公沒有思想準備,就連我們也沒有。驚慌之下,包公幾下子就被紅騷牯頂?shù)眠B連后退,接著就額頭頂著額頭,牛角叉著牛角。
它們眼睛圓瞪,頭都喜歡往低處使勁,前傾的姿勢讓牛前腿微屈,后腿發(fā)力,身上每一股肌肉都呈現(xiàn)出清晰的肌理。我簡直被迷住了,心里為兩頭牛同時鼓勁。但是不一會兒,我就發(fā)現(xiàn)包公在前進、變成紅騷牯在后退了,然后又變成相對靜止的對峙狀態(tài)。這樣來來回回,兩頭牛的眼睛都變紅了,牛的四蹄拼命地往地里蹬,刨。圍觀的人使勁地喊著 “加油!加油!”,牛出汗了,陽光暗啞,時間開始變慢,空氣中充斥淡淡的咸濕氣,摻雜牛糞的味兒。
奇怪的是,兩頭牛斗得難解難分之時,牛肚子下都掛出了一根腸子一樣的東西,有時縮回去,有時又掛下來。當我要研究它們的掛與縮,是否跟牛的進與退有關時,沒想到勢均力敵的紅騷牯突然抽身,順著回家的路狂奔起來了。包公失去了對手,緊追不舍,快要追上時,紅騷牯一轉(zhuǎn)身,兩頭牛又像剛才那樣額頭頂著額頭,牛角叉著牛角了??吹絻深^牛繼續(xù)斗,跟著奔跑的人們,有的吹起口哨,有的發(fā)出喊聲:“某某,快去叫你爺爺 (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弟弟/……)來看斗?!?/p>
于是整個下午,吳村的街巷里都有人匆匆地奔跑著,他們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后都匯聚在兩頭牛周圍,終止于越來越高亢的吶喊聲中。而斗得興起的兩頭牛,它們的腳步也一直未停:它們從上麥畈的水碓門口斗起,斗到了樹田趙阿娣家門口的田里,田里種有蔬菜,被烏拉烏拉的吼聲以及大棍小棒趕走后,它們跑開了一段距離,又約好似的跑到學校操場上斗,那時候還沒有放學,兩頭牛的角逐尤其看客們的喊叫,把幾個膽小的女孩嚇哭了,兩頭牛被趕來看熱鬧的大人再次趕走后,又開始狂奔,最終在金塘河的溪灘草坪上斗了起來,斗得飛沙走石,身上遍布傷痕,眼睛由紅變綠,但是都沒有一點想結束的意思。
當太陽西斜,糊工分從山上干活回來,聽說他家展昭與我們家包公斗了幾個小時不分勝負,他又氣又急地從家里拿來一個浸了煤油的火把,把濃煙滾滾的火焰戳到牛的鼻子上去,兩頭牛這才氣喘吁吁地你追我?guī)撞?、我追你幾步,被大人們分開了。但是它們還時不時地突然發(fā)力,沖破阻攔,斗上幾下,就在那種鬧哄哄的情形下,紅騷牯將一只牛角扎進了猝不及防的包公的眼睛,包公踉蹌一步,躥跳了起來,接著就猛然倒地……
十三
后來我們知道,那一天紅騷牯之所以斗志昂揚,與包公兵戎相見,是因為在包公到來之前,那些放牛娃輪番牽牛來與它斗,但是斗幾下就馬上分開,不讓它斗過癮,它這才憋著一股氣,見誰滅誰。而它在爭斗過程中幾次狂奔,并不是企圖逃跑,而是為了歇一口氣——久經(jīng)沙場的牛,懂得控制爭斗的節(jié)奏。
這一場生死決戰(zhàn),使得兩頭牛都成了吳村斗牛史上的新傳奇,它們的故事注定要被口口相傳,添油加醋,日久彌新,但是它們都為此付出了代價。盡管紅騷牯戰(zhàn)勝包公之后,威望如日中天,細心的人還是會發(fā)現(xiàn),那場決斗耗盡了它的精氣神,它不僅顯得暮氣沉沉,而且走路微微打晃,人與牛都避之唯恐不及。它已然成了一個“孤佬”,等待它的將是活力萎縮,日漸衰微。
雖敗猶榮的包公呢,雖然年紀輕輕就名垂青史,而且有著旺盛的精力,不怒自威,被村里人奉為真正意義的 “牛魔王”,但是被紅騷牯戳破一只眼球后,它就成了一頭怪里怪氣的獨眼牛,很多日子不能適應只看到世界的一個側(cè)影,它不免沮喪暴躁,顯得更加陰郁。它這個樣子,不僅讓人感到害怕,就連曾經(jīng)鐘情于它的小母牛也不愿它靠近。它每回想獻殷勤,肚子下掛出它的“腸子”,小母牛見勢就跑,它追幾步追不上,偏斜著頭,牛嘴朝空氣中咧了又咧,顯得可憐兮兮。
興國和螳螂一直為包公失去一只眼球耿耿于懷。他們找過糊工分,要他賠償三百塊。糊工分說:“講什么笑話,錢是不可能賠的,一分都不賠?!迸d國說:“你是不是骨頭又癢癢了想找打?”糊工分說:“你去問問老一輩吧,自吳村建村以來,有沒有人為牛斗角斗傷了一頭賠過錢?”螳螂說:“我們家的包公是因為你拿火把袒護紅騷牯才受傷的?!焙し终f:“我拿火把去把它們分開是沒假,但是它們再次斗起來時我站得老遠,可以找到證人的。如果你們覺得吃了虧,那就再次把它們拉到一塊斗吧。你家的牛有本事,斗死展昭,我毫無怨言?!?/p>
興國和螳螂倒不是沒有想過再斗一次,但是他們發(fā)現(xiàn)兩頭牛在牛欄過道里迎面相遇,都默默地避著對方,就失去了信心。
“父子,畢竟是父子啊,它們肯定相認了?!?/p>
興國和螳螂其實也怕它倆再斗起來。后來就把包公趕到糊工分家的菜地里,讓包公把他家一畦烏冬青吃得只剩下根,糊工分知道后也沒有敢找他們算賬。他們覺得糊工分低了頭,這事也就過去了?!獑栴}是,這事過去了,包公少了一只眼球卻一輩子都過不去,它那黑洞洞的眼窩里永遠長不出一只新眼球來。作為獨眼牛,包公將來走起犁路來很容易偏向,更何況在成為獨眼牛之前它就沒有把犁路走正過。于是我們四家經(jīng)過一番商量,要把包公當作肉牛賣掉了。為此每戶人家都拿出數(shù)斤尿素。
尿素是一種白色顆粒,用水兌稀了潑在干草上給它吃。牛有吃咸的喜好,我懷疑尿素也是咸的,所以它吃得滿心歡喜,喂了幾次就換了一身毛,油光光的像一個抹發(fā)油、穿西裝的小伙子。
村里人說:“這老虎叼的,瞎了一只眼反而越活越滋潤哩,割一塊肉下來,肯定又嫩又鮮。”
有一天,幾個大人又湊在一起商量說,如果那個牛販子遲遲不來,就由螳螂和興國牽去牛市上賣。沒想到就連秉德老漢也同意這么做。畢竟,賣了這個闖禍的主,每戶人家多少能分到一筆錢,再養(yǎng)下去牛漲不了多少分量,尿素也快喂光了。但現(xiàn)實卻又把包公留下了。
我爺爺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姑姑家回來的。就在螳螂和興國興致勃勃地打聽湯溪牛市是哪天、羅埠牛市是哪天的日子里,他一個人挑著兩蛇殼袋破破爛爛的東西,從我姑姑家回來了。他默默無語地走進我家,放好行李,然后在門檻上坐下歇息。
我母親對爺爺?shù)幕貋砗苡幸庖姡J為他在農(nóng)忙時節(jié)盡幫著女兒家干活,等到冬閑了又回來吃白飯了。不過母親不敢當著爺爺?shù)拿孢@樣說。更何況,她已經(jīng)懷上我弟弟了,有些氣不能生。母親只是對父親說:“你爹回來了,你安排一點活給你爹做吧!”
父親想來想去,想不出有什么活讓他做。此時是一年中最空閑的時候了,糧食已經(jīng)進倉,冬季作物已經(jīng)種下,離過年還早。倒是爺爺把包公趕回家來了。
爺爺說:“趁天冷牛不出汗,隴上又有閑置田地,我?guī)е阶影雅qZ出來?!?/p>
這個活無疑不在父親的考慮之內(nèi),而且他擔心牛會傷人,所以過了一會兒說:“爹,這牛我們已經(jīng)準備賣掉了。這是頭比紅騷牯還難養(yǎng)的牛,不要說你一個老頭子,村里五六個壯勞力都制服不了它。早幾個月前,你回來馴還差不多?!?/p>
爺爺說:“這么好的牛賣了可惜?。 ?/p>
父親說:“有什么可惜的。賣了分到錢,我想去買一頭小牛養(yǎng)養(yǎng)?!?/p>
爺爺說:“紅騷牯當年就是我馴出來的?!?/p>
父親說:“當年你有力氣啊。”
爺爺沉默了,把包公關在屋后一間空置的柴棚里,喂給它一些干稻草。爺爺看著它吃,自己掏出一根竹根做的煙斗,蹲一邊抽旱煙。抽著抽著,爺爺?shù)难劬u漸渾濁了。爺爺說:“他們可真狠哪,把你整成這樣。但愿還能把你馴回來。馴回來了,他們還會把你養(yǎng)著。如果馴不回來,就只好把你賣掉了。唉……”
爺爺?shù)脑?,讓我對包公也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
我說:“爺爺,你也帶我馴包公吧!”
十四
爺爺選擇在隴上馴包公,是因為這里隱蔽,還有我們家的承包田。
爺爺快七十歲了,一張皺巴巴的皮附著在骨頭上,兩只眼睛深陷在皺褶里,他平時不愛說話,喜歡用鷹一樣的眼睛,盯著人看。
爺爺穿的衣服是用布紐扣從一邊腋窩,一下子扣到另一邊腋窩下方的那種老式衣服。這種衣服好像是用一大片布縫起來的。褲子則好像是把兩塊褲片縫在一起,褲筒又寬又大,在褲子上端縫有一塊白布作為褲腰,褲腰用一根紅布條系住。這種褲子沒有前開門,爺爺想要尿尿,得把褲腰帶解開,尿尿時把褲腰帶搭在脖子上。
那天,爺爺用一把鋤頭當扁擔,挑著犁田工具上山,一路上歇了好幾次。等他到了隴上,就安排我們?nèi)タ硜砑虠l,用棘刺條摻雜細竹絲編制成一個牛嘴套,套在牛的嘴巴上。他還用一根紅布條,把牛的眼睛蒙起來了。那根紅布條其實就是他的褲腰帶,他用一根細軟的藤蔓從腰間換下了它。
可能包公從小到大,還沒有被人蒙過眼睛,盡管它現(xiàn)在只剩一只眼睛了,比正常的牛少一些視閾,但是它照樣不習慣兩只眼睛都看不見東西。當爺爺?shù)氖忠凰砷_,它就箭一樣射出去,在田里亂蹦亂躥。隴上的田大多是梯田,它一會兒就撞到梯田內(nèi)側(cè)的田坎,一會兒又跑到梯田的外側(cè),一腳踩空,從田埂上摔下去了。我和哥哥看它如此慌亂、恐懼,都擔心它摔壞了,爺爺卻阻止我們?nèi)恐扑?,說是讓它受點傷好,這樣它就不敢再亂跑了。
包公跑了一陣,果真站住了,它的頭扭來扭去,兩只耳朵一只豎著,一只橫著,或者相反。它好像在用耳朵辨別方向,然后朝著它認為正確的方向躥過去,接著就會再一次撞到田坎,或者摔下田埂。如此反反復復,它好像有點瘋瘋癲癲了,在紅布條制造的黑暗里如同尋找潛在的出口一般,怒氣沖沖而又徒勞地跑來跑去,看得我提心吊膽,手心出了冷汗。
爺爺這是要干什么?他為什么還不牽包公學耕地,——眼看大半個上午就要過去,豈不浪費時間?但是看爺爺嚴肅的表情,我和哥哥都不敢說出來。爺爺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陰森森的威嚴,它很強大。不過哥哥可不像我這么怕爺爺,他先是摸摸肚子,假裝跟我說肚子餓了,故意說得很大聲,然后就可憐巴巴地問爺爺,我倆是不是可以先回去,吃了午飯再來?爺爺并不罵人,只是瞪了哥哥一眼,哥哥就不敢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哥哥說:“爺爺,那我們?nèi)ソo牛割一些草回來吧?!?/p>
爺爺說:“不用割?!?/p>
哥哥更摸不準頭腦了,他把我拉到一邊,悲哀地看著我。我撇撇嘴。沉默中,我們對爺爺都有了一絲成見。他就像一臺只會下命令的機器,讓人無法產(chǎn)生親近感。我們就使使眼色,偷偷地溜到田溝邊,抓起泥鰍來。冬天的田溝里沒有水,在有出氣孔的淤泥下往往藏著泥鰍。待到太陽當頭,我和哥哥已經(jīng)抓獲了二三十條泥鰍,才發(fā)現(xiàn)一直坐在石頭上抽旱煙的爺爺早已站起來,正牽著包公在田里走。
包公渾身是泥,樣子狼狽,臟得頭上那撮白毛都看不見了。它的臉、嘴、鼻都被牛鼻套上的棘刺扎破了,上面有一顆顆黏狀的血粒。但是它并不甘心,豁鼻孔里喘著粗氣,還不時地做出掙脫的動作。爺爺就故意將它迎向田的內(nèi)側(cè)后放手,再用竹枝抽它一下,它跑不了幾步就會撞到田坎上,撞了幾下就老實了。爺爺就重新牽上它走,走了幾個來回,它的頭就漸漸低下了。爺爺趁機給它綁上牛軛,把犁鏵插進泥土里,然后說:“山子,你來牽著它走吧。”
哥哥跑過去,接過連接牛嘴套的韁繩。爺爺說:“你就站在牛的左側(cè)拉著牛,只管筆直地往前走,你只管往前走,走到頭站住不動,聽我口令后再掉頭?!?/p>
爺爺又叫上我,吩咐說:“慶子,你就站在牛的右側(cè),跟著我們走,當牛往你這邊走偏時,你就抽它一鞭子。”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個不停。我問:“怎么樣走才算走偏?”
爺爺說:“牛犁田,走路是一側(cè)腳深、一側(cè)腳淺的。當有了犁路以后,它有一側(cè)腿走在上一趟犁出來的犁溝子里,另一側(cè)腿則要走在沒有耕過的田土上。如果不是這樣,方向就偏了。聽明白了嗎……”
我說:“聽明白了?!?/p>
爺爺說:“都聽明白了就好。你們從現(xiàn)在開始聽我口令,我喊一聲,你們也跟著喊一聲?!?/p>
爺爺說著,就舉起竹枝,“pie”的一聲抽在包公的屁股上 (爺爺總是先抽竹枝,再喊口令,讓牛對疼痛的到來沒有防備),只見包公的屁股扭了一下,然后四條腿就往前邁步了。我看見它身后有一片黑黝黝的泥,就像從刨子里冒出來的刨花一樣翻卷過來,然后倒在犁鏵一側(cè)。
爺爺喊道:“hou,hou!”
見我們忘了跟,爺爺又喊道:“hou,hou!”
我和哥哥就跟著喊起來了:“hou,hou——”
爺爺?shù)穆曇舳檀?、低沉,像一只豹子的怒吼?/p>
我們的聲音膽怯、生脆,像兩只小公雞學打鳴。
十五
我們差不多馴了一個冬季。
頭一些日子,是最難熬的日子——盡管包公的嘴戴著帶刺的牛嘴套,眼睛蒙上了紅布條,而且被之前沒頭沒腦的亂蹦亂躥折磨得筋疲力盡了,但當它的肩膀被牛軛咬上了重量,它還是要反抗。它一會兒弓起背脊試圖掙脫牛軛,一會兒左右亂拐,一會兒昂起頭向后倒退,把犁弄歪。當這些動作都無以擺脫奴役,它就走走停停,任由竹枝抽打,如同一塊石頭……
爺爺最初馴包公的過程寫起來就這么一段,事實上驚心動魄。我和哥哥都嚇哭了。爺爺看到我們這么沒出息,只好讓我們站到一邊,然后他一個人一手駕犁,一手抽打包公。包公可能感覺到左右兩邊少了約束它的人,脾氣更大了,它惡意地使蠻勁,竟然跳起來,兩條后腿狠狠地踢向爺爺。爺爺?shù)故擎?zhèn)定自若,始終把握犁把使犁鏵插在土中,有了犁鏵的牽制,牛就無法跑出田外。而且,它越是胡鬧越容易疲憊,越疲憊越容易安靜下來。等安靜下來,就會溫順許多。
的確,包公就是在一次次精疲力盡之后才老老實實地耕了幾圈田的。根據(jù)牛的智力,教它聽懂口令、學會耕耘規(guī)則,并不難,難的是它要服從。那一天,為了趁它不搗亂多馴它幾個小時,我們沒有回家吃午飯,包公配合著我們耕了兩塊梯田。可是等到山色迷離,爺爺把蒙在它眼睛上的布條解下來,它又是一陣亂蹦亂躥。好在接下來的任務是趕它回家,我和哥哥都身心放松了。
哥哥說:“還是爺爺有辦法,只用一天時間就把包公馴服了。”
我說:“就怕它休息一夜,明天還不聽話?!?/p>
哥哥說:“放心吧,爺爺能制服它。”
我說:“我還是害怕。”
不幸被我言中,第二天包公一出牛欄就不聽使喚,它壓根就不想再被趕到隴上,見到一條岔路就想跑,把它追回來,它干脆跳進別人家的莊稼地里去。我們光是把它趕到隴上,就花了大半個上午。終于趕進待耕的田里,再想給它綁上牛軛、戴上牛嘴套,它就像囚犯望見刑具般,又蹦又跳地到處躲。最后,是秉德老漢的意外到來幫了我們的忙。他和爺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讓包公就范了。
秉德老漢說:“梓桐,還是你回來好啊,這下包公有救了?!?/p>
爺爺 “呃”了一聲。
秉德老漢說:“你這個蒙眼睛的辦法真是妙極了。這下,它呆子一樣哉?!?/p>
爺爺又 “呃呃”了一聲。
秉德老漢說:“我們開始吧!我在左側(cè)拉拽,山子、慶子在右邊趕。”
這一回爺爺沒有 “呃”一聲,而是往地里吐一口唾沫,手中的竹枝遽然一抖,“pie”的一聲又一天馴牛開始了;或者:又一天的反抗開始了又一天的鞭策開始了又一天的較量開始了又一天的膽戰(zhàn)心驚開始了又一天的又饑又乏開始了;又一天的堅持忍耐開始了……然后,這粗暴而險象環(huán)生的一天,結束在爺爺?shù)囊粋€口令里,精疲力盡的秉德老漢、哥哥和我,以及包公都站住了。
可能在所有馴牛的口令里,牛對這個 “wa, wa”的口令配合度最高了。不過,當爺爺把蒙住包公眼睛的布條解下來,它照樣一陣亂蹦亂躥,連尾巴都像小時候那樣豎起來了。秉德老漢癱在田埂上,有氣無力地說:“這孽障,馴了一天,怎么還這么野?”爺爺沒有接秉德的話,他默默地把耕田工具用稻草蓋好,轉(zhuǎn)而對我和哥哥說:“嗯,嗯,牛肚子還餓得不夠,回去后只給喝水,不給喂草。記住了?”
秉德老漢搶著說:“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吧?!?/p>
或許,正是爺爺倡導的讓牛餓肚子的方法,成就了包公的被馴化?;蛘哒f,包公后來能聽從我們使喚,耕掉了隴上所有閑置的田地 (我家和別人家的),很大程度上,與它無法忍受饑餓有關。我們知道在這之前,它并不害怕恐嚇、牽制、抽打,也不屈服于紅布條制造的黑暗,但是伴隨疲憊與饑餓,它表現(xiàn)出了無奈、妥協(xié)與軟弱。他在疲憊與饑餓甚或絕望的多重折磨下,慢慢習慣被命令,一點點接受人的指揮,最終斗志喪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哞哞地叫著。
十六
那是沒有給包公喂草的第三天了,它已經(jīng)餓得毛發(fā)黯淡,兩腿哆嗦,脊背處因為胃囊空癟顯得形銷骨立,尤其髖骨下兩個對稱的凹槽,仿佛能盛下兩碗水。我和哥哥趕它去隴上,它走路時蹄子老被石縫夾住,遇到岔口不是不想逃,而是沒有逃的力氣了。來到待耕的田里,它只是象征地掙脫幾下。如此一來,參與馴牛的人就放松多了,等到秉德老漢再來幫忙,我干脆就爬到山上摘野果吃??墒墙K究放心不下,等吃了幾個快要爛在藤上的獼猴桃回來,果真看見包公躺在泥土里。
它這是要死了嗎?我跑到田里,看見它的肚子一鼓一癟,嘴里呼出微弱的苦澀的氣,那只白多黑少的獨眼里流露出乞憐的神情,豆大的淚珠滑過被棘刺扎破的臉,落進泥里。看到這一幕,我的心難受了幾下,很想哭。
即便如此,爺爺也不允許它繼續(xù)躺著休息,他大聲呵斥它,用竹枝抽打它,它還不起來,就和秉德老漢一人攥牛嘴套,一人拽牛尾巴,逼它站起來。爺爺怒不可遏地說:“它必須站起來!一旦心軟了這一次,它就會老耍賴,就永遠馴不成它啦!”
我至今理解不了爺爺對包公的感情,源自愛還是恨。如果是愛,他為什么對包公這樣殘冷?如果是恨,為什么不同意興國他們將它賣掉,干脆讓它早點死?
爺爺餓了包公四天,包公差不多奄奄一息,就連反芻都停止了,我和哥哥偷偷喂給它草,爺爺罵我們 “盡添亂”?!麄€童年記憶里,爺爺是不允許我們做沒有經(jīng)過他同意的事情的。當天空落雨,我們?nèi)ハ呩烎~,爺爺把我們的釣魚竿沒收了,罵我們 “知不知道會發(fā)洪水”。當我們爬上梯子,去捉墻洞里的麻雀,爺爺拿石塊擲我們,叫我們快點下來。就連我們吃飯,筷子米粒掉到桌子底下,他也要瞪我們幾眼。所以不管爺爺拿怎樣的方法馴包公,我們都只能配合……
爺爺餓了包公五天,包公沒有走到隴上就撲通一聲跪著倒下了。我和哥哥有些慌張,求爺爺快給它喂草:“它太可憐了,爺爺,它會餓死的,爺爺。”爺爺說:“今天你們可以給它喂草了,它的四個胃都餓空了。但不要拿到這里來喂,而是拿到耕田的地方?!?/p>
我和哥哥就像兩只小鳥,在山溝里撲棱棱地尋找適合牛吃的青草。畢竟冬天了,青草匱乏,我們割了好一會兒才割了一小捆送達隴上。這時爺爺和包公也到了。爺爺說:“牛要套好牛軛后才能給它喂草?!?/p>
牛軛套好了。爺爺說:“現(xiàn)在你們給它喂吧?!?/p>
我們把青草送到包公嘴邊,包公的胃肯定餓壞了,吃草吃得很慢,似乎也不香,吃一會兒抬頭看看我們,仿佛是疑惑,又像是怨恨。
爺爺一聲怒吼:“快點吃!吃了干活!——不想干活,餓死你!”
爺爺一點也不像秉德老漢當初說的那樣,懂得尊重牛,善待牛;相反,他比興國對牛還要狠。這以后,每次耕田前爺爺都要給包公套好牛軛后再給它喂草。仿佛故意羞辱它:你如果想吃草,那就得乖乖地套上牛軛,老老實實地耕地。這個馴練方法經(jīng)過多次強化,包公一到耕地的環(huán)境,便不自覺地把吃草與耕地兩件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了。數(shù)天之后,包公就基本不反抗了。當我們割草給它吃,它的眼里甚至流露出感激。
這時候,爺爺對包公終于變得耐心一些了,耕地時很少使用竹枝,中間還讓它休息,若見到牛身上叮著蜱蟲,就用草鞋拍下來踩死。但是,當包公在沒有人跟在左右兩側(cè)牽引的情況下,仍不能把犁路走好時,爺爺翻臉比翻書還快。爺爺對牛發(fā)起怒來,就連我們都感到害怕。
爺爺說,一頭合格的耕牛人一聲喊,就會跑到田中央來配合人把牛軛戴上,耕地時頭永遠低著,無論風雨雷電日頭暴曬,都不偷奸耍滑。好的耕牛 “不用揚鞭自奮蹄”。在爺爺眼里,包公現(xiàn)在僅僅是不反抗了,這是馴牛的第一步,與一頭真正掌握耕田技術、忠于主人的耕牛比起來,還差得遠。更何況,包公只有一只眼睛,原本能起牽制與指揮作用的牛鼻繩又是用系住牛嘴套上的韁繩代替的,對包公的馴化自然要多費一些周折,每一個動作都要反復矯正,直到完全正確。
十七
在那個冬季,我們幾乎每天都跟著爺爺馴牛。
大山里的冬季特別冷。早上起來,石頭、土坎、衰草、枯葉、瓦片上,都結有一層白霜,它要等到太陽出來后才融化。夏天的時候,太陽是從一座叫新屋前的矮山上出來的,可是到了冬天,它就從坑上塢的頂峰上出來了。那是一座海拔一千五百米的高山,太陽從它的背面爬上來,是九點鐘以后的事了。此時我們早已踩著被凍壞的、踩上去會發(fā)出噗呲噗呲響的山路來到隴上。
我們的臉都皸裂了,手腳有凍瘡,哥哥還受了一次傷。
哥哥之所以受傷是因為爺爺逼他學耕地。爺爺說:“山子你有十一歲了吧?也該學耕地了。連牛都要學耕地,你為何不趁現(xiàn)在也學學?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早就學會耕地了。那時候,我們家有很多土地,山上樹也很多……”
哥哥說:“那時候不是現(xiàn)在。”
哥哥自然不愿意學。因為同樣的日子,別的孩子都在家里玩,用烘火盆烤豆子、紅薯吃,只有我倆要天天陪爺爺來隴上,這在旁人眼里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就連母親都反對我倆跟著來。但是每天吃過早飯,爺爺就站在門口等著我們一起出發(fā),我們終究不敢說出 “不去了”這句話。
哥哥自然也不敢說 “我不學”。
爺爺就訓起哥哥來:“你以為我樂意逼你?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好。像我這個年紀,誰愿意大冷天出來馴牛?還不是看??蓱z,不把它馴起來那些混蛋會賣掉它,它就會被人殺了吃。而你們,將來總要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的,為何不趁現(xiàn)在跟爺爺好好學耕田,爺爺老了,過了年就死了也說不定……”
哥哥囁嚅道:“爺爺!我以后,不會在家里種田的。”
爺爺一聽就火了:“你不在家里種田,那你要上哪兒去?!”
在爺爺?shù)谋茊栂?,哥哥再不敢說什么。過了一會兒,爺爺就把手中的韁繩交給他,讓他站到駕犁的位置上……一切看起來都那么順理成章:包公被馴服了,哥哥快要長大,需要學耕地的他真的趕著包公犁田了。學了沒一會兒,爺爺就拿著竹枝,跟在包公和哥哥身后,不停地訓誡著:
“犁田是這樣犁的嗎?嗯?犁出來的田深深淺淺,犁路間有地方漏犁了……”
“要讓牛犁到田頭,再把犁向后搬……現(xiàn)在干活是為自己干了,不要像在生產(chǎn)隊……瞞得過我,瞞不過日后田里的莊稼?!?/p>
“嗯?你連這點苦都受不了啦?!——你別給我站著,走!”
爺爺?shù)闹裰ν蝗怀榇蛟诟绺绲耐榷亲由?,哥哥尖叫一聲,跳了起來??赡苁撬募饨畜@嚇了包公吧,只見包公在哥哥松開犁把的瞬間健步如飛,哥哥趕不上,使勁拽住犁把,使得整張犁因為兩股力的拉扯脫離了地面,懸在了牛屁股后面。
爺爺喊:“把犁插到地里去!把犁插到地里去!”哥哥畢竟沒有經(jīng)驗,當他把犁鏵往地里插去的時候,犁鏵扎傷了他的腳。他哀嚎起來……
包公撒野一般,拖著犁鏵又跑了一段,然后它可能意識到自己犯錯了,在田頭上懸崖勒馬。爺爺讓我上去拽住包公的牛嘴套,自己則解下了紅色褲腰帶為哥哥包扎。哥哥一邊喊疼,一邊哭著:“我說過不學耕田的,我就是不想學。為什么一定要讓我學啊。我不是牛,我不要像牛一樣活著!一天到晚干活……”
面對哥哥的哭訴,爺爺一言不發(fā),臨走了才說:“上麥畈、一犁、后上坑、還有這隴上,以前都有我們家大片的田地啊,我們家祖祖輩輩省吃儉用,為了置地,我和你們的太爺爺哪樣苦沒吃過!……現(xiàn)在,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土地。可是,就這點地用得著我來逼你們學耕田嗎?我是指望你們——從小就學會吃苦,將來有一天,你們攢錢……”爺爺說著說著,老淚縱橫了。
當爺爺把哥哥背回家,爺爺?shù)难劬€潮濕著,母親卻只看到哥哥腳上的傷,以為紅腰帶上的紅全是血,母親是無論如何都不同意爺爺再帶著我們馴牛了。她挺個大肚子,喋喋不休,把爺爺農(nóng)忙時在姑姑家?guī)兔?,冬閑回來吃白飯之類的話也順帶著罵了。爺爺不做任何回應。
此后,爺爺就在我們起床前一個人趕著包公去隴上。
母親說:“得令,你跟你爹說說,沒事就給家里砍柴,牛又不是我們一家的?!?/p>
父親說:“你跟他說吧,我跟他說不會聽。再說,他耕田有什么錯?”
母親說:“他農(nóng)忙時躲在外面幫女兒,回來了天天馴四家人的牛,不給家里干正經(jīng)活,難道還我錯了?”
父親目光低垂著,說:“那是他生病了,看病的錢,我們可一分都沒出。”
母親罵了一句 “該進棺材的”,摔了一樣東西,好幾天不理父親。母親也不讓我出去,讓我陪著哥哥養(yǎng)傷。可是,奇怪的是,我陪著哥哥歇了幾天,卻發(fā)現(xiàn)待在家里度日如年,可能我已經(jīng)習慣早出晚歸,就連做夢都夢到和包公在一起,仿佛那是同甘共苦的歲月。我就又去隴上陪爺爺馴牛了。
而此時,包公經(jīng)過一個冬季的訓練,已經(jīng)被爺爺調(diào)教得聽話,懂規(guī)矩,任勞任怨,完全可以說是一頭真正合格的耕牛了。
十八
爺爺終于結束了對包公的馴化,我們一起把它趕回牛欄后,就開始等待過年。那個年過得平淡,像一塊沒有加熱的年糕,但是過完年家里就熱鬧了,因為弟弟出生了。在弟弟出生前,我們都不知道將要出生的是男孩。父母是希望生個女兒的。但是不管男孩女孩,家里多了一個小人兒,全家都顯得忙亂。因為小人兒也需要吃喝拉撒啊。就是在這樣的忙亂中,我們似乎忘記了大地復蘇,季節(jié)更替,也包括忘記了包公。仿佛那是一個已經(jīng)講完的故事,是的,一個還算圓滿的故事。
然而,誰也料想不到,我們會這么快地目睹包公的下場。就在那年春暖花開,又需要牛耕地的日子,老老嬤被螳螂家牽去耕地了,興國等不及,就把包公趕到他家田里去了。興國在路上遇到我爺爺,還不高興地說:“梓桐叔,它都被你家霸占一個冬天了,你還想霸占到什么時候?他娘的也該輪到我們家耕了?!?/p>
爺爺自然說不出,包公由他馴好了,就不許別人家使用。爺爺只是擔心,包公會被他們重新耕壞了,希望他們能善待包公,耕田時講究方法。因為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包公身上還有野性,有幾項耕田技術還不嫻熟,本想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再做矯正的。興國嗯嗯地答應著,事實上爺爺?shù)脑捀揪蜎]往心里去,所以當他還像以前那般粗暴地對待包公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即將來臨。
牛是認人的,能分辨人的好壞。牛耕田時就更認人。尤其剛剛馴化成功的耕牛,它暫時只認馴服它的人。一旦臨時換了耕田人,它會不適應,如果再加上耕田方法不按馴化時的套路操作,它要么不走,要么對著干。興國卻一味地認為,包公跟他使性子,是不畏懼他,唯有加重對它的懲罰,才會讓它變得俯首帖耳。于是第一天他和兒子偉峰就把包公的皮肉抽得重新隆起來了。
而且這兩個該詛咒的家伙為了盡快多地耕地,不知從哪里學來一招驅(qū)使牛賣力的方法,于第二天用在了包公身上。那方法就是用鹽水在牛耕田前淋刷牛的肩膀,鹽水滲進長繭開裂的皮肉,牛會感覺刺癢難忍,這時套上牛軛,牛就會覺得解癢,就會越拉越賣力。結果一個上午興國和偉峰驅(qū)使包公耕了很多地,等到吃中午飯時,興國喜形于色地去取下包公肩上的牛軛,——也不知道包公是因為不愿被他取下解癢的工具,還是醒悟到這一個上午的勞作是出于人類卑劣的手段,它就把頭一低,突然沖著興國頂了過去。
興國被一下子頂在了牛頭上,包公頂著他,繞田埂跑了一圈才將他扔下。興國就像一只抽搐的田鼠,痛苦慘叫,滿地打滾,他家人奔上去問他,才知道他的卵袋被牛角戳中了。最初大家都以為是卵袋里的睪丸碎掉了,就像打碎在碗里的蛋,有蛋清有蛋黃,他的女人為此哇哇大哭起來,擔心這一輩子要守活寡。眾人就七手八腳地要把興國抬到井下村去,要讓駝背 (一個會閹牛的赤腳醫(yī)生)剪開他的卵袋看看里面到底碎了蛋沒有,碎了的話,看看能不能塞一顆羊睪丸進去頂替。但是躺在泥地里打滾的興國雙手捂住下陰,一味地哇哇叫著,拒絕人的靠近。
后來,興國的嘴里發(fā)出咝咝的呻吟,人蜷縮著,直流白汗,從附近趕來的人們一時幫不上忙,就都散去,回到自己田里去干活了。所以等到興國腿間的疼痛稍稍緩和,人漸漸站起來之際,村里人都沒有注意到他舉起了放在田埂邊的鋤頭,就像當年有人怒氣沖沖地刨開祖墳似的向牛頭刨了過去,牛一定察覺到空氣中瞬間彌漫的仇恨,欲轉(zhuǎn)身向前躥去,但是鋤頭如此迅捷,一下子就落在了牛屁股上,再一下子就落在了牛后腿上,閃亮的鋤頭刃好比一道寒光,當即就斷了它的一根腳筋……
這事發(fā)生后,興國一家一直瞞著,我們幾家忙得要命,就連小孩也要卷起褲腳、戴著斗笠,幫著大人干活——所以都以為包公一直在他家耕地呢,直到有一天秉德老漢像尋找丟失的錢夾一樣來到我家地里,見到我爺爺兩腮一縮,就哭了。
“梓桐,”
“怎么啦?”
“包公,它被興國廢了?!?/p>
“廢了?”
“嗯,廢了?!?/p>
“閹了?”
“不是?!?/p>
爺爺怔住了,他沒有繼續(xù)問秉德老漢怎么回事,而是把頭偏向一邊,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秉德老漢要接著說什么,他才轉(zhuǎn)過臉,嘆一口氣說:“可惜了?!?/p>
秉德老漢附和說:“誰說不是呢!是你和山子、慶子,忙了一個冬天。唉,多好的一頭牛啊!還不是因為你……”
兩個老人再沒有說話。
十九
包公被牽去湯溪鎮(zhèn)牛市上賣的那天,我們四家都派人去了牛欄。天陰沉沉的,時間還早,包公從牛欄里出來了,是螳螂拽著它的 “轡頭”沒好臉色地牽出來的。包公的嘴豁豁著,瘸一條后腿,身上又結了一層魚鱗般的牛糞,就像一個從橋洞里被人趕出來的乞丐。但是它沒有乞求。它看人的眼神依然桀驁、陰郁,還有些兇氣,或者仇恨,我分不清。
我多想靠近它,又不敢。我在心里呼喚,包公啊,包公??!……頓時翻江倒海。一方面,因為它的變化,它的眼神。另一方面,因為它就要離開我們了。我知道,這將是永別。雖然我也知道,包公只不過是一頭牛,是四戶人家共有的,一頭牲畜,它存在的意義只與耕田有關——如果耕不了田,它就會變成一堆待售的肉,而且,我們都是吃過牛肉的——但是,多么讓人傷心啊,我在很長時間里是把它當作小伙伴看待的——不僅僅我,哥哥,阿衛(wèi),阿紅,偉峰,甚至村里別的小孩,自從老老嬤將它生下來,就喜歡看見它,和它湊在一塊。
一度,我們簇擁著它,在青草蔥蘢、自由自在的大地上放牧,就像真正的小伙伴那樣用頭頂它的額頭,然后割最嫩的草給它吃,偷家里的雞蛋,掏樹上的鳥蛋,只為它健康成長。后來,它終于長大了,是的,它斗敗了村里幾乎所有的公牛,有叫黑巖的,有叫秦始皇的,有叫李蓮英的,就連紅騷牯都差一點輸給它,我們多么驕傲!——它可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包公??!哪怕在爺爺?shù)某榇蛳?,我和哥哥牽制著它前進、站立、拐彎、掉頭,我們抱著救它的理由成為馴化它的幫兇時,我也沒有把自己和它對立起來,因為我們同樣都要聽命于爺爺?shù)目诹?,也是被馴化的對象啊……
就在我這么胡思亂想、獨自哀傷的時刻,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跑來。原來是興國從家里拿來了一瓶墨水,他要把包公額頭上的那撮白毛染染黑。螳螂發(fā)了很大的火,罵道:“去你娘的×,都要賣掉了染個屁呀!好好的一頭牛,都馴好了,可偏偏有人要害它!”螳螂的老婆也趁機叨叨著,她那張嘴你們也知道,毒得舌頭上能甩刀??墒瞧獗┰甑呐d國,這一回低眉順眼著,他走到一個堆滿牛糞的角落,把墨水瓶扔了,然后他走回來,乜了兩眼包公,給螳螂以及在場的其他大人敬煙。
他皮笑肉不笑著說:“這牛生得晦氣,不是都說嘛,反革命投的胎,賣了好。賣了它,我們把錢分了,改善改善生活。你們等著瞧吧,我明天就把老老嬤趕到公牛的牛欄里去過夜,說不定它還能生下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牛犢來呢。到時候,小牛一出生就交給梓桐叔去馴養(yǎng)。你們說呢?”
這大概就是興國對包公的懺悔吧。接著,螳螂就耳朵上夾著興國的煙,拽了拽手中的韁繩,牽著包公往村口的楓樹灣走去了。包公不停地轉(zhuǎn)過頭來……
此時天色漸亮,但濕氣依然很重,蜿蜒小路伸向楓樹灣,楓樹灣的古樹,古樹下奔涌的溪流,溪流兩岸的田野,在一點一點地淡化著牛的背影。我似乎聽到了晨霧中隱約傳來了哞哞聲,聲音拖得很長,很長,……那一定是包公發(fā)出來的。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誰先哭了,在我和哥哥、阿衛(wèi)、阿紅、偉峰中間,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哭的,但是我清楚,我哭的時間最長。當我回到家,眼睛還紅著。父親猜我是因為包公,勸我:“做牛耕田,做狗守門,牛遲早要被賣掉或者累死的!”
那以后很長時間,我都會想起包公,想象它的結局,或者回憶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每當這時候,我就躲在屋后關過它的柴棚,在遺留著它的臭烘烘的氣味里啜泣——不僅僅因為悲傷,其中也摻雜成長的迷惘與恐懼——直到時間綿延而無情地推移,我一點一點地將它忘記。
然后有一天,老老嬤也被賣掉了。老老嬤是因為再也生不出小牛,也沒有了耕田的力氣,四家人才決定將它賣給村里的屠夫——那個叫磨刀六的壯漢,宰了賣肉的。村里人都知道老牛的肉結實,燉起來香,有嚼頭,所以老老嬤的肉還熱氣騰騰著,就被許多人買走了。我們家沒有去買老老嬤的肉吃,但是它的皮由我父親去向磨刀六折價買了來,做了一件坎肩和一家人的靴子。
家里從此沒有了合養(yǎng)的牛,父親一直計劃著單獨買一頭,但是兩次賣牛的錢都由于種種原因挪作他用,最后我們家養(yǎng)了一頭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