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亮
飯的時候和曹同學聊天,他說并不太明白我這次作業(yè)的重點,我讓他講講看。
他試探著說:“老師,你的意思是不是……”
我說,對啊對啊,你看其實你明白的,你只是不自信,不敢確定。
這句話是無意中脫口而出的,但說完之后我們卻都沉默了?!獰o意中的判斷,往往和深思熟慮的分析一樣準確得讓人驚訝。
“老師,我也這么覺得。好多時候心里覺得事情是自己想的那樣,但也會習慣性地再找別人確定一次?!?/p>
下午吃飯的時候,又遇到曹同學。
他問我:“老師,你猜我最喜歡哪門課?”
“旅行課?”
“電影課?”
“外教的英語課?”外教很漂亮,上課也有趣。
……
我猜了幾次都沒有猜中。
“是你的積極心理學。——老師,你為什么不猜自己的課呢?你是不是也不自信啊?”
這次我也陷入了沉默。
有一天課程的主題是“感恩”,每位同學找一個人當面表達自己的感謝。曹同學拉來了大熊老師,說自己剛來學校的時候很孤獨,大熊很關心他,經常找他聊天。尼同學當面感謝自己的好朋友,覺得和對方的友誼是這兩年來最珍貴的收獲。
后來輪到易同學發(fā)言了,她說很感謝我,我的積極心理學和經濟學課程一開始她都覺得很隔膜,后來因為我的耐心和努力,感覺自己慢慢入門了。
被一個學生當面表揚,那一刻,我覺得有點羞澀,又很開心。
周同學是沉默寡言的男生。在課上會積極地思考和發(fā)言,但并不怎么和其他同學討論。別人發(fā)言的時候,他默默地玩手機。我和周同學除了上課沒有什么交集,找不到一個共同的愛好,溝通起來很難。每次只能淺嘗輒止地寒暄一下。有一天下課了,我看到他還坐在角落,想周同學是和我聊天最少的同學之一,應該表達一下關心。就過去問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說主要還是在打游戲。我就問他在打什么游戲,打得怎么樣。
周同學應該很納悶,一個從來不玩游戲的老師為什么要和他聊這些,是客套一下嗎?他大概感到別扭了,問我:老師,這是積極心理學中的溝通技巧嗎?
我覺得自己的行為和專業(yè)都受到了嚴重的誤解,很尷尬地怔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他也感到尷尬了吧?后來,周同學就不來上我的課了。
有一天夜里,曹同學很開心地跟我說,老師,我運用你上課教的方法,去安慰一個朋友,效果不錯。
這真是聽到的最讓我開心的好評之一了。積極心理學不同于傳統(tǒng)的心理學,重點研究人性的優(yōu)勢和美德,推動人們去實踐讓自己的生命更加蓬勃的各種方法。這看起來簡單,有點像心靈雞湯,但是如果不付諸實踐,其實是永遠學不會的。
這門課和傳統(tǒng)的心理學也有一些分歧。王同學就老說我的課顛覆了他的三觀。他本來信奉的是弗洛伊德的那套學說,深信童年的陰影可以影響人的一生之類的。結果有一天早上,我們討論的材料是馬丁·塞利格曼的《童年不是一生的詛咒》。
新課程和舊知識的沖突也許激發(fā)了他思考和討論的興趣。在課堂上他發(fā)言太積極了,以至于我不得不限制他的發(fā)言次數(shù)。
期末的調查問卷上,他很委屈地說,我覺得多次發(fā)言是應該被允許的。
限制一些同學的發(fā)言其實是《討論式教學》這本書教我的事。
每個班上總會有一些特別喜歡發(fā)言的同學,他們的積極活躍了課堂的氣氛,但是如果老師過度鼓勵他們的發(fā)言,可能會讓大家誤以為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就等于好口才,而且更會減少那些內向的同學發(fā)言的機會。
這句話也適用于課堂和會議。在學校的教師會議上,個別領導發(fā)言總是非常頻繁和漫長,讓我很痛苦,把“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提了很多遍。
很久后我和一位同學坐在奶茶店聊天,聊到這個話題,他說瞧不起我們這些老師,整天說什么爭取自由,卻沒有勇氣去反抗和改變。
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
牛同學會覺得我的一些問題很難,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有一次讀一篇材料,別人都讀完了,他還沒有讀。我問他為什么,他很委屈地說:“我就讀不了長文章。”
易同學在經濟課上常常是心不在焉的。我提出的問題,她常常說:“我無所謂。”我有一次終于忍不住,憤怒地問道:“如果無所謂,選這門課干嘛呢!”
張同學很喜歡思考。經濟課上總是第一個發(fā)言,喜歡很有條理地講出個一二三點來。那應該是很有成就感的時刻,他發(fā)言的時候還帶著手勢,像是在演講。
何同學常在課堂上打游戲,有時會關掉游戲參與到課堂中來,但是會露出萌萌的困惑的表情:“你們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有時討論的話題關系切身利害,討論得就很熱烈。
我們在經濟課上討論往來于香港和大陸的水貨客,討論餐飲行業(yè)設置最低消費是否合理,討論二次元市場,討論奔馳因為壟斷行為被起訴的新聞。
經濟學課程顛覆了他們很多過去的認知。
這在很多時候并不是直接學習知識達到的效果,而是在討論中一點點察覺以往認知的謬誤。比如水貨客,一開始大家是鄙視的,聊著聊著,發(fā)現(xiàn)這些人為大家提供物美價廉的商品,還冒著風險,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好;比如壟斷,如果自己幾代人辛勤經營一個薯片企業(yè),最后達到了壟斷,因此就違法了,這法律似乎值得商榷;比如最低工資法,“如果我是老板,最低工資法肯定會影響我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機會啊!”
陳志武和十二歲的女兒聊商業(yè)模式,發(fā)現(xiàn)孩子對經濟學其實是有先天的敏銳的直覺的。也許因為那關系著她的切身利害。我和尼同學聊,他說他看到保羅·克魯格曼“通過研究這些自然實驗可以得出毋庸置疑的結論,最低工資的適度提高對就業(yè)的負面影響微乎其微”那句話就感覺不對。雖然他沒有深厚的專業(yè)知識,但馬上想到如果自己是企業(yè)家,“這種影響怎么可能微乎其微呢?”
期末的時候,我講了這樣一段話:
“我們學了一學期的宏觀經濟學……暑假回到家,可能有人會問:你對房價怎么看?這時要很誠實地說:我不知道。如果有人問:你對股市怎么看?要很誠實地說,我不知道。如果有人問:你對世界的經濟形勢怎么看?要很誠實地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是一種態(tài)度,代表著審慎和自知之明。知道‘我不知道’,才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可以從哪里出發(fā)?!?/p>
有的同學下課后就馬上起身離開,作業(yè)并不會去做。
有的同學喜歡下課后留下來和我討論一下課堂上討論不夠深入的問題。
有的同學覺得課太簡單了,有的同學覺得課太難了。
經濟學課開始的時候,有兩節(jié)課我都在講故事。故事來自一本叫《經濟為什么會崩潰》的書,很有趣,很好玩。大家都很喜歡聽。后來我就把這本書作為經濟學課的教材,讓大家每人買了一本。期末的調查問卷顯示,這是這學期大家讀得最多的書。
不過也有讓人沮喪的事,有同學點蚊香,蚊香下面墊的就是這本書,書的封面都燒壞了。
易同學表揚我,說我聽每一位同學的發(fā)言都特別認真。比如她剛才發(fā)言的時候,其他同學都在玩手機,只有我在認真傾聽。
這也許是受到《窗邊的小豆豆》里小林校長的影響。他聽小豆豆講話,一口氣聽了好幾個小時,也許從那時候起,就想成為那樣的教育者吧。
我還開了攝影課。開設這門課的目標并不是讓大家學會高超的攝影技術。那不是我能做到的。我只是想帶大家去看見,還有分享。
春天的時候我們去拍油菜花,去學校附近的田野里踏青。我們去博物館,去東郊記憶看攝影展。有時也在教室里上課,大家分享自己在各種地方拍到的各種照片。
在花溪農場,學生們自己生火做飯,何同學拍了灶火里的火焰,照片發(fā)在群里,大家都很喜歡。他的媽媽也在學校的QQ群里,也稱贊他的攝影。他非常不好意思,打電話讓媽媽不要夸他。在農場玩的時候,學生們把野花插在頭發(fā)上。何同學也拍了照片。拍的是荊同學,拍得美美的。他發(fā)在自己的空間上?!拔业男W同學都說這個姐姐真好看!問我要她的QQ號?!?/p>
趙同學是第一個發(fā)PPT給我的學生。PPT是一組他的攝影作品,拍的全是他的新電腦。這臺電腦叫愛國者,是他好長一段時間里夢寐以求的東西。在電話里一次次說服母親,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他之前用的是蘋果,我一直以為蘋果已經是最高端的品牌,對他的新電腦并沒有注意??粗臄z影,才意識到這臺電腦在他心里有多么重要的位置。他是多喜歡自己的新電腦啊。
插圖/胡媛媛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