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評論界關于底層文學的爭論業(yè)已消歇,但有關底層的寫作并未隨之終止,甚至在近年來有了新的動向。底層文學曾被認為有諸多不足,比如思想的貧乏、藝術粗糙、展示苦難、人物塑造的扁平化等。不過新出現(xiàn)的底層文學卻不是沖著為已有的底層文學糾偏而來,而是在日益變動的中國現(xiàn)實中應運而生,這充分顯示現(xiàn)實對文學寫作的催生作用遠大于評論對于文學的訓誡。
李云雷曾這樣來界定底層文學:“在內(nèi)容上,它主要描寫底層生活中的人與事;在形式上,它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但并不排斥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與探索;在寫作態(tài)度上,它是一種嚴肅認真的藝術創(chuàng)造,對現(xiàn)實持一種反思、批判的態(tài)度,對底層有著同情與悲憫之心,但背后可以有不同的思想資源……?!雹贀?jù)此定義,方方的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發(fā)表于《十月》雜志2013年第2期)和石一楓的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發(fā)表于《十月》2014年第3期)可以說是典型的底層文學,本文想以這兩篇小說為例來談談近年底層文學的一些新變化。
底層文學多以城市下崗工人、城市貧民、進城農(nóng)民工或在鄉(xiāng)農(nóng)民的生活為表現(xiàn)對象,主要敘述他們身處其固有的社會階層所承受的苦難、權益受損、精神戕害或他們在不堪承受被剝奪而在爭取自我權益的層面所進行的抗爭。這些底層文學作品無一例外地展現(xiàn)了身為底層近乎宿命的不幸,被侮辱被損害對于底層的不可抗性,并表明隨中國改革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底層所受的來自資本和權力的侵害變得日益嚴重,這個社會階層普遍的無力和脆弱加重了社會危機。與以往這類底層文學不同,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和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不再去表達被先天地安排于底層的小人物在自我固有的社會階層所承受的不幸,這兩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各自階層的不安分者,他們不安于自己固有的社會身份,試圖自我奮斗,以改變自我的階層地位。方方筆下的涂自強,出生于大山深處的農(nóng)家,是典型的農(nóng)二代。但這個農(nóng)二代靠著自己的勤奮,通過高考的勝利,走到了省城,他不僅在地域從農(nóng)村“破門而出”,而且在社會身份上也實現(xiàn)“非農(nóng)”的轉變,而且他要接受的高等教育,也給了他徹底轉變自我社會身份的機會和可能性。涂自強始終相信他可以在這個時代“靠自己的力量改變自己的人生”。他在大學節(jié)衣縮食,靠勤工儉學自己養(yǎng)活自己,憑著“一顆堅強的心和頑強的意志力”去學習,力圖擠進“研究生”的門檻。雖然他因家庭的變故,沒有實現(xiàn)躋身知識分子行列的愿望,但也沒有氣餒。在成為上班的“蟻族”后,“拿命來拼”,不計得失地“悶頭努力”。涂自強的所作所為都包含了他力求從社會最底層的“農(nóng)二代”身份中掙脫出來,提升自己社會地位,改變自己農(nóng)二代命運的樸素愿望。而石一楓所塑造的陳金芳也出身農(nóng)家,在初中時被家人帶到京城,就以死相拼地留在京城。為了在北京活下去,她顯露出野蠻的生長力量,用潑辣堅韌和靠出賣讓自己年輕的身體在北京立下了足。在完成了金錢的初步積累后,她憑借自己社會經(jīng)歷所打下的人脈,先后涉足股市、藝術圈,成為混跡于上流社會的社交“名媛”,無論從氣質(zhì)、裝扮還是物質(zhì)財富和社會身份上都完成了驚人的蛻變。涂自強和陳金芳,可是說是底層文學中的“新人”。以往底層文學中主人公,基本沒有要稽越或沖出固有階層身份的愿望或沖動,他們的所有努力甚或反抗,也只是為了爭取相對好一點的生活境況,或維護自我的基本權益。至于涂自強和陳金芳,他們的努力是在試圖改變自我所屬的階層。特別是陳金芳,在要躋身上流社會、根本改變“可恥”的原生身份方面幾乎用盡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量,在她身上表現(xiàn)出旺盛而茁壯的擺脫令她屈辱的初始社會地位、進入更高社會階層的強大原欲。這正像小說中寫到的,陳金芳及像她那樣的女人,“在每個時代、每個環(huán)境中都有著極強的適應能力和進取心,只要一有機會,她們必定會勇敢、果斷地站在浪尖兒上”。陳金芳在這強大原欲推動下,“獲得了某種決絕的能力,把自己生命中的兩個階段完全割裂了”,從一個怯弱、受盡侮辱的鄉(xiāng)下女孩蝶變?yōu)橐粋€在上層社交圈中風姿綽約、長袖善舞的明星,還享受著社會上層那種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短暫繁華。陳金芳因為她生命中的不安分和強大的生存能力一步一步地越出了她原有的社會屬性。在我們這個時代經(jīng)濟病態(tài)繁榮、源自國家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倫理和價值觀已失去對人心的統(tǒng)合之后,在利益和利益交換變成主導社會秩序和社會結構的最大力量的時候,陳金芳的形象就是一個以投機甚至是野蠻的方式試圖穿越階層分野和階層壁壘進入上層社會的“女于連”形象,是一個不安分的底層“新人”的典型,在這個企圖并已然短暫跨越了不同社會階層的人物身上,有著我們這個時代最豐富的社會信息。涂自強和陳金芳是近幾年出現(xiàn)的底層文學貢獻給時代文學的新形象。
不過,無論是《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還是《世間已無陳金芳》,都沒有賦予這些底層新人以無往不勝、前景開闊的“新氣象”,沒有向這些不安于底層出身的不安分者允諾一個美好的愿景,也沒有樂觀的理想主義精神在這些“新人”身上洋溢。涂自強在城市艱難求生,他拿命來搏的結果是身體受損,以致罹患癌癥?,F(xiàn)實夭折的不僅是他的生命,還折斷了他改變自己命運乃至自我變換階層的愿望。陳金芳也是如此,她為了在城市“活得有點兒人樣”,靠出賣自己,通過靠上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去積累下一輪的資本。最后她貿(mào)然闖入以“真金白銀的利益鏈條作為支撐”,以冷酷、爾虞我詐為手段,只是“土財主”、暴發(fā)戶和“領導干部的家人”拿閑錢去玩的專業(yè)投機領域,不僅抵押上自己的全部,也搭上了作為“自己人”的一眾鄉(xiāng)親的身家性命。但她在貌似有逆轉機會的時候,一下子徹底崩盤。涂自強秉持著傳統(tǒng)的善良和吃苦耐勞的品性,踏踏實實地以個人的拼死努力去一點點地構筑自己的未來,陳金芳以源自自我生命的巨大生存能量和女性的身體去接近廁身上流的愿望??蔁o論他們用正常的個人奮斗,還是用非正常甚至是非法的手段,無論他們有多么的堅韌或有多么百折不撓的力量,都無法讓他們跨越階層的鴻溝,進入更高的社會階層。更高階層的生活,對他們來說是望不到底,也無法瞻望明了的暗黑深海,階層的壁壘對他們來說是無法捅破的堅硬鐵幕,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所有的力量都如浮云。這兩部小說就這樣把一個殘忍的事實端在了我們面前,那就是我們的社會已經(jīng)向這些底層人物關閉了所有的上升通道,當下的社會結構已經(jīng)板結,底層再難實現(xiàn)社會身份翻身的可能,無論他們是使用正常抑或非法的手段,都只能是徒勞。所以,同以往的底層小說為底層爭取應有的階層權益不同,新出現(xiàn)的底層小說展示的是這幾年在中國的現(xiàn)實中正在形成且日益嚴重的事實——階層的固化,揭示的是當下的中國社會處于層次結構最底層的社會群體向上流動的通道阻塞,他們要擺脫固有社會地位進入更高層級的愿望和努力被堅硬的階層壁壘毀滅。這些作品觸及了我們這個時代極殘酷的社會問題,表達了底層無以改變社會地位和階層命運的徹骨悲傷。這種悲傷是他們個人的,也未必不是時代的悲傷。本來,在競爭環(huán)境下的社會分層是正常社會現(xiàn)象。某些社會個體由于先天性優(yōu)勢和個人能力的突出,會在競爭中處于優(yōu)勢,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社會財富,且為社會的發(fā)展做出了更多的貢獻,從而享受相對較多的社會產(chǎn)品,享有更高的社會地位。這種在公平競爭中產(chǎn)生的社會階層分化、社會地位和待遇差異是正常的。一個社會結構中底層向上的流動也是應該得到鼓勵的;另一方面,原先處于較高階層的社會成員由于自身原因,在競爭中淘汰出原有社會階層,流入相對較低的社會階層,這也是正常的。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無梗阻的流動是一個社會保有活力和公正的標志。但已有學者指出,21世紀中國的社會階層流動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同代交流性減弱,代際遺傳性加強的趨勢,階層固化已到了不可容忍的嚴峻程度。一個階層固化的社會,由于缺乏公平的競爭、選拔和退出機制,來自弱勢群體的精英無法躋身社會的中高層,去推動發(fā)展和變革;另一方面,把持優(yōu)勢社會地位的強勢集團,為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而阻撓變革,這會窒息一個社會進取和創(chuàng)新的活力。同時如果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們由于社會結構的問題,缺乏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和機制,失去了向上發(fā)展的通道,就會產(chǎn)生強烈的被剝奪感和不公平感,甚至有仇富仇官,導致對社會的不滿或對前途的絕望,一旦這種壓抑的不滿情緒傾瀉出來,就會給社會帶來動蕩的危機。這兩部作品都通過書寫底層主人公無法掙脫其出身的階層,無力擺脫“純天然稟賦”——無可選擇的因血緣遺傳而來的社會地位,被固化的階層壁壘擋在了上升的門外,來反映當下中國社會正在發(fā)展并日益嚴重的階層固化的殘酷現(xiàn)實和社會危機,這正是近年底層文學在表現(xiàn)內(nèi)容上的一個新熱點。另外,由于這類作品并未給予“底層新人”充滿希望的前景,反而讓這些新人遭受挫敗甚至身心俱毀,凸顯出一個社會階層固化后,它對一個底層出身的人構成了怎樣一種巨大無形又無可逃脫的社會結構性碾壓,變得如何讓身處底層的人們走投無路。這樣一種描寫讓近年來的底層文學作品彌漫著一股深深的失敗主義氣息。其實作家(特別是青年作家)的寫作中反復出現(xiàn)失敗者形象已經(jīng)引起注意,“在今天,小人物及其困境幾乎成了‘正確文學的通行證,無論是年輕還是年老的中國作家,滿紙的小人物辛酸史都被奉為座上賓,但這些小人物幾乎普遍沾染了衰老的暮氣,他們困在各種牢籠里:事業(yè)上沒有上升空間,人際關系中都是攀比的恐懼和互相踐踏尊嚴的殺戮,生活中處處是機心和提防,生計的困難遍地哀鴻,精神的困境更是如影相隨,他們對理想生活和越軌的情致心馳神往卻又不敢碰觸,小心地盤算著如何才能不至于輸?shù)靡凰?。”②而籠罩在底層文學中的那種濃重失敗感,和這些表現(xiàn)“失敗者”的文學作品一起,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文學共同的灰暗底色,它們也在共同訴說著,在社會板結化業(yè)已非常嚴重的社會和時代,在底層小人物似乎無論怎樣掙扎要改變自己的階級都是徒勞,生活似乎已無路可走的生活實況里,“沮喪悲觀情緒、挫折感和失敗感幾乎侵入了人們生命的各個層面”,而我們的心靈也被這“如影隨形的失敗感鑿得千瘡百孔”。表達出一個時代和社會普遍的無望感也是近年底層文學的另一個新動向。endprint
二
《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和《世間已無陳金芳》延續(xù)了前幾年底層文學關注和同情底層民眾、反思和批評現(xiàn)實的精神,在寫作上使用的仍然是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方式。這樣一種寫作傾向曾被當作我們這個時代唯一的文學主潮被評說,同時也被看作是“左翼文學傳統(tǒng)”在新的現(xiàn)實下復蘇的標志,甚至有些論者直接把底層文學稱為“新左翼文學”。盡管在是否就把底層文學視為新左翼文學方面評論界還未達成統(tǒng)一意見,某些論者對此的態(tài)度還比較游移,但底層文學論者都一致認為當下的底層文學應該從左翼文學傳統(tǒng)中吸取經(jīng)驗和教訓,李云雷就認為:“如果我們不能充分正視‘左翼文學的傳統(tǒng),那么‘底層寫作也將行之不遠。”評論界迫切地把底層文學與中國左翼文學傳統(tǒng)接續(xù)上關系,在左翼文學的傳統(tǒng)中去言說底層文學,有為底層文學爭取合法性和為底層賦予歷史意義的企圖。但時至今天,這樣一種批評策略因為過于急切的使用而顯示出其有疏漏之處。當前流行的底層文學是否具備左翼文學的基本特性?是否意味著左翼文學的復蘇?
左翼文學(本文所使用的左翼文學是指形成于1920年代的革命文學與1930年代左聯(lián)成立后以左聯(lián)為中心的文學寫作,1940 —1970年代的延安文學和共和國文學不被視為左翼文學,因為前者主要是在黨政權威掌控之外、在一個相對開放的場域和文化出版空間生成的文學,而后者主要是“黨的文藝”的一部分,已不具備左翼文學批評現(xiàn)實的基本精神)之所以被視為底層文學的一個重要精神資源,是因為左翼文學“以骨肉相親的姿態(tài)關注底層人民和他們的悲歡,它以批判的精神氣質(zhì)來觀察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和不平等,它以鮮明的階級立場呼喚關于社會公平和正義的理想”。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關注底層的命運,批判現(xiàn)實的立場,對社會公平和正義的呼喚固然是左翼文學的題中應有之義,但這并不是左翼文學之所以是左翼文學的特質(zhì),這樣一種品質(zhì)在“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呼聲中已然存在,如果要讓中國文學激揚起這種精神,并不需要特別去從左翼文學中去尋找。既然如此,使中國左翼文學獨具其品質(zhì)的是它包含的哪些要素呢?
在我看來,能讓左翼文學獨樹一幟的不在它關懷底層生活和批評現(xiàn)實的精神,而在這種文學背后支撐起它的思想認識圖式。左翼文學是隨著20世紀20 —30年代中國革命的推進、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中形成的文學潮流。左翼文學的思想根基就扎在馬克思主義之上。馬克思主義是一個包羅萬象的龐大思想體系,自然世界和人類社會方方面面的問題都能在這一思想體系中獲得一個全盤性的解釋。從這一思想體系之中,結合當時中國的形勢,還衍生出關于中國當時的社會性質(zhì)、革命的性質(zhì)、社會各階層的狀況、中國的革命前景等一整套完整的思想認識圖式。左翼文學就是在這一套認知圖式的籠罩之下興起,并意圖傳達這一意識形態(tài),讓文學發(fā)揮宣傳功能,以此來進行“社會動員”的文學。正是在這一套由共產(chǎn)國際給出又根據(jù)中國形勢的變化有所修改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指引下,左翼文學通過其作品塑造了一個不同于五四文學所描繪的新的“中國形象”。比如,蔣光慈在20 —30年代的《愛中國》《少年漂泊者》《短褲黨》《咆哮的土地》等作品就描繪出一幅不同于五四作家筆下的全新中國圖景:帝國主義的侵略讓中國山河失色,軍閥統(tǒng)治和地主、資本家的剝削讓工農(nóng)處于水深火熱中,而工農(nóng)階級則不甘承受壓迫,走上了反抗之路,并投身到反帝反封的革命洪流中來。這是一幅鮮血淋漓而又風云激蕩的中國圖景,一掃同時代作家筆下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老邁、衰朽、凝滯、沉重的老中國氣象,呈現(xiàn)出因為工農(nóng)的革命而給古老中國帶來的新氣象。蔣光慈在作品中把中國描述成這樣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質(zhì)、又被工農(nóng)革命所震蕩的社會,自然是他接受了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并以此去觀照、組織中國生活的結果。在20世紀20 —30年代,產(chǎn)生更大影響的左翼文學正是蔣光慈這類戰(zhàn)斗性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強烈的作品,從這些作品激烈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可以看到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是如何主導了它們的敘事邏輯。
左翼文學所動用的這套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包含了非常明確的階級分析思維和階級斗爭理論,而且它最后的邏輯歸宿都指向革命。所以作品集中展現(xiàn)社會的階級對立。像龔冰廬的《悲劇的武士》(《文化批判》1928年第4期)借一個在街上值勤七年的警察的雙眼展開了都市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汽車里的紳士、香噴噴的貴婦、咖啡店里紅男綠女在陶醉享受;小偷乞丐車夫卻在饑餓里犯法、奔走?!耙痪湓挘耗銈冊诎儇浬痰昀?、俱樂部里、影戲場里、小姐太太們的懷里……過你們的日子。我們在馬上路、工廠里、監(jiān)獄里、窮里、餓里……過我們的日子。你們是老爺、太太、少爺、小姐……我們是乞丐、小偷、強盜、工人……”都市里赫然的階級差別和分裂暴露在作者的筆下。段可情《火山下的上?!犯谴笠?guī)模地揭露上海這個大都會有錢人享受物質(zhì)文明,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而下層人(工人、貧苦的婦人、窮人的孩子、苦力、車夫等)則衣衫襤褸,居住在臭水邊的破屋,甚至露宿街頭,饑寒交迫,心酸窮苦,勾畫出一幅幅觸目驚心的階級對立,社會極度不公正的畫面。作者這樣表現(xiàn)中國社會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念強化了作者對社會貧富分裂的感受的結果。左翼小說在展現(xiàn)階級的對立的同時,還把工農(nóng)的苦難歸結為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左翼小說在描繪農(nóng)民生活時都會展示地主階級強加于農(nóng)民身上的地租、捐稅是如何把農(nóng)民逼上絕路的;在描繪工人的生活時都會展示廠主或工頭如何克扣、欺壓和壓榨工人、甚至是征用警察對工人進行血腥的鎮(zhèn)壓。這些作品都在訴說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是中國工農(nóng)階級痛苦生活的根源。當然為工農(nóng)“訴苦”,并不是左翼作品的終點。書寫工農(nóng)苦難、階級壓迫最終引出的是工農(nóng)的覺醒和反抗,也就是階級斗爭和革命的爆發(fā)。比如龔冰廬《裁判》中的陳兆伯的性格發(fā)展就主要體現(xiàn)了“苦難—覺醒—反抗”歷程。四十六歲的陳兆伯在礦上出汗流血作了三十年的工,始終吃不飽,在一次礦難中壓跛了腿,被礦主趕出,幾年后,他的兒子又在礦難中受了重傷,奄奄一息。蒙受了多年苦難的陳兆伯終于明白了:“我為世界做了這些年工,我們的所得呢?就是這些虐待,而我們還是必得要替這世界做工下去,這究竟為了點什么呢?但我總這樣想,總有一個奇跡,總有一個英雄回來可憐我們來救救我們,但是沒有。我一年這樣等待著,一直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到來。我到今天才知道,救助我們的就是我們自己了?!彼X醒了,在突然覺醒后,他終于爆發(fā)了,帶頭沖向來鎮(zhèn)壓礦工騷亂的警察。這樣去設計情節(jié),實際是當時左翼小說的一個模式,就像有人指出的那樣,左翼小說三分之二在“敘說工農(nóng)群眾的痛苦”,“三分之一就做鼓勵煽動之詞,去反抗,反抗,反抗”③。由于左翼作家都是按照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階級斗爭和革命這樣的思想意識和角度來領悟和觀照處于社會底層的工農(nóng)命運,左翼小說就不僅寫出了底層工農(nóng)階級的苦難,還揭示了工農(nóng)階級苦難的歷史根源——階級壓迫,還為底層工農(nóng)階級指明了出路——階級斗爭和革命。所以可以看到馬克思主義實為左翼寫作的全部的資源和動力,沒有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指引就不可能有階級立場鮮明、戰(zhàn)斗色彩濃烈的左翼文學作品。馬克思主義思想意識對敘事的支配,正是左翼文學不同于其他底層敘事最突出的特征。如果沒有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和階級革命思想的支撐,對底層的悲憫情懷也只能是人道主義式的悲憫,書寫底層苦難也只能是在人道主義精神范疇中的一種書寫。endprint
一旦看到左翼文學是以馬克思主義作為思想資源和敘事邏輯的基本特征之后,就可以發(fā)現(xiàn)近些年來的底層文學寫作并未能接續(xù)左翼文學傳統(tǒng)。《那兒》曾被稱為“新左翼文學”,論者的根據(jù)是,“在小說中,‘我小舅反抗的精神資源來自傳統(tǒng)社會主義,這里不僅有舊社會工運領袖(小舅的“姥爺”)榜樣的力量,也有‘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xiàn)的理想,而小說的標題也來自于‘英特納雄耐爾最后兩字的口誤。此中可以看出,社會主義歷史及其賦予的階級意識,作為一種保護性力量在今天的重要,而小說對社會主義思想的重新闡發(fā)、對下層人民悲慘生活現(xiàn)狀的揭示,可以看作‘左翼文學傳統(tǒng),在今天的延續(xù)”④。但實際上在小說中舅舅的反抗并不具備那么深遠的思想動因,他只是出于要維護被權力和資本逼得生計無著的工友們的利益才走上上訪和告狀之路的?!秵柹n?!罚ā懂敶?008年第6期),寫的也主要是在進城打工的“新工人”(農(nóng)民工)和沿海合資企業(yè)之間出現(xiàn)的“勞資糾紛”,作品并沒有要把這勞資糾紛轉化為階級沖突的跡象。雖然作品通過唐源之口偶然道出“現(xiàn)在回過頭想想也只有毛主席才是真心為工人農(nóng)民的,可惜我們大家都看不清楚,也跟在后頭罵”這樣一種對逝去的工農(nóng)革命領袖的追慕,但這種曾作為主流傳統(tǒng)的革命思想資源在作品中還只是一抹模糊的背景。到了《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世間已無陳金芳》這樣的底層小說,其主人公的階級身份都異常的不突出。涂自強、陳金芳都不能簡單地被理解為農(nóng)民或某個具體的階層。而他們在改變命運的掙扎中所遭受的個人痛苦和失敗,也無法歸因于階級壓迫。像涂自強,承受了那么艱苦的磨難和重大的挫敗,但小說并未呈現(xiàn)是什么導致了涂自強的不幸和悲傷?!八]有遇到壞人,但就是活不下去?!币簿褪钦f,在作品里,作者并沒有為涂自強設置招致他失敗的對立的社會力量或階層,他的失敗也就難以去追究出具體的階級根源了。涂自強和陳金芳喪失了明確的階級歸屬,他們?yōu)楦淖兠\的抗爭就只是個人的奮斗,和階級反抗沒有什么關系,更不能把他們的個人反抗與左翼小說所宣揚的革命相提并論。所以,從這幾年的底層文學來看,曹征路的《那兒》《問蒼?!分羞€偶爾有模糊的階級話語、階級對立思想的模糊閃現(xiàn),但到了《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世間已無陳金芳》,連最后一點階級話語的遺存都難見蹤跡,它們的作者根本沒有從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傳統(tǒng)思想中去領悟底層的任何沖動。所以這些年底層文學是日益遠離了傳統(tǒng)左翼文學的思想資源,它們雖然是表達底層,卻日益與作為左翼文學根本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傳統(tǒng)脫敏,這種最有可能接近左翼文學傳統(tǒng),但實則是漸漸背離脫離左翼文學階級斗爭和階級革命思想根基的底層寫作的出現(xiàn),不僅不能意味左翼文學的興起,反而在宣告左翼文學的終結。
所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左翼文學的傳統(tǒng)主題不是底層文學寫作的資源和動力,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貫徹既不是底層文學的出發(fā)點,也不是它的終極目標。近年已蔚為大觀的底層文學寫作由于沒有啟用馬克思主義這一左翼文學所堅持的思想,使得更多這樣的作品仍是在人道主義的情感立場上的寫作。而如果沒有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支撐、不按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思想認知圖式去領悟社會和結撰作品,失去了對革命的熱烈書寫和對烏托邦的真誠想象,這樣的文學還是真正的左翼文學嗎?現(xiàn)今的底層文學寫作為什么日漸遠離馬克思主義和1930年代左翼文學這一思想資源?左翼文學是否可以作為底層文學發(fā)展的資源,底層文學又可以從左翼文學中吸取什么?或者說在新的時代語境下是否有必要尋喚起業(yè)已淡出文學視野的左翼文學呢?如果不從馬克思主義所出示的烏托邦中去尋找希望,我們的希望又在什么地方?這些是我們要重新思考和有待進一步的研究的問題。
【注釋】
①劉繼明、李云雷:《底層文學,或一種新的美學原則》,載《上海文學》2008年第2期。
②項靜:《失敗者之歌:一種青年寫作現(xiàn)象》,載《文學報》2015年9月24日。
③《后語》,載《流沙》(半月刊)第4期,1928年5月出版。
④李云雷:《底層寫作的誤區(qū)與新“左翼文藝”的可能性:以〈那兒〉為中心的思考》,載《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
(楊勝剛,廣東金融學院財經(jīng)傳媒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