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文
一頭被春風蠱惑的叫驢,在夜晚悄悄地開溜了,焦急的主人滿倉四處尋找無著,就在他估摸著兇多吉少的時候,那驢子卻一路昂咯、昂咯地叫著,撒著歡兒跑了回來。滿倉曾發(fā)過誓,若是找回那個畜生,要好好收拾它一頓??墒钱旙H子失而復(fù)得時,他卻連一句狠話也沒有罵出口。陳百步家的那只狗就沒有這么幸運了。自從狗突然失蹤之后,陳百步每天出門打獵就少了一個得力的幫手。一天晚上,綁腿還沒有解下的他跟我父親說,今天在三條沖打傷了一只兔子,看樣子足有五斤重,追了一里多路,最后還是讓它給跑掉了。奶奶地,要是雪尾在,那東西逃不出三十步。言說者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年秋后收完莊稼,陳百步照例又扛著獵槍進山了,晌午他到一戶人家討水喝,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戶人家的主婦正在用一張純黑色的狗皮呱噠、呱噠地為灶膛鼓風,狗皮尾巴尖上有一撮純白色的毛,一搖一搖的,吸引了他的目光。于是,陳百步裝作無事人的樣子,側(cè)面打聽那張狗皮的來歷,那位主婦也不掖不藏,向他道出了實情,說是那只狗咬死了他家的一頭豬崽。陳百步二話沒說,咕咚咕咚喝下一瓢水后,抹抹嘴角,便默然地離開了。
鄉(xiāng)村里的事物,大的如一條小河,一座山丘,小到一只雞芻或一只鳥窩,你別以為它們雜亂無章,理不出個頭緒,可每一樣?xùn)|西都有它們自己的路數(shù),不會無緣無故地多一件,也不會突兀地少一件,即便是多了或少了,人們也曉得它們的來路和去路是怎么回事。譬如,我家門前的棠棣樹上,每年都會出現(xiàn)三只伯勞窩,一到黎明時分便把人們從睡夢中叫醒,比司晨的公雞還守時。可是后來這種鳥突然就消失了。我祖父說,都是那個喜鵲窩作的怪。哦,原來是強悍的喜鵲把伯勞趕走了。
后來,隨著村里像祖父這樣能夠破解自然密碼的老人一個接著一個離世,新人一茬茬地冒了出來,過去鄉(xiāng)村的許多禁忌,被他們當作舊瓦罐一樣打得粉碎,原先固守的那些陳規(guī)舊俗,像隨手丟棄的爛繩頭開始在風雨里散解,甚至連一些起碼的常識也不再遵循了。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時代的進步,時序有更替,花落花又開。但只是在這種“進步”過程中,鄉(xiāng)村的面貌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那些原本充斥在人們?nèi)粘I钪械氖挛铮佣B三地消失得無蹤無影,而且沒有誰會為它們的消失輕輕地問一句:為什么?
在龐雜的鄉(xiāng)村,有些東西的消失,現(xiàn)在回想起來,應(yīng)該算得上是大事件了。譬如紅稻與紅麥,在那塊土地上盤踞了很久,陣容也夠強大的,它們養(yǎng)活了多少輩人的生命,包括我,然而說沒就沒了,跟一陣風似的,走了就走了。它們走的時候,鄉(xiāng)村平靜得令人不可思議。
那時候,我們豆村有兩百多塊水田,除了留下僅有的幾塊種植糯稻(預(yù)備端午節(jié)包粽子),所有的水田都種紅稻,所有的旱地都種紅麥。紅稻這種作物,秸稈細長細長的,有點像《紅樓夢》里弱不禁風的林黛玉,站在水田中微風一吹搖搖晃晃,詩意無限。那時候我還不知詩為何物,但已隱約能夠感覺到它搖曳多姿、風情萬種的美。紅稻脫去殼后,籽粒宛若瑪瑙,它們躺在我的手掌里,身材修長,紅潤光潔,用此米做出的飯,不僅顏色好看,松軟,還散發(fā)著一股純正誘人的清香。吃這種米飯,沒下飯菜我也能扒拉兩大碗?,F(xiàn)在我的這副硬朗的骨骼,就是紅米、紅麥打下的底子。紅稻在生長期,只需施少量的土雜肥。這是它的優(yōu)點,也是它的缺陷,若是肥料施過了頭,它就會倒伏,一倒就是一大片。這種稻,本來產(chǎn)量就不高,加之易倒伏,人們種植時總是小心翼翼。小時候,我經(jīng)常跟著祖父在稻田里走來走去,他負責稻田的水情,什么時候烤田,什么時候灌滿水或半水,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次,我出于好玩,將祖父扒開的田埂水口給堵死了,沒出幾天,那塊正在揚花的水稻便矮了下去,原來是被我灌滿水的水稻生長過快,秸稈支撐不起沉甸甸的稻穗,全倒伏了。當時不明就里的祖父自責地拍著腦袋:你看我這記性,你看我這記性。嚇得我大氣都不敢出。
嬌慣的紅稻雖然難以伺候,但它畢竟是人們的命根子,沒有誰能夠離開它。后來,我離開了豆村,當我再回到那片土地時,發(fā)現(xiàn)紅稻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那么大的一個家族,仿佛一夜間就徹底斷了與豆村的血脈。據(jù)說,紅稻是被一種新的水稻品種打敗了,拱手讓出江山,從此退出江湖。然而,那個新品種好像也沒有占據(jù)多久,腳跟還沒站穩(wěn),又被更新的角色擠走了。莊稼的這種不流血式的改朝換代,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似乎比翻書還快。如今,在我的故土豆村,那些原住民的莊稼已經(jīng)斷子絕孫了。
我現(xiàn)在懷念紅稻、紅麥,就像懷念親人,不,我們懷念自己的親人起碼還有一條可供回憶的路徑,至少還有一抷黃土,可那些曾經(jīng)深深契入我們生活乃至生命的東西,當它們從我們身邊消逝之后,連個殘骸都不曾留下。近些年來,我不斷地返回豆村,就是想找回一點兒什么。
在豆村那些消失的事物中,紅娘子是其中之一。
在百度上搜索紅娘子詞條,會跳出以下文字:藥用昆蟲,形似蟬而小,又名么姑蟲、紅女、紅姑娘。味苦,平,有小毒,不可近目。蘇頌《本草圖經(jīng)》中記載:六月后出,飛而振羽,索索作聲,人或畜之樊中,有翅數(shù)重,上翅黑色,下翅正赤,頭方腹大。(“人或畜之樊中”一句,不得其解)此蟲多生于丘陵地帶,成蟲棲息于低矮樹叢中,不能高飛。
豆村的昆蟲種類繁多,數(shù)不勝數(shù),這里獨獨拈出紅娘子,是有緣由的。一是早年家境貧寒,父母常常為自己的幾個兒女學(xué)費犯難,是這個小蟲子化解了我們?nèi)业膽n愁。二是與《西廂記》有關(guān)。在這部經(jīng)典戲曲的第四折里,崔鶯鶯小姐為其心上人張君瑞開的那副治療心病的處方里,就有紅娘子的身影:“桂花搖影夜深沉,酸醋當歸浸;忌的是知母未寢,怕的是紅娘撒沁。”稍有點中藥常識的人不難明了,這段唱詞里的桂花、當歸、知母、紅娘(子)皆為中藥,劇中人物借用它們,可謂一語雙關(guān),別有深意。你看,經(jīng)戲劇家王實甫這么一點化,紅娘子就從我的豆村一下跳上了都市的大舞臺,搖身一變成了一只“文化蟲”了。這只不起眼的蟲子,在中國的戲劇舞臺上“唧唧”叫了幾百年,叫得扣人心弦,感人肺腑,叫濕了多少人的眼睛,想必它還將繼續(xù)叫下去。只是,叫歸叫,現(xiàn)在許多人已不知真正的“紅娘子”早已滅種絕跡了。一種昆蟲的消失,會不會影響一部傳統(tǒng)戲劇的藝術(shù)效果,事體倒小,假如屠呦呦沒有了那“青蒿一握”(晉代藥學(xué)家葛洪語),非洲幾百萬生靈將何以拯救呢?我有時候胡亂地想,那些曾經(jīng)被我們輕視甚至鄙棄的東西,說不定許多年后,它們會改寫我們?nèi)祟惖拿\。
我的家鄉(xiāng)豆村一帶,丘陵起伏,灌木叢生,出產(chǎn)的中藥材有百余種,沙參、天冬、蒼術(shù)、柴胡、龍膽草、沙參、紫花地丁、茵陳、鬼箭羽、紅茜、半邊蓮……其中就有王實甫的紅娘子——這種帶有某種巫氣的小蟲子。
紅娘子出現(xiàn)在忙碌的麥收時節(jié),此時大人們騰不出手去捉它們,捉蟲的一般都是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在那些夏露沾衣的清晨,天麻花亮我就起床,去村后的墓地捉蟲子。不知為什么,那里聚集的紅娘子最多,今天捉了明天又會出現(xiàn)。也許是清晨的濕氣太重,趴在低矮灌木上的紅娘子一動不動,捉起來特順手,跟撿豆子似的。我發(fā)現(xiàn),這時的紅娘子正貪婪地吸允著清露,細長的噱管輕輕地顫抖著,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唧唧的低吟,有點類似巫師含混不清的咒語。我將所捉的蟲子裝在一只布袋里,回來用滾水一燙,曬干后即可拿到小鎮(zhèn)上的藥材收購站去賣了。隨著太陽的冉冉升起,籠罩在墓地上的霧氣漸漸消散,此時已晾干翅膀的紅娘子就不安分了,它們在短暫的生命里開始忙著覓偶、交配。起初是三三兩兩地飛,從一個墳頭飛向另一個墳頭,紅娘子飛過的地方,空氣中仿佛彌漫著幽冥的氣息。我在捕捉時,會屏住呼吸,將手慢慢地伸過去,在接近蟲子的一剎那,迅速向前一捏,就將蟲子捉之在手了。紅娘子不像豆娘那么溫順,它使勁聳動著被捏住的翅膀,就勢將一泡尿液撒在我的手上,算是對我的報復(fù)。這時,興奮和恐懼常常會使我忘記常識,不經(jīng)意間用沾著尿液的手去揉眼睛,眼睛就會立刻紅腫起來。就在我無所適從時,成千上萬只紅娘子振翅而飛,它們似乎同時打開發(fā)聲器,咯咯咯響聲一片,給墓地蒙上一層陰森恐怖的氣氛,嚇得我出了一身虛汗,拔腿就往村子里跑……
如今,這種曾經(jīng)助我完成學(xué)業(yè)又使我驚魂的小蟲子,再也見不到了。小鎮(zhèn)上的那個藥材站盡管還在,但紅娘子已從名錄中消失了。我問站里的一位年輕人,為什么不收購紅娘子,他卻反過來問我紅娘子是什么草藥。也許,現(xiàn)在漸漸富裕起來的鄉(xiāng)村,不再需要捉蟲子來解決孩子們的學(xué)費問題,但我不知道中醫(yī)少了紅娘子這味藥后果會如何,更不知道隨著地球上許多物種的加速滅絕,會給我們?nèi)祟悗矶啻蟮奶魬?zhàn)和危機。
在時下的鄉(xiāng)村,像昆蟲紅娘子一樣不知去向的事物比比皆是,譬如紡車、織布機、石磨、石碾、犁耙、布鞋、老房子、古井等,似乎一眨眼,世界就不是原來那個模樣了。村莊里每消逝一樣?xùn)|西,雖然都有新的東西來取代和填充,然而,就像一只捏慣了筷子的手,突然改用西餐的刀叉,總覺得陌生和不自在。甚至還不止于此。由此我懷疑“永恒”這個詞,覺得它越來越不可靠,更經(jīng)不起推敲。像亙古的月球與火星,懸在我們的頭頂已億萬斯年,而當它們被我們?nèi)祟愝p率地翻動之后,你還能再說“永恒”嗎?
我曾經(jīng)篤信,鄉(xiāng)村有些東西是可以走的,唯獨炊煙不能走,也不會走,它會留下來繼續(xù)陪伴著我們,直至地老天荒。道理非常簡單,在這個世界上,人活著,總得吃飯吧!就連最能看得開、放得下的佛家人都說,饑了吃飯困來眠,何況我們這些俗根很深的人呢?
然而我又錯了。
炊煙的消失相對要慢一些。它先從雞鳴聲開始。在我的印象里,早年的豆村和比鄰的村莊,夜晚一過了三更,遠遠近近的雞鳴聲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樣漫過所有的村郭、山丘、田野和河流,它們貌似鄉(xiāng)村的抒情歌手,可是那單調(diào)的歌聲卻有著改變天地秩序的力量。這不,在繁密而富有樂感的雞鳴聲中,厚重的黑夜被撕開一道道裂縫,彼此枉顧,接著像殘冰一樣開始迅速地融化與變薄,于是,一座座村莊的輪廓漸漸地從夜幕中蟬脫出來,這時炊煙的旗桿被最后的幾聲雞鳴豎了起來,起先只是寥落的幾根,不一會兒工夫,滿村飄蕩的都是炊煙的旗幟了。那一炷炷炊煙似乎就是村莊的魂,當它被雞鳴聲喚醒之后,村莊又重新煥發(fā)出了活力。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鄉(xiāng)村的雞鳴聲漸漸變得稀疏、孤單起來,有的村莊竟然出現(xiàn)了空白,而那些被雞鳴聲喚起的炊煙,每年都在減少,原先那些炊煙密集的村莊,如今也只剩下寥落的幾炷,像招魂的幡影顯得孤零零的。我的豆村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年前隨著最后一聲雞鳴的結(jié)束,整個村莊已不見一炷炊煙了。是什么東西熄滅了灶火,掐斷了鄉(xiāng)村的炊煙?似乎誰也去思考,大伙都卯足勁地向前奔跑,生怕自己的腳步太慢,成為生活的落伍者。我曾問過母親,村莊里那些熟悉的人都去了哪里,她風趣地說,兔子滿山跑,還不都是為了能吃到一口嫩草。是的,一個急劇變革、城鄉(xiāng)大融合的時代,許多生命個體被巨大的時代潮流裹挾其中,他們身不由己地到處遷徙,你要摸清他們的真實去向是不可能的,就像那些消失的紅稻、紅麥和紅娘子一樣,成為謎團。
看來,那些謎一樣去向不明的事物,今生今世,我可能再也尋找不到它們的下落了,只能留一份懷念,與生命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