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瓷

一

我開始反復地做同一個夢。

周圍是混沌的黑暗，寒冷潮濕得像蛇一樣纏住我無法呼吸。只有遙遠的盡頭瑩瑩透出一絲光芒，我拼命奔跑著追趕，可那線光芒始終與我若即若離。我無法靠近，它亦不曾遠離。有時追得急了，光芒里仿佛娉娉婷婷站著一個女孩兒，如瀑長發(fā)，幾乎和周圍光明融為一體的白裙。每每這時，我想看得更清楚些，卻掙扎著醒來。

背上冷汗浸濕了睡衣，臉上竟也是濕漉漉一片。

我想我不認識夢里那個女孩兒，但一次我即將醒來時聽見自己模糊不清地喊一個音節(jié)：“yu……”

“yu?！卑滋煳仪逍训臅r候不停嘗試地念不同的聲調：與、雨、迂……但它們與我大腦深處的記憶沒有共鳴。我也向爸爸媽媽假裝不經意地提起，但他們突然變壞的臉色，讓我不得不知趣地閉嘴。

我有限的記憶告訴我，我是被爸爸媽媽撿來的。抱回來的時候是冬天，我餓得嗷嗷直哭，小臉凍得青紫青紫的，不停發(fā)抖。是媽媽悉心照顧我，把我養(yǎng)大。我不想讓他們多心。

可是小時那段模糊的記憶里，分明有另一個人。她在媽媽不在時逗我開心，帶我出去玩，漸漸長大她和我一起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樹下捉天牛，去附近李爺爺的田里偷西瓜，被逮到大呼大叫地逃跑。第一次成長為少女不知所措狂跳的心，夜晚擠在一張床上講著彼此才懂的故事。

我記不清她的模樣，而爸爸抽著旱煙格外堅定地否決了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爸爸媽媽說沒有，那就沒有吧。

二

我不經意向楊云洛提起的時候，他瞪大眼睛望著我說：“小憶你怎么能忘記……”

他沒有說完，因為后面匆匆走來的楊媽媽一把擰住了他的耳朵。

楊媽媽的神色里是掩不住的慌亂，她一邊捂著楊云洛的嘴一邊死命地把他往家的方向拖。

他倆即將消失在小巷的拐角處楊媽媽才沖我喊了一聲：“小憶你別在意啊，云洛他最近游戲打多了，頭腦不怎么清醒有時間來我家玩，阿姨做小黃魚給你吃！”

我傻傻地應了一聲。還在回味楊云洛對我說的那句未完的話。

我怎么能忘記……我忘記了誰？是她嗎？

三

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

只不過那個女孩子這次離我很近很近，我甚至能看見她纖細的睫毛，唇角邊有一粒俏皮的小黑痣，我怯怯地開口：“你……你是yu嗎？”

女生安靜地笑，不言語。

我們倆就這樣無聲地面對面站著。女生很美，我有點兒自慚形穢，也不敢大聲呼吸，她在我面前像一團朦朧的霧，微風就能把她吹散。

夢的最后她輕輕撫上我的臉，冰涼的觸感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緩緩開口。聲音清脆動聽：“羽姐姐……”

是臉頰旁愈來愈冰的感覺把我驚醒，我才發(fā)現自己緊緊貼著墻壁。

羽姐姐……我怔了好半天。我不是莫憶嗎？她為什么喊我羽姐姐？

我開了燈下床。已是深夜，小鎮(zhèn)看起來格外靜謐美好，這時候站在窗前會有一種滲進骨髓的孤獨感。

可是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未了，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半夜睡不著爬起來陪你一起看夜景，小聲感嘆著世界怎么會如此安靜。然后她轉過身望著你，說就像只剩下我們倆一樣。

我有點懊惱。

我想我好像真的忘了點什么東西。

四

我攔住了楊云洛。

昨天還一臉打抱不平的男生今天吞吞吐吐地辯解說：“小憶昨天我真的是游戲打多了頭發(fā)昏，所以說錯了話，你別往心里去，莫叔莫姨就你一個女兒，真的。”

我惡狠狠地抓住他的胳膊咬了一口，我說：“楊云洛你別跟我裝，我知道你一說謊就結巴。說吧，我是不是有個姐姐叫莫羽？”

他的眼睛立即添上了一層驚慌失措，他尖叫了一聲抓住我的肩膀：“小憶你想起什么了？你不是忘記她了嗎？”“看，招了吧?！蔽依湫σ宦暎蜷_他的手，“我沒想起什么，我就知道我有個姐姐叫莫羽，那她現在去了哪里？”

楊云洛撓撓頭，“呃……這事你別問我，問莫姨去。你們家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闭f完他飛快地溜走了。

我轉身往家走，剛走到家門口，媽媽就撲出來抱住我，我感覺有什么癢癢地爬進我的脖子。緊隨著媽媽身后的是爸爸，他依舊抽著旱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的面容。

媽媽的眼淚把我弄蒙了，我還沒問怎么回事她就摟著我哭道：“你楊阿姨都告訴我了，你想起來了是不是，羽羽是媽媽不好，小憶的死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自責了……”

我傻傻地愣在原地，半響才開口：“媽你怎么喊我羽羽，我不是莫憶嗎？”

五

莫憶兩個月大時被撿回來，那時候莫羽即將滿1歲，剛會蹣跚地扶著墻走路，對這個尚在襁褓一碰就哭的小孩子表現出極大的好奇。

媽媽一邊哄著懷里哭個不停的莫憶，一邊對站在一邊的莫羽叮嚀：“羽羽看哦，這就是你以后的小妹妹啦，你要好好照顧她，我們小憶真招人疼哦……”

莫羽似乎在那時就早早肩負上了照顧莫憶的責任。

莫憶難過的時候要逗她笑，莫憶無聊了要帶她玩，莫憶做錯了事姐姐沒做好榜樣也跟著一起受罰，莫憶受了傷姐姐怎么沒有保護好她呀……諸此種種，莫羽終于漸漸對這個古靈精怪，出落得一天比一天好看的小妹妹心生不耐。甚至睡覺的時候莫憶都要和她搶被子搶空間每每使莫羽被擠到墻邊上半夜被凍醒。

這些莫羽都能忍，可是她們十四五歲情竇初開時，莫憶偏偏跟她喜歡的男生走很近，不時勾肩搭背笑得東倒西歪。

莫羽十六歲生日那天，她不喜歡熱鬧獨自走到一邊，就看見男生對著莫憶一臉鄭重地表白，然后莫憶點了點頭說好，就是那一刻嫉妒的小火苗沖上來幾乎燒紅了莫羽的眼睛。

那年暑假，莫憶又扯著莫羽去海邊撿貝殼。小鎮(zhèn)臨海，每年夏天她們都回來撿貝殼，回家穿了洞掛成一串，風一吹嗚嗚嗚仿佛能聽見海浪的聲音。

那天莫羽一直在沙灘上想心事，莫憶倒是蹦蹦跳跳走了很遠，最后小腿幾乎淹進水里。她歡快地大喊：“羽姐姐羽姐姐，你看這里有只?！焙竺娴脑捤龥]有說出口。

漲潮了，莫憶不善水，腳下一滑，整個人跌進海里，她最后說的話是一個單調的音節(jié)：“yu……”

那天，海風驟烈，夕陽如血。

莫憶是誰？

她沒有來過。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