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冬天的黃昏,太陽像一枚紅棗似的綴在遠(yuǎn)方。八歲的她,持著成績報(bào)告單的一角往家飛跑。她推開院門,一壺水正在炭爐上“咕咕”地泛著熱泡泡。母親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眼睛紅紅的,像剛哭過一樣。她走近母親,給母親看成績單。母親沒有抬頭看,突然一抬手推搡了一下,怒道,滾!你們老的小的,沒一個好東西!
她的身子經(jīng)母親意外一推,迅速向后倒去,碰翻了炭爐上的水壺。一壺滾水全淋到她的一條腿上,嚇得母親手忙腳亂地給她脫衣服,最后衣服脫下來了,她的一層皮也跟著蛻下來了。
她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心里充滿了絕望。她整天不說話,任母親低聲下氣跟她說什么,她也不理。父親來過兩次,母親和他在走廊上吵,吵過之后,母親回來,眼睛是紅腫的。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父親就再也沒出現(xiàn)。
病房外,長有幾棵樹,很高很高。那些絕望的日子,在她的記憶里是刀刻斧削般的。
她的那條腿醫(yī)好了,但因多處重新植皮,從上到下,都臥著蛇一樣突兀的疤痕。她再也不能穿裙子了。夏天到了,滿天空下都是漂亮的裙裾。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滿心羨慕。母親給她做了許多漂亮的褲子,用蕾絲鑲邊。她穿上,把蕾絲鉸了。母親嘆息,再給她縫上。
她十四歲那年,母親認(rèn)識了一個男人。男人在煤礦工作,每星期六來。他來時會帶來很多禮物,給她的,還有給她母親的。一次,男人又來了,送給她和母親每人一條漂亮的裙子。男人走后,她看到母親在穿衣鏡前試裙子,臉上有深刻的憂傷。她這才想起,漂亮的母親,夏天也從不穿裙子的。
她昂首對母親說,我不喜歡他,我不想再看見他。然后,把沙發(fā)上的兩條裙子,用剪刀鉸成一條一條的布條。第二天,她看到母親紅腫的眼。那個男人,從此再沒出現(xiàn)。
考大學(xué)填志愿時,她執(zhí)意填了遠(yuǎn)在東北的高校。她想著,離母親越遠(yuǎn)越好。最終她如愿以償考上了吉林大學(xué)。那些天,母親老在半夜里哭,哭聲壓抑。她聽得心里濕濕的,但還是硬著心腸不去理會。
母親為她準(zhǔn)備了許多條褲子,都是親手裁剪的。走時,母親要送她去。她不肯,在大門口就分別了。但一轉(zhuǎn)身,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外地的夏天又到了,她對這個季節(jié)很敏感,條件反射似的。她變得十分抑郁。一天早晨,傳達(dá)室的老陳來叫她,說有她的郵包。她跑去一看,熟悉的字跡,是母親的。
回到宿舍,她把郵包打開,滿眼的花花綠綠啊,竟是漂亮的裙褲。母親在紙條里說:今年街上流行裙褲,我學(xué)做了幾條,媽也不知你是胖了還是瘦了,只估摸著做的,你穿穿,看是不是合適。她隨便挑一條穿上,竟是那么熨帖,像量身定做似的。鏡子里的她,裙裾飛舞,像是嫵媚的一朵蓮。
她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母親喜歡的那個男人,想起母親在穿衣鏡前試裙子的模樣。她心中的堤壩一下子被擊垮,淚落如雨。
潘光賢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