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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十力:亂世為儒

      2016-09-12 02:41朵漁
      同舟共進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徐復觀熊十力

      朵漁

      【有志于學術(shù)者,“當有孤往精神”】

      1946年春,避居川中著書授徒多年的熊十力返回湖北老家,借住在漢口王孟蓀先生家中。此時蔣介石正欲乘船還都南京,途經(jīng)武漢,得知熊十力在漢口,便差人去請,想當面談談,看老夫子能為黨國幫些什么忙。熊大師一聽頓時光火:“要我去看他,他是什么東西!”不去。蔣素聞熊氏脾氣,也不生氣,讓陶希圣打電話給湖北省主席萬耀煌,囑其贈資百萬給熊十力,以助其辦哲學研究所。但熊并不領(lǐng)情,說:“我熊某對抗戰(zhàn)無寸功,愧不敢當。”

      這年六月,熊門弟子,同時也是黨國要員的徐復觀將老師剛出版的《讀經(jīng)示要》送了一部給蔣介石,蔣遂令何應欽撥款200萬給熊十力。熊依然堅辭不受,這次的理由是,自己已趨老邁,身體很差,“此等衰象,確甚險也”,不適宜再出來開辦研究所。并給弟子徐復觀回信,訓了一通:“復觀以師事我,愛敬之意如此其厚,豈愿吾早無耶?!?/p>

      其實,熊氏欲辦哲學研究所的意愿由來已久。早在1931年,熊就曾向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提出,未果;1942年,老友們曾建議他到官辦大學里去開辦哲學研究所,他未接受,怕一入官府,便不自由;抗戰(zhàn)期間,居正、陶希圣曾為他辦研究所事專門搞過一次募捐,也未成功。此次官府撥專款來,他卻不為所動。此時,南開中學時的老同事孫穎川邀請熊十力再次入川,主持附設(shè)在黃?;瘜W工業(yè)社的哲學研究部。而這一次,熊竟欣然前往了。

      為了給弟子有個交代,1946年6月7日,熊致函徐復觀,講明:當局若真想為國家培育元氣,最好讓自己自安其素,為所欲為,不必??钯Y助,只要不橫加干涉,便是一種支持。國家若真想辦此類研究機構(gòu),自可去辦中央研究院之類的,但這已與我熊某無關(guān)。他并舉章太炎之例,說“章太炎一代高名,及受資講學,而士林唾棄”。熊要的是自由、獨立、名節(jié),在他看來,若思想失自主,精神不獨立,學術(shù)無個性,便會導致游學無根,徒慕虛名。

      熊十力一生淡漠孤獨,求真忌俗,蟄居幽憤,他對學術(shù)上的“逐臭”之徒極其反感:“吾國學人,總好追逐風氣,一時之所尚,則群起而趨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逐臭者,趨時尚,茍圖媚世,何堪恬淡。隨眾勢流轉(zhuǎn),僥幸時名,何堪寂寞。逐臭之心,飄如飛蓬,何能專一?!睂δ切芭腔仓苄谌诵娘L會迎合之中”的浮華名士也尤為厭惡,熊說,凡有志于根本學術(shù)者,“當有孤往精神”。

      入川不久,黃?;瘜W工業(yè)社創(chuàng)辦的哲學研究部經(jīng)費不足,再加上抗戰(zhàn)勝利后,川中已無“大后方”時期的人物聚集,使熊十力覺得在此難有大作為。1947年春北大復校后,熊聞訊便重返北大。此次返京,闊別北大已近十年矣。他原以為可以重拾當年初到北大時那種平靜的治學生涯,然而內(nèi)戰(zhàn)使北平依然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這年秋季,熊十力經(jīng)上海返回漢口。南下過冬,也是熊十力的老習慣了——他耐不住北方的嚴寒,對爐火取暖、皮衣棉服之類的又極不適應。

      1948年2月,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張其昀和哲學系主任謝幼偉出面相邀,請熊十力前去講學。為了能讓熊十力在杭州長住,他們還一起出資在文學院附近辟地筑屋。熊氏攜弟子牟宗三一起前往講學,并將筑居之所命名為“漆園”,并自號“漆園老人”,自比“游于物之初,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漆園吏”莊子,取莊周避世之意也。然觀熊氏此時心境,似無凄切悲涼、頹唐老邁之味,而有奮起之意。

      但熊十力在杭州的好日子并未持續(xù)多久,浙大校長竺可楨覺得他已老邁,不會有多大作為,倒不如請個年輕的來,因此熊郁郁不得志。1948年秋末,熊氏離別杭州,南下廣州,投奔在中山大學執(zhí)教的弟子黃艮庸。熊氏曾說:“余平生于讀書外,總有散步山野,望云氣、看飛鳥之時機,惟促處都市乃大苦耳,然亦時于庭院中蒼茫望天也?!秉S艮庸在番禺化龍鄉(xiāng)有一處農(nóng)場,并建有黃氏觀海樓,熊十力來后,就與養(yǎng)女一起住在此處,讀書散步,為養(yǎng)女講講佛學,也滿足了他“望云氣、看飛鳥”的愿望,生活極為愜意。

      【師徒天各一方】

      1949年春,國共戰(zhàn)局日漸清晰,國民黨敗局已定。此時的廣州城,紛紛攘攘云集了各路觀望的人士,或走或留,或遠遁或近逃,這里都是一個不錯的臨時立腳之地。正在廣州近郊的熊十力也有些彷徨不安,他對國民黨早已失去信心,但對共產(chǎn)黨也同樣心存疑慮。熊雖然也算是辛亥老人,但畢竟離革命的洪流甚遠,能獲何待遇還不得而知。他本意很想回老家湖北或入川,專心治學,但旋即又打消了回老家的念頭,因他聽從老家逃難出來的人說:“武漢商務獨占,人民無生路,多投江,有說武昌之下陽邏江段有回漩流處,尸浮二萬余具是事實?!薄拔釤o可回鄉(xiāng)生活。據(jù)云各縣甚不安,情況甚難言”。老家回不去了,入川也許還可以:“川地大人多,到那里去弄點小本,以小生意營生,不知能否?不能,也就絕食了事。萬一天不喪斯文,義尚可茍活即茍活,義不可活,吾也不遺污點,決然了事大吉?!保ㄖ驴聵淦胶┧苍鴦幽钊ビ《然蚋叟_,但他無法想象,自己治國學一輩子,怎能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他在給弟子唐君毅的信中說:“吾年已高,何至以風燭余光為衣食而盡喪平生之所守?吾中國人也。中共既已統(tǒng)一中國,如不容吾儕教書,只可作夷、齊。如尚容吾儕教書,則無容吾儕‘自經(jīng)溝壑而不去教書之理……”熊氏的意思很明確,自己只是一介讀書之人,且已是“老朽”,無黨無派,不問世事,不論朝政,能奈我何?拿定了這個主意,熊十力決定留下來。這年春間,受聘于華僑大學的弟子唐君毅和錢穆曾前來探望,談及去留之事,錢穆回憶說“十力亦無意離大陸”。

      不僅自己不離開,熊氏還寫信勸弟子們留下來。1949年4月10日,他寫信給徐復觀,力阻其不要攜眷去臺灣,他告訴徐,國民黨是守不住臺灣的。但作為國軍少將,徐復觀怎可能留下來?9月10日,熊又致信徐復觀,信中甚至問徐復觀,自己能不能到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去教書?此時南京已經(jīng)陷落,在此當口,熊十力竟還惦記著中央大學的教席。徐復觀對老夫子沒有再客氣,他狠狠幽了師傅一默,讓他“直接去問毛澤東先生中大可去否”。熊看了來信非常惱火,再也不將徐復觀視為學生。熊老師個性嶙峋,人所共知,但他也有真情流露時。徐復觀后來記述當年在“落日倉黃”中與老師分手的情形時,說:“臨走時,送我送得很遠,一面走,一面談,并時時淌下眼淚?!薄坝浭鱿壬闹臼拢缦壬葆謇@室時長嘆喟之聲”。

      徐復觀走了,唐君毅和牟宗三也沒有聽從老師的勸告,一個到了香港,一個去了臺灣。師徒們天各一方,熊老師陷入新的孤獨。此時,似乎只剩下入川一條退路。

      但還未及入川,1949年11月中旬,熊十力便接到了老朋友董必武、郭沫若聯(lián)名發(fā)來的電報,邀他北上,共商國是。熊十力在回函中說,自己非事功之材,不宜做官,“如不以官府名義相加,而聽吾回北大,課本、鐘點、及不上堂、冷天南行、暖時北還,一切照舊例,否則不欲北行”。

      1950年1月28日,熊十力接到董必武的回信,說赴京事宜已準備妥當,熊十力覺得不好再耽擱,立即起身北上。廣東省主席葉劍英為熊十力買好車票,安排好路上扶持之人,并親往車站送行。車至武漢后,熊十力打算下車略住幾日,一是休息,二是略敘鄉(xiāng)情。林彪、李先念為其安排好住處,并設(shè)宴款待。3月7日,熊在武漢收到郭沫若來函:“已電李主席備車票并電示行期。董老所布置之住所,尚為北房無怪。至它一切,均請不必過慮?!?/p>

      關(guān)于熊之北行,另據(jù)臺灣學者林繼平《我的治學心路歷程》中記述,國民黨從大陸撤退時,熊曾秘密乘火車來到廣州,準備轉(zhuǎn)去香港或臺灣,毛澤東得知消息后,立即電告四野林彪司令員在廣州攔截。林彪與熊十力是湖北黃岡的同鄉(xiāng),林尊稱他為熊老師。熊十力無可奈何,只得跟隨回到武漢。林彪還召開歡迎大會,歡迎這位湖北耆宿榮歸故里。

      無論版本有何出入,總之,在1950年的陽春三月,熊十力再次回到了北京。撫今追昔,這已是他第幾次返京了?想起1937年七七事變后扒煤車逃離北平而路遇暴雨,渾身濕透的凄涼景象,熊十力真是百感交集。而這一次返回,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

      【責人以善,不惜詈罵】

      熊十力出生于湖北黃岡,是一個鄉(xiāng)村窮教師的兒子,因家貧,幼時曾為人牧牛。十三四歲時,父母相繼病亡。此后,他只是在父親的朋友處讀了半年鄉(xiāng)塾。十六七歲時游學鄉(xiāng)間,讀王船山、顧亭林之書,忽有革命之志,遂投奔武昌新軍第三十一標當兵。武昌起義后,熊氏曾任湖北都督府參謀。二次革命失敗后,去江西德安耕讀、教書,并與一老秀才的女兒傅既光結(jié)婚。1917到1918年間,參與孫中山幕府。他目睹鼎革以還,世風日下,慨嘆“由這樣一群無心肝的人革命,到底革到什么地方去呢?”深感“革政不如革心”,遂慨然棄政向?qū)W。

      1919年前后,熊十力來到天津南開中學教國文,不久因筆墨官司結(jié)識梁漱溟,這是他人生中的一大因緣。兩人相談甚洽,梁勸熊研讀佛學。1920年暑期開學后,熊再也沒有回南開繼續(xù)當老師,而是直接去了南京支那內(nèi)學院,拜在歐陽竟無大師門下學佛。熊十力在內(nèi)學院里是年歲較大的學員之一,學習極為用功,大概也是最窮的一個。熊從來就沒有富裕過,徐復觀說,熊老師年輕時極為窮困,在某山寨教蒙館,沒有褲子換,只有一條褲子,夜晚洗了就掛在菩薩頭上,晾干接著穿。在內(nèi)學院時,也是長年只有一條褲子,有時沒得換,就光著腿,外面套一件長衫,因此人送綽號“空空道人”。

      1920年秋至1922年秋,熊氏在內(nèi)學院打下了堅實的唯識學和因明學基礎(chǔ),接受了哲學思維的嚴格訓練。1922年,梁漱溟征得蔡元培同意,請歐陽門下弟子來北大頂替自己講授佛教唯識學。借此機緣,熊十力得以受聘為北京大學特約講師。當時北大的規(guī)矩,講三門課為教授,講一門課者,本校教師稱為專任講師,外校兼課者則稱兼任講師。熊為專任講師,月薪120塊大洋,一直到抗戰(zhàn)南遷。

      梁先生謙遜,自謂“不敢講”,熊先生倒是敢講,但自一開始,熊便一步步背棄師說,逐漸離開佛教唯識學,從而形成自己的一套觀點。好在蔡元培向來提倡兼容并包,亦就相安下去。然而,熊十力的講課效果似乎不太妙,而不能得英才教之,更讓他覺得氣餒。后來,他干脆向?qū)W校提出:“師生蟻聚一處,究竟有何益處?”要自己在家授徒,雖不能得天下英才,能有“二三子”聚而教之,也是愜意,“而不相干之學子,亦不愿其與于斯課”。學校當局竟也同意了他的要求。據(jù)他當時的學生講,熊似乎并不擅長講課,有教無術(shù),因此只講過一次,便不再上講臺,凡選他課的,便到他家里談。

      梁、熊二位因緣不淺,1924年夏,梁先生辭去北大教職,應邀去山東曹州講學,熊亦辭北大同往;翌年梁氏偕諸友回京,熊也同回。兩人均個性十足,我行我素,但梁先生宅心寬厚,常存矜憐之意;而熊則師風陡峻,責人以善,不惜詈罵,情急處甚至會飽以老拳。他口無遮攔,曾放言:胡適提倡科學,科學知識卻不如他;馮友蘭不認識字,金岳霖的學說是“我論”。一次,梁漱溟為學問之事與熊十力發(fā)生了爭論。熊十力脾氣大,喜歡罵人、打人。爭完了,熊十力趁梁漱溟轉(zhuǎn)身的機會,跑上去朝梁就是三拳頭,口里還罵他是“笨蛋”。梁漱溟了解熊的個性,沒加理會就走了。

      熊雖學問精湛,但日常糊涂,學生中常流傳他的笑話。據(jù)李淵庭講,1926年到1927年間,梁漱溟在北京西郊大有莊租了幾間平房,熊和十幾個青年學生搬去同住。當時梁、熊兩人均無固定收入,靠稿費維持簡單生活,大家基本上跟梁先生一起吃素,可是熊愛吃肉。學生薄蓬山管理伙食,有一天,熊問?。骸敖o我買了多少肉?”“半斤。”當時16兩算一斤,熊一聽是半斤,罵道:“王八蛋!給我買那么點兒!”過了兩三天,熊又問:“今天給我買了多少肉?”“今天買了八兩?!毙芤宦牴笮Γ骸斑@還差不多!”

      牟宗三是熊十力北大時期的學生,“我之得遇熊先生,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他回憶起第一次見到熊先生時的情景時說,“我在這里始見了一個真人,始嗅到了學問與生命的意味?!边@真是不簡單的“第一印象”。熊門三大弟子中,牟宗三跟隨熊的時間最久,受教也最多。牟先生曾跟自己的弟子講起老師的事情,說:“侍師亦不簡單,既要有誠意,又不能太矜持。當年我服侍熊先生……那時沒有一個人能服侍他,只有我……他脾氣那么大,許多學生都怕他,唐(君毅)先生也不敢親近他……其實,我并不聰明伶俐,也不會討巧……”

      熊氏也深知自己修養(yǎng)不足,缺少一份儒者的典雅,說自己“求人也殷,責人也切,而原人、容人、因勢順誘之荃,確無所有”,但“檢討”歸“檢討”,他決計不去改正。正因為熊氏待人心無城府,雖門風陡峻、口無遮攔,也頗有些青年才俊前來相隨。除了牟宗三外,羅常培、鄭天挺等也向熊十力執(zhí)弟子禮。羅當時已是北大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卻對熊師畢恭畢敬。熊也從不跟學生客氣,有一段時間,他干脆搬去與學生同住。據(jù)說梁先生多是學生住老師家,熊則多是老師住學生家,信哉斯言。

      【與大儒惺惺相惜】

      1926年,住在北京大有莊寫《唯識學概論》的熊十力因長期的困頓與凝思,積勞成疾,神經(jīng)衰弱、胃下垂等多癥并發(fā)。1927年初,在蔡元培先生關(guān)照下,他南下杭州養(yǎng)疴,住在西子湖畔之法相寺,翌年又移居孤山廣化寺,每月200元生活費,仍由北大發(fā)放。熊十力其實是非常注意養(yǎng)身之道的,他在《答謝隨知》一文中說:“早起,大恭后餐,不解即不餐,必解乃已,行此數(shù)十年如一日。被褥,每晨起必掀抖,以散汗滌塵,件件如是。又每飯后,臥二十分鐘必起,散步歸來,凝神危坐,喘息定,血脈舒,而后觀書用思?!甭杉翰豢芍^不嚴,但可惜都是在此次大病之后的事,亡羊補牢也。

      1928年,湯用彤等邀熊十力到南京中央大學演講。熊氏素來不喜演講,他曾發(fā)誓說“不為名流,不為報章雜志寫文字,不應講演之約”。然而此次乃老友相約,拙于口才的熊氏只好做一次“稠人間的演說”。此番講學,卻吸引住了另一位俊儒——唐君毅,唐先生正是此時得列熊氏門墻。在杭州,熊十力還結(jié)識了另一位大儒馬一浮。馬乃大隱者,為人清高,蔡元培曾邀其到北大任教,他以“古聞來學,未聞往教”八字回絕。他理想的傳道授業(yè)之所是類似古代書院那樣師徒切磋道藝的場所,而非販賣知識的西式學堂。抗戰(zhàn)時期,蔣介石向馬請教治國之道,馬說:“唯誠可以感人,唯虛可以接物?!笔Y聞之愕然。據(jù)說解放后陳毅造訪時,正遇馬大儒午休,陳也算是讀書人出身,懂得師道尊嚴,竟在雨中苦等了兩個小時。

      熊十力很想結(jié)識這位大隱,便請時任浙江省立圖書館館長的單不庵引見,單支吾似有難處,他是怕馬大隱不給面子。熊干脆誰也不求,自己把《新唯識論》的稿本包好寄給馬一浮,并說明結(jié)交之意。一個多月過去了,仍無音信,熊心里不禁嘀咕,難道這位名動東南的名士看不上自己?忽一日,院里來了一位長者,氣度非凡,自報家門,原來是馬一??!熊也不客套,上來就問:信寫了這么長時間,怎么就一直沒個回音?馬說,若單寄信來,自是早有回復,可是你連大作都寄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拜讀過才能說話。兩位大師惺惺相惜,一見便成莫逆,此后如高僧論道,時常往還,確也解了熊氏不少孤苦。

      江南養(yǎng)疴6年之后,1932年11月熊十力重返北大。1937年,日寇侵入華北,熊十力裝扮成商人,坐煤車再次逃離京城。路上遇雨,衣履盡濕,倉皇狼狽之狀難以言表。輾轉(zhuǎn)返回黃岡后,有鄉(xiāng)里青年問起國事,熊不禁痛哭失聲,大罵國民政府不抵抗,并讓青年們?nèi)フ夜伯a(chǎn)黨,拿起槍打日本。

      次年,熊入四川之璧山。當時北大與清華、南開等校已南遷昆明,聯(lián)合辦學。南遷的北大只收留教授級的人物,熊僅為講師,聯(lián)大不收,他似乎也不以為意,專心著述。1939年夏,馬一浮在樂山創(chuàng)辦復性書院,要熊前往講學。1941年熊十力又來到重慶梁漱溟所創(chuàng)的勉仁書院。

      入川以來,熊十力顛沛流離,生活尤為拮據(jù)。但他自甘寂寞,樂以忘憂,仍勉力著述講學。1942年,《新唯識論》語體文本中卷改寫完成,由老友居正募集經(jīng)費,以勉仁書院名義出版。他依然堅持每日清晨四點即起床,讀書寫作,中午亦只閉目坐上片刻。寫起來只需一紙一筆,最窮困時,用禿筆寫,以碗為硯,一盛墨汁,一盛朱紅。因長期流離失所,身邊并無藏書,他恐怕也是世界上唯一沒有藏書的學者。

      在北碚期間,舊雨新知時來相看,使熊十力稍感欣慰。此時,郭沫若、賀麟、錢穆、陳銘樞、陶希圣、任繼愈等都曾前來探望。有一次陳銘樞請熊十力吃飯,背山臨江,一派好風景。陳卻背對江面,熊大不解,問道:“你怎么不看風景?”陳說:“你就是很好的風景!”也正在此時,徐復觀前來拜熊為師。徐復觀回憶說,熊先生曾告誡他,要做學問,生活上應和妻子隔開,“你和太太、孩子這樣親密,怎能認真讀點書?”熊自己就很少和老婆住在一起:“吾少弱病……平生強遠婦人,此全神第一著也?!毙熳⒁獾剑敃r“師母住在相隔約300公尺的地方”。但熊似乎懼內(nèi),說完那番話,他便低沉著聲音指指遠處的老伴說:“這個老婦人呀!”

      此后幾年,熊十力返武漢,上北平,復入川,赴南粵,居漆園,蟄居幽憤,罵盡天下名士。1949年5月16日,他聽到路透社的電訊:中國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已占領(lǐng)軍事重地武漢。熊十力極為興奮,大書三個字:解放了!

      【孑然一身的暮年】

      1950年春,熊十力接到黨內(nèi)老友的邀請,如約北上。甫一抵京,政務院秘書長齊燕銘便專程到車站迎接。如此規(guī)格,讓老書生甚感興奮。抵京后,政府先將他和義女安排住在交道口附近的五間北房,房子是由董必武預先租定的,家具齊全,甚是寬敞。住了兩三個月,他嫌院子嘈雜,無法寫作,寫信給董必武要求調(diào)換。此后又搬至護國寺大覺胡同12號,但也未住多久。最終由政府安排住在什剎海后海大金絲套的一所小四合院內(nèi),直到1954年離京為止。此處原為皇親貴族居住之地,建筑古樸,出門不遠就是后海,恬靜優(yōu)雅,風景宜人。

      初到北京,郭沫若希望熊十力能到自己管轄的中國科學院來,熊拒絕了,他怕自己不習慣科學院的治學方式,畢竟科學院仍是過去老中央研究院的一輩人,“老朽與洋面包似不必打在一起”。他希望仍回自己的北大老巢,按老規(guī)矩去上課。此時的北大哲學系似乎“頗無相納之意”,但熊還是要回去,表示“愿回此掛名養(yǎng)老其間,與義無?!薄P芟壬墓べY定為每月800斤小米,是當時教授薪水的最高水平。

      上世紀50年代初,熊十力的生活是安定的,并未受到多少干擾。窗外的世界已很熱鬧,一派新氣象,大家都在一種激情的感召下,建設(shè)新社會。熊先生卻不為所動,他依舊老習慣,獨居,寫作,在家授徒。熊氏居處毗鄰多為舊日好友,如梁漱溟、林宰平、張申府、賀麟等;同時,黨內(nèi)外許多高級人士如董必武、郭沫若、林伯渠、徐特立、李濟深、陳銘樞、艾思奇等也常來探望。

      然而,此時熊十力的內(nèi)心是孤獨的。他的學說逐漸被邊緣化了,著作也幾乎到了被人遺忘的地步。他曾在信中對老友說:“吾常愁苦一室當中無人可與言斯學者”,“吾之學,百年之后能否有人講,甚難說。吾書恐疑難存下去”,他成了一個“落伍”的人。中國哲學會請他當委員,他提出兩個條件:不開會,不改造思想。他對自己的學生說:“我是不能去開會的,我是不能改造的,改造了就不是我了?!?

      1950年,一向不問政治的熊十力寫出《與友人論張江陵》一文,批評張居正“惡理學家空疏,遂禁講學、毀書院”之舉與秦始皇之焚書無異,并以此引申說:“學術(shù)思想,政府可以提倡一種主流,而不可阻遏學術(shù)界自由研究、獨立創(chuàng)造之風氣,否則學術(shù)思想界思想錮蔽,而政治社會制度,何由發(fā)展日新?江陵身沒法毀,可見政改而不興學校之教,新政終無基也。”1951年,他又寫出長達6萬多字的《與友人論六經(jīng)》,論述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必要性,為唯心論伸張。順此思路,他建議設(shè)立中國哲學研究所,培養(yǎng)國學人才;恢復南京內(nèi)學院,由歐陽弟子呂秋逸主持;恢復杭州智林圖書館,由馬一浮主持;恢復勉仁學院,由梁漱溟主持。并屢次上書毛澤東和中央政府,毛澤東回復說:“十力先生,長函誦悉,謹致謝意?!毙艿膸醉椊ㄗh均無下落,只有南京內(nèi)學院,多年之后在周恩來的過問下才恢復起來,改稱南京佛學院。

      自1951年起,熊十力便集中精力刪節(jié)《新唯識論》的語體本,1953年冬,由董必武協(xié)助印行。1954年又寫成《原儒》上卷,寫完后,已是深秋,冬季臨近。此時,政治空氣愈加左傾,老朋友們或被打倒,或被邊緣化,逐漸在學界失聲。熊十力孤身一人住在北京,更讓他難耐的是北方漫長的嚴冬。到1954年,熊十力終于無法忍受北方的嚴寒與孤單,遂于年底移居上海,住在兒子身邊。兒子熊世菩家人口多,孩子小,這使一生清靜慣了的熊十力非常不適應,只得另覓住所。當時陳毅元帥在上海做市長,熊十力為房屋之事寫信向陳毅求助,陳馬上回信并請人解決,信中說:“先生要求并不高,當照辦,請與市府來人面商。無論從事著述或作個人休養(yǎng),政府均應予照顧和協(xié)助……至學術(shù)見解不能盡同,亦不必強求其同,此事先生不必顧慮。”陳毅喜歡與學人打交道,對熊十力多有幫助。有一次陳毅去看望熊十力,熊竟傷心地嚎啕大哭。陳毅問:“您老為何這么傷心?”答道:“我的學問沒有人傳呀!”熊十力晚年居上海時,曾對人說:“現(xiàn)在鬼都沒有上門的了?!标愐闵钍苷饎?,一次在給上海高校教師作報告時,他建議大家多向熊十力請教:“近在眼前的賢師,你們就去拜門,有人批評,就說是陳毅叫你們?nèi)サ?!佛學是世界哲學里的組成部分,一定要學。共產(chǎn)黨講辯證法,事物都要了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論,又怎能精通唯物論呢?”

      1956年6月,熊十力搬進了淮海中路2068號一座兩層小樓里,這里環(huán)境幽雅,適于寫作。他雇了廚師和助手,繼續(xù)過其獨居的生活。同年,政協(xié)召開關(guān)于知識分子的會議,熊先生原不在邀請之列,熊的學生楊玉清在一次小組討論會上說:“過去曾有人說:‘可惜今天稱得上士的人,只有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二三人而已。梁先生今天在座,馬先生也由杭州到北京來了,只有熊先生還在上海?!闭f(xié)馬上聯(lián)系上海方面,請熊先生出任特邀代表。陳毅派人去熊先生家通知,熊回復:“我是不能坐飛機的?!庇谑亲斎栈疖嚽巴?。在這次會上,他被增選為第二屆政協(xié)委員,并連續(xù)當選為第三、四屆政協(xié)委員。但他只是政協(xié)的“三到”委員:開幕到、閉幕到、照相到。其余時間,均不到會,而是待在賓館里與友朋聚談。熊十力怕坐飛機,說是怕把飛機給坐壞了,但坐火車又忍受不了車廂里的暖氣,因此每次北上開會,均把車窗打開,風呼呼地往里灌,一車廂的人均消受不了。服務員向陳毅反映,說熊十力是個怪老頭,不好伺候。陳哈哈一笑,說:“咱們國家有幾個熊十力?不就一個嗎?想法子照顧一下嘛!讓他自己住一個包廂好不好?”

      熊十力定居上海后,仍筆耕不輟。1956年完成了《原儒》一書的下卷,并將上下卷同時印刷出版,以“六經(jīng)注我”的精神,重新闡釋了儒學經(jīng)典和儒學史。書出版后,正值國家困難時期,熊僅取稿費之一半。此后,他開始寫作《體用論》《明心篇》等書,未及完成,便有疾病來襲,此時,74歲的熊十力也從北大退休了。他在記事本上寫道:“本月(1958年10月)北大名義解除,由京政協(xié)會照顧生活,暫時照北大原薪345元?!贝藭r,老人的心情是落寞的,他一生以師道自任,與北大有著不解之緣,一朝離開,自是痛苦。師道名義解除了,已近垂暮之年的熊十力更將全副心力用于著述。他每日凌晨一兩點鐘即起,拖著病體堅持寫作。馮友蘭說:“熊先生在世時,他的哲學思想不甚為世人所了解,晚年生活尤為不快。但在50年代他還能發(fā)表幾部稿子。在他送我的書中,有一部的扉頁上寫道:‘如不要時,煩交一可靠之圖書館。由今思之,何其言之悲耶!”梁漱溟說熊十力“晚年一頓能吃一只雞”,言其身體之好。事實上熊十力晚年大病不斷,很多著作都是因病體難支而時有中斷。

      晚年,熊十力由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領(lǐng)導”,因此,他經(jīng)常要向統(tǒng)戰(zhàn)部領(lǐng)導“匯報”一下近況,遇有“運動”,也難免表一下態(tài)。如1957年6月,他寫信給統(tǒng)戰(zhàn)部,信中寫道:“今天見報載,章伯鈞自認造謠反黨,真可恥可恨?!?959年2月信中有言:“昨年大躍進,中外歡騰。今歲更當一日千里?!钡嗟氖巧罘矫娴囊螅缱》繂栴}、吃飯問題等。1960年12月,熊突然便血,便寫信給統(tǒng)戰(zhàn)部:“謹請予我一個宰好了的肥的母鴨子,看可救此癥否?”并說:“素承厚意憐念老人,故敢常擾。”統(tǒng)戰(zhàn)部向上級請示:“擬同意送母鴨一只,請核。”領(lǐng)導批曰“同意”。

      在生命的最后幾個年頭,熊十力陷入無限孤獨中。他在暮年哀嘆道:“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樓面壁,忽逢十祀。絕無向?qū)W之青年,亦鮮有客至。衰年之苦,莫大于孤。五年以來,余猶積義以自富,積健以自強,不必有孤獨感也。大病以來,年日衰,病日雜,余興盡矣?!?961年,他在給劉靜窗的信中說:“欲晤談,膝頭軟,不堪動。又怕冷。夜半寒風入戶,被單絮破,凄涼無限,清眼望尼山。”然而到了1962年,弟子劉靜窗也離世而去,熊十力非常傷心,此后再也無力于大著,只是寫點隨筆以遣寂寞離愁。

      1965年夏,弟子習傅裕去看望老師時,發(fā)現(xiàn)熊先生明顯地衰老了,目光不再像以前般如炬,談吐不再像以前般滔滔,情緒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激昂了。他一人獨坐屋中,身穿褐色長衫,扣子全無,只用一麻繩作腰帶,狀若老僧。屋內(nèi)墻上掛著三個大字書寫的君師帖,從墻頭一直貼到天花板,孔子居中,左右是兩位王先生:王船山和王陽明。此時,先前的老友和學生已多數(shù)被打倒、批判,其余的也岌岌自危。他的著作被當作“反動復古主義”而遭到批判,無人以對,唯與古圣先賢心儀神交,稍可慰藉。他衰年求靜,聊以卒歲,曾作一聯(lián)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齋千載是同參?!笨梢娖渫砟晷木持鄾?。

      【走完84年的人生】

      1966年夏,熊十力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一文,傷感至極,他痛徹地感到:國家病矣。隨之,他被視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家被抄了,書籍、手稿、信札或被撕,或被燒,或被查封;人被輪番批斗,復旦小學和建新中學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沒日沒夜對一個81歲的老人施虐,并勒令交代“歷史問題”;住房被造反派的頭目們霸占,老人被勒令搬出寓所,就連青云路兒子的家也被查抄,父子均遭批斗。熊憤懣地拒領(lǐng)工資,以示抗議。1968年春,上海造反派竟命令已83歲高齡的老人跪在高臺上,開群眾大會批斗、辱罵。這對一生孤高氣傲、睥睨風云的熊十力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處此艱厄之境,他的精神再也無法承受而漸至錯亂。他不斷地給陳毅、董必武寫信,對運動提出批評,硬讓家人寄出去。無處說話時,他經(jīng)常在很多小紙條上寫些抗議的話語,甚至寫在褲子上、襪子上,獨自一人,面容悲戚、跌跌撞撞地走上街頭或公園,雙淚長流,口中念念有詞“中國文化亡了!”“中國文化亡了!”走累了就席地而坐。然而,街市攘攘,人人自危,沒有人理會他。

      此時,梁漱溟正被作為“黑五類”接受群眾的批斗,“坐飛機”,游街。另一位大儒馬一浮早在“文革”開始就被趕出了蔣莊,流落于杭州小巷。1967年,他在枕邊留下了一首絕筆詩后去世,詩曰:“乘化吾安適,虛空任所之。形神隨聚散,視聽總希夷。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臨崖?lián)]手罷,落日下崦嵫?!?/p>

      1968年,熊十力一度絕食,以求速死。(一說有一晚輩家人強行索走他賴以維生的900元存折,熊氣憤已極,當日起就絕食。又,其孫子說,祖父晚年并未絕食云云。此事已不重要,不考。)春夏間患肺炎,高燒不止,不肯服藥。病情好轉(zhuǎn)后,又患感冒。因大便用力過猛,心力衰竭,1968年5月23日上午,一代大儒走完了他84年的人生路程。

      此時,身居臺島的牟宗三似有感應,在這年的3月寫了一篇懷念老師的文章,他在文中深情地說:“我常瞻望北天,喃喃祝問:‘夫子得無恙乎?他住在上海,究竟能不能安居樂業(yè)呢?今已80多歲,究竟能不能還和當年那樣自由講學、自由思考呢?我們皆不得而知……”

      1979年3月,熊十力先生的追悼大會召開。此前一年,熊門弟子唐君毅已去世,熊十力之子便邀徐復觀返滬參加,然而由于臺海棲遲,兩岸暌隔,終未能成行。3年后,徐亦追隨老師而去。這一年,牟宗三在臺灣舉行的一個紀念會上回憶老師的教導,說熊先生一生沒有過敷衍,沒有過無聊,他絕對的忠于道體,忠于形而上學,任何人來,熊先生都要講這一套給他聽,不管對方能不能聽,不管對方是小孩子還是黨國要員?!拔疫@個人也沒有墮落過,一生也沒有得意過,沒有飛黃騰達,生命也沒有波瀾壯闊,只是教一輩子書,沒有什么墮落。但每當我見到熊先生,我總覺得自己的生命頹廢,在往下頹墮”。

      熊先生一生,以玄為高,以易為歸,斥佛教而非舊儒,在儒學價值系統(tǒng)崩壞的時代,重建了儒學的本體論,重建了人的道德自我和中國文化的主體性,開啟了新儒流派。

      1993年,病榻上的牟宗三對前來服侍自己的弟子說:“熊先生一輩子就想我一個人能傳他的道,我的聰明智慧都不及他甚多,但他知道自己有見識而學力不及。我所知雖只一點點,但要到我這程度也不容易,其他的人更差多了。熊先生知道我可以為他傳……”一個“道”字沒說出口,便哽咽飲泣不能語。

      1995年4月,熊先生的最后一位大弟子也走了。如今,又由誰來“傳道”呢?

      (作者系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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