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何以慰別離
人與人、人與天地萬物的相逢,都是冥冥中的因緣際會。緣分本不可言說,有時也會憑借具體的信物傳遞一份情意與承諾,一剎,或者一生。
“信”,《說文解字》中釋為:誠也。從人從言,也即人言為信,最初的含義是指人們在祭祀上天和祖先時所說的誠實(shí)不欺的言語,必須俯仰無愧天地?!靶拧?,作為禮儀之本,要重視它,許下的承諾要兌現(xiàn)。《賈子·道術(shù)》中也說:期果言當(dāng)謂之信,誠信之言,當(dāng)一諾千金。而“信物”便是“信”的憑證物品,是人與人之間,人與天之間履行“信”的承載物,授者寄之以情,承者交之以心。
有情人之間的信物,最好是隨身甚至貼身的,能夠睹物思人,可以物我不分,只盼朝暮伴君,相期終始。漢代繁欽《定情詩》有云:“何以結(jié)相於,金薄畫搔頭;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說的是簪釵之物,既能結(jié)同心,又能慰別離。李漁說:“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濒⑩O貼近于身體發(fā)膚,日夕耳鬢廝磨,沉醉柔鄉(xiāng),而其整體形制,又像是決絕的利器,有種“美人如玉劍如虹”的濃情繾綣與冷艷癡絕。《漢樂府》詩“有所思”云:“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兩情相悅時,珍愛的簪釵如影隨身,而“聞君有他心”,則“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dāng)風(fēng)揚(yáng)其灰!”這就是頗費(fèi)思量的愛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簪與釵,雖然都起到貫連固定髻鬟的作用,其實(shí)是有區(qū)分的。簡單地說,簪的本名叫做“笄”,一般作成一股。而發(fā)釵則作成雙股或多股。古時女子插“笄”,被視為標(biāo)志成年的人生大事,還需要舉行儀式,稱為“笄禮”,如此光明美好。簪釵本身就是實(shí)用與美的結(jié)合。
乾隆皇帝為母親辦六十大壽時,在恭進(jìn)的壽禮中,僅簪子一項,就有日永琴書簪、梅英采勝簪、瑤池清供邊花、卿云擁福簪、綠雪含芳簪等等風(fēng)雅的名稱。感覺配簪釵的女子,芳華長駐,寵愛在身,永不老去。與世間靈秀女子最氣息相近的飾物,也最接近愛情的信物,大概就是簪釵了吧。
鈿合金釵寄將去
高濂的《玉簪記》里,有一支玉簪貫穿的姻緣前定的故事,十分美妙。南宋時候,潭州姑娘陳嬌蓮因戰(zhàn)亂流落金陵,在女貞觀當(dāng)了道姑,改名妙常。書生潘必正考試落第,因其姑母為女貞觀觀主,便前來投靠,暫寓觀中。一日,妙常在佛殿見到潘必正,便煮了香茗,邀潘清談。妙常奏琴,潘以情挑之,你儂我儂。后來陳因相思在云房寫出心事,偶然被潘看到,兩人互通款曲。然而好事多磨,姑母發(fā)現(xiàn)后強(qiáng)行催逼侄兒再次赴試,并親自送他登舟啟航。妙常聞訊趕到秋江畔,而海天空闊,惶急無計。幸而遇到一位老艄公,得其幫助,坐上小舟追到江心得以相會。她當(dāng)場以鳳簪相贈訂盟,潘生回贈鴛鴦扇墜,相泣而別。等潘生進(jìn)士及第衣錦榮歸,才知他的父親曾替他訂婚,妙常居然就是自己的未婚妻,鳳簪和扇墜則是當(dāng)初訂婚之物。
另一個簪子的故事卻那么清冷決絕。戊戌變法失敗后,慈禧將光緒囚禁于瀛臺。一日隆?;屎笕タ垂饩w。光緒并不喜歡她,兩人雖是名義上的夫妻,卻沒有夫妻的情分。光緒甚至沒有回頭,連說兩次“跪安吧”。隆裕進(jìn)退難安,光緒便回身推她出門,因用力過大,碰下了隆裕頭上的玉簪,掉地摔成兩半。這支頭簪是乾隆的遺物,由慈禧傳給隆裕。隆裕向慈禧哭訴,慈禧大怒,從此更是嚴(yán)加看管光緒,送餿飯、喂涼湯,一支玉簪成為二人徹底決裂的導(dǎo)火索,也寄寓了各人的愛恨情仇。
比起單股的簪子,釵則有雙股或多股,更容易成為聚散離合的見證。古時相戀雙方有一種贈別的習(xí)俗:女子將頭上的釵一分為二,一半贈給對方,一半自留,待重逢時合一。詩詞中常見這種深情浪漫又幽怨凄清的表述,如宋代吳潛《蝶戀花·吳中趙園》詞:“鏡斷釵分何處續(xù),傷心芳草庭前綠”;辛棄疾詞《祝英臺近·晚春》有“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納蘭性德詞記“寶釵攏各兩分心,定緣何事濕蘭襟”等。分釵那一霎,定是柔腸百轉(zhuǎn),因?yàn)轱L(fēng)云易變,前途未卜,君問歸期未有期。也可能歸來之日,春風(fēng)依舊,而人面不知何處去了。
人生恍然如夢,有時幸福需要濃墨重彩的證明,連寄情的鈿釵,也要用繁華綺麗的裝飾來表現(xiàn)存在的價值。唐陸龜蒙《小名錄》記載南朝時,少帝蕭寶卷專寵淑妃潘玉兒,為玉兒建起神仙、永壽、玉壽三殿,用金壁加以裝飾,窗戶間都畫著神仙。又命人將黃金錘揲成蓮花貼在地上,讓潘玉兒行走時步步生蓮。玉兒出身市井,蕭寶卷為讓她重溫舊夢,特意在皇宮中搭建市集,為了真實(shí)再現(xiàn)市井生活,動用了數(shù)千宮人。多情的少帝還曾為她購置一支極盡奢華的九鸞琥珀釵,價值一百七十萬錢,作為定情的信物。這樣一位歷史上公認(rèn)的紅顏禍水,當(dāng)南齊滅亡后,梁武帝蕭衍打算將她許給大將田安時,玉兒竟說出了一番有氣節(jié)的話,令人刮目相看:“昔者見遇時主,今豈下匹非類。死而后已,義不受辱?!北阕钥O身亡。蘇軾的一句“玉奴終不負(fù)東昏”,也給了她一個正面的評價。據(jù)說玉兒的九鸞琥珀釵輾轉(zhuǎn)流傳到唐朝時,歸唐懿宗的掌上明珠同昌公主所有,同昌公主年輕夭亡后,這支寶釵也就不知所終了。雖僅是一件俗物,卻承載過無限濃情與唏噓,這滿目珠翠,見證過地久天長的誓言,也映射著冷冷的刀光劍影。
潘玉兒最終沒有辜負(fù)信誓,為心中的愛人拋舍了性命。她也應(yīng)該明了,一件信物的貴重與否,不在于表面的價值,而在于人心。元人柯丹邱所作《荊釵記》里,錢玉蓮拒絕巨富孫汝權(quán)的求婚,寧肯嫁給以寒磣的“荊釵”為聘的溫州窮書生王十朋。后來王十朋中了狀元,因堅拒萬俟丞相逼婚,被派往荒僻的地方任職。孫汝權(quán)暗自更改王十朋的家書為“休書”,哄騙玉蓮上當(dāng)﹔錢玉蓮的后母也逼她改嫁,玉蓮不從,投河自盡,幸遇救。經(jīng)過種種曲折,王、錢二人終得團(tuán)圓,共享富貴。而玉蓮頭上所戴的,一直是那枚作為最初信物的荊釵,從青春走到白發(fā)。
鳳釵鳳簪化煙云
白居易的《長恨歌》則描述了關(guān)于鈿釵的最為傷情的結(jié)果:“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币粫r間物是人非,鈿釵如昨,山盟海誓猶在耳畔,人卻陰陽懸隔,再深沉的誓言便也幻作煙云字了。兒女私情抵不過家國運(yùn)命,“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唯留一聲嘆息。
動蕩時代中的浩瀚情愛,總令人動容。朋友云開曾在老銀網(wǎng)站看到一個鳳釵,覺得樣子好看便和商家議定以95元包郵買下。然到手那一刻,并不喜歡,覺得黑古漆像是過了頭,有點(diǎn)黑塑料的感覺,想退。賣家說他是廣東厓山的漁民,捕魚同時會帶出些沉落在深海的東西。他特地拿了個出水的銀錢幣,以示包漿顏色一樣。云開把它丟在盒子里,不多記掛。有天無意間和一位專業(yè)藏友說了下鳳釵的樣子,藏友忙讓她拍個實(shí)物照片,看畢驚呼,這是個罕見的完美的宋釵啊,安徽博物館也有類似的東西,且還是殘的。
有幸看到了那支鳳釵,釵頭是鳳穿牡丹的圖案,構(gòu)圖凝練而飛揚(yáng),似乎穿越了無盡時空。細(xì)看團(tuán)鳳,從容優(yōu)雅之中又有一種野性的獰厲之美,不似一般的氣象。想當(dāng)年,厓山一戰(zhàn),云壓樓船,海浪如山, 陸秀夫背負(fù)小皇帝縱身跳海,冷卻了趙宋的風(fēng)煙。宋室將士及宮人十萬余人紛紛赴海殉難。風(fēng)雅的大宋,終結(jié)于平靜的大海,這支鳳簪,就此沉睡千年,誰也記不得它前生的故事,誰又會是它下一位主人呢?一切終如云煙過眼,擁有的一刻足當(dāng)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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