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奧爾格·特拉克爾詩學研究

內(nèi)容摘要：在格奧爾格·特拉克爾的詩中，“鏡像”不光作為一種審美特色與詩歌技法而出現(xiàn)，還滲透著詩人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體認。特拉克爾的詩歌通過其“鏡像”色彩，于無意識之中與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之間發(fā)生了對話。在詩人看來，現(xiàn)代人的主體性自我被徹底解構了，人類走入了異化的命運里，從而消除了自己生存的意義。

關鍵詞：特拉克爾 鏡像 異化

在讀完于1915年出版的特拉克爾的第一卷詩時，里爾克曾說到：“我想象，面對這些外觀與內(nèi)省，即便是親近的局外人，也像是在玻璃窗外窺視：因為特拉克爾的經(jīng)驗像在鏡像中發(fā)生，它填滿整個空間，并像鏡中的空間一樣，無法進入。”[1]里爾克是從審美直觀的角度來評析特拉克爾詩中的“鏡像”的，他所指的其實是，特拉克爾對現(xiàn)實的變異式表述，將為我們所熟悉的實在經(jīng)驗扭曲成了一種既似曾相識又無比陌生的存在。這種鏡像世界是詩人所使用的抽象的詩學技法所造成的結果，它使我們在面對它時，開始懷疑所看到的世界，即視像的真實性。這一懷疑最終衍生為人對于視像主體及其真實性的懷疑：目睹著這個世界的人真的是我最為本質(zhì)的自我么？鏡子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我”到底在哪？

1.“失明”的隱喻與自我之死

對現(xiàn)實進行視覺化抽象的表現(xiàn)手法是特拉克爾詩學的一大特征。在散文《夢魘與癲狂》中，詩人用抽象的顏色取代了現(xiàn)實中的實體部分，以藍色為例：

“從藍色的鏡湖步出妹妹瘦削的身影，而他死一般地墜入陰暗?！販厮{泉那令人敬仰的傳說……一只野獸，他在院子里渴飲藍色的井水，直到全身冰涼。……帶著地獄的假面隱隱聳入藍色的星空……雪花飄落，藍色的幽暗籠罩著家……”①203

不難看出，在特拉克爾這里，藍色具有著圣潔與超驗的內(nèi)涵。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而言，詩人用這樣的一種方式閃避了知覺經(jīng)驗中的現(xiàn)實，他懸置了作為一種意向?qū)ο蠖嬖诘默F(xiàn)實世界，拒絕再現(xiàn)而是力圖于表現(xiàn)它，即重新構建出一個自己的詩性世界。

特拉克爾的抽象手法在其變形的外觀之下，蘊含著其對于事物真實性的追求與體認。在《詩篇》（Psalm）①74一詩中，詩人盡其所能地描繪出了一幅人間地獄的景象，我們無從解釋這地獄的由來，只能從中看到許多象征著人的罪孽的事物，然而，在詩的最后詩人告訴我們，在所有的人類之中，只有這失明的女孩能夠進入童話和神圣的傳說之中?！巴挕笔欠乾F(xiàn)實的，“神圣的傳說”是與被褻瀆的現(xiàn)實相對立、永無界限的屬神的事物，因而這意味著，此時失明的女孩已經(jīng)脫離了人類骯臟丑惡的現(xiàn)實世界，進入到了一個更加純凈的國度。《詩篇》一詩的內(nèi)部邏輯因而便是：只有“失明”，即拒絕用眼睛來觀看眼前的世界，才能進入生命的更高層面。

“失明”意味著對于視覺的拒斥。詩人拒絕接受視覺的真實性，其根源在于自我（ego）在“看”這一行為中所發(fā)生的消亡事件。在拉康看來，人類第一次產(chǎn)生自我認同時，是作為一個嬰兒去努力從鏡中辨認自己的模樣，并按照鏡中形象的樣子——一種外部秩序來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然而這一嘗試卻實現(xiàn)了人的第一次異化——對與自己形象左右相反的鏡像產(chǎn)生想象性認同，從而將自己變得不再是自己;與此同時，在嬰兒照鏡子的行為中，凡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鏡像，于是一種非我的他性（other）被強行植入鏡中的那個自己，我被迫從外在于我的外部世界那里獲得了自我認同，并以這一認同為準則來不斷地調(diào)整自身。此時，不光我所認同的那個“我”根本不是真正的我，我自身還被“我”所同化，將自己逐步變成了別的樣子。這便是拉康所謂的“雙重鏡像”。而除了人的異化，“雙重鏡像”這一意象關系內(nèi)部還滲透著一種自戀的心理機制：不論是“看”這一行為本身，還是“鏡像”這一觀看對象，其發(fā)生機制的主控者都是主體自身。自此開始，人的認識永遠都裹入了自身形象的胞衣里，因此每當我們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時，我們所見的事物并不是這一事物最本真的模樣，而是我想讓自己看到的該事物的樣子;每一個在“看”并信服于“看”的人，其實只是在進行著一種自戀式的自我認同，每一個幻想著自己看到了事實真相的人，其所看到的只是滲入事物內(nèi)部的自我的影子——一個偽世界。

真正的自我早在“雙重鏡像”的夾擊之下，被我們幻想中的那個虛假自我所殺死了，視覺從而成為了一個反過來的阿里阿德涅線團，將人引出真理，引入偽在之迷宮。然而由于自我之死，人已無法逃離這一陷阱。這一納瑟斯式的悲劇命運早已在神話之中得到了驗證：古希臘神話中的俄狄浦斯雖解開了斯芬克斯之謎，卻參不破自己的命運，殺父娶母，成為最聰明同時也最愚蠢的國王;盲人預言家提瑞西亞斯因被女神雅典娜刺瞎了雙眼而獲得知曉事情真相的能力，反而解開了俄狄浦斯的命運之謎，對于失明的提瑞西亞斯而言，“他是盲人，他已經(jīng)被丟失了，處于從世界中退后一步的位置。因此，他處于原理上真實的位置，通過從外部接受些許癥候，就具有了洞穿世界的能力。他失去了視力，也因此能夠避開明眼人常被蒙蔽的視覺陷阱?！盵2]18擁有視力的俄狄浦斯看似聰明，卻被宿命圍困，喪失了智慧的深度：他知道人是什么，卻不知道自己是何物。視覺的蒙蔽性特征阻礙了人類認清自己的本質(zhì)，“只要不把自我撕裂，不把它的外殼撕得粉碎，我們就不會走上自由之路?！盵2]56

自我之死這一隱藏的真相解開了斯芬克斯的真正謎底，人類的命運至此似乎已經(jīng)被寫上了一個中心闕如的悲劇性結局，然而自我的缺失并不是死亡的終點站，它反過來成為了一個主導誘因，在命運之環(huán)上促成了人類生命中的一個個悲劇的產(chǎn)生，其中最大的一個悲劇，便是人的自我迷失。

2.異化——人類的命運

這條無限偏離人之本質(zhì)的路徑便是異化之途。在《卡斯帕爾·豪斯之歌》（Kaspar Hauser Lied）①131一詩中，特拉克爾以一位少年的死亡道出了人類命運的這一走向。在詩的開端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了一座人間伊甸：太陽的光芒照亮了整座森林，卡斯帕爾坐在樹陰下休息，躺在草地上傾聽鳥兒的鳴唱。紫紅色與綠色相互映襯出了這個世界的絢麗，卡斯帕身在這斑斕多姿的畫卷里，然而到了第三節(jié)，他漸漸步入了都市，同時嘴里念念有詞：“我要做一個騎士”（Ich will ein Reiter werden）①131，詩人稱這是“黑暗的誓言”，我們于是感覺到了情感在此處所開始的轉(zhuǎn)移。隨著卡斯帕朝向都市的征途，黑暗漸漸地占據(jù)了我們的視線，而此時突然出現(xiàn)了一位搜尋著他的兇手：隨著對都市生活的融入，卡斯帕爾的性命岌岌可危，以至于到了第五節(jié)，當我們看到“他輕輕的腳步/繞過夢幻者昏暗的房間。/夜里他獨守他的星辰?！雹?32時，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在變幻著，而卡斯帕爾的飄蕩因已蛻去了現(xiàn)實的沉重外殼而變得輕盈，像一位“夢游者”（der Tr·umender）一般穿梭于黑暗中——他還在陰沉的都市里，沒有回到屬于自己的原始叢林中。之前跟隨他的灌木與動物已經(jīng)不知所蹤，他與一切生命體都失去了聯(lián)系，只能“獨自陪伴著自己的星星?！边@種鬼魅的氛圍使人不禁開始懷疑他是否已經(jīng)命喪那位兇手刀下，然而季節(jié)輪換至冬天，在充滿了死亡隱喻的雪花的墜落與草木的凋零里，那位兇手的幽靈再次潛入了穿廊之中，隨后，“尚未出世者的頭顱銀閃閃沉墜?！雹?32，兇手的再度出現(xiàn)掠走了頭顱的主人——卡斯帕爾的生命力，卡斯帕爾的死亡成為了一個得到了確證的事實。

《卡斯帕爾·豪斯之歌》一詩取材自在西方尤其是德國廣為人知的一個傳奇故事。1828年，孤兒卡斯帕爾神秘地出現(xiàn)在德國的施普倫貝格，五年之后他又離奇地死去了。這位孤兒在出現(xiàn)時已有十六七歲，卻在行走和語言上有著極大的困難?？ㄋ古劣兄軌蛟诤诎抵杏^看的超能力，并且有著極為敏銳的聽覺、嗅覺、觸覺，這令他在出現(xiàn)之后在社會上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并得到了一位知名法律改革者的保護，然而，對于他所經(jīng)常遭受到的神秘刺殺事件來說，保護措施是遠遠不夠的。最終卡斯帕死于刺傷，有人懷疑他是自殺，還有人懷疑他死于當時的統(tǒng)治階級巴登王朝所派出的殺手，然而這一謎團至今仍未得到解答。

正如國外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語言毫無置疑地摧毀了純真……對語言的掌控和使用意味著成為了語言所無意識操縱的對象?！盵3]整個卡斯帕傳奇的核心在于操縱著語言的他者（Other）和個人主體之間的關系，以及這一關系所造成的自我的異變。在叢林中沉默時，卡斯帕獲得了上帝的眷顧，得以生活在一片寧靜與祥和之中，然而隨后他學會了人類的語言，開始張口說話。就在說話的瞬間，他便不再與這個象征著前人類社會的森林發(fā)生關系，從上帝口中的“好漢”（Mensch）突然變成為一個宣著黑暗誓言的人——他想成為一名騎士，他寧愿放棄與鳥獸同樂的生活，而成為一個踐踏著這些事物的征戰(zhàn)者，一位手里終將沾滿血腥的斗士。“任何言說在指稱什么事物之前，首先都是面對一個聽眾想對他說。這個‘他’既是一種沒有具體面容的他者?！盵4]卡斯帕的這一驟變象征著語言身后的操縱者——他者對主體所產(chǎn)生的異化作用，他走出叢林——步入都市——迎來死亡的這樣一個悲劇性的過程證明：當語言作為象征域里的巨型之鏡正式登場時，人唯有聽命于其背后的力量;自我在此時產(chǎn)生了分裂，并且永遠也不可能實現(xiàn)同一。

在《卡斯帕爾·豪斯之歌》中，語言和現(xiàn)代都市作為他者的工具，一齊篡改了卡斯帕爾的本真面目，并最終成為了致他于死地的罪魁禍首。此時語言只作為一種自身不具備任何意義的符號被強加于人，它成了指向無意義的能指，虛空地運轉(zhuǎn)著，卡斯帕爾被卷入了這樣的一種能指環(huán)鏈之中，他被語言所改造，變成了操縱著語言的他者所想讓他變成的那個樣子。此時所發(fā)生的，便是異化之異化，即已經(jīng)異化了的主體的第二次異化。這一異化徹底使人丟失了回歸自我之路，因而是一個具有全人類普遍意義的悲劇?？ㄋ古翣栔涝诖吮阋馕吨核叩某霈F(xiàn)，將自我的存在引向了一種“空”的狀態(tài)。作為能指的語言本身便是一種缺乏著終極意義的東西，它不僅永遠都無法真切地表達出所指（況且這所指還是已經(jīng)在第一次異化之中丟失了自我的人），還增添了所指的虛假性。在空無的能指鏈中，人的存在被消解了，只剩下蒼白的邏各斯在運轉(zhuǎn);主體不再是一個實體，而是與他者的關系;在異化這一共同命運中，人被徹底剝奪了找回自身的機遇。

在特拉克爾這里，鏡像所導致的自我的消亡最終解構了大寫的“人”，“我思故我在”這一笛卡爾以來的傳統(tǒng)在此處碰壁了：人在無法回歸自身的情況之下，又該如何辨認外物的真實？自此，古希臘以來的認識本質(zhì)世界的傳統(tǒng)任務在詩人的沉思之中退居二位，他意識到了日常生活的無意義狀態(tài)。生命的無意義和生命者對生命意義的需求之間產(chǎn)生了悖論，詩人所關注的問題已經(jīng)超出了自己的經(jīng)驗生活，他思考著如何能夠超越這個渾濁的世界，在特拉克爾這里，詩性的沉思不再是一種個人化的活動，而是對生命價值的叩問，是連接了生存與意義二者的唯一中介。

注 釋

①文中所有詩歌的引文均來自林克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特拉克爾全集》。

參考文獻

[1]Eric Williams. Georg Trakl’s Dark Mirrors. Modern Austrian Literature，1992，Vol.25Issue2，p15.

[2]福原泰平：《拉康——鏡像階段》，王小峰，李濯凡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3]A.F.Bance.The Kaspar Hauser Legend and Its Literary Survival.German Life and Letters.1975.Vol.28.No.3.P206.

[4]張一兵：《從自戀到畸形之戀——拉康鏡像理論解讀》，《天津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

（作者介紹：葉雨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